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Isabel*
伊莎貝拉決定將保羅•克魯格, 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總統交由康斯薇露來談判。
這不僅是因為她會說荷蘭語,也是因為伊莎貝拉認為這麼一來, 為了終止第二次布爾戰爭必須拿下的三巨頭——塞西爾•羅德斯,德國, 以及德蘭士瓦共和國就均勻地平分給了他們三個人對付。她希望康斯薇露也能參與到這件大事中, 儘管歷史不會記下她的名字,但對伊莎貝拉及她而言,卻會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前一晚,他們在山上的帳篷中過了一夜。山腳下的比勒陀利亞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全副武裝的警察穿行在城市中, 挨個挨個地打開那些難民的帳篷, 粗暴地將裡面熟睡的人群拽出問話;每個旅館的門都被重重敲開, 睡眼朦朧的旅客被趕到了大街上,瑟瑟發抖的老闆裹著睡袍接受著盤問。直到快要天亮, 這出鬧劇才落下了帷幕——塞西爾•羅德斯自食惡果,他將成千上萬的難民趕入了比勒陀利亞, 如今他的這一舉動卻成了掩護伊莎貝拉等人行動的最好屏障。
但溫斯頓仍然認為安全起見,他們不該在城中久待,最多不能超過2天, 而且每晚都得更換露營的地點。於是,伊莎貝拉與溫斯頓決定分頭行動,他前去與德國大使談判,而她則去拜訪保羅•克魯格。伊莎貝拉將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戒指交給了溫斯頓。德國大使不太可能知道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長什麼模樣,而這枚戒指該足夠證明他的身份了。
塞西爾•羅德斯也明白, 以目前這座城市的擁擠混亂程度,想要在白天尋找到他們,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伊莎貝拉與溫斯頓約定好了,無論行動結果如何,至少要在傍晚前脫離城市,幷在事先踩好的地點碰面,安娜會留在那兒,守著他們大部分的行李與馬匹。還在克隆斯塔德的時候,伊莎貝拉就已經給她的父親發了一封電報,請他派來一艘遊艇在馬普託(斯威士蘭重要港口城市)等著他們。一旦他們成功了——或失敗了而不得不逃走——這就是他們脫離南非的路綫。
在要如何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總統碰面這一點上,伊莎貝拉更偏向於潛入,就像與塞西爾•羅德斯對峙的那一次一般。但是康斯薇露否決了這個提議——潛入對塞西爾•羅德斯那樣的小人而言,是個不錯的手段。她那時說道,但保羅•克魯格是個正直且勇敢的布爾人,他值得我們光明正大的拜訪。
伊莎貝拉知道保羅•克魯格是個怎樣的人,早在阿爾伯特親王號上她就看了許多與他有關的記錄,知道他出身良好,儘管沒有接受除了聖經以外的任何教育,卻不妨礙他對政治有著獨到的遠見,幷在整個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崛起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第一次布爾戰爭結束後,保羅•克魯格率領著代表團前往倫敦,確保德蘭士瓦共和國在戰後獲得的獨立權。不少英國大臣在這次會面中,都將保羅•克魯格描繪為一個「熱情隱藏在良好的舉止下,堅毅則顯露在他正直而富有尊嚴的舉止中」的男士,認為他「對自己的祖國有著無與倫比的熱愛」。也正因為如此,伊莎貝拉才選擇了從他下手,而不是試圖與南非政府的人民委員會直接和談。然而,如果連他都無法看到終止這場戰爭,重新成為英國殖民地能帶來的好處,同意與英國簽署結束戰爭的公約,那麼哪怕是上帝也無法阻止這場戰爭繼續下去了。
於是,在這天的清晨,伊莎貝拉來到了總統府的鐵門前。
*Albert*
這是一個如此美麗的早晨,它不該帶來一場戰事的開啟。
這是阿爾伯特騎在馬上,靜靜地等待在克隆斯塔德的谷地中時的想法。
可對即將要爆發的戰事而言,這又是一個無比完美的清晨,日光不到6點就已升上頭頂,驅散開了夜晚遺留在大地上的晨霧,使得阿爾伯特四散在克隆斯塔德附近的偵察隊立即便發現了布爾人悄悄逼近的隊伍。他們連夜行軍,沒有停下,給大炮的輪子還有馬蹄上都包裹了碎步,遮掩住了行動的聲音,卻沒法遮住敵方的雙眼。
先前阿爾伯特曾猜測過,布爾人或許會先派來一支先頭部隊,想要試探英國究竟在克隆斯塔德投入了多少兵力。但布爾人幷沒那麼做,從偵察隊回報的消息來看,他們已經集中了大部分從中綫及西綫撤回的軍隊,人數約莫在3萬左右,看來是打算一鼓作氣地打下克隆斯塔德——他們知道馬爾堡公爵駐守在這兒,也知道倘若能擊敗他會意味著什麼,因此不惜孤注一擲。他們想要打克隆斯塔德一個措手不及,阿爾伯特知道這一點。
情況比他估計得還要糟糕,但阿爾伯特別無選擇。防禦也是一種進攻,也需要把握時機,而他的時機就是現在,儘管對方的人數近乎是他的4倍。布爾人的軍隊才歷經長途跋涉,士兵恐怕又累又餓,筋疲力盡;而且,他們進攻來的方向剛好便面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這會嚴重幹擾槍手的視綫;更重要的是,布爾人的兵力大部分由騎兵組成,一旦遭到襲擊,他們本能地就會散開,自發地組成小隊——這是上一次布爾戰爭中打遊擊戰留下的經驗,組成大型騎兵隊作戰一直都不是他們的強項,這需要長期且大量的軍事訓練,布爾人沒有這個條件。
然而,在這種會戰中,最忌諱地便是進攻勢力鬆散。而阿爾伯特在等待布爾軍對到來的期間一直在訓練他的軍隊如何應對散開的騎兵——他們潛伏在附近的步兵會組成有力而且集中的戰綫,配合著據點中的榴散彈——它能有效地阻止騎兵衝擊步兵組成的方陣——的掩護,逐步清掃戰場,而阿爾伯特所帶領的騎兵隊則負責在外圍將布爾人的騎兵逼入步兵的射擊範圍以內,這是一項極度危險的任務,他們將會沒有任何掩護地直接與敵軍對接。因此阿爾伯特隻挑選了軍隊中最精英的幾百名士兵們跟隨自己,這其中就包括他從英國帶來的突擊隊。他們一同經歷了德班港之戰,萊迪史密斯會戰,彼得馬裡茨堡大捷等等戰役,是他最值得信賴的弟兄們。
「他們來了。」阿爾伯特的雜務兵萊斯緊張地說道,他額頭上汗津津的,槍管上也沾滿了他掌心的汗液,在陽光下反射著斑駁的光芒。
「再等等。」阿爾伯特輕聲說,舉起了自己的拳頭,示意自己的隊伍稍安勿躁。他的馬兒不安的喘著粗氣,似乎就連它也意識到了即將籠罩在這片土地上的烏雲與鮮血,阿爾伯特柔和地拍了拍它,表示安撫。
伊莎貝拉,伊莎貝拉,你如今在哪呢?
