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小孩,是既純真又邪惡的生物,容易與週遭同儕不明所以地排斥或者欺負他們眼中的「異類」,即使明明不懂為什麼要討厭那些「異類」,可是為了在同儕心中佔據一席之地,便會選擇隨波逐流。

因為家境緣故,鄔月紋從小便是同學排擠的對象,從幼稚園大班開始,不管男孩或女孩都排斥她、戲弄她,雖然並不是全部同學都如此,可是多數同學為了求生存,都會選擇旁觀,尤其到了國小後,情況更為嚴重。

鄔月紋的父親在她出生不久後便因車禍喪生,留下一塊土地及大筆金錢給妻女。在鄔月紋三歲那年,鄔媽媽與一名商人相戀,甚至論及婚嫁。而當鄔媽媽即將步入禮堂、以為能夠再次得到幸福時,卻發現那位商人逃之夭夭,甚至騙走了因商家必爭而價格高漲的土地,鄔媽媽因此大受打擊,導致神經緊繃到產生情緒異常。

這些事情在街坊鄰居的嘴裡傳來傳去,而大人們的言語,即使小孩子聽見又不明白其中意義,卻也明顯感受到大人們對於這家母女的疏遠態度,尤其鄔月紋總是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不與同儕有任何互動,造成他們將她視為「異類」,將大人的話轉迤再轉速。

他們的童言童語聽起來單純,卻又是無比銳利的刀刃,讓大人委婉言詞底下的含意,彰顯在孩子們的嘴上——少靠近那對母女為妙!

於是,孩子們討厭親近鄔月紋,卻喜歡三不五時推她一把、扯她一下,或者故意將她的書包、筆、書本撥到地上,讓東西灑了一地,看她安靜地蹲下身慢慢撿拾。

這些鄔月紋都一一忍受下來,從來沒有因為這樣而哭泣,因為媽媽在哭,所以她不能哭。

老師或許知道同學們欺負她的事,又或許不知道,反正鄔月紋不哭不鬧,老師也懶得理會。

在鄔月紋小學一年級,某個即將進入暑假的週六,這一天,是她永遠也忘不了的日子。

中午放學時分,校園裡熱鬧滾滾,她隨著班級路隊排好、行進,卻在經過教室前的小水溝時,右腳猛然一絆,身體不由分說就往水溝跌去。當她狠狽地爬起時,已經沾了半身一汙臭泥水。

老師沒說什麼,皺了皺眉,問聲「有沒有受傷」,得到她的搖頭,又立刻帶著隊伍往校門前進。拜託!她還有一整個班級的作業要改,改完後才能輕鬆享受週末時光,沒時間在這裡瞎耗!

鄔月紋的制服褶裙沾上黑青色的水溝汙漬,同學們三步並作兩步,捂著鼻子紛紛超越她,讓她落在隊伍最後頭。在回家的路上,小小年紀的她,卻明顯感受到同一路隊同學的怪異目光。

她垂著腦袋,眼睛盯著地面,越走越快。

糟糕,眼睛好痛!她抬手想要揉揉發痛的眼睛,卻意識到手是髒的,於是不敢輕舉妄動。

「真臭!」

「這麼髒,幹嘛不等大家都到家再回家?」

「你是掉到糞坑嗎?好臭!」

不知道是幾年級的學生走在她旁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吆暍,她就像被巨人包圍的小矮人,縮著脖子繼續往前走。

倏地,一隻手越過巨人,不嫌髒地將她拉到身邊。

「你們這樣不會太過分嗎?」

眾人一看,發現是一名面目白淨的男孩,名牌顯示是四年級學生,在他的後方,還站著長相一模一樣的男孩與女孩。

「是嘛、是嘛,欺負低年級學妹,羞羞臉!」女孩的手指刮著臉。

「陸同程、尤家輝,原來是你們。」與女孩樣貌相仿的男孩指出名字。

「周威煌、周佳沛?」同年級最顯眼、最愛炫耀的兩人,還有他們眾所皆知的哥哥!

「好丟臉,居然與你們同班。」周佳沛哼了一聲,還鬼靈精怪地抖抖身體、吐舌做鬼臉。

「周佳沛,別以為老師喜歡你,就這麼囂張!」仗著老師喜歡,每次都與他們作對,討厭的臭女生!

「不然你們也想辦法讓老師喜歡你們呀!嘻嘻!」周佳沛吐舌,卻發現自家大哥擅自拉著被他們這群「大俠」解救出來的落難小女孩逐漸遠去,周佳沛慌忙跟上,還不忘一度朝同學扮鬼臉。「哥,等等我啦!」

四人進入前方的小公園,來到臭氣沖天的公廁旁。

「佳沛,有沒有帶手帕?」牽著鄔月紋的男孩問。

「只有衛生紙。」周佳沛翻出皺巴巴的衛生紙,遞給自家大哥。

「我有。」周威煌從書包掏出手帕。

「你怎麼會……呃……這麼髒?」周佳沛抓抓辮子,對著眼前的小學妹左看右看。

鄔月紋低著腦袋,退後幾步。剛才她的手被抓住,她想要掙扎,但抓住她的人不肯放手,硬把她帶到這裡……他們想做什麼?

