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後來

甘肅突降暴雨,伴隨雷電,七臺採訪組已經被困嘉峪關機場五個小時了,派來接應的人員堵在路上,這個天氣也不可能出去打車。

機場裡亮著燈光,夜晚十一點也是燈火通明的樣子。來往航班都停了,到達大廳裡坐滿了人,椅子不夠用,不少人就地坐在行李箱上,要麼靠在柱子上打盹。

齊豫立在窗前,望著窗外電閃雷鳴的場景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身後傳來聲音呼喚她:「豫姐,來吃點東西嗎?」

她扭過頭去,部門裡剛來的新人在叫她,手裡端著碗泡麵,上面壓著火腿腸和一隻鹵蛋。

齊豫走過去,路過打著地鋪的人們,她低頭看了幾眼,走到同事們聚集在一起的地方。好多人都招呼她,問她要不要泡麵,齊豫揮揮手,從鋪滿椅子的零食堆裡拿起杯奶茶,旁邊的新人趕緊遞來水壺,齊豫道了聲謝,扯掉奶茶外面的塑封,撒了粉把水倒進去,攪拌均勻後蓋上蓋子把吸管捅了進去。

「頭,你不吃點啊?」有人問她,齊豫笑了笑:「你們吃吧,我還不餓。」

她現在幷不餓,從小在家就不怎麼吃晚飯,習慣使然幷沒有這種需求,只不過現在機場太冷了,她需要喝點熱的來鎮定一下心神。

帶的隊伍裡年輕人居多,這次任務地點又特殊,他們很多都是第一次來出這種外勤,膽子大又感到刺激,等了這麼久心態也很好,樂呵呵的,幾個穩重的攝像大哥現在也被這群年輕後生搞得喜笑顔開的,在機場大廳裡吸著泡麵聽他們吹牛。

齊豫環視了一圈,他們下午就落地了,那時候天氣還沒壞到這程度,座位也不是稀缺物品。七臺的人當時就佔據了一排座位,比起只能在大廳裡打地鋪的其他人來說條件算不錯了。一堆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心態好,早早買了零食,在椅子上刷啦啦鋪了一座小山,行李裡也帶了大水壺,灌滿了三水壺的熱水,整個機場裡就屬這裡最熱鬧了。

齊豫手裡捧著滾燙的奶茶杯,手指被烘得微微發熱,她情不自禁把目光落在窗外,窗外黑漆漆的一片,連月光都沒有。

她往窗前走,想再多觀察天氣看看,走了幾步聽到身邊兩個女人小聲談論他們這群人。

「真熱鬧啊,年輕就是有精力,這都多久了還玩個不停。」

「你看他們這是個團隊吧?幹嘛來的?那幾個大漢都大包小包的,也不知道是什麼裝備。」

「那些小姑娘外套上寫著呢,CCTV-7,你還記得中央七套是哪個頻道來著?」

「呃……我想想,軍事農業頻道?啊……酒泉啊……」

「噓,算了,別說了,說點別的吧,怪敏感的。」

然後兩個人換了話題,開始討論回家以後的事。

齊豫嘴角浮現出一道笑紋,她邁步走到窗前,盯著天空專注地看著,想知道它什麼時候才會平靜下來,或者甘肅就是這樣?天氣變幻莫測。

她身後,今年才新進部的小新人看了眼她的背影,壓低聲音說:「豫姐怎麼老去窗邊站著呀?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見。」

玩著撲克的老油條洪英跟著看了眼:「嗨!你管人家呢,來來來,紅桃K!」

另一邊握著撲克牌的小姑娘說:「哎,洪姐,說說唄?聽上去好像有內情一樣,頭的事兒我們知道得還真挺少的,她平時好神祕呀,除了工作什麼都不說,家庭小孩兒啥的,不像你,天天朋友圈晒娃。」

洪英:「什麼小孩兒,人明明都沒結婚呢,哪兒有小孩。你說說你們這些小朋友,一天到晚正事沒見多積極,一有八卦跑得比誰都快。」

「那不一樣嘛。」那女孩兒說:「豫姐是最神祕的,這麼年輕,又這麼好看,工作能力又這麼強,像我們這些新進的員工最佩服的就是豫姐了,她簡直是我們的偶像!咱們組裡豫姐的脾氣最好了,我們實習的時候就經常請我們吃飯,問她問題也巨耐心,什麼都教,簡直是我們的女神!關心一下女神有錯嗎?」

