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第268章

*charlotte*

當那個人將消息帶來的時候, 夏綠蒂與埃維斯正在威斯敏斯特宮不遠處的一家小餐館裡吃午飯。侍應生將那盤酥皮餅放在夏綠蒂的面前, 惹來了她嫌棄的一瞥——比起法國人,英國人實在是不怎麼懂得烘焙,她心想。但她挑選這家小餐館是出於它的地理位置,而不是它的烹飪水平, 因此她認命地拿起了刀叉——

「你們聽說了嗎?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根本不是個男人, 他是馬爾堡公爵夫人!」

這是一個嗓門大的出奇的義大利人, 英語帶著輕微的口音, 與其說他是與自己的朋友說話,不如說他是向整個餐廳宣佈了這個消息。

夏綠蒂的叉子掉到了地上, 她不得不彎下腰去撿, 但她不是唯一一個被這個消息嚇住的顧客, 當她的手觸到叉子的時候,至少有好幾副餐具也正從地上被撿起。她抬起頭來的時候, 帶著這個消息闖入小餐館的男人的故事已經津津有味地說了一半。

「……噢, 是的, 我親耳聽見的呢,馬奇歐。庫爾鬆夫人——就是那個被定罪了的貴族夫人,很快就要跟她的丈夫一起被驅逐出英國的——在威斯敏斯特宮那兒大吼大叫。那些守衛顯然悄悄地將她從某個側門送走, 但他們真正應該做的是往她的嘴裡塞上一隻臭襪子。我跟你們說,現在人們正到處散播這消息呢, 再等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在報紙上看到了。」

「這怎麼可能。」另一個男人半信半疑地開口了,「丘吉爾先生在南非可是被關進了塞西爾•羅德斯的監獄裡——那種地方通常都會搜身的, 不是嗎?他們一下子就會發現他的身份,假如他是個女人的話……」

他意味深長地頓住了。

「別胡說了。」某個低沉的聲音在餐館的後邊響起,「哪個娘們能做到丘吉爾先生做到的那些事情?不說別的,要是他真的是某個公爵夫人假扮的,那種女人幾乎都從未用自己的腳走過路,又怎麼可能從開普敦一路躲避軍隊趕到比勒陀利亞?這種謠言你也會相信,簡直他媽的蠢貨……」

夏綠蒂不願再繼續聽下去了。

「我們走吧,好嗎,埃維斯?」她輕聲問道,對面那個喬裝打扮過的男人收回了他陰沉地注視著那些男人們的目光,生硬地點了點頭。他丟了幾個硬幣在桌子上,領著夏綠蒂走出了小餐館。

11點40分,夏綠蒂在臨走前瞥了一眼壁爐上的時鐘。在這個時間,公爵夫人應該才剛剛結束自己的初次演講沒多久。大英博物館裡的拱頂閱覽室裡保存著許多議員——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在議院中發表初次演講的記錄,這些記錄裡大都詳細記下了當天會議發言的順序,人士,以及主題。夏綠蒂花了好幾天時間這些記錄,弄清楚那些拗口的政治術語是什麼意思。英國人向來的一成不變讓她能大概地估計出今天會議的進度,也能大概猜出瑪麗•庫爾鬆究竟是什麼時候宣佈這驚人的消息——說不定就在公爵夫人演講的半途。

即便與法國的夏天相比,這也是陽光極其燦爛晴朗的一天,午時的暖意幾乎要烤得人頭頂發燙,是七月罕見的炎熱日子。夏綠蒂緊握著埃維斯的手指卻散發著絲絲涼氣,像一塊才從地底深處挖出的玉石,她在想瑪麗•庫爾鬆揭露祕密的那一幕,而腦海中的想像讓她不寒而慄。

夏綠蒂想不到她會猜到這個祕密——就像那些酒吧裡的男人一樣,這是一個除非親眼看到,否則根本沒有人會相信的結論,瑪麗•庫爾鬆憑什麼確信這一點呢?她的確聽說了瑪麗•庫爾鬆失去了孩子的事情,也猜到了她很有可能會為此遷怒公爵夫人——埃維斯在收集情報方面是一流的,任何公爵夫人身邊發生的事情都逃不開他的耳朵。只是他們從來沒擔心過瑪麗•庫爾鬆會幹什麼——畢竟公爵夫人身邊有安娜,誰都不可能真正的傷害到她。