在這緊張不已的時刻,這卻是唯一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完整思緒。
她的親吻,她的擁抱,她的輕聲呻|吟;她的眼眸,她的雙脣,她在自己脊背上抓緊的雙手;她的微笑,她的嗓音,她偎依在自己懷中的模樣——所有一切清晰得歷歷在目,就連她肌膚的紋理也清晰可見。伊莎貝拉,我的小豹子,你正在做什麼,你可曾有想到我?
我還能有再見到你的一天嗎?
他感到了大地的微微震動,他聽到了軍裝掃過樹枝時的沙沙聲,他嗅到了空氣裡彌漫的塵土味。
是時候了。
「天佑女王,願這一天成為永遠被歷史銘記的一日。」他緊握住了手中的槍支,輕聲喃喃說著。
*suelo*
把守在總統府的衛兵們古怪地打量著伊莎貝拉。
倒不是因為她此刻外表的任何一部分,而是這些衛兵恐怕從未見過一個打扮得就像伊莎貝拉這般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卻是自己走路前來總統府的。
沒辦法,如今比勒陀利亞城中根本買不到一輛像樣的馬車,更不要說租了。不過,退一萬步說,就算能租到,這種會立刻暴露自己行蹤的事,伊莎貝拉也不會去做,因此走路便成了唯一的選擇。
「早上好,先生們。」康斯薇露開口了,用的是荷蘭語。她能把自己的聲音提得無限高,自然也能壓得無限低。伊莎貝拉配合著口型,有禮地向他們點了點頭。門口的兩個衛兵相互交換了一個納悶的眼神,但是能穿得起這麼一套昂貴西裝的人往往也不是他們得罪得起的。因此便也向伊莎貝拉鞠了一躬,「早上好,先生,您有什麼要事嗎?」
「請將這封信交給保羅•克魯格總統,」伊莎貝拉將一個厚厚的信封遞了過去,那裡面裝著證實她是由英國派來的外交團成員的文件,還有一封簡短的信件,說明她是代表英國前來,希望能與總統私下談談。「這來自於英國大使,庫爾鬆勛爵,非常緊急。」
這種時候,伊莎貝拉當然不能使用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姓名,否則馬上就會被塞西爾•羅德斯發現。
「請在這兒稍等一會,先生。」
其中一名衛兵半信半疑地接下了信封,轉身向總統府內走去。康斯薇露飄上半空中,親眼看見他悄悄地將信封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他該不會以為這封信裡下了什麼毒藥吧,她好笑地想著,看著他穿過院子,將信封交給府邸木門後的管家,接著便等在了門後。
要是我們直接潛入進去,就沒這麼多事情了。伊莎貝拉的腹誹突然從心中傳來。儘管她從來沒學過要如何潛入一棟建築,但是在康斯薇露的幫助下,這幷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如果我們採取鼠輩的行徑,就很難讓對方認為我們的目的是光明磊落的。康斯薇露反駁道。好了,那個管家又出來了,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保羅•克魯格是否想要與我們會面了。
那名管家給出是肯定的答覆。於是,在衛兵的帶領下,伊莎貝拉被帶入了總統府邸中。但那衛兵幷未帶著她來到正門,而是繞到了僕從出入使用的側門。在木門後站著一個不苟言笑的男僕,他沉默寡言地通過僕從專用的走道與樓梯,將伊莎貝拉領到了佈置得十分私人化的書房中——之所以說私人化,是因為這裡沒有總統辦公室中會有的巨大書桌,昂貴的象牙雕飾,以及猩紅的地毯。相反,這兒有陳列著舊書的巨大書櫃,架子上擺設著精美的黃金相框,裡面鑲嵌著各色人物油畫,還有一張似乎已經使用了許多年的書桌,木頭透著磨損的舊色,沉甸甸地承載著多年的記憶,以及無數攤開在桌面上的筆記,書本,地圖。
幾乎是男僕關上僕從打掃房間專用小門的瞬間,書房的正門就打開了,還穿著晨衣的保羅•克魯格邁著大步走了進來。就伊莎貝拉讀到的記錄而言,他今年該有70歲了。在這個年紀,他的鬢髮鬍鬚不可避免地轉成了灰白色,稀疏地覆蓋在他的腦袋上,但那雙眼睛卻絲毫不顯老態。就像稱霸了草原多年的雄獅,在平靜中,仍然蘊含著不可小覷的戰力。
「你不是庫爾鬆勛爵,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先生。」
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不太熟練的英文。
「是的,我的確不是。」康斯薇露開口說道,她就站在伊莎貝拉後面,從她的肩膀注視著保羅•克魯格,「請原諒我使用了庫爾鬆勛爵的名諱,我昨晚與塞西爾•羅德斯有著一場不甚愉快的會面,此時他正在城中大肆搜尋著我的蹤跡——誠實地說,我的確沒有進入您的國家的許可,也會因此而被抓捕。」
「然而,你還是站在了我的面前。」保羅•克魯格道,他換成了南非荷蘭語,氣勢十足的視綫沒有離開過伊莎貝拉的雙眼。
「是的,克魯格先生,在這點上,我的確得到了您的允許。」康斯薇露不卑不亢地說道,如果換成伊莎貝拉,此刻她的回應或許會更加激進些,但康斯薇露有自己的風格,這是她的談判。
「請原諒我在這兒接待你,而非是在一個更正式的場合。」保羅•克魯格示意伊莎貝拉在書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下,自己也在書桌後落座了。一邊說話,他一邊整理著書桌上雜亂無章堆著的紙張。康斯薇露瞥了幾眼,發覺那都是與這一次戰爭有關的分析,「持久戰」「補給」「失敗」這幾個字在被掃落地下前映入了她的眼簾。看來就連總統自己也不怎麼看好這場戰爭,她思忖著。
