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童年往事
和藹的微笑、憐惜的目光,以及家人簇擁關心,必須生病,方能得到這些東西。
原婉然踮起腳尖,將鍋中紅糖水倒進灶上陶碗,湯水熱霧蒸騰,散出紅糖獨特甘香。一整顆荷包蛋臥在碗底,浸在黑褐色半清澈的甜湯裡,蛋黃渾圓鼓滿,周圍鶏蛋清白晰幼嫩,裙幅一般闊闊散開。
她喉間咕嘟一聲,嚥下唾沫。
寢間傳來女聲叫喚,「二丫頭,你在灶間下蛋?湯水好了沒?」
原婉然一驚,應道:「就來。」慌忙間她忘了以布墊手,赤手捧起陶碗。湯水滾燙,迅速度過陶碗炙來,她手上火辣卻不敢略鬆,也不敢走快,生怕撒出一點糖水浪費,只得咬牙忍耐手心熱疼,將碗放到一邊桌上木託盤,匆匆端進寢間。
「人笨萬事難,做什麼都慢。」原大娘坐在炕沿,看也不看原婉然一眼,接過託盤隨口說道。
原婉然縮起肩頭,每回受母親嫌棄,她便覺得自己確實糟糕。
原大娘將託盤擱上炕,向炕裡道:「兒啊,糖水來了,喝了,你的病便好。」
「對,起來喝。」炕邊凳子上,一家之主原大郎蹺著二郎腿,銜了旱菸管模糊催促,「喝完了,你在家休養,我跟你娘、你妹妹也好安心下田。」
「不急,糖水才起鍋,會燙著孩子,我先吹涼。」原大娘舀起一匙糖水放到嘴前吹氣。
原婉然在一旁朝雙手呵氣,緩解手掌疼痛,而她的兄長原智勇躺在炕上紋風不動,徑自面朝內壁。
「又是紅糖水煮鶏蛋?」原智勇問道。
原大娘道:「是啊。」
原智勇懨懨道:「吃絮了。」
「好歹進些吧。」
「不吃。」
「生病又挨餓,身體怎麼吃得消?要不,你想吃什麼?」
原智勇話裡來了些精神,「鶏湯。」
「哎,這……」原大娘瞥向丈夫。
原大郎由嘴裡挪出煙管,冷笑道:「你老子娘害病,灌幾碗熱開水完事,你有紅糖水吃,該偷著樂了。」
原大娘陪笑,「孩兒他爹,言語和緩些吧,孩子病著呢。」
「可不是病?害饞癆饞痞了。」
原智勇教父親挖苦便不吱聲,原大娘子三番兩次勸他吃湯,他都不應。
原大郎哼聲,道:「二丫頭,這碗紅糖水你吃了。」
原婉然杵著不動,每逢她兄長得了物事嫌棄不足,父親便放話讓她拿去享用,而她兄長……
「我的吃食,她憑什麼碰?」原智勇一骨碌翻身坐起。
原大郎說道:「誰教你不吃?——二丫頭,吃,敞開吃。」
原智勇端起陶碗便往嘴邊湊,哪承望陶碗燙手,他才捧起碗,便嗷嗷叫火速撂回炕上,灑出好些糖水。
「哎喲,可憐兒見的,」原大娘忙執起兒子手頻頻吹氣。
生病真好,原婉然暗自嘆息,自己在一邊吹了許久的手,從無人發現。
如果她能生病就好了,爹孃便會正眼瞧她……
一會兒原大娘眼角餘光掃到原婉然,眉尖微攏,『木頭木腦,大哥燙了手,做妹妹的就該拿水讓他浸涼。」
原婉然趕緊往灶間取水,回頭進房前,聽得原大郎說道:「……你再挑精揀肥,總有一天我真把吃食讓給你妹妹。你跟你妹妹很該換個個兒,她從不害點頭疼腦熱就喪聲嚎氣。」
原婉然默默笑了,父親給她的吃食玩具趕不上給哥哥的多,口頭上的褒獎卻沒少過。相較於母親眼裡只有哥哥,父親真心疼她。
原智勇撇嘴,「她?天黑了就不敢一個人待著,怕鬼怕得要命。」
「女孩子家家,膽小無妨,她幹活勤快,你該學學。」
「她再勤快,能像我給老原家傳香火?」
