第241章
第241章 •winston•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少門路的, 就是記者。

今天早上送來的報紙則再一次證實了溫斯頓的這一想法。

他起得很早,大約是因為生物鐘還沒有完全調整過來, 清亮的陽光剛一觸到他的眼皮, 就讓溫斯頓驚醒了。

在夢裡,他似乎又回到了疾馳的馬匹上,大聲叫嚷著,讓身後的派崔克別擔心,他是個出色的騎手,一定能擺脫身後的追兵。然而無論他有多麼聲嘶力竭, 撕心裂肺,身後都沒能傳來任何回應。

腦中閃回的景象,讓他在柔軟乾淨的床鋪上呆愣了一會。彷彿眼前拉鈴就能有女僕前來, 食指也不必抬一下的貴族生活才該是夢境。

威廉範德比爾特料理了伊森的報酬,康斯薇露將這件事告訴了他。也許是體恤自己實際上沒有半分家當,也許是看在對方也救出了自己的女兒的份上,他慷慨大方地送去了一張豐厚的支票,足以實踐他當初許下的空頭承諾,讓迪克蘭的母親,派崔克的妹妹, 還有伊森的家人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在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小鎮上,有一片他不曾踏足過的草地,上面將會矗立起一座他不會親眼瞧見的紀念碑。

「這兒沉睡著兩位英雄,沒有他們的死去,這片大地就不會迎來和平。任何人, 如果你正被自由與幸福所包圍,請謹記他們的犧牲。」

索爾茲伯裡勛爵怎麼可能會明白將那一紙公約帶出南非的代價?

帶著這個想法,他走下樓,來到餐廳。女僕還在將一道道做好的早餐端上供餐檯,咖啡還未被奉上。男僕也才將熨好的報紙放在餐桌上,沒人預料到他竟然會下來得這麼早,都被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沒有看到管家留下的囑咐,將一切準備得晚了。直到溫斯頓開口解釋這幷非他們的錯,才戰戰兢兢地離開了。

但他還不餓,就跟康斯薇露一樣,他的腸胃也在顛沛流離中被折磨得無比脆弱。在晚宴上這倒是一個不錯的話題,那些可愛的貴族小姐們總是被他路上不得不吃下的發黴麵包,變質火腿,還有骯髒的水源等等故事驚得心疼不已,整個夜晚都圍在他的身旁噓寒問暖,為他忍受這些惡劣條件的勇氣贊嘆不已,惹來無數旁人的妒忌。

康斯薇露的男裝打扮自然也是很受歡迎的,只是她從不搭理那些貴族小姐們的奉承——這是自然的。大部分時候,她的精力都用在了巴結那些政客貴族的身上,不遺餘力地建立著自己的人際關係網。昨天的會議上,他們能最終以兩票之差讓條款一字不改地通過,只是給了幾條提議。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在拉攏人脈上的努力功不可沒,沒有這些私底下的利益交換,人情往來,任憑嘴皮子說爛,也不一定能讓政客改變自己的立場。

今天,這場惡仗還要繼續。

拿起了一個煮鶏蛋,溫斯頓一邊吃著,一邊隨手翻閱著在餐桌上一字排開的報紙。

從內容大同小異的頭條新聞來看,溫斯頓心想,恐怕外交部與印度部辦公室裡有不少僕從都被賄賂了。他們儘管不敢透露任何的會議內容——那會直接導致他們丟掉自己的工作——但卻不憚於在高額報酬的誘惑下將會議上劍拔弩張的氣氛誇大其詞地渲染給了媒體。

溫斯頓隨手翻閱了幾篇,放在最上面的《每日郵報》說丘吉爾家族公開與索爾茲伯裡勛爵對決,幷猜測喬治丘吉爾與溫斯頓丘吉爾是否要再次進軍政界,同時悲觀地附上了某個沒落貴族的誇誇其談,認為丘吉爾家族在未來很有可能會全面把控英國政界,呼籲民眾對這一家族壟斷行為進行抵制。

溫斯頓對此的回應是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但這的確是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他的笑容因為意識到這一點而猛然滯住。

如果康斯薇露的偽裝不被識破,她必然會參加補選從而進入下議院,她還沒有放棄為那些婦女得到選舉權,兒童得到福利權,扼制英國的海外殖民地擴大而努力。十年間,溫斯頓不懷疑她能靠著自己的能力進入內閣,甚至當上某一大臣。即便自己沒有進入政壇,一直留在軍界,丘吉爾家族的影響力也足以膨脹至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

真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估計就是婦女獲得選舉權的時候,溫斯頓好笑地心想。順手翻開了下一份,是《威斯特敏公告》。