「當我收到你派人送進來的信件時,我就知道這絕不可能是庫爾鬆勛爵的意思,也知道這不會是一場能被人民委員會得知的會面,因此便囑咐我的管家將你帶來了這兒。總統辦公室裡人多耳雜,但在這兒卻不會有任何人打擾到我們。我的確聽說羅德斯在城中追捕一個入侵了他家的小偷,但我怎麼也想不到那竟然會是大不列顛派來的外交團的負責人。」
「你們給予了原本該是敵人的人太多在這個國家的特權。」康斯薇露說道,這既是她的想法,也是伊莎貝拉的肺腑之言。
「如果由我來決定的話,塞西爾•羅德斯絕不會被容許踏上任何一寸屬布爾人的土地。很可惜的是,半個第一議院(人民委員會中真正掌握有實權的議院,相當於英國的上議院)中的議員都通過他的生意賺錢——就我所知,塞西爾•羅德斯甚至利用他的影響力操縱了幾個選區的選舉結果,就為了能讓那些與他關係親密的『朋友』當選。」
「然而,我們接下來要談論的事情,克魯格先生,」康斯薇露意味深長地說著,伊莎貝拉配合著舒展了身子,十指相扣著放在膝蓋上,「卻需要您真正地做出決定。」
她的意思很明顯——您有這個能力為共和國獨自做出決定嗎?
保羅•克魯格坦然地注視著她們,與塞西爾•羅德斯不同,他沒有提出為她們提供任何飲料茶水,甚至是吃食,似乎是明白這場談話幷不需要那些假惺惺的客套。「那取決於你將要與我談論的是什麼事情,丘吉爾先生。」他說道,「你代表的是維多利亞女王陛下,而非庫爾鬆勛爵所代表的索爾茲伯裡勛爵,是嗎?」
「是的。」康斯薇露承認道,「而我將要與您談論的,克魯格先生,將回事關德蘭士瓦共和國的未來存亡。」
「那麼,我就能做出決定。」保羅•克魯格坐直了身子,保養得當的雙手交握著放在書桌上,目光如炬,「塞西爾•羅德斯也許拉攏了半個第一議院,但剩下的那一半與我一同經歷了半個世紀的起伏,他們不會質疑任何我做出的決定。」
康斯薇露明白了,塞西爾•羅德斯的去留只是政治博弈,而國家存亡對眼前這個老人來說,卻是值得用性命去捍衛的攸關之事。
「英國願意與德蘭士瓦共和國和解,」於是,她開口了,「前提是,德蘭士瓦共和國願意放棄獨立權,徹底成為英國的殖民地。」
*Albert*
這場仗開始了多久,5分鐘?10分鐘?一年?整個世紀?阿爾伯特已經說不清了。
為了應對布爾人,他命自己的士兵在克隆斯塔德附近挖出了一圈圈鋸齒狀的塹壕。時間很有限,要挖得多,挖得長,要得將整個克隆斯塔德的前方平地都囊括進去,要能容納得下六千多名士兵,就沒法挖得深,那些塹壕只能讓一個成年男性蹲著躲藏在裡面,目的除了為步兵提供掩護,也是為了要讓騎兵無法對克隆斯塔德發起衝擊。
然而,布爾人也是有備而來的。
在第一顆榴霰彈在布爾人的軍隊前方炸開的同時,阿爾伯特也帶領著他的騎兵隊衝了出去。如同他料想的那般,布爾人的軍隊從原本整齊的列隊,立刻便散開成了無數的小隊——但他們這麼做幷不是為了應對襲擊,而是為了給夾在騎兵隊中間的炮兵讓路。那些偵查兵以為是補給的車隊,實際上是藏在深綠帆布下的野戰炮——阿爾伯特從未見過這個樣式的野戰炮,它的炮筒更短,有利於馬匹在前方拉著運輸,也能有更強的火力輸出,儘管犧牲了打擊距離,卻非常適合在這樣的會戰中使用。那很顯然是德國在之前供給德蘭士瓦共和國的武器,由於是從德屬西南非洲運輸過來,因此一直在西綫戰場上使用,阿爾伯特直到此刻才親眼見識到了它的存在。
跟在他身邊的雜務兵萊斯身兼著信號兵的職務,阿爾伯特迅速向他下達了命令——在這種會戰中,不可能使用信號炮那樣笨重的工具來與軍隊的後方通訊,那隻可能用於引導軍艦襲擊城市。在戰場上,英**隊使用的還是美國在內戰時期發明出的那一套旗語,它們簡單易懂,又不容易被破譯。「停止進攻!」「停止進攻!」這就是阿爾伯特下達的命令。
可還是太遲了。
第一批從塹壕中衝出的士兵,簡直就像是主動撞上□□的野鴨一般,直接暴露在了野戰炮的面前。沒有言語能夠形容阿爾伯特那一刻看到的,令人目眥盡裂的景象——巨大的火光在塹壕邊緣爆炸,撕裂了上百名士兵的血肉,破裂著燃燒的布塊,焦黑的碎肢斷骨,如同冰雹般隨著爆破力向後甩去。即便沒有阿爾伯特的命令,跟在後頭的士兵也不敢再冒頭了。
視綫一瞥間,阿爾伯特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隻斷手軟綿綿地垂掛在乾裂的塹壕邊上,指尖仍然扣著一把□□,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最後想要完成的使命。
他是少將,他本可以安然地待在克隆斯塔德中指揮。但他仍然選擇了與士兵一同衝在前綫——英國貴族從不在戰爭中退卻,這是他的祖父教導給他的理念,又是由祖父的祖父教導給祖父。而這就是站在前綫的代價,阿爾伯特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你必須直接承受士兵的死亡,如同現在,數秒之間,他就失去了上百個奮戰的同伴。
但這也不過佔據了思維的一霎。在炮兵的壓制下,步兵無法迎擊,而城中的榴霰彈也無法對炮兵造成太大的傷害,他們可以躲在大炮背後躲避射擊,而這就使阿爾伯特帶領著的騎兵隊伍陷入了孤立當中,他當機立斷,扭轉了馬頭,領著隊伍向反方向奔去。他們人數太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先跑出野戰炮的射擊範圍,再繞回克隆斯塔德的後方。布爾騎兵不敢太過接近城市,半途便會不得不撤回。
