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裴音和錢鈺鯤的婚姻,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場長達二十年的折磨。

他們的家族是世交,兩個人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錢鈺鯤圓滑,裴音矜傲,本來就是各自性格強烈難以讓步的人。最初結婚的那兩年,因為一起長大的情誼,兩個人還算相處融洽,但隨著裴音懷孕,夫妻裂縫越來越大,到最後發展至相看兩生厭。錢三一三歲的時候,裴音和錢鈺鯤就已經分房而居了,兩人同處一屋簷下,關係卻比陌生人也近不了多少。

裴音不是沒有想過離婚,但是錢鈺鯤不同意。他對現狀很滿意,一方面,他的事業蒸蒸日上,另一方面,他在外彩旗飄飄,家內紅旗不倒,既有溫香軟玉陪伴,名義上又有裴音這樣一位上得了檯面的夫人維持著他人眼中的體面、應付著爸媽,若是與裴音離婚,發生的變動太大,對他平靜的生活是種挑戰,後果只會是得不償失。

他不同意,裴音也只能作罷。她到底太顧著面子,不願意把事情鬧大到眾人皆知的地步,她擔心別人看笑話。再說,這十幾年來,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錢三一,她早已習慣了獨自帶著兒子生活,離婚與否對她來說只是有沒有一紙證明,她早已對感情認命,既然如此,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未嘗不好。

她坐在醫院的椅子上,出神地想著,樑書走過了,撫了下她的肩膀,裴音才回過神來。

「太好了,是良性,不會出什麼問題了。」

樑書看著手裡的化驗單鬆了口氣,笑著對她說。

裴音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她伸手勾住樑書的手臂,頭下意識往樑書的方向偏了偏:「幸好……這段時間我提心吊膽的,還好沒出什麼大問題。」

樑書拍了拍她的手背,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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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創業四人組一刻也沒閒著,江天昊算是對這件事上心了,幾乎過兩天就要號召大家老地方見面彙報進度。所謂老地方,其實就是一處公園,夏天頗為涼爽。

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搞得創業小組沒什麼精神繼續發展下去。

齊豫那天不在,這事她是後來聽錢三一說的。大概就是放學時候他們在開會,遇到了路過的鄧小琪,林妙妙一直對閨蜜半路退出行動的事耿耿於懷,忍不住刺了鄧小琪幾句,結果鄧小琪也不願意被擠兌,當下就把林爸爸在做喪職的事說出來了。

自那天以後,林家天天吵架,四樓兩家人都能聽到下面傳來的響動。女兒和爸爸吵,女兒和媽媽吵,爸爸和媽媽吵,總之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熱鬧極了。

王勝男這段時間經常上樓來找裴音和樑書訴苦,生氣女兒的不懂事,又羨慕她們兩個的兒女聽話。裴音和樑書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儘量開解她。

有句話說,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這話一點都不錯。林家兩口子一向是裴音羨慕的對象,現在也鬧得關係僵硬,這讓她也不免感到惆悵,更讓她接受不了的,就是這週五,錢鈺鯤金屋藏嬌的那個「嬌」竟然上了門。

安麗麗跟了錢鈺鯤也有許多年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裴音也很佩服她,畢竟當初她也是江州電視臺的知名主播,青春靚麗、艶名遠播,但就是能辭職無名無份跟著錢鈺鯤這麼久,從青澀的畢業生到現在的貴婦人,不變的是她始終見不得光的身份。

裴音最近本來就精神緊綳,臨近崩潰的邊緣。她對錢三一急病的愧疚、被錢鈺鯤指責的憤怒、對子宮肌瘤的膽戰心驚、從林家夫婦身上對愛情徹底的死心,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疲憊。她把已經非常不穩定的情緒壓在心裡,無人可以排解,也不願讓兒子看出來,就在這個關口上,錢鈺鯤的三兒找上來了。

裴音上次見她,還是去年這個女人厚著臉皮在除夕跑去錢家老宅,結果被老爺子給趕了出去,後續就是元宵節錢鈺鯤一氣之下硬是把聚會的地點定在了他住的佘山別墅裡。裴音知趣地沒有去,隻讓錢三一過去吃了頓飯。裴音看不上她,安麗麗也心裡看不起裴音,她們相看兩生厭,平時根本沒有半分交集。

裴音心裡根本都懶得吐槽,很明顯,能讓安麗麗像聞到血腥味兒的鯊魚一樣迫不及待耀武揚威的總不能是好事,但她還是覺得怒不可遏,錢鈺鯤是個死人嗎?她都退讓到讓出佘山那棟房子給他們倆濃情蜜意了,現在管好自己的情人都不會了?