洪姐嘆口氣:「我對你們也挺好啊,你們這些沒良心的。」

她放下撲克,迎著幾個年輕人寫滿了渴望的眼睛說:「我也知道得不太多,你們也知道,齊豫她平時也不喜歡談論私事,尤其是在工作場合和工作時間裡。不過我倒是知道她今天為什麼這麼焦慮。」

看著面前如狼似虎的眼神,洪英說:「以前她跟我說過,她未婚夫就在酒泉基地呢,你說她能不著急嗎?」

幾個女孩八卦地睜大了眼睛,倒是小青年們哀嚎起來:「洪姐別這樣,只要你搖頭,我們就信你剛才開玩笑,頭兒還是單身。」

洪英挑了下眉:「這我可辦不到,人家都在一起十年了。」

幾個女生眼淚汪汪:「天哪!這是什麼絕美愛情!嗚嗚嗚嗚姐姐太棒了,航天基地裡的科學技術骨幹嗚嗚嗚,想想就能腦補一部小說。」

齊豫正好走回來,她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這什麼情況?你們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洪英迅速道:「沒事,年輕人情緒化,別理他們。」她飛快地蓋過了話題,問齊豫:「你剛剛不是在看天氣嗎?」

齊豫搖了搖手機:「我剛接到電話了,高速通了,那邊還要半個小時就能到機場了。」

洪英驚訝:「這麼快?怎麼……」

齊豫微笑著扭頭向窗外望去,洪英下意識把視綫投過去。

烏雲在慢慢散開,幾許月光投下來,照出跑道朦朧的影子。

「雨停了。」她如釋重負,高興道。

齊豫也舒了口氣,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四十多分鐘後,一行人分批上了三輛軍用吉普。

齊豫坐在駕駛座後面那排,組裡的一個攝像大哥坐在副駕駛上——他暈車。

駕駛座上的人在描述來時的路況,聽得一車人心驚膽戰的,尤其是講到車堵在高速橋上,閃電幾乎是貼著車頭劈過去的時候,連年紀最大的洪英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齊豫看著窗外,開口問:「基地裡應該受的影響小點吧?」

司機說:「嗨!基地沒事兒,牢固得很呢,這種天氣我們已經習慣了,這個點兒不少人還在工作呢。」

「啊?」小新人吃驚:「這都晚上十二點多了。」

司機樂了:「小哥一聽就沒加過班啊。我們這兒不一樣,有的時候臨時狀況總得改變一下作息,沒辦法那麼規律的,不過你們放心吧,我等會兒直接把你們送去宿舍區,你們的住處都安排好了。」