然而,在那之後該怎麼辦,阿爾伯特毫無頭緒。偵察隊從未發現這支布爾人軍隊中還藏著兩千人的炮兵隊,因此他也沒有提前做好計劃——像這樣炮兵團,以騎兵從側方衝擊是最好的選擇,野戰炮十分笨重,無法及時轉變方向。可這正是如今克隆斯塔德中最缺乏的,兵力。要是讓布爾人發覺了這個真相,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強攻下這個據點,那麼一切就完了。
可即便是逃脫,也沒有那麼容易。
儘管阿爾伯特手下的士兵訓練有素,即便在這種情形下仍然保持著交錯的整齊隊列,輪流射擊著後方追來的布爾人軍隊,阻止了他們追上的步伐,卻難敵布爾軍隊人數眾多,而且槍法準確。阿爾伯特只聽得馬匹的嘶鳴聲與士兵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每一聲都代表著一個生命的逝去,而他不敢去分辨那究竟是己方的犧牲,還是敵方的擊落。
他們繞過了一片低矮的樹林,克隆斯塔德就近在眼前。阿爾伯特想要萊斯向城中打信號,他留了兩千士兵在城中,還有一些馬匹。如今他別無選擇,必須將他們傾巢帶出。克隆斯塔德城中也有幾座野戰炮,但是它們不好攜帶,角度也不夠低,能起的作用還不如榴霰彈。
但是萊斯已經不在了,那個從南安普頓就跟著他的小夥子消失了,跟在阿爾伯特身邊的只有他的馬匹,茫然無措地隨著群體奔跑著。阿爾伯特向身後看去,但是他什麼都看不到,萊斯什麼時候中了彈,什麼時候跌了馬,他一無所知。
他甚至分不出一秒為他為默哀,阿爾伯特只能繼續向前衝去。繼續,繼續,繼續,哪怕身後已無一人。
*suelo*
面對她說出的這句話,保羅•克魯格沒有給出任何的反應。
他只是緩緩地從椅子後站了起來,似乎他的身軀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撐起他沉重的思緒。這間書房被八扇尖肋拱頂的玻璃窗環繞著,保羅•克魯格拉開了離他最近的窗戶的窗簾,比勒陀利亞寧靜的清晨一下子便隨著日光撒入了這間書房之中。
「你可知道,丘吉爾先生,金伯利與斯托姆伯格大敗的事?」
他背過手,詢問道。
在前來的路上,她與伊莎貝拉聽到沿途的難民提起過這件事,但是每個人提供的版本都不盡相同,有些說英國人在這場戰役中死去了好幾千人,有人說德阿爾與金伯利已經失守了,有人說布爾軍隊已經退兵了,有人說英國只是故意輸給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由於在克隆斯塔德時,馬爾堡公爵從未向伊莎貝拉提過這兩場戰役,因此他們四個都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為幷不是什麼大事。直到來到了比勒陀利亞,他們才從當地的報紙上得知,那的確是兩場輸得徹徹底底的戰役。
「知道。」康斯薇露平淡地回答著。
「那麼,告訴我,丘吉爾先生,在英國節節敗退的這個節骨眼上,我們為何要向英國投降呢——噢,不好意思,我的錯,你們想要的不僅僅是投降,你們想要的是我們匍匐在地,心甘為奴。」
由一個可以合法擁有奴隸的布爾人口中說出「奴隸」這個詞,在康斯薇露看來有些可笑,但她選擇忽略這一點。不過,要是這會談判的是伊莎貝拉,她肯定會揪著譏諷一番。
「英國輸掉的是戰役,你們會輸掉的是戰爭(B日tAIn lost the battles, you will lo色 the war.)。」她道。
「我們贏得了上一場!」保羅•克魯格旋風般轉過身來,臉上青筋暴突。看來,儘管他理智上幷不看好這場戰爭,但在情感上卻幷不承認這一點,更不願在與英國談判時袒露自己的想法,「我們也能贏得這一場。」
「沒有德國的支援和同盟,你們拿什麼來與這個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對抗?」
「上一次的戰爭中,我們也沒有任何盟友,卻仍然取得了勝利!」
「上一次的戰爭中,你們還沒有發現蘭德金礦,英國還沒有在德蘭士瓦共和國中發現那麼大的榨取價值;上一次的戰爭中,你們的國土上還沒有集中30多萬的難民需要你們去養活,去供給土地和工作;上一次的戰爭中,塞西爾•羅德斯還沒有開始插手南非事務;上一次的戰爭中,你們是依靠著遊擊戰讓英國吃了苦頭,但沒人會在同一塊石頭上絆倒兩次。您憑什麼以為這一次戰爭也會與上一次同樣?」
「我的軍隊如今正在前往克隆斯塔德——不,也許這會他們已經到了那兒了。你的表兄,馬爾堡公爵就駐紮在那兒,不是嗎?」保羅•克魯格露出了一個冷酷的笑容,他的確被康斯薇露的提議激怒了,那恐怕完全不是他想要得到的和解,只是一直剋制著怒氣,「等我的士兵將他的屍體送還給英國人時,也許你們就會想要重新思考一下給出的這份提議了。一旦你們戰無不勝的公爵閣下也失敗了,英國就再也沒有任何將領能抵擋住我們的攻勢了,就連你們的布勒上將,也因為那兩場戰役的接連失敗,不得不自行辭職下臺。」
伊莎貝拉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儘管康斯薇露能感受到她心如絞割,但她的確有話想要康斯薇露替她說出口。
