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妍,你出去走走,整天呆在家裡,會憋壞的。」母親出去時,邊關門邊對正在看書的妍說。「砰」的一聲,門關上了,母親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四周恢復了寂靜。
妍把書隨意的扯到一邊,向窗外望去。天空是純粹的藍,藍的讓人感到脆弱。陽光毫無遮攔的灑向萬物,彷彿可以聽到發出灼熱的「滋滋」聲。妍微微眯起眼睛,比起窗外的一切,自己就像在潮濕陰暗下生長的苔蘚,不敢暴露,怕被灼熱的陽光刺出結痂下暗湧的鮮血。似乎周圍的空氣被抽乾一般。尖銳的疼痛又開始了。妍對自己說:多久了?
是啊,像這樣躲在陰暗的房間裡有多久了?自己也記不清了。頭有些輕微的昏眩,淚水又快溢出來……
八月了,已高考完兩個月,很輕鬆的上了重點線,可心中卻沒任何欣慰感。對於上什麼大學妍根本不去在乎,一切由母親定,自己是無所謂的,她一切依母親的意願。從小母親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一個人。
她是心疼母親的。這個可憐的女人,沒有婚姻,卻有了妍,一生為一個人守候。那人,所謂的父親,母親十九歲時邂逅了他,在一起生活了兩年,以創業為名,把這段感情劃上了句號。毫無音訊。留給母親的是正在腹部緩慢生長的幼體,現在的妍。妍,聰慧美麗的女子,從小就成了母親的唯一寄託,她是母親愛的證明。母親對妍說,那個人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會出現在她們面前,擁他們入懷,讓她們過好日子。幼小時妍天真的點著點頭,相信母親說的每一句話。她們都是寂寞的女子,彼此相擁取暖。而現在十八歲的妍,從心底心疼這個痴情的女人,決定遺忘那個絕情的男人,原諒這個無情的世界。一個人,好好活。難過的時候,就蹲下來抱抱自己,一個人,也要好好活。
二
蘇,妍生命中出現的唯一男子,對於男性的唯一印象,也源於蘇。
那時妍剛上初中。剪著到耳根的運動頭,那個夏天穿一條洗的很舊的白色棉布裙,除了右腳裸上帶著一根細細的銀鏈子沒任何裝飾,穿白球鞋,很少語,沒朋友。不被記起,則被忘記。孤僻性格,使妍從被不引起注意,更不可能成為焦點,好像是被遺忘在角落的一本的書。毫不起眼。
蘇在妍的隔壁班。十三歲的蘇,帶著一顆單純懵懂的心闖入了妍的世界。兩隻小手一手拿著一個蘋果,憋紅臉的站在比他高半個頭的妍面前,對妍說了第一句話「我們做朋友好嗎?我給你吃蘋果,你吃一個,我吃一個。你若喜歡吃我兩個都給你。」
妍一頭霧水的愣站在蘇面前。「為什麼?」妍反應過來後問到。
「我覺得你親切。」蘇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撓撓頭,一個蘋果從手裡滑落。
妍「撲哧」的笑出來。臉狹紅紅的對著對面的男孩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兩顆小虎牙把整長臉襯託的格外可愛。
妍搶過蘇手裡剩下的那個蘋果,狠狠咬下一口。「好」。
從那以後,蘇每天都帶一個蘋果給妍。蘇說,喜歡看妍把蘋果要的「喀嚓喀嚓響的樣子。義無返顧的執著。蘇每天放學都和妍一起去小花園的石桌上寫作業,他們的成績都優異的不分上下,常常暗中較量,是朋友,也是對手,樂此不憊。蘇成了妍最好的朋友,也是妍除母親以外最信任的人。妍對蘇說,她沒有父親,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連父親是什麼樣都沒有見過。妍說這些的時候,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蘇把手放到妍的頭頂,一字一句的說:「妍,你別難過了,從此以後我會照顧你,我會一直陪你。」這是世上最溫暖的語言,每個字都如同甘甜的泉水,一滴一滴的滴到妍的心裡,濕濕地,溫暖地。
事實也如此,初中三年,蘇無處不在的陪伴著妍,一直對妍細微的照顧,讓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與快樂。那是母親所不能給的。三年的初中生活,全佈滿了蘇的影子。妍在日記中寫到:什麼時候,才可以拉著蘇的手,任性地,霸氣地穿越整個城市,把幸福化作深淺不一的腳印成為這個季節的烙印。打破烏龜殼勇敢的面對傷痛,一瞬間破碎的撕心裂肺,但卻明曉一個幸福在前面等待你。血肉模糊的走過去,躲在他懷裡,晾乾所有的憂傷,摸去所有的淚水,晒掉所有的曾經。相信吧,會好的。告訴自己,都過去了。除了幸福的結痂,什麼,都不再來臨。這是少女心地最純真最柔軟的期待。初中畢業,妍終於等到了這份期待。
三
妍和蘇都如願以償的考進市重點高中。
這時的蘇已有了幾分成熟氣質,菱角分明的臉,長長的脖頸。活像個童話故事裡的王子,當然也成了很多女孩心中的王子。妍站在他面前只到他的肩膀了,妍常常回想起當初拿著兩個蘋果比自己矮半個個頭的蘇,疑惑的想:蘇是什麼時候趁自己不注意偷著長那麼高了呢?