小新人嘟囔,一臉三觀被震碎的表情:「加班倒是加過,這種喪心病狂的加班是真沒見過。」

齊豫回答:「好,謝謝你了,這樣的天氣還麻煩你來接我們。」

「客氣客氣,諸位記者同志們客氣啦。」司機顯而易見非常健談又開朗,把一夥人逗得都放鬆了不少。

到了基地,齊豫下了車,和同事們一起從後備箱裡拿包。她穿了工裝褲,頭髮紮起來,幹練非常,簡單和手底下的人說了幾句話,她就放他們早點去睡覺。

進了分配的宿舍,她和洪英一間屋,洪英見她背著旅行包又推著箱子推門進來非常驚訝:「我以為你去找你未婚夫呢。」

齊豫:「這麼晚了就算了,再說了,誰知道那邊什麼情況,這可是在基地,得按規矩來,我去那算什麼事兒,估計門衛都不放我進去。」

洪英露出個曖昧的笑容:「那成吧,你就按規矩來吧。去洗澡嗎?」

齊豫:「你先吧,我先把我東西收拾一下。」

洪英拿著東西出門去澡堂,齊豫的手機震了下,她從口袋裡拿出來。

「到了嗎?」

「到了,已經在宿舍了。」

「早點睡,今天辛苦了。」

「好。」

她把手機放到一邊,蹲下來打開箱子整理東西。

過了一會兒洪英擦著頭髮回來了,齊豫隨口問了句:「水還熱嗎?」

「可以,水流挺大的,澡堂裡也沒什麼人。」

齊豫應了一聲,拿起水盆和毛巾,跟洪英說了一聲出去了。

洪英已經累得躺在床上了,隻抬起手揮了揮做應聲。

等齊豫從澡堂出來,手錶指針已經跳到了1點上,她拿著水盆回去,看了眼洪英的床。她已經熟睡了,齊豫便沒有再吹頭髮,拿幹毛巾擦了十幾分鐘,覺得不滴水了就熄了燈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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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她有點頭疼,應該是感冒了,前一天本來因為天氣就在機場大廳裡吹了一下午冷氣,昨晚頭髮也沒吹幹就上了床,晚上山裡降溫,裹著厚被子她都能感覺到冷意,感冒了也不意外。

齊豫揉了揉太陽穴,跟一位穿軍裝的年輕軍人笑了笑,寒暄了幾句話,被他帶著參觀基地。身後的小年輕們都屏住了呼吸,一臉興奮地跟著,齊豫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安全帽,不忘囑咐他們把身上的攝像設備收起來。

參觀了基地之後,七臺的人都驚嘆不已,但身邊走過的各位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都神色匆匆、不苟言笑,顯現出沉浸在工作中的專注,他們不好打擾,一路都下意識放輕手腳、屏氣凝神。

參觀大概用了一上午的時間,他們走出場館,站在外面,負責引導他們的人正給他們介紹食堂和宿舍的分佈方位,冷不丁有個人走過來,他停下講解,笑著叫了聲「錢工」。

七臺的人都順著他的視綫看過去,一個年輕姑娘忍不住「嗚哇」叫了一聲。

走過來的男人穿簡單的白色襯衫,高瘦,黑髮,相貌非常俊秀,輪廓深邃,骨相立體。他微笑著對出聲的人點了下頭。引導的人順便對七臺的人介紹道:「這是我們的一位工程師,姓錢。」

這位工程師對著七臺的記者們點了點頭,那人又介紹:「這些是軍事頻道的記者們,準備報導幾天以後的飛船發射的。」

七臺的記者們紛紛向這位工程師打招呼,上前和他握了握手,經過剛才的介紹,他們對基地裡這些工程師都是由衷的佩服。

只剩下齊豫沒有握手了,她今天穿了件白襯衫,和同樣穿白襯衫的這位工程師站在一起跟情侶裝似的。

她走上前,走了幾步笑意就變大了,伸出手和對方握手,手掌相握的同時就被人抱進了懷裡。

身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兩個。

錢三一放開她,對一旁有些目瞪口呆的年輕軍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小聲道:「任少尉,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我的未婚妻。」

「啊。」少尉反應了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露出笑模樣:「好傢伙,我可真沒想到。」

他又轉向齊豫,這回口吻比起之前的公事公辦親近了許多:「齊主任您也不說,要早知道您是咱們基地家屬,我也……」他說著卡了殼,早知道似乎也不能有什麼區別,畢竟還是公事公辦,少尉掩飾性地揮了揮手,哈哈笑了兩聲:「咱們都自己人,自己人。」