「……我們當然可以相信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是在外交部的指示下祕密前往德蘭士瓦共和國的。我們當然也可以相信和平公約是由喬治丘吉爾一手促成的。可是,將一個此前從未有過任何外交交涉與政治博弈經驗,最大的成就不過是在縣法院內為一個小女孩成功辯護的律師派遣去德蘭士瓦共和國,幷肩負著如此城中的職責,很難讓人將其視為是主和派的一次豪賭,反而更像是野心勃勃的丘吉爾家族為了能攝取權力而實施的冒險行為。

請別忘記,早在幾個月前馬爾堡公爵率領外交團前往南非大陸時,就已經有公爵閣下與範德比爾特家族勾結的傳言,而丘吉爾家族從未就這一點為自己辯護過,不禁讓人深思這是否就代表了心虛?另一方面,喬治丘吉爾與溫斯頓丘吉爾提前將自己的所作所為透露給報刊——儘管表面上看來是無奈之舉——這一點難免讓人感到是有意為之,而他們回到英國以後的一系列行為也證實了這一點。試問,有什麼能比與內閣進行曠日持久的辯論,幷煽動報紙媒體相互攻擊更能為自己帶來知名度,人氣,還有支持率的呢?」

他連著翻了好幾份報紙,發現都是同一個論調後,便無趣地將它們都推到了一邊。

端著咖啡的管家出現在了餐廳的入口。「報紙上的報導都不盡人意嗎,溫斯頓少爺?」他微笑著問道,由於他侍奉自己的母親已經多年了,因此也如同愛德華一般對他承襲著幼時的稱呼。

「說來說去都是那麼一套。」溫斯頓不耐煩地回答道,動手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那麼,請容許我向您推薦這一份報紙。」管家恭敬地彎下腰,從層層疊疊的報紙中抽出了一份,「《每日電訊報》,先生,我相信您會從中找到一篇十分特別的報導的。」

康斯薇露想要對報紙上會有的言論做一個大概的把握,所以這兩天送來的報紙幾乎囊括了所有倫敦街頭能買到的種類。《每日電訊報》就躲藏在其中,溫斯頓之前甚至沒能看到它。在管家的幫助下,他好不容易將它從報紙堆中抽出,卻在看到標題的瞬間僵住了。如果他不是在看到頭條前就嚥下了口中的咖啡,這會他母親的管家就該幫他順氣了。

「激進女權作家抨擊英國政治——」

署名,IsabelYoung。

這名字聽上去像個英國人②。然而溫斯頓很清楚這根本不是由一個英國人寫的。

「的確很有意思,不是嗎,先生」管家有些困惑地看著溫斯頓,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沒有放聲大笑,認為一個女人竟然敢如此大放厥詞是一件極為滑稽的事,而是臉色略微凝重。

溫斯頓能夠肯定這個將會吸引所有人眼球的題目絕對不是康斯薇露自己的意思。

他幾乎都能猜到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康斯薇露提前預見到了報紙會攻擊她與阿爾伯特,想要反擊。然而,她要是不使用一個中性的筆名,沒有哪個編輯會接受一個叫伊莎貝拉的女人向政治版面投稿,除非他希望自己工作的報社被憤怒的男人丟入火炬來抗議。

於是,《每日電郵報》在這時適時地出現了,願意接受她的投稿,願意保留她的筆名——而實際上,他們只是想利用這個噱頭大賺一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罷了。

他急切地翻開了第二版——謝天謝地,她還有幾分謹慎,與報社簽訂的協議上或許規定了不允許編輯更改任何字句,內容倒是意外地理智又富有邏輯,他匆匆瀏覽了一遍,沒有找到任何容易被人揪住而群起攻擊的地方。

可是,有多少人在看到這個標題後,還會帶著不偏不倚的態度翻開背後的報導呢?

儘管其中有幾段,是他認為寫得極為精彩的。

「……也許《真理報》的編輯覺得,在某個時刻,英國人或許會幡然醒悟,意識到南非這片土地幷不值得花費如此之多納稅人的錢財,從而便有禮貌地向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人民打聲招呼『真是對不起,將您的國家糟蹋了這麼久,還殺了這麼多您的家人。現在我們要離開了,您可以繼續自己的生活了,日安!』就像任何一個英國人不小心踩到別人菜園裡的花時會說的話一樣,接著便收拾行囊回家。