「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他們會懲罰公爵夫人嗎?丘吉爾家族會遭殃嗎?」她小聲地問道,捏緊了艾維斯的手。這只是她心中疑問的萬分之一。

「我不知道,夏綠蒂。我只能確定一點,在這之後,她不可能保住下議院議員的身份。」

他們正朝威斯敏斯特宮的方向快步走去,從這兒遠遠望去,已經能看到不少人聚集在宮殿的大門的馬路兩旁,既有不少人從人群中離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向那兒走去——而十分鐘前,在他們抵達小餐館的時候,威斯敏斯特宮前還冷冷清清的,就只有兩個警衛站在大門口守著。看來酒吧裡的那個男人說的是真的,有許多人都聽到了瑪麗•庫爾鬆的話,正在把消息傳播出去。

隔著半條街的長度,夏綠蒂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個男人從人群中擠出,氣憤地將他的帽子狠狠摔在地上,接著再撿起,在手中揉成一團,一張一合的嘴巴也許正在詛咒著什麼——這情形讓夏綠蒂的心恐懼地皺成了一團,好似那頂帽子。一個她還沒來得及考慮的問題霎時間跳入了她的腦海之中:如果英國人發現他們這一個多月來極力推崇膜拜的英雄,其實是個女人,那又會發生什麼?他們會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嗎?他們會轉而詆毀她,唾棄她,宣稱自己早就知道她是個名不副實的騙子嗎?

她從此就只能是一個被人民所背棄的公爵夫人嗎?

她忍不住向埃維斯問出了自己的疑問,但又留下了那些更加緊迫而且重要的問題——那我們該怎麼辦呢?那你該怎麼辦呢,埃維斯?

她隨即就意識到,這些疑問其實是不言而喻的。她與埃維斯之間早已建立起了某種不需要語言溝通的默契,就像她提出想來這間小餐館吃飯,埃維斯就立刻明白她其實是想來見見第一天當上議員的公爵夫人而已。

果然,這個男人停下了腳步。

「如果事情真的變成了那樣,你會想要離開英國嗎?」他蹲下身子,與自己平視著。他灰藍色的眼睛很平靜,有時這份平靜會給予夏綠蒂某種錯覺,就像他根本不在乎公爵夫人,他在乎的實際上是另一個人,一個看不見的人。

「不。」她給出了最為堅定的答案。

「不要站在我的角度上為我思考,夏綠蒂,多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如果事情真的變成了那樣,你所喜愛的那些潛入,那些暗中的幫忙,所有驚險刺激的小冒險,幾乎都不可能再發生了。即便如此,你仍然想要留在英國,而不是回到你的家鄉,一個你更加熟悉的地方嗎?」

他知道,夏綠蒂心跳加快的意識到,他知道她偷偷溜去了路易莎小姐的家裡偷聽。他也知道他們彼此都在用幫助公爵夫人作為藉口,事實是他們誰也不想過上平常的日子。埃維斯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普通人,而她早在父母死去的時候就被剝奪了那個人生選擇。

「不,因為如果我沒法像安娜那樣成為一個殺手,或者像你這樣成為一個間諜的話,我希望自己至少能成為像公爵夫人那樣的人,走完那條她開拓的道路,甚至到達她沒能抵達的終點——」

這是深埋在她的緊張,恐懼,與不寒而慄背後的真正原因,她擔心直到她從公爵夫人手上接過火炬的那一天,這個世界都會毫無變化,她費勁心力照亮的黑暗會被另一個瑪麗•庫爾鬆吹滅,而公爵夫人如今將要面對的一切也會成為她要面對的現實。

隻除了她或許不會有那樣大無畏的勇氣去直面這個結果。

在埃維斯有任何反應之前,她就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威斯敏斯特宮,轉向了那一扇扇宏偉的長窗與那哥特式的城垛。愛,擔憂,還有感同身受的顫慄,種種加在一起的強烈情緒促使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急切的想要知道在那厚厚的窗簾與古老的石墻後究竟正在發生什麼,想要知道滿屋子的議員與勛爵將要如何處理這個事實,想要知道這個國家,這個世界將會如何在這之後繼續運轉下去——

一個突然的溫暖擁抱,來自於埃維斯的雙臂。

「我們要先找到安娜。」他低聲說,「她會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會讓我們知道今後將會發生什麼事。」