齊豫身後的同事們都不太敢插話,但在齊豫身後彼此的眼神早就傳達出八百個不同意味來,齊豫惦記著自己的下屬們,轉回頭,看他們都看著自己,摸了下鼻子。

「不好意思啊大家,沒提前說,這確實是我……未婚夫。」她飛快地介紹了一下,想儘快讓大家去吃飯,別站在這兒吸引別人注意。

「大家好,」錢三一站在她身邊衝七臺的記者們笑了笑,招了下手:「我叫錢三一,現在是基地的工程師,初次見面,你們好。」

一群人如夢方醒地紛紛說著「你好」。

洪英衝齊豫擠著眉笑,但也記得自己這次副負責人的身份,回頭招呼這群待了的年輕人:「我們先去吃飯吧,下午還有採訪任務呢,來小夥子小姑娘們回神了!」

她笑眯眯對任少尉道:「那麻煩您領個路啦。」

然後齊豫就看著他們一夥人被少尉領著進了食堂,正聽著介紹。她轉頭看了眼還站在身邊的錢三一,他高挺的鼻樑上戴了副黑框的眼鏡,工作幾年,頭髮沒掉,眼睛倒是給近視了。

「走吧,我們也去吃飯。」他扭頭說,手掌在她的後背上託了一把,「昨天晚上住著還習慣嗎?晚上會冷嗎?我那裡還有多餘的厚被子,你要是冷就跟我說,我託人給你帶過去。」

「還行,我們有多出來的被子,昨天晚上我沒料到降溫那麼厲害。」齊豫跟著他走進了食堂,裡面三三兩兩坐著人,看裝扮能很明顯分出基地的工程師和軍官來。

他們往進走,不停有人跟錢三一打招呼,叫著「錢工」,好奇地看一眼齊豫,不過沒有走過來的,大家都很忙,也沒有精力關心別人的私事。

齊豫在錢三一的幫助下打好餐,看一眼已經坐在那裡還不時偷瞄她的七臺小組,對錢三一說:「要不我還是坐回去吧,大家都看著呢,對你是不是不太好?」

錢三一把筷子放她餐盤上:「我是工程師,只是在這裡工作而已,又不是紀律嚴明的軍人,再說,就算是我們的軍人同志,人家家屬來探親的時候也是能自由地陪著一起吃飯的好嗎?主任您幾年了也沒來探過親,好不容易來一次都不能和我一起吃頓飯?」

他說這個,齊豫不免訕訕,又感到幾分愧疚。她不是不想來看他,但她實在太忙了,有的時候忙起來幾天不回家睡在電視臺都是常有的。每年她能坐飛機上百次,但沒有一次是她私人的行程安排,更別提千里迢迢跑來甘肅的基地了。

他看她神色愧疚,有些後悔,其實幷沒有真的責怪過她。他們是靈魂契合的伴侶,在一起這麼多年,早已經過了那種如膠似漆一刻也分不開的時期。大學時代,他們就經歷過兩年的異國,後來進入職場,雖然在一起了兩年,但很快,錢三一就作為年輕技術骨幹被特調到了基地裡,她也被委任了要職,一年四季都不得空閒。

他自己就在這麼遠的地方,若說起來,還是他對她更加有愧。他把他全部的熱血與智慧拋灑在這片西北大地上,他幷不後悔,只是想到孤身一人遠在北京的她,還是會歉疚。

低聲嘆出口氣,他伸出筷子,把她盤子裡的青椒全部夾到了自己的盤子裡,伸手摸了下她的頭髮,柔聲道:「好好吃飯,剛才我沒怪你。每年春節我們不是都能見到嗎?我就是氣,你見了我竟然一點也不熱情,虧我結束工作以後就徑直來找你。你說你一年能和你的同事待多久,和我待多久?別人說什麼,管他們呢。再說,基地一堆單身漢,羨慕我還來不及呢。」

他如願看到她露出了惻隱的表情,心裡暗暗得意,看來這麼多年來他在她心裡的分量還是一等一的,目前除了她的長輩外還沒人能與他平分秋色。

一頓飯的時間,身邊各式人來來往往,一男一女組合扎眼的很,特別是在這陰陽比例失調的封閉基地,路過的工程師、軍人、還有幾位領導都不免側目。幾乎就是這一頓飯以後,大半個基地認識錢工的人都曉得他的未婚妻來了。

基地裡不缺青年才俊,換言之,在這裡的,不是精英兵種就是國家的科技人才,年紀大些的更是國家基石一般的存在。錢三一在這裡也不過是萬千天之驕子中的一位,因為年齡閱歷的問題甚至還有許多欠缺。這大概也是他為什麼愛著現在的事業的原因,有一群與自己同樣閱歷有共同話題的朋友前輩,他無需考慮任何世俗層面的東西,每天活得都很簡單純粹,身無牽掛,毫無保留地發揮天賦、運用智慧。

或許他幷沒有像蔣昱文那樣能名利雙收,但這是他的選擇,幷且他從不後悔。他的性格註定他愛著這樣的生活,他做不成什麼名流富仕,也不屑於江州淮的煙火富貴。酒泉的天空如此廣闊,天空之外,世界之大無人得以想像,若是能親眼見證劃時代的跨步從自己的手下誕生,他才無愧這一生。

