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Isabella•
事實上, 輿論的結果幷沒有伊莎貝拉所想像的那麼糟糕,甚至可以說是好極了。
康斯薇露已經寫好了一篇新的文章,主要探討如何定義強姦, 在強姦審判案件中該如何採信雙方的證詞,如何避免庭審過程對女性造成二次傷害, 要求法庭在嚴謹審判的同時注意保護當事人的**, 等等。這篇文章沒有第一時間交到瑪德手上發表,是因為康斯薇露希望能根據第二天的輿論範圍進行最後的調整, 她們三個都認定第二天的媒體言論不會怎麼友好, 恐怕民眾對案件的看法也不會太過樂觀。
然而,主流報紙上,沒有任何一篇對她在法庭上不盡如人意的表現進行了抨擊。
「你忘記了, 你現在已經是帝國的英雄了。」早餐桌上,溫斯頓看著她驚訝掃視著報紙的模樣, 嗤笑一聲, 開口說道,「我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沒人敢對帝國的英雄說三道四,除非他們想要被冠上不愛國者的名號。」
溫斯頓說得沒錯,在大多數媒體, 還有大多數的人民眼中,喬治•丘吉爾為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案件中的控方辯護,似乎只不過是某種興趣愛好使然的行為,就像男人的抽菸,品酒, 賭博,打獵,賽馬一般,既無傷大雅,也無需表現得像個專家。報導的重點都集中在瑪麗安娜的謀殺案上——這是之前媒體沒有料到會出現的案情。對於她的辯護表現,只是不鹹不淡地提及了幾句,個別報紙甚至還贊許了她「英勇挺身守護不幸女子的騎士精神」。
伊莎貝拉敢說,要是她以一個假身份上了庭審,沒有丘吉爾家族的光環與她在南非卓然的功績在前,報紙寫出來的話會完全不一樣。
她還記得上一次為艾格斯•米勒辯護時,她與瑪德花費了多少力氣來操縱輿論走向,又是多麼輕易就被哈利•羅賓森的幾句話推翻。如今世界彷彿都為她換了轉向,以她為中心旋轉著。伊莎貝拉從頭到尾沒有在報紙上找到一句誇贊哈利•羅賓森的好話,甚至對他專業能力公正的評價都沒有——也許不是沒有人願意寫,只是沒有報社願意發表。
原來這就是有權有名的男性所面對的世界。
伊莎貝拉一張張地翻閱著報紙,心想。
在報業浸淫多年的瑪德沒能料到這一點,向來聰慧而且敏銳的康斯薇露沒能料到這一點,她自己甚至從一開始就設想了最壞的結果,然而溫斯頓卻能一眼看出。
「我也是這麼想的。」阿爾伯特微微一笑,促狹地向她眨了眨眼,「然而某個人幷不相信我的看法,甚至覺得今天上午的補選活動會變成一場惡戰,練習了大半夜自己的演講,還有該怎麼應對媒體刁難的詰問呢。」
伊莎貝拉臉色微紅,更隱隱感到一絲煩躁。
「我只是為了萬無一失。」她說道,瞪了阿爾伯特一眼,惱怒他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溫斯頓,後者樂不可支地為此放聲大笑起來,就像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滑稽的笑話。
這讓伊莎貝拉越發感到不快了。
「別忘了,你們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事情對於我——對於女性來說,往往是遙不可及的特權。」
伊莎貝拉語氣嚴肅了起來,這立刻抹去了阿爾伯特與溫斯頓臉上輕鬆愉快的神色。
「我不該那麼說的,是我失禮了。」「這的確很好笑——好吧,我猜我不該為此大笑。」
這兩句道歉沒有緩解伊莎貝拉的怒氣。她坐在那兒,盯著阿爾伯特與溫斯頓,面前豐盛美味的食物突然間變得索然無味.她一時想要給他們一場慷慨激昂的演講,讓他們好好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時又覺得那根本毫無用處——溫斯頓與阿爾伯特已經算得上是全英國,甚至是全歐洲最瞭解女性權益的落後之處,也對改善這一點最為支持的男人了,該明白的,他們早就明白了。
直到早餐結束,直到她動身前往倫敦金融城,伊莎貝拉仍然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在為什麼事生氣。這讓她的演講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但那幷不要緊,就像阿爾伯特說的,前來聆聽她遊說的選民中有許多都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他們只想看到「帝國的英雄」成功被選入下議院,得到她「應得的」待遇,根本不在乎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完成這索然無味的補選行動以後,她們三個搭上了前往斯塔福德郡的馬車——也許不會有什麼幫助,但是帶著一位貨真價實的公爵,還有兩個大名鼎鼎的「帝國英雄」,或許更有助於人們說出事實真相,乃至於願意上庭作證。伊莎貝拉靠在馬車背上,雙眼來回掃視著阿爾伯特與溫斯頓,不發一言,仍然回味著早晨的那一幕。