這時的妍也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丰韻的身資,有雙很黑很亮的眼睛,雖依然穿著樸素,像百合花樣散發出沁人的芳香,頭髮像海藻般長長的垂於腰部。蘇常常回想起當初剪著到短到耳根的運動頭的妍,疑惑的想:妍的頭髮是什麼時候趁自己不注意,偷著長那麼長了呢?
他們都不再是十三歲天真稚嫩的孩子了。心中有樣東西在萌發,在生長。
終於,蘇在在妍的面前,伸手撫摩著妍海藻般的頭髮,對妍說:「我愛你,妍做我女朋友吧。「妍點著頭,眼淚掉下來。那花瓣一樣柔美的愛情妍得到了,握住了。心裡默默的對自己說:上帝還算公平,給我了蘇。我的蘇,讓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女孩。蘇覺得上高中了,應該算是長大了。可以幫助妍承擔一切隱忍了。他要讓妍快樂。他要正大光明的保護妍,做妍的男朋友。
他們成了重點高中的一道風景,走在一起是常常引來很多目光,有羨慕的,有讚美的,更有嫉妒的。他們是公認最配的一對,因為他們都優秀的無懈可擊。在別人的種種目光中,他們仍像初中一樣過著兩小無猜的生活,旁若無人。他們都想:時間就可以這樣幸福地平靜地流淌過去,偶爾耍耍小脾氣,沒有大起大落。就如每天吃飯喝水一樣簡單,閉上眼睛就可以感受到。他們說,要考同一所大學,一起畢業,一起工作,然後就結婚,伴著對方老去。就像歌裡唱的: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
四
可是,上帝卻對他們毫不留情的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幾乎把妍摧毀,也摧毀了他們的一切。
他們的事被蘇的父親知道了,父親堅決要遏止這段年少的愛情。他喝令蘇,如果不與妍斷絕來往,立即把他轉學。就算蘇如何執拗,依然執拗不過頑固的父親。此時的父親冷如冰山,不留任何商量餘地。父親真的要把蘇轉走了,轉到另一個城市。那是高一剛結束的假期,妍哭著向蘇家跑去,她想乞求蘇的父親諒解他們,成全他們。畢竟,這是四年的感情,他們有過一輩子的承諾。妍清楚的知道,蘇對於從小失去父親的她,已是多麼的不可缺少了。她堅定的敲著蘇家的門,一下一下地,毫無畏懼。她要盡一切全力把蘇挽留,蘇,她的蘇。
開門的是蘇的母親,她招呼妍進屋坐下,溫和的給妍倒牛奶。妍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有幾絲和母親相似,都是氣質非凡的女人,舉手投足都那麼優雅。有貓一樣懶洋洋的神情。只是母親已在歲月與期待中逐漸蒼老。而她,依然還具有貓般鮮明的神氣,一看就是幸福的女人。妍突然有些嫉妒,嫉妒蘇,他的母親,他的家庭,一切都完美的不像話。
「阿姨,我是來……」
「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 」蘇的母親伸手摸摸妍的頭。「我上樓去叫蘇的父親,你先在這等著,別擔心。」她笑了笑轉身上樓。
妍本很緊張的心情被這個溫和的女人緩解了不少,頓時心生感動。她打量著蘇的家,好大的房子,都是木製傢俱,門窗都是核桃木包裝,中式風格有不缺歐式韻味,一定是蘇的母親裝修的吧,每個角落都如人一般充滿蘊涵。
蘇同父親一塊下來的,蘇和父親長的很像,五官都那麼的精緻,只是中年的父親已有些發福,沒有蘇那麼稜角分明的臉。妍看到蘇的眼眶紅紅的,臉上還有淤痕,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她憤怒的盯著蘇的父親,硬生生的說:「你休想分開我們,我決不允許你帶走蘇。」蘇的心被震撼了,妍,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卻帶有不可磨滅的傲氣。
這一刻的等待是那麼漫長,妍和蘇都同時屏住呼吸等待男人的回應。可一秒,兩秒,三秒……那個頑固的男人仍舊一語為發,只是眼神直直的盯著妍。
「妍,快坐下吧 ,好好談。」蘇的母親這時正從樓上走下來,試圖緩解氣氛。
蘇的父親才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回過神來,嘴裡喃喃著什麼回了房間。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過了一會,男人又開門出來站在樓上不知所措的看著妍。妍感到渾身不自在,決定暫時放棄與男人爭辯,很小心的對旁邊的蘇說:「蘇,送我回家好嗎?」「嗯。」蘇起身去拿外衣與妍出門。臨走時蘇的母親對他們說:「媽媽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那一刻,妍突然很想哭。