他的手指輕柔地抹過了夏綠蒂的眼睛。

*Isabel*

她放下了拉開窗簾的手。

威斯敏斯特宮外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她看見了失望離開的男人,不敢置信的女人,甚至還看見了一個被父親擁入懷中的小女孩。索爾茲伯裡勛爵還在隔壁與好幾個內閣大臣,以及阿爾伯特厲聲地討論是否能隱瞞她的身份,偶爾有那麼一兩句尖銳的話會穿透墻壁傳來。他們還想把這當成是一件英國議院心照不宣的祕密,但看來隻言片語已經洩露到了街道上了。

他們在說什麼?她問著康斯薇露。

索爾茲伯裡勛爵正在斥責公爵,質問他為什麼要默許你這麼瘋狂的計劃。康斯薇露說。但從頭到尾,公爵就只說了一句話。

他說了什麼。

我的妻子不需要我的默許。

伊莎貝拉露出一絲笑容。這的確像是阿爾伯特會說的話。她在心中說。

在她親口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以後,副議長立刻宣佈會議暫停,她被帶到了隔壁的議會休息室,德文郡公爵夫人與蘭斯頓勛爵夫人正在威斯敏斯特宮等著她們的丈夫,因此被召喚過來,帶著她們的貼身女僕,檢查了伊莎貝拉的身體,確定了喬治•丘吉爾的確是個女人。

兩位貴族夫人都很沉默,保持了這種情況下一位夫人應有的風度,在女僕將伊莎貝拉的衣服脫下的過程中面無表情,多半是擔憂任何流露出的神色都會增加伊莎貝拉此刻面臨的羞辱。只有當目光掃視到那些在南非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傷痕,看到那些從衣服裡取出的海綿,注視著女僕如何費勁地解開纏得結結實實的裹胸時,伊莎貝拉才能在她們的眼中瞥到一絲動容。

但這根本算不上屈辱,只是在幾個女人面前寬衣解帶罷了。真正的屈辱,發生在她承認自己身份的那一刻。

如果讓她來形容當時的情形的話,伊莎貝拉會說,那就像是行進樂隊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聲音。人們仍然能看見號手賣力地鼓腮,鼓槌上下飛舞,能看見整齊劃一的行進,能看見顫抖著扶著樂器的手,卻再也沒有聲音發出。

在短短的剎那間,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就從帝國的榮光,終結戰爭的英雄,正義的使者,未來的議院之星,變成了——

一個女人。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同了。

她幾乎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們的眼神變化,從看一個同僚,一個正常人,慢慢降到了看一個完全不屬議院,一個低賤得多的存在。

他們正在討論該如何處置你——或者不如說,眼前的這個情況,看來首相終於認清了這件事是不可能瞞得住的。康斯薇露的聲音再次響起,拉回了伊莎貝拉的思緒。

他們會怎麼做?伊莎貝拉深吸了一口氣。

康斯薇露隔了好一會,才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不知道,沒人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他們一致同意不能讓你繼續擔任下議院議員,但公爵馬上就指出,這可不是首相一句話就能撤銷的事情,如果他要以違反了選舉法的理由剝奪你的議員資格,那麼這就必須由法院來審理。然而,由於你的真實身份是馬爾堡公爵夫人,具有貴族頭銜,因此不能由一般的法庭處理,這個案件如果要提交,只能提交給——

上議院刑事法庭。伊莎貝拉苦笑了一下。我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不過,也有好幾個大臣不同意讓這件事鬧上法庭——他們擔憂這件事會成為國際性的醜聞,讓60多年都不曾啟用的上議會刑事法庭在一個月間連著召開兩次,只會雪上加霜。他們建議不公開承認這件事——當然同時譴責了你直接認可瑪麗•庫爾鬆指控的舉動——等幾個月這件事的風波過去以後,再找個由頭讓你接替某個職位而不得不卸任下議院的議員席位。

首相不會同意這樣欲蓋彌彰的舉措的。伊莎貝拉搖了搖頭。

他的確不同意。隔了幾分鐘後,康斯薇露道。

瑪麗•庫爾鬆既然敢前來下議院的會議上宣佈這一點,她不可能不提前給媒體做點準備,甚至是寄去一份匿名信——退一萬步說,這只是她一時的衝動之舉,那麼在威斯敏斯特宮裡工作的某個人——也許是清潔工,也許是某個守衛,甚至是在場的議員——也已經把這個驚人的消息賣給報社了。再有幾個小時,喬治•丘吉爾實際上是馬爾堡公爵夫人這件事就會迅速散播開來。不出幾天,全世界都會知道這個事實。英國的裝模作樣只會成為國際上的笑柄。如果我是索爾茲伯裡勛爵,我不可能同意這樣的提議。