齊豫懂他,所以放他遠去千里之外。她會為他的成果掛心、為他的快樂而高興。在整個基地裡,他大概是六根最清淨的人之一。別人的女朋友鬧分手,他沒有過;別人的愛人威脅戀人調回都市,他沒遇到過。齊豫就算從來沒有來過基地,但她懂事大氣的名聲早就得到了一致的公認,多少人羨慕錢工的女朋友事少又懂大理,這她大概是不知道的。

晚上的時候,齊豫在他宿舍裡幫他整理衣服,錢三一再條理愛乾淨,到底也是個男人,很多細節不會在意。整個房間看著空空落落的,襯衫也只是疊在一起放著。她一件件給他展開,布料易皺的先熨了再掛進衣櫃裡,剩下的沿著衣綫摺疊起來,再噴了點香水。

她把他宿舍每個角落都重新審視,有看不過眼的地方就親自動手整理,等做完這些,大概也晚上十點了。她看了看時間,想到這個點澡堂人肯定很多,而他宿舍有單獨的洗浴間,於是借了他的浴室洗了澡。

出來後,她穿著他的睡衣,盤腿坐在床邊閱讀今天的ChinadAIly,錢三一站在她身後,熟門熟路地給她吹頭髮

吹乾淨頭髮,她又走進衛生間換下了明顯尺寸不合的睡衣,穿著自己的衣服走出來。錢三一從她身後抱住她,雙手交疊鎖在她的腹部,嗅著她身上的氣息,不說話。

齊豫安靜地在他的懷抱裡待了會兒,看了看時間,實在是很晚了,於是她開口:「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錢三一小聲說:「留下來?」

齊豫轉過身推他:「別鬧,我要真留下來會被人笑死的,我們又沒結婚,傳出去像什麼話。」

在一起這麼多年,所有戀人間親密的舉動他們都做過了,但是到底這裡是一個講規矩的莊嚴地方,他宿舍樓上下都是男性工程師,她留宿下來讓人看到,到底落人口舌。

再者說,她來這裡是為了工作,被人知道親屬身份還好,但再多的私人問題不該有。她不是來探望未婚夫的,她是這次中央電視臺軍事頻道派來的採訪團總負責人,代表著官方電視臺的臉面,理應維持好公事公辦的態度。

錢三一抿了抿脣,手順著她的手臂滑下來握了握她的手,指尖掠過她左手中指上的鉑金指環,留戀地在上面摩挲了兩下。

那是她的訂婚戒指。

早在兩個人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兩家家長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在他們看來,兩個孩子兩小無猜,在一起這麼多年,錢三一甚至為了齊豫留在北京,終於等到齊豫研究生畢業,錢三一的工作也穩定了,他們就該早早把婚事定下來。

但那時候兩個人都不太傾向直接結婚,一來齊豫那時候還在找工作,還幷未在電視臺轉正,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幷沒有時間和心情準備婚禮,而她也幷不想侷促著將就;二來錢三一那時候就收到了上級的暗示,表示工作可能會有變動,在一切指令下來之前,也不合適準備婚禮這樣的大事,免得到時候突發狀況。

兩個小輩心裡有決斷,大人們也沒辦法左右他們的想法,於是提出先簡單辦個訂婚禮,好歹締結一個約定。

這些年,錢三一不停收到來自北京和江州的催促,實在是他在甘肅待著幷沒有變動的徵兆,大家疑心他短期內是一定回不來北京了,所以覺得再耽誤下去不行,勸著他和齊豫儘早找一個休假時間舉辦婚禮,以免越拖越久。

他一直應付著,就是不想長輩們給齊豫施壓。他也從未主動開口和她商量過這件事,因為他知道她現在有多忙碌,不願意讓自己也變成她的壓力,這麼多年一直等著她表態,而他無論如何都支持她的決定。

這大概是許久以來齊豫第一次提及結婚這個話題,錢三一眼神變了變,知道她終於開始在意起這件事來。

他低頭親了下她的頭頂,然後摟著她出了門,一路把她送回宿舍樓下,收到她上樓的微信才回了自己的宿舍。

採訪團在基地待了二十多天,新的航天成就展示掀起了全國的熱潮。電視臺與基地的直播連綫牽動著所有人的心,功勛科學家們數十年如一日的艱苦鑽研也得到了國家的認可與表彰,這是一場全國範圍的盛事。