終於離開了蘇的家,逃離了怪異的父親。
「如果父親是這樣可怕,還不如不要好。」路上妍對蘇抱怨,可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卻開始尖銳的疼痛。
「其實,他不是像你想的那樣可怕,他對我和母親都很好,從小我們就相敬如賓,他很尊重我的意願和選擇。惟獨這件事,我也無法理解他為何要這麼固執。」蘇解圍到。
「夠了!」妍大吼。她不想聽到任何關於父親的描述,她多想像蘇一樣能被父親管教,哪怕是打她一頓也好。可她沒有,除了可憐的母親她什麼都沒有。他嫉妒蘇,儘管她愛他,可她還是忍不住嫉妒他的一切。
「對不起,妍,我不是有意的。」在一起四年,父親一直是他們禁閉的話題,蘇從來都不會在妍面前提起,他是知道妍會難過。蘇看著這個讓他心疼的女孩,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能威力。他把妍攔到懷裡,試圖讓她平靜。妍要住蘇的肩膀,狠狠的咬下去,淚大顆大顆的順著蘇的脖頸滾進蘇的脊樑,滾燙的淚,灼傷了蘇的肌膚。疼,疼,蘇疼,妍疼,兩顆少年的心糾纏在一起,深深地疼,狠狠地抽搐著,顫抖著。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緊的快要窒息,他們需要,需要這樣的安慰,需要記得那刻骨的疼痛,記得這個擁抱。可此刻的他們,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他們最後的擁抱,這就是他們的終點。諾言中的一輩子原來是那樣的短暫。那些純粹的觀念,被無情而疼痛地摧毀了。
五
蘇最終還是走了,臨走是來找過妍,在門口敲了很久,最終無能為力的走了。這一切妍等候知道,妍就在家,和蘇一門之隔,妍倚坐在門邊,咬著嘴脣不願發出任何聲響,淚夾雜著鮮血包裹著妍流淌,妍割腕了。蘇不知道,蘇更不知道的是,從蘇家回來的第三天,蘇的父親來找過妍。
他們坐在妍家樓下的冷飲店。
「離開他。」男人堅定的看著妍說,「你要什麼都可以。」
「我想要,我想要和蘇四年的感情,在一起的快樂與幸福,眼淚和甜蜜,諾言和疼痛,心動和失望。你給的了嗎?你買的來嗎?」妍冷笑。「除了蘇我什麼都不會要。我再說一遍,你休想分開我們。」妍認真的,毫無一絲畏懼的說。為了蘇,為了他們的愛,妍不會在任何人面前低頭。她繼承了母親的執著。
男人流淚了。「孩子,我也不是冷血的人,我想過讓你們在一起,可見到你之後,我不能在那麼想了,讓你們在一起是對大家的殘忍。懂嗎?你和你母親簡直長的一模一樣,連說話的口氣都幾乎一樣。我不想瞞你,我和你母親相愛過,很愛,決不遜色於現在的你們。可是現實沒能讓我們在一起。當初阻止你們,也是為了保護你們,不讓你們像我和你母親留下一生的遺憾。我對不起她,我犯了錯誤,另一個女人懷上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放棄她,對哪個女人負責,與那個女人結婚。可十七年了,我一直都沒忘記她,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她現在好嗎?你父親對她好嗎?」
男人的話像閃電般擊重了妍,渾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一瞬間,所有的語言消失在胸口。父親,誰父親?這個男人竟不知道坐在對面的就是他的女兒!母親沒有嫁人,妍沒有父親,她就是母親十七年期待的唯一證明。妍,是他留下的生命。可他居然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走時,母親也有了他的孩子。缺席了十七年的父親出現了,母親盼了十七年的男人出現了,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這個愚蠢的男人,是以和自己在一起四年,愛了四年的男孩父親的身份出現。蘇,和自己生活了四年的男孩,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多麼荒唐,多麼荒唐啊!
