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楚承昭交代了周嬤嬤看顧著宋瑤後, 就去更衣入宮。
周嬤嬤看他手上殷紅一片, 讓輕音拿了藥箱給他上藥。
楚承昭說不用, 隨手拿了塊帕子綁在手上, 匆匆換完了衣裳就出了門。
說來也巧, 他剛出了宅子沒多久, 就遇上了前來尋他的厲景琰。
前一夜抓到的那個黑衣人,厲景琰把他送進了刑部大牢。他爹是刑部尚書,厲尚書在本朝以剛正不阿聞名, 有他立案審問,自是不用擔心有失偏頗。
今天一大早,厲尚書已經入宮和永平帝稟報前一晚的事。厲景琰幫楚承昭告了假後, 就準備去和他說這件事。
兩人在街上遇上了,厲景琰問他家裡情況如何。
楚承昭說周嬤嬤和鄒鑫他們已經沒事了, 只是宋瑤回去後就開始發燒,一夜過去還不見好轉,他準備入宮延請太醫。
兩人說著話,厲景琰就調轉馬頭, 陪著他一道往宮裡趕。
太醫出宮都需要指派, 楚承昭入宮後就直奔御書房想求見永平帝。
剛到御書房外, 楚承昭和厲景琰就聽到了一片吵嚷聲。兩個身穿蟒服的少年正吵得不可開交。
楚承昭在宮中行走也有兩年了, 認識這是永平帝最小的兩個兒子——十二皇子允玨和十三皇子允珒。
兩位小皇子同歲, 今年不過十四歲,尚未成婚開府,還住在宮中。
寶慶公公好聲好氣地陪著笑臉同他們解釋:「聖上正在宣見刑部尚書, 正是忙碌的時候……」
十二皇子怒道:「小十三太不像話,弄壞了前幾日父皇送我的書,今日我必須告他一狀!大伴速速為我通傳!」
十三皇子也帶著怒色道:「是十二哥先搶我的腰刀,弄掉了刀鞘上的寶石。那也是我前幾個月生日的時候父皇送的!」
寶慶公公被他們吵得一個頭兩個大。兩個皇子年紀相仿,又都是永平帝的老來子,在宮中最受寵不過了,每過幾日就要來御書房互告黑狀。可今日實在是真的出了事,寶慶公公說什麼不能把這兩個小祖宗放進御書房。
寶慶公公不肯幫他們通傳,兩個皇子就互相指責起來,眼看著就要在御書房前大打出手。
寶慶公公連忙讓小太監把他們拉開,愁眉不展之際,餘光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楚承昭和厲景琰。
「楚侍衛怎麼入宮了?」寶慶公公擦著汗迎了上去。
楚承昭拱了拱手道:「家裡出了些事,家人得了病,想跟聖上求個恩典,延請御醫出宮診治。」
「楚侍衛,你別急,生病的事可大可小,老奴進去通傳……你這手是怎麼傷了?」
寶慶公公剛和楚承昭說完話,就看十二、十三兩個小魔星已經脫開了小太監,跳到了楚承昭的面前。
十二皇子趾高氣昂地對著楚承昭揚了揚下巴道:「你沒聽大伴說父皇正忙著呢嘛,在這裹什麼亂呢!」
十三皇子唱和道:「就是,我們親兒子想見老子的都沒成,你一個小小侍衛,家裡人生病了就去街上醫館請大夫!跑宮裡來做什麼?」
楚承昭抿了抿脣,臉色沉了沉,不過對方是皇帝幼子,他也不好說什麼。
兩個皇子說完了話,還一左一右把寶慶公公給攔住了。
十二皇子說:「大伴方才不還說父皇忙著政務嗎?怎麼光攔著我們,反倒給一個小小侍衛通傳?」
十三皇子幫腔道:「就是,難不成方才大伴是故意為難我們?」
寶慶公公愁的頭都快炸了,這兩個小魔星真的是半點分寸沒有!要不是礙著身份,他都想把他們倆的嘴給堵上了!