她至少比提出這個建議的大臣更懂得遊戲規則,然而這麼一個蠢貨能得以進入內閣,她卻不得不放棄一個小小的議員位置,只因他比她多了一個把。世間大多不公平的事,區別有時也就不過是那麼幾英寸的事物。

一會,康斯薇露又開口了。

首相現在的意思是,直到他們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以前,你都不允許再以喬治•丘吉爾的身份及形象出現在大眾面前,也不允許公開發表任何演講,接受任何採訪,或者與任何不相關人員探討該話題。基本上,首相的話就等同於將你軟禁了起來,公爵仍然在與索爾茲伯裡勛爵據理力爭——

我幷不擔心軟禁,康斯薇露,軟禁背後的目的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

伊莎貝拉從窗簾中的那一絲縫隙眺望著窗外的藍天,如同被關在籠子裡的豹子從罩布的罅隙裡眺望自由。

還記得我們的計劃嗎?一旦我們承認了喬治•丘吉爾的真實身份,就必須爭取讓這件事移交法庭,避免政府會為了遮掩醜聞而徹底抹去我的存在,讓喬治•丘吉爾從此不復存在——

那即是說,宣佈所有這個身份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局。和平協議是由溫斯頓•丘吉爾簽下的,越獄的也只有溫斯頓•丘吉爾一個人,辯護也不過是個蹩腳的美國律師與辯方被賄賂的律師聯手上演的一場好戲。從頭到尾,喬治•丘吉爾就只是一個範德比爾特家製造的騙局罷了,只要剝奪走了我身上的光環,即便我是個女人又有何妨?

索爾茲伯裡勛爵的意思,就是要阻止我為自己辯解,阻止我說出我的故事,這說明這個想法已經藏在了索爾茲伯裡勛爵的心裡,或許也藏在那些內閣大臣的心裡,他們不會在阿爾伯特的面前說出,他們不會在任何人的面前說出,他們會心照不宣地直接這麼做。

伊莎貝拉轉過頭來,康斯薇露已經離開了那間房間,飄到了身後,與她對視著。

但你已經說出了自己的故事。珍珠灰的影子上現出淡淡的笑意。你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不是嗎?

是的,因為這是一場艱苦而漫長的戰爭。

*maud*

「你確定這就是我們要印刷的內容?」

報紙的主編——嚴格來說,他只是一個掛名的主編,真正的主編其實是瑪德——半信半疑地拿著做好的排版問道。他的手有些顫抖,但那是任何人看到這新聞後都會有的反應。

威廉•範德比爾特買下了倫敦的一家小型的報社,《倫敦之星》,它根本無法與大報社競爭,因此幾乎隻報導本地的新聞,從某個人從窗戶裡看到了一隻有著罕見羽毛的鳥,到某戶人家養的小貓走失,諸如此類的芝麻新聞。任何已經與印刷工廠建立了良好合作關係的報社都有可能成長為巨頭,只要有合適的投資與機遇,威廉•範德比爾特深諳此道,更何況倫敦的印刷工廠向來樂意支持本地行業。

他買下這間報社是為了他的女兒,大報社的風格與客戶早已定下,只有這種靈活的小報社反而有塑造的潛力。這件事從公爵夫人回國後就開始操辦,一直到恩內斯特•菲茨赫伯案件開庭前才辦好所有的文件手續。《倫敦之星》的主編及所有者對於要將自己報社賣給一個外國人這點非常抵觸,瑪德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說服,這會他又忘記了自己已經不再擁有這份報紙。

「刊登這樣的新聞——會毀了《倫敦之星》的名聲的。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一點,威斯敏斯特宮,下議院,政府,首相,沒有一個站出來發起了任何的聲明!」

他緊張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另一隻手緊緊捏著排版,好像捏著自己的女兒的嫁妝。

「馬上送去印刷廠,否則我們根本沒法趕在晚間報紙發行以前印刷出足夠的分量。」

瑪德拔高了音調,不可辨駁地下了最後的命令。主編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爭論,嘴裡嘟囔著「《倫敦之星》根本就不是晚間報紙」,還有什麼「這樣的新聞只是毫無根據的小道八卦,流浪漢才會想像出來的內容」,駡駡咧咧地離開了。