「請原諒。」男人對著淚流滿面的妍說。請原諒,缺席十七年的父親此刻正對著自己說請原諒。如何,如何原諒?叫妍如何接受,如何原諒!
妍已說不出任何話語,她幾乎崩潰了,瘋了一般的衝出店門直奔回家。父親出現了,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不是來帶給他們母女好日子的,而是來帶走蘇的。帶走蘇。妍的蘇,和妍生活了四年的蘇,當了妍一年男朋友的蘇,愛了四年的蘇——同父異母的哥哥!天哪,上帝,妍到底做錯了什麼,這麼無情殘忍的對待她!
現在的妍已很難回想,也不想去回想當時知道這一切的心情。這個命運的捉弄,已讓妍的心被狠狠揉碎。
六
母親回來了,看見癱坐在地上血流一地割腕的妍,嚇的臉色慘白。妍,她唯一的妍,她愛的結果,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怎麼會這麼輕易的倒下,這麼輕易的離開她?不可能,這不可能!她要救她,一定要救她,不能讓她就這麼離開,盡一切全力的救她,無論付出什麼!她們,都是如此可憐的女子。
妍在昏迷後的第四天早晨終於醒了過來。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微微睜開雙眼,看到瞬間蒼老的母親,從沒見過她這麼憔悴過。心疼鋪天蓋地的襲來,她可以想像得到母親在她昏迷的這些日日夜夜是如何熬過的。媽媽,我的媽媽。怎麼忍心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怎麼任性對她在一次致命的打擊。她會瘋掉的,妍也會瘋掉!妍拉著母親的手,對她笑了。那一刻,她決定了。隱瞞一切,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恢復她們從前平靜的生活。她決定保護母親的夢。
母親的淚打在妍的手心上,浮腫的眼睛不斷的滴著淚,一滴一滴的打在妍心上。深深的疼。「孩子,別傻了,好嗎?別傻了。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咱倆好好活,好好活。」母親所知的只是妍失戀了。
妍微笑,點頭。為了母親,她必須得好好活。
七
蘇轉走了,也搬家了。妍也轉學了,去辦轉學手續時,學校轉交個妍一封信。妍打開看,是蘇的父親留下的。裡面有張二十萬的支票。妍帶著支票,走到初中時常和蘇爬在一起寫作業的小花園石桌旁,把撕成碎片塞到了縫隙裡。永遠也不會有人明白,在這裡埋葬的支票和埋葬的記憶。妍一個人默默的承受了一切,雖然這對於當時十七歲的她是那麼的無情,可她終究過來了。
到了新的學校,從新開始新的生活。為了母親,她要活下去,為了蘇,她選擇了沉默。她不想讓蘇,還有哪個溫和的女人,蘇的母親知道這一切。她不想破壞他們的家庭,讓他們像她們一樣受到傷害。哪個男人欠下的,實在太多太多了。不是二十萬支票就可以償還的。妍也替他承受了太多太多。因為她愛蘇,一直那麼愛,所以她選擇了原諒一切。就當蘇已經替那男人還了那些債。畢竟,妍曾經溫暖過,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是那麼的快樂,那麼的幸福。其實,有些不可磨滅的事,也可以變的簡單。妍還是每天繼續讀書,吃飯,喝水,睡覺。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無論做什麼都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沒有蘇,妍明白,蘇走了,必須永遠的離開。這是必然的選擇。妍依然像十三歲那樣,沉默少語。新的同學戲稱她「冰山美人」。可其中的辛酸也只有妍自己懂得。和十三歲不同的是,妍開始寫字,她想把一切都寫下來。
八
高考完了,現在已是八月。故事也寫完了。妍依然一個人,堅強的帶著疼痛走到了現在。
只是,蘇,你是否還記得我們說過要考同一所大學,一起畢業,一起工作,然後就結婚,伴著對方老去嗎?現在的八月,我們本該在**的陽光下歡笑的,本該是站在離夢最近的地方。
妍回想起哪個夏天,在陽光下,一個女孩搶過一個男孩手裡的蘋果,狠狠咬了一口。
「我們做朋友好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