她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面前的人,開口:「你有事?」

安麗麗打量了眼裴音,不得不說心裡感到了些微的嫉妒。

裴音比她大了五六歲,當年她和錢鈺鯤在一起的時候,正是韶華歲月。她也是江州有名的美人,追求者如過江之卿,但她眼光高,明白再有錢也不過是一時風光,隨時有倒臺的危險,而錢家傳承上千年,是江州一帶數一數二的大世家、名門望族,哪怕錢鈺鯤哪天生意做垮了,那對於錢家來說不過是掉了些灰的程度,完全不值一提。裴音是錢鈺鯤的原配,是深受錢家老人信賴喜愛的兒媳,家裡與錢家是世交,本身就是她不可高攀的大家閨秀,但安麗麗彼時卻也看不上裴音,因為她雖傲但太剛強,像個活死人一樣,沒有半分屬女人的趣味,而安麗麗自己當時正是開放得最美的時候,明媚妖嬈,是怒放的江州玫瑰。

但一晃近十年過去,裴音雖說越發木訥,但容貌氣質卻一如十年前那般,沒有絲毫改變。但她卻變了許多,多年的養尊處優,令她不如之前那樣輕盈苗條,又因為天天和錢鈺鯤關於名分爭吵,她身上那種出塵的靈動已經磨損殆盡。所以縱然安麗麗一身珠光寶氣,站在一身素淨的裴音面前,她反而比十年前更加自慚形穢。

安麗麗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肚子,裴音看到她的動作,心裡咯噔了一聲。

「裴音,我今天來呢,就是想給三一送點吃的喝的。我都聽老錢說了,這孩子真可憐,前些日子剛做了手術,也不知道怎麼照顧的,好好的肺氣泡都能裂了,聽得我呀,心疼死了。三一上學去了吧?要不我再等等,這孩子估計快回來了吧?」

裴音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握著門把,骨節處已經泛了青白:「一一是我兒子,他怎麼樣不用你來操心,我謝謝你記掛著他,其他就不必了。你若是沒事的話,我就關門了。」

安麗麗打量了眼她的神色,古怪地笑了笑:「裴音啊,你也別怪我多嘴。你說,你現在除了一一,還有什麼呢?你就一個養兒子的任務,你還養不好,讓我們老錢天天唉聲嘆氣的,想管兒子你也不讓。不過還好,謝天謝地,我給他又懷了個,好歹讓他別那麼氣,把這個兒子好好栽培栽培。還有就是,你說,我這孩子都在肚裡了,這錢太太的位子,你也該有個眼力見讓一讓了吧?以前是鈺鯤不好跟你說這個,畢竟他一個大男人的,老人們又偏心你,再說你也可憐。但現在二寶都來了,你還要讓我上門來跟你挑明白,這就有些太難看了。你也是要面子的人,知道什麼叫識時務,再拖下去,也就是自討沒臉,何苦呢?」

裴音氣得渾身都在顫抖,噁心和屈辱在她心裡翻湧著,她咬著牙,一字一字道:「滾,滾出去。」

安麗麗笑看了她一眼,目的已經達成,她就知道裴音的段位不夠。害怕裴音情緒失控傷到她,安麗麗退了一步,裴音就勢把門甩上,發出了「砰!」的聲響。

安麗麗心情不錯地慢慢下了樓,正甩著手裡的皮包走去司機停車的地方,下了樓卻看見錢三一騎著自行車向這邊過來,趕緊躲進了一旁的樹蔭裡。

她雖然敢挑釁裴音,但錢三一她是不敢招惹的。這小孩太早慧,從小聰明得像個怪物,周圍人說起來都對他另眼相待,就連錢鈺鯤心裡的寶貝蛋也一直都是這個兒子,何況這小子脾氣也不好,跟他那媽一樣冰著一張臉,仗著錢家獨子的身份從來沒把她放在眼裡過。現在她肚裡的兒子還沒出生,在名正言順成為錢太太之前,安麗麗還是要儘量避免跟錢家這個金麒麟槓上。