你只是不習慣一個女人對你頤指氣使而已。瑪德看著他蹣跚挪動的背影,心想,但她笑不出來,當從艾略特那兒聽說了下議院會議廳裡發生了什麼事以後,她笑不出來。

為著這個突發的消息,她不得不緊急修改了頭版文章的大量細節,所有關於公爵夫人是如何勇敢地揭露了這一真相的段落全部都被刪去,只留下了一點說明她如何誠實地認可了這一指控。為了填補長度只得反復強調文章的重點:即便喬治•丘吉爾是個女人,她仍然做到了大部分男人都難以做到的事情,幷且無愧於所有她贏得的稱號。只是這麼一來,文字中的力量與激情便遠遠不如她今天早上接到公爵夫人信件後寫出的那一篇出色,瑪德遺憾地心想。

她拿起靠在菸灰缸上的香菸,深吸了一口,淡淡的香氣稍稍平復了她的心情。手指感覺到了灼熱的逼近,瑪德低頭看了一眼,才意識到這幷不是她的香菸,而是艾略特點燃的那一支,威斯敏斯特宮禁菸禁食,因此他的口袋裡什麼也沒有。

《倫敦之星》報社距離威斯敏斯特宮幷不遠,這個從來離不開馬車的男人是跑著前來的,瑪德從未見過他如此大汗淋漓的模樣,那時她剛剛從手包裡拿出一支香菸,但立刻就被艾略特奪去了。

「噢——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他的手顫抖著,沒法打燃火柴,瑪德扶住了他的胳膊為他點燃了香菸。「你想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還是你在會議中途離開了威斯敏斯特宮就是為了從我嘴裡奪下一支香菸?」她打趣著問道,報社裡的掛鐘剛剛敲響12點的鐘聲,下議院會議不可能這麼早就結束。

「會議暫停了,我是跑著過來的——」

「我看的出來。」

「瑪麗•庫爾鬆闖了進來——」

他說完了後面發生的事情,神色是瑪德從未見過的痛苦和憤怒。

「我以為我已經——我與她達成了協議,而我也的確做到了我該做到的部分,就是為了防止她繼續打探公爵夫人事情,就是為了避免她得知更多的真相。她在房子受襲過後就一直待在醫院裡,我和阿爾伯特都派了人在醫院盯著她,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我怎麼會讓這樣的事再一次發生——」

「這是什麼意思——『讓這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瑪德盯著艾略特,問道。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麼意思,你灌醉了我,從我口中套出了信息,寫出了一篇精彩的報告,卻使得我根本無法面對我最好的朋友,還有他的妻子。」

「還有從那時起就一直沒有改變過的事實——你對公爵夫人的感情。」瑪德辛辣地指出了這一點。

「這不是真的!」艾略特狠狠吸了一口香菸,將它放在菸灰缸邊上,他的聲音在顫抖,「這不是真的!我告訴過你,我也告訴過阿爾伯特,我不可能愛著一個初次演講的話題是擴大選舉權的女人,她所有相信的一切都與我所相信的相悖,我沒法忍受這一點——」

「隻除了她需要你的保護的時候。」

她沒能忍住這衝動,這不是討論這個話題的時機,但他們從來沒提起過這件事,她不提公爵夫人,而艾略特也不提起她的女友,他們相安無事地保持著這段關係,儼然如同他們相愛了一般。

「我們為什麼在說這個話題,瑪德?現在根本不是應該討論這件事的時候,難道你不應該去更改那篇原本預定要發在報紙上的文章——」

他逃避了,這是意料中的。瑪德深吸了一口氣,她又從手包裡摸出了一根香菸,「是的,你說的沒錯,眼下的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我需要修改很多段落,而你也需要回去威斯敏斯特宮。」

艾略特拿起帽子,轉身就走。

在那之後,再也沒發生任何需要他跑著前來彙報的消息。

夾在從威斯敏斯特宮中一湧而出的議員與勛爵裡,公爵夫人被掩人耳目地送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載著她回到了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家中。會議結束得很低調,絕大部分的參加人員甚至不是從大門離開的,眼巴巴地守在門前的英國人一連等了好幾個小時,也沒等來任何聲明與澄清。無論索爾茲伯裡勛爵與他的大臣們商量出了什麼結果,他們肯定希望能將這個消息壓得越久越好,直到有誰想出一個能妥善解決這件事的方法。