採訪任務結束以後,基地重回了平靜,七套的記者們也打算回京。臨走前一晚,基地給他們辦了送別宴,電視臺的年輕人們都和基地許多工程師混熟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表演起特長,都是年輕人,也能玩到一起。基地準備了節目,用來辦送別宴的食堂簡單裝飾了下,現在氛圍正火熱。

齊豫擔心她在場新人們玩不開,何況也幷不太喜歡太熱鬧的場合,錢三一也是。這對未婚夫妻在送別宴到一半的時候就商量著出去透透氣,齊豫上去代表採訪團講話,說了三分鐘,讓大家好好玩,下臺後就和錢三一去院子裡了。

酒泉雲層薄,地勢開闊,晚上的時候天上是能看到星星的,像這樣的星空北京這些年可不太容易看到。齊豫站在院子裡,抬頭看著天上的星空,感受到那種目眩神迷的美感。

站在星空下,方知天空與宇宙的浩瀚。這種探索大概是無極限的,神祕的宇宙吸引了多少科學家無盡的求知,也難怪錢三一這麼沉迷研究,在這裡待著非但沒有不滿,反而樂在其中。

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在這裡待多久,或許幾年,也或許十幾二十年,也有可能是一輩子。他是機械工程師,主要研究領域在材料和控制工程,幷非只能侷限在航空領域,可涉範圍極大,若是他想回去,家裡有的是手段把他調回北京,但倘若他不願意,家人也不會強迫他。

只是,她難得想到了他們的婚事,這在北京的時候是幾乎不可能有這樣的時間瞎想的。齊豫把不准他的想法,分開是絕不可能的,他們的感情有多深自己知道,婚禮只是一個儀式,辦不辦幷沒有那麼重要。她知道只要自己有一點想結婚的願望,他不會有一點遲疑就會回應,但她把不准他的想法,不知道這樣的提議會不會讓他為難,畢竟家裡的長輩很想讓他回來,如果結婚了,只怕這種要求會更加強烈。

她不想栓回他。

齊豫抬頭,目光所至是天空,但心裡想法卻很複雜。她沒有回頭看,幷不知道身邊的愛人早已經替她做了決定。

身邊的人突然出聲,對她道:「我很早就想這麼問了,但一直都不太敢。這次你來,我心裡很複雜。見不到你的時候,我還可以把思念放在心裡,但你來了,我很開心,雖然明白你很快就要走,短暫的幸福之後又是漫長的想念,但我依然很滿足。我爺爺問我還想在酒泉待幾年,我說不上來,但我知道現在我還不想走,我總覺得,如果給不了你完整的陪伴,就不要妄自許下承諾。但媽媽說,讓你等待了這麼多年,我卻始終沒有給你一個明確的名分,這不是一個負責的男人會做的事。前些天聽你說到了結婚兩個字,我心頭一震,忽然就不想等下去了。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我想問你,如果我短期內沒有回去的打算,如果我還要繼續留在這裡,如果我們還像現在一樣聚少離多,如果我幷不能經常陪伴你,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是否願意擁有這樣的丈夫?」

他摘下眼鏡,隨手放到胸前的口袋裡,轉過身,低頭看著她,眼睛是純粹的黑色,裡面倒映了星空:「如果這些你都可以接受,那麼接下來,我想向你求婚。」

他半跪下來,抬頭望著她,眼裡蘊藏著無限的溫柔與愛。

「嫁給我,請求你。」

——雖然空間上有著漫長的距離,你在雄鶏的心臟,我留在天高廣闊的戈壁,但我們心是一體的,這足以跨越一切的艱難險阻,哪怕萬水千山,也無法阻攔我們在一起的決心。

這句話在心中演練過上千上萬次,說出口的時候心頭都是滾燙的。

——你不會知道我抬頭看著酒泉萬裡無雲的天空,有多麼想念你,想念到每一縷風聲都像是你的聲音,每一顆星星都像是你的眼睛。我想與你在一起,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的今天,我也與昔日的少年人一樣,懷著不安的心,想要一個回應。

我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要你後半生的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