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程書覺得有一項堅持到最後的愛好是好事情。尤其是繪畫,那個孩子從小就喜歡,每天都會畫上兩筆。
他在路上便吩咐聯系畫廊,將她的新作擺在中間。
需要別人的誇讚、追捧和搶購。他能想象到倪償託著酒杯,神氣地將鞋都要甩出去老遠的樣子。
賀程書看向車窗外,澤城的每條街巷他都熟稔於心,每寸土地都如數家珍。偶爾的失神,都是偶爾蹦出來的那個小惡魔。
想到她該是什麼滋味,賀程書現在想起來,會忍不住苦笑。
他喜愛這個小東西,讓他覺得像吃了一口苦瓜。
按部就班地做事,賀程書很少有直接性的麻煩找到他頭上來,遍佈全程的信息網也沒有一兩條是關於他的,直到下午收到消息,小姐進警察局了。
他都波瀾不驚了,問:“什麼事?”
她是又打人了殺人了還是炸了什麼東西,原來沒人管她,她是賀家小姐,現在她是倪償,普通的公民,他還要去警察局撈她。
賀程書想著等事情結束再去接她,聽到她自己報的案,心裡又緊了。
倪償走得很早。
五點四十七,倪償早晨去看日出,要把沿海的地界完善一番,沿著海岸線騎行拍照,十一點零六,吃了一盒海鮮飯,螃蟹臭了,她跟老闆理論到十二點整,得到原價賠償和兩百塊預備醫藥費,十二點半放下自行車到畫廊,肚子有點疼,走到房間拿出相機,推開玻璃門進入長廊。
十二點四十一分,她抬頭,二十米長、進度百分之八十、她畫了七天的畫作被潑了黑色油漆,紅色噴槍寫著“婊子”。
倪償坐在地上發了三個小時呆,然後報警過來收集證據,下午五點抵達警察局。
她總是有點愣神,回話也不靈敏。
倪償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覺得這次做的好些了,以前這種事她是不會報警的,對於警局和錄筆供都很陌生。
很碰巧的周雲也在,倪償這才像個正常人一樣說了句閑話:“怎麼哪裡都有你?”
周雲給她放了一杯熱茶:“有緣千裡來相會。”
她垂著眼睛,又問對面的警官:“我們是結束了?可以離開嗎?”
警官點頭,說有新的進展會及時通知,倪償也會拿到相應的賠償。
周雲送她往外走,還說:“原來你是一位畫家,我就覺得你很奇特。”
“奇怪吧。”倪償端著茶葉很不客氣地接了一杯熱水,“我很奇怪。”
“我覺得你或許應該和人好好交流溝通。”周雲說,“你是不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她聞言皺眉,“我說了我沒有。”
在他沉默時,倪償笑道:“你不懂,那是夫妻情趣。”
周雲的目光投過來,“賀程書真的沒有囚禁你麼?”
倪償握著水杯的手微微收緊,她抬起眼睛,平行地審視這位警員,把他徹底踢出安全區。
他冷靜地說:“他可以隨意殺人,可以隨意囚禁婦女和他發生關系,這是不民主的,是反社會的。”
倪償放下水杯,跟他道:“首先,他沒有隨意。其次,這裡是澤城,他管理這座城,他是合法的。最後,是我強迫他跟我發生關系。”
周雲篤定地說:“你已經被逼迫得不正常了,如果你需要幫助…”
“你懂什麼?”倪償的聲音很沉,嘴裡都是酸澀的黏液,“他不會害我,我不許你再亂講他,他是我的…”
我的家人。
“商商。”
倪償覺得自己心裡有成噸的水,他的聲音幾乎逼她洩洪而出。她回頭看到他在不遠處,轉身要走,周雲拽住她,急迫道:“我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我!”她甩開周雲的手,“只有他能幫我,你算什麼?”
“你已經被他洗腦了。”
“是你在給我洗腦。”倪償冷聲道,“帶著你的正義滾吧。”
她這樣說,轉身往賀程書身邊走,看到他站在門口等她,快了兩步。她想撲在他懷裡,想了想還是僅僅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
“剛才在說什麼?”
倪償道:“他講你壞話。”
賀程書道:“別去理論。”
她沉默了,看他讓別車自行離開,兩個人在路口矗立,街上的燈火緩緩被風吹燃,倪償仰頭看他,他摘下眼鏡放在上衣口袋,捏了捏眼間,這才摟上她的腰,沿著大街行走。
“逛逛,你想去哪?”
倪償在街角的女裝店停駐,賀程書看到裡麵粉嫩的碎花,還說:“喜歡這種衣服?”
倪償搖頭,把他拉過來,在角落摸索他的口袋,找到香煙和打火機,抽出一根放在脣邊,賀程書看她在自己眼前吸煙,手臂抵在她的頭上,垂頭看她:“只能抽半根。”
“你的煙太衝了。”倪償揮了揮煙氣,咳嗽兩聲又放在脣邊,白色的煙管黏上淺淺的口紅,她抿抿脣,靠著玻璃抽。
不喜歡的味道。她還挺喜歡甜口的。
賀程書等了會,她才用手掌心蹭了蹭眼底。
倪償哭了。
他撫摸她,心裡湧出難過的情緒。
她母親離開大概兩天的時間,她就一直在畫畫。她不太愛哭,賀程書覺得她對於感情是淡泊的,很天生的沒有“深情”。
尤其是當時她還不大,或許根本不懂什麼是“死”。賀鳴告訴她,媽媽死掉了,她隻扒開那張白布看了看母親的臉。
“為什麼不給媽媽塗口紅呢?”小孩子這樣說,就要摸摸母親沒有顏色的嘴,被賀程書抱著離開了。
第三天賀程書去看她,她坐在畫板前畫人像,走近才發覺是她的媽媽。
“商商。”
“嗯?”
賀程書想說些什麼,卻看到她蘸著一灘紅水,在畫像上女人的嘴脣輕柔的點綴。
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賀程書把她抱起來,才發現她兩隻胳膊已經颳得遍佈傷痕。“我沒有找到合適的顏色,小叔。”她說,“我是媽媽生的。”
所以血濃於水,所以覺得適合母親的脣色。
她表達痛苦的方式太慘烈了,賀程書把她送到醫院,胳膊包紮得圓了一圈。
她總看著窗外問他人為什麼要死,賀程書說生病就會這樣,她這樣亂搞也會生病。
小孩歎氣道:“她是大人了,我追不上她的。”
倪償記得賀程書怎麼告訴她的。現在她把煙夾在手間,喉頭哽咽,手不住地攏她滑下來的頭髮。
她澀聲道:“你說過難過可以在你懷裡哭的。”
賀程書把她摟得緊實,撫摸她的脊背。他吻著她的額頭哄她:“商商乖。”
那時候他說,難過可以在他懷裡哭,但是不要傷害自己和他人,她現在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