他們正僵持著,忽然就聽御書房內一聲清脆地響動。
寶慶公公一聽,就猜著是永平帝發了怒摔了茶盞。
兩個皇子頓時氣焰全消,十二皇子縮了縮脖子說:「其實我那本書也沒全爛了,粘一粘還是能看的。小十三,我這回不同你計較了。」
十三皇子也跟著道:「那我也算了,我那刀鞘上的寶石找人鑲嵌回去也是一樣的。」
兩人哥倆好地攬著對方的肩膀,立刻開溜。
御書房的門從裡頭打開,小太監出來說永平帝宣楚承昭和厲景琰覲見。
進了御書房,楚承昭和厲景琰對著永平帝見了禮。
永平帝的臉色很不好看,雙眼都因為盛怒冒著血絲,手邊的奏摺和茶盞都摔到了地上。
楚承昭餘光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厲尚書,心中不禁想到:難道厲尚書不止上報了他外宅的事,還上報了其他大案,所以永平帝才會這般震怒。
也難怪他那麼想,畢竟雖然前一夜他外宅被人偷襲放火,但沒有人員傷亡,對他本人是大事,放到日理萬機的永平帝面前,可能根本不值一提。
楚承昭心中急切,行完禮就恭聲道:「臣家中女眷受驚,想延請太醫出宮醫治。」
永平帝聽了便點頭對著厲景琰道:「你去拿朕的腰牌,請太醫院請醫正。」
厲景琰應了一聲是,楚承昭謝過永平帝,便也跟著厲景琰一道往外走。
「承昭留下。」永平帝出聲道,「你留下,朕……有話同你說。」
楚承昭雖然心中記掛宋瑤,但也不好說什麼,隻偏過頭看了厲景琰一眼。厲景琰低聲同他說了一句『莫要擔心』,便領命而去。
永平帝讓厲尚書和其他宮人也退了出去。御書房厚重的大門再次被關上,書房內只剩下永平帝和楚承昭兩人。
萬籟俱寂,永平帝神情慈悲地看著他歎息一聲,「孩子,你過來。」
楚承昭不知道為何心頭突然一陣狂跳,總覺得可能要發生什麼重大變故。
…………
宋瑤已經不知道在黑夜裡掙紮了多久,她蹲在地上,雙手死死捂住耳朵。不看,不想,不聽。她想,不如直接死去。總好過讓恐懼把自己逼瘋。
就在她在崩潰的邊緣徘徊的時候,屋外天色倏忽亮了,甚至還下起了雨。
宋瑤迷茫地看著雨越下雨大,把門外的火完全澆熄,而後便是雨過天晴,和煦的陽光照得屋內透亮溫暖。
宋瑤鬆了口氣站起身,試著去推門。那門輕輕一碰就打開了。
她走到屋外,哪裡還有什麼大火,什麼焦土,一切都還和平時一樣。
庭院正當空一道絢爛虹橋掛在天邊,一條威風凜凜的金龍臥在虹橋之上閉眼假寐。而在金龍旁邊的雲層之中,一條紅色錦鯉正在歡快暢遊。
宋瑤在夢裡見過它們,到現在仍記得第一次夢見它們時那暢快舒朗的心情。
她明白過來,原來現在是在做夢。
金龍和錦鯉瞧見了她,從空中躍下。
儘管知道是夢,宋瑤還是心中一急,連忙快步過去伸手要接。
剛把它們攬到懷裡,宋瑤就猛地從床上驚醒了。
守在床頭的周嬤嬤眼睛都哭得紅透了,見她醒了就連忙道:「諸天神佛保佑!娘子可算是醒了!」
床前還站著一個宋瑤並不認識的老者,手裡拿著一根銀針。見宋瑤醒了,老者收起銀針,為她把了脈,道:「這位娘子只是受驚過度,被夢魘著了,如今燒也退了,人也醒了,便沒有大礙了。再吃幾副溫補定驚的藥,不久便能好起來。」
宋瑤睡得太久了,腦子還有些懵,她看著空落落的懷裡,心裡不禁一陣失落。
周嬤嬤送了醫正出去,而後才擦了眼淚進來溫聲問宋瑤:「娘子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讓人立馬給做。」
身體四肢的感官慢慢恢復,宋瑤感受到了疼痛,總算是有了真實感。
周嬤嬤愛憐地看著她,眼淚又不自覺地留了下來,「我的傻娘子,怎麼那麼傻呢。昨晚那種情況,你自己躲起來就好。你要是有個萬一,老奴真是……」
宋瑤看著自己被包成兩個豬蹄的手,笑著說:「嬤嬤說的才是傻話,我自己躲著,把你扔下算怎麼回事?」
說著話,宋瑤爬起身,然後感覺到了身上的刺痛,又倒回了床上。
周嬤嬤連忙把她扶起,「大夫說娘子的手被燙傷了,老奴已經為娘子上過藥了,只是得過幾天才能好。老奴給娘子更衣的時候,還瞧見了你身上多處擦傷……」說著周嬤嬤又不忍起來,「娘子這般為了老奴,老奴真是……」
宋瑤前一夜光顧著擔驚受怕,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受傷。可週嬤嬤醒來後幫著她換衣裳,可是見識到了她身上多處小傷口。宋瑤一身皮肉像最好的玉,那些個小傷口雖然不多嚴重,看起來卻是格外觸目驚心。尤其是她一雙膝蓋全部磨破了皮出了血,罩褲都粘在了膝蓋上。周嬤嬤給她換褲子的時候,幾乎可以想像到她在密道石階上爬行的可憐模樣,心都疼得快揪起來了。
「我挺好的呀。」看到周嬤嬤哭的厲害,宋瑤就對她笑了笑,「嬤嬤別傷心了,都是小傷,過幾天我就能生龍活虎的了。」