「等你們將馬爾堡公爵的屍體送還英國的時候,那麼女王陛下將不會再向您提出任何提議,」伊莎貝拉也冰冷地微笑了起來,「因為等到那時,這個世界上已經不會有任何布爾人活著接受她慷慨的條件——這就是您讓戰爭持續下去將會得到的結果,布爾人這個民族將會徹底被從地球上抹去。如果您不相信的話,我有證據。」
她從懷中拿出了那用軟布包著的唱片圓筒,放在了保羅•克魯格的書桌上。
「這是我昨晚與塞西爾•羅德斯的那場不甚愉快的談話的錄音,克魯格先生,相信您是能辨認出他的聲音的。」康斯薇露說道,「您真該聽聽他為您的國家準備了怎樣的命運。想必,他能在這個時間點安然無虞地出現在德蘭士瓦共和國,除了他與大半的議員勾結以外,也有他承諾會給予德國一定的好處讓德國加入戰場,不是嗎?很可惜,他的確想要德國加入沒錯,但那只是為了讓這場實則是種族屠殺的戰爭升級,而不是為了保住你們的國土。」
保羅•克魯格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唱片圓筒,接著大踏步地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頭,拉響了鈴。
「先生?」片刻後,屋外便響起了男僕的應答聲。
「把夫人的待客廳裡的那臺留聲機搬來!」他高聲命令道。
*Albert*
他回到了克隆斯塔德中,跟著他一同生還的,不超過2百人。建立在追擊在身後的布爾人軍隊有十倍於他們的數量這個前提下,這已經算是個不錯的成果,若不是迎著日光幹擾了不少他們的視綫,死去的騎手會更多。
阿爾伯特匆匆清點了一番剩餘的士兵與馬匹,聽著趕來的士兵向他報告戰場如今的現況,同時還思索著接下來的戰術,趁著布爾人的大部隊還尚未趕回炮兵團身旁時衝擊他們是個不錯的選擇,塹壕裡的每個士兵手中都發放了一塊木板,只要接到信號,士兵便會立刻將木板疊放在塹壕上,讓據點中的軍隊得以直接衝出。
不,不行,這樣太冒險了,窗口時間太短,一旦第一波衝擊未能成功,不僅布爾軍隊的大部隊已經趕回,炮兵也會有時間調整炮口的方向,到時他付出的傷亡會更大。
「現在布爾人的軍隊在哪?」他詢問道。
「一部分退回了後方與步兵匯合,一部分正護送著炮兵團後退,想要撤出榴霰彈的射擊範圍內,他們有不少人都受傷了。塹壕裡的士兵正在緩慢地撤到後方,脫離了炮火範圍的士兵,還有據點中的士兵一直在伺機射擊,但是作用不大。」
他們必須再次進攻,據守不前是個好主意——如果布爾人沒有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代價將克隆斯塔德奪下,為了向英國人證明沒人能戰無不勝的話。不過,只要拿下了炮兵團,就有擊退布爾人的希望,只要在這兒將他們擊退了一次,短時間內布爾人都不會再貿然發起任何進攻,而印度及斯裡蘭卡的援軍馬上就要到了——
炮兵團的弱點是什麼?他們行動遲緩,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必須要依靠其他兵團的掩護。布爾騎兵的高速機動性一直都是他們的強項,但是一旦要保護炮兵團,騎兵便是瘸了腿的老馬,如果他能切斷炮兵團與後方部隊的聯繫——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的話……
「everyone,on hor色back!」他高聲喊道,「我們要再次進攻,進攻!——每個騎手帶上一個槍團士兵,跟我來!」
一個背著紅白旗子的信號兵奔了過來,「公爵大人!公爵大人!」他呼喊道,「您的信號兵呢?萊斯呢?」
「萊斯已經不在了,你就是我的萊斯。」阿爾伯特抓起他的手臂,幫助他騎上萊斯的馬匹。伴隨著炮火的轟轟聲鳴,他們又衝向了戰場。
*Isabel*
保羅•克魯格聽完了錄音。
這時候的留聲機的錄音質量無法跟後世相比,大量的沙沙聲充斥在話語間,模糊了許多字句,但卻不難猜出談話雙方想要表達的意思。結束之後,保羅•克魯格沉默了好一會,他的神色很難看。不過,當然了,沒人能在聽完那段錄音後,還能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
「所以,這就是留給我的人民的命運嗎?」他輕聲說道,「不是站著死去,就得跪著活著。」
「活著總有站起來的一天,」康斯薇露說道,但這也是伊莎貝拉自己想說的話,「可是死了就再也沒有繼續走下去的一天了。」
「我的人民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如果我真的與英國簽署了這樣的公約。」保羅•克魯格將臉埋入他的雙手中。此前,那雙手曾經紅潤,有力,向世界宣告著這男人不老的意志。如今,它們看起來就像是發皺的橘子皮,陷入了花白的鬚髮中,「我的同僚們不會原諒我,我的孩子們不會原諒我——」
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劇烈的敲門聲,「先生,請問您有空嗎?」
保羅•克魯格的管家聲音在門外響起,「德國領事辦公室出事了,他們希望您——」
「不!我現在沒空!交給皮耶特(德蘭士瓦共和國副總統)處理!」他抬起頭怒吼了一句,又接著將腦袋埋入了手掌中。
德國領事辦公室?伊莎貝拉不安地在心中向康斯薇露重複了一遍。該不會——該不會是溫斯頓出了什麼事?