不,這場戰爭不會結束,直到德蘭士瓦共和國及其保護國成為英國的殖民地,否則那些政客永遠也沒法給自己的選民一個交代,想像這場對話——

『張伯倫先生,請問我今年繳納的稅去哪兒了?』

『史密斯先生,我想你會很高興的得知,英國政府把它花在了南非的戰場上。』

『是嗎?但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完全沒有,先生!因為我們打到一半,突然發覺這場戰爭對南非人民來說是一場極其不幸的悲劇,於是我們就決定讓士兵們回來。但是大英帝國感謝你的付出,先生,請在下次大選中再投我一票。』

相信我,這些政客永遠不敢將事實告訴他們的選民,於是他們就只能咬牙堅持下去。如果按照《真理報》編輯的邏輯,看來從嘴皮子上取得的和平就叫做對無辜人民的壓迫,然而揮舞著帶血的槍支大搖大擺地入駐他國首都,就叫做振奮人心的勝利。」

還有一段,是這麼說的:

「……喬治丘吉爾先生與溫斯頓丘吉爾先生所做的,是在滿足英國打響這場戰爭的終極結果的同時,盡可能地維護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利益,確保無辜的南非人民不至於因為這場戰爭而受到太多折磨。

我相信,保羅克魯格,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締造者之一,這位曾經親自前來倫敦與英國交涉,從而爭取共和國的獨立權的鬥士,也曾如同《鳳凰報》的記者般想過為自己的國家贏得一個體面的退場。只是,在國家的面子與人民寶貴的性命之前,這個值得尊敬的老人選擇了後者。」

如果不加上這麼一個爭議的標題,而作者改為一名男性,那將會是一記非常漂亮的反擊,溫斯頓心想。但他跟康斯薇露一同在南非大陸上度過了幾個月,足以讓他瞭解她的為人。在這方面她絕不會妥協。哪怕焦點會完全偏離她的文字,集中在她的性別上,也改變不了,她想要全世界知道這是一篇由女人寫成的報導,這一點。

他甚至不知道她哪來的精力,在會議與宴會的間隙裡還能抽時間去思考出這麼一篇文章——它的字數之多,佔據了正正三個版面,幾乎將所有點名批評自己與她的報紙都挨個反擊了一遍。

也許,自己的猜想果真是正確的……畢竟,只有那麼一個答案可以解釋自己在礦坑裡聽見的聲音。

不,溫斯頓,你實在想得太多了,這根本就是沒有任何可能的事情。溫斯頓搖著頭,想將那個不切實際的主意從腦海中甩出。你實在是太敏感了,他告誡著自己,昨天看見一隻獵犬對著空氣狂吠,你也能由此而想像出——

推門走入餐廳的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中斷了他的思緒。

他們儘管保持著距離,卻仍然在視綫碰上時有些羞赧地避開彼此,臉色微紅。簡直就像是一對剛渡完新婚之夜的小夫妻一般。溫斯頓撇了撇嘴,將手中的《每日電訊報》遞給了康斯薇露。

「看到了你的大作了。」他說著,話語裡帶著自己慣常的諷刺。

「你怎麼知道那是我寫的?」康斯薇露接了過去,有些困惑地看著自己,她的確沒談起過這件事。

「這上面的文字儘管與你平時的風格不似,然而裡面隱含的思想我只見過你一個人談起過。」溫斯頓隨口說了一句,隨即又意識到自己險些將方才腦海裡的想法說出——這不等於在暗示康斯薇露身邊還有另一個「人」嗎?

不過,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翻開了對折的報紙,表情在看到標題的瞬間沒有太多變化,比溫斯頓預料得要冷靜多了。

「我猜到了他們會用這樣吸引眼球的手段。」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報紙遞給了阿爾伯特,後者倒是在看到標題的剎那便皺起了眉頭。

「你預料到了這一點?」溫斯頓驚訝地反問道,甚至想問問她是否預見了在這之後襲來的狂風驟雨。

「是的,」她坐下來,拿起了刀叉,舉止無懈可擊,就像一個貴族男人應有的模樣。那雙深褐色的眼珠轉過來,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永遠都該為他三步以後的計劃做準備。我想你還沒有忘記我的補選計劃吧,代理人?如果我們想要為婦女爭取來選舉權的話,有什麼比婦女開始談論政治,是一個更好的開始呢?」

作者有話要說: . 提議指的是在這種交涉中,一方國家針對某個條款給出了自己的提議。翻譯成大白話就是:雖然我們願意接受這個條款,但是如果這裡能夠改動一下就更好了。然後看對方國家的代表接不接受這個變動,接受就皆大歡喜,不接受也能通過。但是改動不同於提議,改動的意思是如果這個條款不改成這樣我們是不會同意的。

②. Young是因為發音才被借用為中文的「楊」姓氏,作為姓氏,它發源於古英語中的「欲nge」,常見於英倫三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