她越是這般,周嬤嬤心裡越是難受,但也不想讓她跟著傷心,就擦了眼淚道:「對,娘子說的沒錯,咱們否極泰來,往後娘子和小主子都能好好的。」
提到孩子,宋瑤就把自己的豬蹄子放到了小腹上。
她不止一次地夢見了金龍和錦鯉,到現在已經朦朦朧朧地感知到,那就是她的孩子。
若是換做以前,她可能會很是開心,畢竟這寓意是這麼美好。可想到楚承昭未來暴君的身份,她又不禁擔憂起來,難道她腹中的孩兒日後……
…………
楚承昭渾渾噩噩地從御書房裡出來,永平帝和他說的事實在太匪夷所思,他一時之間實在接受不來。
怎麼會這樣呢?現在的他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居然是……但是一旦知道這個事實後,以前一些他想不通的事情,也終於豁然開朗,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侯爺隻悉心教導他一人,卻不肯讓他和其他孩子一樣稱呼他為『祖父』。怪不得他參加宮中侍衛選拔,是永平帝親自督辦,還破格將他擢升為一等侍衛。怪不得資歷尚淺的他被欽點成徹查隆讓太子舊案的領頭人。怪不得他和宋瑤發生了糊塗事,還有了孩子,永平帝卻沒有怪罪於他……怪不得,兩淮的案子明明已經塵埃落定,卻有武藝高強的賊人意圖謀害他的家人。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那被刻意隱藏的身份。
永平帝紅著眼睛和他說:「孩子,皇祖父欠你太多,可實在沒有辦法,當年你父母橫死兩淮,皇祖父派人幾番徹查都無果。你的那幾個皇叔都長成了,皇祖父老了,只能用這種法子保你周全。」
他說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可是誰問過他呢?
問他想不想要改頭換面,在侯府裡受盡白眼的『周全』。
原來他是有家人的,侯府的那些不是他真正的血親,他最看重尊敬的老侯爺也只是奉命行事才對他好,整整瞞了他十七年。他真正的血親們高高在上,如在雲端。而他為了所謂的『周全』,在泥地裡匍匐了十七年。就在他進御書房的前一刻,還因為身份懸殊,受到他血親的嘲弄鄙視。
他們十三四歲,還無憂無慮,如同孩子一般,為了一本書、一顆寶石就能吵得不可開交。他呢?他好像是沒有童年的,因為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庶子的身份,他自小刻苦勤學,學著謹言慎行,學著戴上面具,只是為了能生存下去……
可是憑什麼呢?憑什麼呢?他出生不曾低人一等,他本該是執棋的人,憑什麼就成為了可以被隨意撥弄的棋子?
震驚,怨懟,悲傷,各種負面情緒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楚承昭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暴燥,這種暴躁讓他難受,讓他瘋狂,讓他想要摧毀一切。
「公子?你想什麼呢?」
楚承昭聞聲回神,便看到了趴在床上對他揮手的宋瑤。原來在他失神的時間,他已經回到了御賜的宅子裡。
宋瑤的手裹得像豬蹄,不方便動。周嬤嬤給她背上換了藥以後,她就趴在床上享受周嬤嬤的餵食。
剛吃完了半碗酥酪,楚承昭就回來了。
他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進屋之後只是站著,一言不發。
宋瑤看他這樣子看的發毛,只能出聲喊他。看他回過神了,宋瑤又接著和周嬤嬤耍賴道:「我現在不想喝藥。我這才剛醒,難得沒覺得犯噁心,但是喝完了藥保管要吐,好嬤嬤,求求你了,讓我先吃些好吃的,等消化完了再吃藥成不成?」
周嬤嬤也是為難,擰著眉頭道:「這藥早些喝,娘子的身體才能早些好起來。娘子乖一些喝了,老奴給你拿了果脯蜜餞,都是最甜的,保管你不覺得藥苦。」
宋瑤委屈巴巴地嘟了嘴,「這藥聞著就覺得苦,再甜的蜜餞也解不了啊!」
說歸說,她也知道周嬤嬤是為了她好,還是乖乖地就著周嬤嬤的手咕咚咚灌完了湯藥。
周嬤嬤笑開來,誇孩子似的哄她:「娘子真乖,喝完了藥明天就全好了!」
宋瑤誇張地吐了吐舌頭,對著周嬤嬤『啊』一聲張開嘴。
周嬤嬤連忙把另一隻手裡的蜜餞塞到了她嘴裡。
宋瑤邊咂摸著蜜餞邊嘟囔:「我就知道嬤嬤騙我,這藥的苦味根本壓不住!」又翻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孃的乖寶寶,要不是為了你,我可不吃這種苦頭!」
楚承昭心頭驟然柔軟起來,他忍不住彎了彎脣角。
有什麼好怨懟的呢?老天對他還是垂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