不管他是否出了事,我們現在都無暇顧及了。康斯薇露說道。我們前來是為了完成我們的任務,而我們現在也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完成上。
「您不是第一個將南非共和國——」出於對保羅•克魯格的尊重,康斯薇露改口了她的稱呼,沒有繼續使用「德蘭士瓦共和國」這個對布爾人來說有些刺耳的詞,「——的獨立權出讓給英國,致使自己的國家成為殖民地的人。而這一次,就如同第一次南非共和國加入英國的時候一樣,不列顛政府仍然會容許你們以女王陛下的名義,建立完全自治的政府,人民委員會不必解散,你們仍然能夠以布爾人的方式治理這片土地。」
「然而,就如同我們第一次相信了英國人的謊言一般,這一次,歷史也有可能再次重演一遍。」保羅•克魯格抬起了頭來,這頭老獅子沒有那麼輕易就能被說服,「塞西爾•羅德斯的計劃只是未來無數可能性中的一種,幷不一定會發生。德國的加入的確會使這場戰爭升級,但也有可能讓我們得以擺脫英國的鉗制,將那些紅衫軍交由德國人對付。」
儘管英**隊如今已經不再使用紅色軍服,但那些經歷過紅色軍服時期的人們仍然喜愛用這個稱呼來喚英**隊。
「是的,假設你們贏得了勝利,而英國也因為陷入了與德國的戰爭而自顧不暇。您認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南非共和國就能一直這麼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了嗎?」康斯薇露說道,但她的話語來自於伊莎貝拉的思考,她和莫萊爾先生探討過無數的可能性,無論保羅•克魯格是怎麼想的,她都有說辭應對,「別忘了,您仍然要處理猛然增多的人口,要如何安置他們;要如何提供給他們足夠的工作機會;要如何保障這些難民們的教育,醫療,福利;那些沒有能力工作的老幼病殘又該何去何從,您要如何保障他們的安全?只要一步走錯,克魯格先生,南非共和國就有可能再度陷入困頓之中。我知道蘭德金礦為共和國帶來的收入十分可觀,但這其中有多少能被用在那幾十萬名難民的身上呢?」
「我們能挺過來,」保羅•克魯格的聲音儘管聽上去有些不安,卻仍舊固執,「我們能照顧好自己的人民。」
「我相信您這句話,克魯格先生。但您不能否認的是,這幾十萬難民會使得南非共和國陷入一段動蕩的時期,不是嗎?即便英國那時陷入了與德國的戰爭而動彈不得,您憑什麼認為其他國家在這種時候會袖手旁觀?只是因為他們現在向您伸出了援手,不代表他們不會在適當的時機入侵您的國家。即便那些國家忌憚於與英國的關係沒有出手,那麼塞西爾•羅德斯呢?他能策劃一起詹森襲擊,就能策劃第二起,第三起,第四起——他挑起了第二次布爾戰爭就是為了將南非共和國徹底從地圖上抹去,您認為他會那麼輕易便撒手不幹嗎?您也許能照顧好那些難民,但是您能同時應付這些國內外的動亂嗎?