她以為自己隱藏得不錯,等錢三一騎車路過之後便出來繼續向外走,沒看到身後,錢三一停下了自行車,回頭看了眼她的背影,沉了目光。

他停好車,上樓,用鑰匙打開門,看到裴音背對他站在廚房裡擺弄廚具,手裡的動作卻有些魂不守舍。錢三一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目光,開口:「我回來了。」

裴音彷彿受驚了一樣轉回頭來,若是往常,她早就聽出鑰匙開鎖的聲音了,今天卻被兒子出聲嚇了一跳。錢三一眼裡的鬱色越發濃重,他放下手裡的鑰匙,彷彿若無其事道:「我剛剛在樓下看到她了。」

裴音手指一頓,剛洗完裹著水珠的玻璃杯從手中滑落,「劈啪」一聲碎裂。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裴音的胸脯起伏了幾下,她按捺著聲音裡的情緒起伏:「所以呢?」

她的反應超出了錢三一的預料,他皺起眉,有些不解,看著裴音:「她找你說了什麼?她怎麼敢來呢?你跟我爸說了嗎?」

「別——提——你爸!」裴音忽然爆發,她尖叫著把手邊的餐具摜到了地上:「因為什麼?因為你病了!他們怎麼敢?怎麼敢指責我?是我的錯嗎?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嗎?在他們噁心混跡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在照顧兒子!我做的還不夠好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噁心我?」

錢三一冷靜地看著她,問:「所以你為什麼要忍著呢?為什麼不離婚?」

裴音一下子安靜下來,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錢三一,精神有些恍惚地問:「你在說什麼?我不離婚?是我不離婚?你以為我不想嗎?如果不是為了你、不是為了你!我怎麼會承受這十幾年的折磨?」

「為了我?」錢三一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為了我?」他氣極了反而笑了:「你們都口口聲聲說為了我,為了我你們分居,為了我每年春節我都要忍受著一對父母兩個家庭,為了我你們找小三貌合神離當著外人的面演戲!你們怎麼敢說為了我?你們以為我看著你們演戲心裡就不噁心嗎?你們以為每年春節我都要被迫看一出家庭倫理劇我不噁心嗎?爺爺奶奶說為了我,他們不同意你們離婚,不允許那個女人進門;爸爸說為了我,他絕不可能和別人結婚,要給我獨子的待遇;現在你也說為了我,你忍受了十幾年的屈辱。你們都了不起!你們都因為我受委屈了!可我又願意嗎?有人問問我嗎?你們都可以選擇,我可以嗎?!你們維持著虛假圓滿的表像,在外人面前惺惺作態,不過就是為了你們的臉面罷了!什麼為了我?都是假的!你們承受不了流言蜚語,不願意被人說三道四,一心一意要維持江州錢家的臉面和聲望,卻口口聲聲為我著想,把你們的委屈都歸到我身上,這樣你們滿意了?你們是否從這樣的藉口裡得到了一絲的喘息?一絲的僥幸?我是什麼?不過是你們維持臉面的工具!」

「啪!」

清脆的一聲,空氣陷入極致的寂靜,裴音瞪著自己揚起的手,下意識退了一步。她的目光投到了被打偏了頭的錢三一臉上,少年的輪廓掩在光影裡,她忽然顫抖了起來。

「一一、一一,對不起,媽媽——」

她話還沒說完,錢三一退後一步,避開她伸來的手。他微微低頭看著她,烏髮垂在眉宇處,眼裡是裴音從未見過的沉鬱,燃燒著火光。

「我今天說的每一個字,」他一字一頓道:「我都不後悔。這十幾年,我沒有一天不恨著你們。」

他轉身離去,身姿挺拔如鬆,那麼決絕,裴音下意識想追,卻被門大力合上的聲音定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