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
康斯薇露總能看穿她的心思。說吧,伊莎貝拉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為什麼。
你已經扮演了喬治•丘吉爾很久了,久到你已經不習慣人們——尤其是公爵與溫斯頓——仍然以公爵夫人的身份看待你。當他們與你玩笑時,有那麼剎那他們也把你當成了一個男人,放在與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你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當他們又將你推開,視你為女人時,你就難以忍受這一點。當然,這是我的猜測,伊莎貝拉。
我的確就是一個女人,我改變不了這一點,康斯薇露。伊莎貝拉無奈地回答。
也許我沒有表達好我的意思,伊莎貝拉。康斯薇露的聲音輕柔平和,讓她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還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為了能在這個時代存活下去,為了能融入這個社會,有一部分的你必須死去嗎?我想,那一部分的你,也許又在喬治•丘吉爾這個身份上漸漸死灰復燃了。
伊莎貝拉無言地扭過頭去,不再看著阿爾伯特與溫斯頓。她幷非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扮演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越久,她就發覺自己好像越難以回到公爵夫人的身份中去,特別是當公爵夫人有了一個合理的理由不必出現在人前以後。
只是她從未像康斯薇露這樣大聲地說出這一點。
早在她第一次向阿爾伯特提出假扮喬治•丘吉爾這個想法的時候,她就已經隱約有了未來某天將自己的雙重身份合二為一的計劃——近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提醒自己不能二者兼有,提醒自己終有一天真相必須曝光。但也有個聲音在她心中悄聲響起,也許她只要放棄一個……也許世界不必知道喬治•丘吉爾是個女人……也許公爵夫人可以死去,只留下喬治•丘吉爾……
伊莎貝拉,你怎麼想?康斯薇露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聽不見你的想法。
沒什麼。伊莎貝拉將語氣裡的苦澀控制到最少。我認為你說的是對的。
半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了目的地。斯塔福德郡的斯塔福德市是個特別無聊的地方,看上去就與英國千篇一律的鄉村沒什麼區別,同樣有著村落,廣場,教堂,以及一棟歷史悠久的貴族宅邸。街上的人認出了伊莎貝拉與溫斯頓,邊走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經常會轉來一雙驚慌的眼睛,打量幾秒與瑪德匯合的他們,又趕緊轉開,生怕被人指責自己在窺探。
瑪德看上去則眉飛色舞,興高采烈。
「我以為我失敗了!」一上來,她便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伊莎貝拉用了一秒才意識到她在說路易莎•克拉克的事,「我昨晚與她談了許久許久,她都不肯答應我出庭。原本我已經心灰意冷,結果今早又收到了她派人送來的便條——她終究是想通了。我們有證人了,公——我是說,喬治,只要我們能在這裡找到一兩個能證明路易莎謊言的證人,一切就能按照計劃進行了。」
伊莎貝拉同樣為此感到高興,卻又覺得事情順利的有些蹊蹺。「你確定她不會臨陣脫逃?」如果法院允許她傳喚證人,卻隻發現證人從盥洗室的狹小窗戶中逃脫了,哈利•羅賓森恐怕會當場高興得跳起舞來,陪審團會對此怎麼想,就更加不言而喻了。
「從紙條上看,她的語氣很堅定,甚至有些太過堅定,都有點不像她了。」瑪德說,「我相信她會前來的。」
路易莎•克拉克的迴心轉意,就像是某種預示一般,從那以後,伊莎貝拉等人的運氣就突然好轉了起來——他們接下來在斯塔福德的行動,簡直順利的不可思議。
從前,瑪德第一次為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案件拜訪斯塔福德時,這兒的村民大多數連話都不願意與她說上一句。不僅僅是因為瑪德的穿著打扮與這個保守傳統的城鎮氛圍格格不入,更因為在這些人的眼中,瑪德不過是一個多事而且好打聽的女記者,不管她如何解釋自己是為了一群受害的女孩伸張正義,也鮮有人理睬她,即便有那麼幾個,也是看在她給出的高額酬金的份上,才勉強開了口。