「不,別急著回答我,克魯格先生,別急著對那些您未必能做到的事情說『是』。我只要求您好好想一想,您還能帶領著南非共和國走多遠,你們有多少士兵性命可以犧牲,您真的認為這是一場能取得最終勝利的戰爭嗎?如果英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戰爭進行到底,那麼死了一個馬爾堡公爵又算得了什麼呢?英國可以從海外調來一批又一批的士兵,一批又一批的武器,一個又一個的將領,南非共和國的背後又有什麼呢?如果英國下定了決心要讓德國退出這場戰鬥,南非共和國有什麼籌碼能拿來與英國出讓的利益相比?等到一切都不可挽回,英國徹底佔領了南非共和國,您認為到那時他們還會給出一個像如今這般慷慨的提議嗎?更不要說,如果戰爭持續下去,塞西爾•羅德斯會屠殺多少布爾人?」
「我們可以談談和平,但我不會放棄南非共和國的獨立權。」
「如果您不放棄獨立權,那麼就沒有任何和平可言。讓你們擁有自治的政府已是英國能做出的最大讓步。而且,即便有著自治的政府,南非共和國也必須像開普殖民地一般,遵從大英帝國的法律,包括選舉權,稅收,公民權,等等。你們能夠繼續保留人民委員會,作為自治權力的代表,但英國人必須擁有第一議會中一半的席位。」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保留自治政府,」保羅•克魯格譏諷地說道,「反正英國人都會獲得決定我們事務的權力。」
「因為這麼一來,至少人們會記得南非共和國曾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有著自己的政治系統,而不是被徹底抹滅在歷史中,不為下一代人所銘記。
「你為什麼會這麼說,丘吉爾先生?」
「因為這是我為南非共和國向不列顛政府爭取而來的條件。這麼一來,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南非共和國就能更輕易地獲得獨立,不必再大費周章地更改英國人留下的政治制度,也不容易讓英國人埋下矛盾。」至少英國人在香港就是這麼做的,直到今天那片土地也不安生。
「你真是個奇特的人,丘吉爾先生。」保羅•克魯格偏著頭打量著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前來我的總統府邸與我商談,想要將一件南非共和國已經握在手中的事物奪走,卻又告訴我,這是為了將來南非共和國能夠重新獲得它。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丘吉爾先生,我願聞其詳。」
「如果您希望聽實話的話,克魯格先生,那是因為南非共和國的獨立,只會持續地為這片大陸帶來爭端,布爾人與英國人永遠也不會將彼此視為一個整體,在開普殖民地上,英國人欺壓布爾人,不願給予那些僑居前來的布爾人——甚至是從開普殖民地尚未建立以前就居住在這兒的布爾人英國公民身份,因為潛意識裡,英國人仍然認為布爾人是另外一個國家的人。而在南非共和國,同樣的事情也是如此發生著,英國人在這兒得不到與布爾人同樣的權利。甚至在不同地區的法庭上,英國人與布爾人得到的審判也截然不同,有時英國人能輕易逃脫懲罰,有時布爾人會得到特殊照顧。
「在這種差別待遇下,您會發現英國人與布爾人始終缺乏溝通,始終對彼此存在著深深的誤解;然而,另一方面,他們卻又不得不在這片埋藏著金礦的土地上共同生存。可一旦涉及到利益,哪怕是微小的不公,也會被無限地放大。更不要說,在英國人與布爾人的矛盾之間,還摻雜著當地土著的生存利益。如此下去,歷史只會一再地重複,英國人要把布爾人完全地踩在腳下,確保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而布爾人會一直反抗,直到掀翻英國人的機會到來。唯一的方式,就是確保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得到了平等的對待。然而,整個開普殖民地若不統一,這一點就無法做到。而即便是您,也必須承認,英國人與布爾人友好相處,才能持續地促進這塊大陸的發展,促進南非共和國的發展,否則,就只會陷入永恆的「毀滅」-「重建」-「毀滅」-「重建」的循環之中。
「只有交出獨立權,英國政府才會同意讓那些被塞西爾•羅德斯從開普殖民地上趕走的布爾人們獲得英國的公民權,與英國人在這片土地上享有同等權利,幷且拿回屬自己的土地——當然,這條約定也同樣適用於其他生活南非大陸上的有色人種。同時,由於南非共和國是主動放棄了獨立權而成為英國的殖民地,不列顛政府也願意在其他的權利上做出讓步,比如礦産稅收的利益,比如對殖民地軍隊的管理,等等。我們可以起草一份公約草稿,來敲定具體的條例。但核心的要點在於,克魯格先生,您必須交出獨立權。」
「如果我交出了,會發生什麼?」
「如果您交出了,克魯格先生,這場戰爭就會結束。」
*Albert*
帶上多一個全副武裝的都柏林燧發槍團士兵,對馬匹來說是十分沉重的負荷,將會使騎兵失去衝擊的能力,不能靈活地應對接下來的戰鬥。
但阿爾伯特不需要他們靈活地應對接下來的戰鬥。
所有據點中剩餘的榴霰彈都對準了還在向後撤退的炮兵團,接二連三的炮彈不停歇地向他們射去,過了這一仗就沒有以後,因此阿爾伯特下令不計成本,哪怕將最後一枚炮彈射完,也不能停下速度。密集炸開的彈片逼迫著掩護炮兵團的騎兵暫且向後撤退,前方的幾門野戰炮也被丟棄在原地——而阿爾伯特帶領的隊伍就在此時衝出了據點,騎兵只管向前衝,而那些燧發槍團的士兵們則趁著布爾騎兵撤退的功夫,瞄準了他們的馬匹——這麼大的一個目標,即便射歪了也無妨,只要能讓馬匹喪失行動力就好,那就是阿爾伯特的目的。
騎兵隊分成兩隊,左右各1000人左右,等他們繞到了炮兵隊兩側時,所攜帶的士兵便紛紛跳下馬來,向潰逃的布爾人軍隊發起進攻.而騎兵隊則繼續向後,阻絕與後方步兵匯合的軍隊前來支援炮兵團,他們只要撐到都柏林燧發槍團拿下炮兵團為止就好。