「……臭小子,你說病了不去讀書,護食鬥嘴倒挺來勁的。吃完糖水就給老子滾回學堂。」
原智勇苦著臉,「爹啊,我病著。」
「你哪回害病,不是有好吃好喝的就好了?哼,還打起鶏湯的算盤來了,家裡統共幾隻鶏,經得起你病了就吃?」
後來原智勇終究吃到他夢寐以求的鶏湯——他出水痘。
那時節,村裡剛有個孩子出水痘沒了,原家夫婦忙不迭延請大夫上門診治,原智勇病勢其實尚稱平穩,到了大夫嘴裡倒添上五分,加以原智勇叫苦連天,原家夫婦如驚弓之鳥,不惜錢地抓藥、拜佛。
那幾日原智勇想吃什麼,家裡便立刻準備,原大郎每日從田裡回來,便一陣風似進房探看兒子。原智勇身上癢要抓,原大娘生怕兒子留疤,守在床畔盯著他不讓亂來;原智勇身上痠疼哭鬧,她便百般安撫安慰。
原婉然曉得生病要吃苦,也麻煩家人,然而目睹兄長得到父母細心關愛,依舊忍不住盼望自己也生場病。
七八天以後,原智勇總算好了。為他這一場病,原家延醫調治,求神問卜,花了不少錢,原大郎夫婦心疼之餘,力行開源節流,跟村裡一個老寡婦談好價錢,讓原婉然每日上她家打雜。
自此原婉然起早隨父母下地,下午到老寡婦家幹活,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孩子體力有限,儘管到了晚上,她一沾枕便睡到天明,依舊睡不夠,勞作一日比一日吃力。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某日原婉然起床,明顯疲乏發熱。
難道我生病了?她再三將手按在額上試探,確實熱得不尋常,便告訴母親。
原大娘伸手,指尖拂過她額頭,晴蜓點水一下便收回,轉身扛起鋤頭。
「哪裡發熱來著?家裡錢緊,你別裝病躲懶。」
原大郎在屋外連聲催促,原婉然無法,跟著下田。那日每過一刻,她頭疼不適便多一些,曾經她試著向父親告訴,沒等開口,原大郎笑道:「二丫頭最乖,幹活賣力。」
爹誇我呢,原婉然忖道,我再忍一忍吧,等晚上回家再休息。
捱到下午,她背了簍子替老寡婦上山打豬草,正在山坡上割菜,忽然頭暈目眩眼前一黑,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她醒來,頭疼欲裂,發熱得更厲害,轉眼張望,自己竟已在家裡。
門口響起說話聲,依稀是村裡藥農,「……幸虧我採藥經過,萬一無人發現,小孩子夜裡獨個兒在山上,怕不教野狗吃了?」
原大郎夫妻連聲道謝,「真謝謝您了,大老遠揹她回來,這些鶏蛋小意思,就收下吧。」
「我多事說一句,孩子小,勞累太過,當心落下病根,比如將來身量長不大……」
原婉然由大人對話憶起前情,自己打豬草時病累不支,暈倒了。
她忘了身上不適,笑眯眯想道,我生病啦,病得暈倒,娘再不會誤會我裝病躲懶。
一會兒她的母親的足音由門口響回寢間,原婉然坐在床上,屏氣凝神等待。
其時夕陽西下,農家矮小,屋內昏暗,她對黑暗的懼怕教滿心歡喜壓了下去。
等了這麼久,終於輪到自己生病了,她心臟怦然,睜大眼睛要看清母親神色,那和藹的微笑,憐惜的目光……
「啪。」母親黑著臉,一巴掌拍在她幼小肩上,她身子虛軟,經這一拍,歪倒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