偽裝的平靜下,暗流正在逐漸洶湧澎湃。

倫敦的各大報社都得到了一份措辭模糊的警告,禁止它們刊登任何一切與發生在威斯敏斯特宮之事有關的報導——至少在官方發布任何聲明以前;但就瑪德觀察到的情況而言,即便首相沒有向媒體施壓,也沒有哪家報社敢於在沒有任何憑證,僅僅只是街邊的幾個人似乎聽見了某個瘋子的叫喊的前提下,刊登這則新聞。

除了《倫敦之星》

消息是從印刷工廠傳出去的,從工人的口裡傳到了門口的乞丐口中,又從乞丐的口中傳遍了整個倫敦的大街小巷。報紙剛剛打印好,上面的油墨還沒有幹掉,就已經被聞訊趕來的報童搶光了。他們揮舞著黑乎乎的胳膊,在煤油燈下扯著嗓子高喊著英國政府此刻最不想讓公眾聽見的一句話:

「喬治•丘吉爾就是馬爾堡公爵夫人!喬治•丘吉爾就是馬爾堡公爵夫人!」

《倫敦之星》或許在那天夜裡悄悄地創下了一個從未有任何報社達到過的記錄:三萬份報紙——這是當地印刷廠所能承受的晚報最大印刷量——在五分鐘之內就售罄了。

倫敦沸騰了,而政府沒有派出任何代表第一時間辯駁這一消息則如同往沸水中扔了一捆□□。人們開始相信這樁不可思議的新聞,謠言混雜著猜測,事實混雜著誇大,如同瘟疫般席捲了整個城市,每一盞亮起的燈下都映著這個故事的影子,每一杯喝下去的啤酒都以同一件新聞助興,每一對張開的嘴脣都在討論著這件事。沒有任何事情——哪怕這一刻德國入侵了英國,美國放棄了獨立重回大不列顛的懷抱——能與這樁新聞媲美,而人們——實際上,男人——的反應比瑪德想像的要更加激進,更加極端。當她疲倦地倒在酒店的床上的時候,艾略特正從樓下上來,他剛剛接聽完一通電話,是向他報告倫敦如今的狀況的。

「已經是第四起了——」他坐在瑪德身旁,手梳理著她柔軟的金髮,好似午時的爭吵幷不存在,「警察發現有人在廣場上公然燒毀與喬治•丘吉爾有關的物品,包括他的畫像,刊登了相關報導的報紙,還有在審判塞西爾•羅德斯時為了支持她而畫出的橫幅。如果這聽起來不算什麼的話,我的朋友告訴我,今晚發生的至少幾十起惡性鬥毆,都與這件事有關。倫敦的警察四處奔波,醫院和警察局都人滿為患——」

至於女人們,則是在窗前舉起了自己的杯子,小聲說著:「敬喬治•丘吉爾」,而不是選擇縱火與鬥毆。

瑪德心想。

「等到明天,這一切恐怕會更激烈。因為既然《倫敦之星》刊登了這件事,政府的態度也幾乎算是默許了事實,那麼施加在各大報社上的壓力也等於不告而除了,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甚至整個世界——我根本不願去想像明天的頭條,今晚燃起的每一簇火焰與流出的每一滴鮮血都會被算在公爵夫人頭上,哪怕前一天他們還在歌頌喬治•丘吉爾的偉大。」艾略特嘆息了一聲。

「如果不是瑪麗•庫爾鬆的行為讓公爵夫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謊言被拆穿的騙子,也許結果要好得多。但這就是瑪麗•庫爾鬆想要的——混亂,矛盾,屈辱。這是她的報復。」

瑪德半邊牙咬著香菸,半邊牙含糊不清地喃喃說道。

雖然瑪麗•庫爾鬆已經被逮捕,馬上就會與她的丈夫一同被驅逐出英國,也於事無補,她的復仇在她說出公爵夫人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經達成了。剩下的部分,英國自然會替她完成,就像今夜燃起的火焰與流下的鮮血,明天用筆墨鑄成的刀光與劍雨。

艾略特取下了香菸,溫柔地親吻了她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中午時他逃避了的話題似乎危險地又要被提起,但他只是輕聲說:

「但我們可以明天再來應對這一切。」

是的,還有明天,永遠都有明天。

但今夜,今夜屬馬爾堡公爵夫人,屬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屬喬治•丘吉爾,屬帝國的榮光,阻止戰爭的英雄,正義的使者,未來的議院之星,還屬這世界上每一個女人。

「to gee•churchill。」

在吹滅蠟燭前,她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