是的,只要撐到那時就好。
迎面而來的是布爾人的輕步兵團,騎兵團還在更後方。他們顯然沒有料到方才才被他們狼狽地趕回據點中的騎兵竟然會捲土重來,因此放心地讓步兵走在了前頭,騎兵隊跟在後方休息。
在開始的頭幾分鐘裡,那些輕步兵團的士兵還沒有回過神來,以為是自己的騎兵隊趕來匯合了。直到阿爾伯特的士兵開始向他們猛烈的射擊,才使他們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英國人的進攻,但那時已經太遲了,待到他們端起槍來,騎兵就已經衝入了陣營之中。但阿爾伯特的目的幷不在於殺死他們,他的士兵們幷不戀戰,就像是無數條在平原上散開,流入灰綠草原的小溪一般,他們的目的只在於阻止步兵形成交錯的聯排射擊鏈,對騎兵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同時讓打亂整個軍隊的行軍,讓他們無法繼續前進。
布爾輕步兵團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以後,便開始抓緊著每一分的時機反擊著,他們瞄準的同樣是騎兵的馬匹,只要一個騎兵從馬上墜落,他就落入了布爾人軍隊的包圍之中,霎時身上便會多出十七八個彈孔。他們不再試圖組成強有力的聯排射擊,而是抱著一團,瞄準著四面八方的方位,至少這樣會更有幾率將向自己衝來的騎手射下馬匹。阿爾伯特的軍隊徹底散開了,各自為政,無法再形成有力的衝擊。這是大忌,但阿爾伯特無能為力,他只能確保萊斯——不,不是萊斯,新的萊斯——跟在自己身邊,這樣一旦他看到了都柏林燧發槍團的信號,就能立刻打出撤退的旗號。
他已經聾了,再也聽不到任何除了槍擊以外的聲響;他已經瞎了,再也看不到除了黃紅以外的色彩;他已經啞了,再也無法呼喊著讓自己的隊員聚集在自己身邊;當阿爾伯特的馬蹄踩踏在數不清是第多少個布爾人士兵的臉上,將那年輕的雙眼砸入了年輕的牙齒之中,鮮血四濺著散開時,他感到自己的心已經徹底地麻木了,策動馬匹——裝彈——瞄準——迂迴——射擊——奔走——裝彈——瞄準——瞄準——瞄準——射擊——伏低——召集隊伍——繞後進攻,一切都成了本能的驅動,他不再使用大腦思考,不再使用雙眼瞄準,不再使用雙手奪取性命,他只是一個使命,戰場上使命,他踩在腳下的也不過是使命。
他們快要堅持不住了,他們快要失去自己的使命了。
*suelo*
「所以,我沒有別的選擇,這就是你打算告訴我的事,是嗎,丘吉爾先生?」
保羅•克魯格輕聲問道,彷彿剎那間老去了100歲。
「如果您想要為布爾人爭取來最好的結果的話,克魯格先生,是的,您的確沒有別的選擇。」
伊莎貝拉將公約的草稿遞了過去,上面列出的條約還沒有經過雙方政府的同意,但只要保羅•克魯格在上面簽了字,便意味著他同意移交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獨立權給英國。
「我能留在比勒陀利亞的時間很有限,克魯格先生,而英國的這份提議會隨著我的離去一同作廢。我知道共和國中也有不少議員渴望能終止這場戰爭——我知道您也十分渴望這一點。一旦錯過了這個機會,您就不可能再與英國達成任何類似的協約了。戰爭會進行到底,無論什麼代價,這是索爾茲伯裡勛爵的意思,也是塞西爾•羅德斯的意思。」
「你確定這份公約會得到承認?」
「這是由英國外交團負責人與南非共和國總統簽署的公約,即便是索爾茲伯裡勛爵也不能輕易將它就這麼推翻,內閣會針對它而舉行一場投票,這是肯定的。但是它會得到承認,克魯格先生,我向您保證,而且它會得到通過。」
眼前這老人顫顫巍巍地舉起了筆,懸空在蒼白的紙張上。
康斯薇露向他看去,只見無數顆眼淚,從那雙見證了半個世紀起伏的雙眼中滑出,消失在了皺紋深處。
*Albert*
遠遠地,據點上升起了交錯的紅白旗子,迎著清爽的秋風飄揚著。
阿爾伯特一眼便看到了,那是在麻木中唯一感到的一點針刺般的興奮。不會錯,那是在說都柏林燧發槍團成功了,他們拿下了炮兵團,我們可以撤退了,作戰成功了,剩下的只要交給步兵——
他回頭尋找著他的萊斯,他的信號兵,「撤退!」「撤退!」他大喊著,從他喉嚨裡發出的只是嘶啞的古怪聲音,可是萊斯竟然聽懂了,儘管他根本與萊斯長著兩副不同的面龐,他舉起了背上的旗子。阿爾伯特欣慰地盯著他,可為什麼他臉上的神情如此驚恐,我們成功了,我們要撤退了——
那只是剎那間穿過身體的灼熱,快得幾乎可以被忽略。
但伴隨而來的,將他猛然推搡向前的衝擊力卻無法讓阿爾伯特忽視,他的手指剎那間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想抓住韁繩,馬匹仍然在向前跑去,他的腳跟仍然在本能的驅使下踢著馬肚。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伸出手,該死的,我得抓住些什麼,槍,韁繩,一雙柔軟的女人的手,什麼都好。手中卻一片殷紅,那是我的血嗎,那是萊斯的血嗎?那是敵人的血嗎?
我怎麼了?為何大地在我眼前襲來,我還要繼續前進,繼續,繼續,繼續——
但眼前只有黑暗,永恆的黑暗,但就連黑暗也不曾寂靜,仍然嘈雜如戰場。他的胸口痛如火燎,如同整個世界都在其中燃燒,他正要向大地飛去——
伊莎貝拉。
他輕聲呢喃著,在他從馬上墜落的瞬間,儘管他已經不明白那四個音節所代表的意思。
伊莎貝拉。
*Isabel*
她突然感到有誰正在呼喚自己的姓名,禁不住扭頭向窗外看去。
但窗外寧靜而又明亮,這不過只是一個尋常的秋日清晨,但它不可能尋常,歷史註定會銘記這一天,會銘記下這一刻發生的一切。
伊莎貝拉,該你簽名了。康斯薇露催促道。
於是,她寫下了——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
而第二次布爾戰爭,就隨著這個名字的簽署,靜悄悄地,無人知曉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