然而,見到伊莎貝拉與溫斯頓親自前來這兒以後,村民們的態度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瑪德前腳才剛剛警告過大家,說這兒的村民口齒嚴實,立場堅定,不會輕易動搖,後腳便眼睜睜地看著同一個拒絕了她的村民在溫斯頓面前畢恭畢敬,有問必答,甚至殷勤地主動提供了溫斯頓還未詢問的情報。
人人都覺得溫斯頓與伊莎貝拉是帝國英雄,為英國立下了那麼偉大的功績;而阿爾伯特則是戰無不勝,為英國挽回了榮光名譽的少將,又是地位高貴的馬爾堡公爵。不管他們打算要做些什麼,總歸是不會出錯的。伊莎貝拉不僅很輕易地就得到了想要打聽的情報,甚至沒怎麼費力就說服了好幾個人前去倫敦上庭作證。
「換個思路想想,」她勸慰著悶悶不樂,站在街邊一根接一根抽菸的瑪德,一瞬間彷彿看見早上生無名氣的自己,「就算哈利•羅賓森來這兒打聽消息,也不可能套出什麼。當初巴登斯先生來這兒收集瑪麗安娜被謀殺的情報時,不也碰了一鼻子灰嗎?——這就是為什麼路易莎小姐得以那樣肆無忌憚地在法庭上撒謊,她以為我們為了能成功起訴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是不會揭穿她的謊言的。」
「我幷不是因為這件事生氣,」瑪德輕籲了一口氣,對走過兩個挎著籃子,正對她怒目而視的老奶奶嫣然一笑,「我曾經有選擇可以做一個男人——我學習拳擊,有一部分就是為了想要擺脫女性的身份,但我最終接納了我自己。我生氣的是那些受苦的女孩們在這些村民的眼裡還比不上一個頭銜,一個名聲,一個身份而已。令我氣憤的是現實的赤裸殘酷,不是我自己。」
那我氣憤的又是什麼?伊莎貝拉不由得心想。是我自己,亦或是這個也許永遠不會迎來真正公平的世界?
「我們該回去了,」瑪德將菸蒂在腳下踩滅,將它踢入了泥濘中,語氣又恢復了輕快,「我還與哈利•羅賓森有個約會——可不想去得太晚,讓對方誤以為我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她要將這些證人交易給哈利•羅賓森,以換取私底下偷偷採訪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機會。明天,當這些證人抵達倫敦的時候,他們會被介紹為辯方的證人,而非控方的——村民不會知道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不會明白那兩個詞意味著什麼,只有等來到法庭上才會意識到自己站錯了邊,但他們那時已經發了誓,沒有退路,不得不說出實話,證實路易莎撒了謊。
採訪只是一個障眼法。瑪德會假意向哈利•羅賓森坦白,告訴對方她認為對方的勝率很高,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極有可能會被無罪釋放。而這麼一來,喬治•丘吉爾就會輸掉庭審,而她也會再一次損失一個上好的報導,就像艾格斯•米勒的案件一樣。她打算通過採訪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來彌補這一點,為此甚至不惜將喬治•丘吉爾辛苦找來的證人交換給他。
這個提議對哈利•羅賓森而言百利無害,採訪是安排在庭審之後的,到那時即便哈利•羅賓森反悔,瑪德也無計可施;即便他守約,恩內斯特•菲茨赫伯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採訪對象。對應的,他卻可以從伊莎貝拉手中搶走她「最大」的籌碼,從而證實自己的委託人無罪。就算哈利•羅賓森察覺其中或許有詐,也難以拒絕這個交易的巨大誘惑。
這是昨晚康斯薇露在前途看似一片灰暗下,孤注一擲想出的計劃。
幾十個小時以前,當路易莎•克拉克還沒有同意出庭,當她們以為輿論形勢會非常嚴峻時,這看起來還是一個不太可能實現的藍圖——瑪德與檢察官已經先後在企圖找到證人一事上碰壁了。村民們擔心自己出面作證斯塔福德男爵的繼承人是個殺人犯和強姦犯,會害得自己被趕出村子,失去工作與租賃的土地,因此什麼也不敢說——至少,不會對一個小小的沒什麼經驗的檢察官說。
很顯然——伊莎貝拉在登上回程的馬車,回頭向這個平凡無奇的小鎮看去的時候,早上的想法又鑽進了她的腦袋,輕聲對她說道——所有昨天你自認為萬分棘手,無比絕望的一切,在一個有權有名的男性眼中的世界裡,都是能迎刃而解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如果坦誠了喬治•丘吉爾就是馬爾堡公爵夫人,你會永遠失去這一切——手握的權力,名聲,特權。沒錯,你仍然有能做的事情,但那就像籠子裡的金絲雀擁有的空間一樣狹隘。所有能真正證明你的能力,所有能讓你名垂青史的成就,都是以喬治•丘吉爾的名義完成的。
你真的願意放棄嗎,伊莎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