「別怕,我們不是壞人!」周佳沛急忙搖手,努力回想媽媽看的電視連續劇中,專門解救他人的大俠是怎麼安撫別人的?

「我叫周威峻。」周威峻蹲下,直到鄔月紋抬起頭,才對她露出白燦燦的牙齒。「他是周威煌,她是周佳沛。」

周佳沛滿臉笑嘻嘻,周威煌也不遑多讓,努力讓自己變成電視裡高過來又高過去的可親大俠。

「我們幫你把衣服弄乾淨好嗎?」周威峻問。

鄔月紋看著他,縮緊脖子,心裡既疑惑又恐懼。他們想做什麼?為什麼把她帶來這裡?她必須趕快回家,不然比媽媽晚回家,被看到衣服弄得這麼髒,媽媽會哭……

得不到她的回應,年紀小小的周威峻也失去耐性,乾脆直接吩咐弟弟妹妹開始分工。

周佳沛替她處理裙子,而周威峻、周威煌則替她解決書包、手上沾到的髒汙,二十分鐘後才把她弄乾淨。

頭頂烈日,剛好把她清理乾淨的衣服烤乾,四名小孩走出公園,周佳沛、周威煌一蹦一跳,準備回家告欣媽媽他們今天做的好事,而周威峻則牽著鄔月紋的手,慢慢跟在他們後面。

「你是不是常常遇到這種事情?」周威峻問,他的教室在二樓,恰好是她們班的對角,每次都看見她被欺負的慘狀。

鄔月紋依然靜靜地往前走,視線低低地看著路面,直到一個岔路,她才扯扯被握住的手。

「我往這邊……」說話聲細細小小,讓周威峻必須用二十萬分的力氣注意聽。

「你也住這裡?我陪你過去。」不由分說便拉著她往左邊走。

這裡是一個小型外開式社區,裡頭是一個圓環,左邊的岔路能通到右邊,他家則在右邊。他暗暗數著經過的房子,直到第四棟、原本米色磚頭呈現灰白的房子時,鄔月紋停住腳步。

「你家在這裡?」

鄔月紋點頭。

「以後早上我來找你一起上學,星期三、星期六我讀半天,放學後就去你的班級找你,我們一起回家。」周威峻說。他每次都看到她被欺負,媽媽說,看不下去,就要幫忙!

鄔月紋考慮半晌才好不容易點點頭,看著這位大哥哥揚長離去,還不懂他為什麼要幫她?

從這時候開始,她與周家三兄妹總是一起上學,只要可以,也一起回家。

或許是同學們看她有人「罩」,個個開始安分起來,縱然不與她親近,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意欺負她。

這段「上下學」關係,直到鄔月紋小學畢業、搬到桃園前,整整維持五年左右的時間,風雨無阻。

從小到大,鄔月紋的性格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就算唸到大學,除非必要,否則她鮮少與旁人主動談話,安靜是別人對她的認知。她就像開在牆邊的小白花,不去擾人,獨自芬芳。

大學畢業後,鄔月紋開始努力找尋工作,投出的履歷幾平要與她齊高,也面試了不少公司,但卻沒有收到任何錄取通知。

鄔月紋對語言十分敏感,大學唸的是英文系,自修日語及德文,三不五時便捧著厚厚的原文書窩著看,兩位稍有交集的室友每次看到都拍著額,感歎她被英文荼毒還不夠,非得找其他外星語當佐料凌虐自己。

是以,鄔月紋剛開始找工作時,都是針對公司的翻譯人員下手,畢竟這是她的專精。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卻沒有一家公司肯錄用她,於是她放寬標準,只要看到有助理缺額,她都會投遞履歷,就為了爭取那一丁點可能被錄用的機會。

這日,鄔月紋緩緩從某間辦公大樓走出,才跨出公司的自動門,迎面而來的熱風便讓她暈了暈。

她揉揉額角,站在公司大門前的小亭子裡,心想讓自己喘口氣再離開。

她又失敗了!她沮喪地垮下肩,突然察覺手提包裡的手機發出震動。

她的手機鮮少有人會打來—應該說,除了母親以外,根本不會有人打來,使用三百元的易付卡,可以讓她用上半年還有餘額。

她掏出手機接起,彼方傳來母親關心地詢問面試狀況,鄔月紋撒了謊,說面試一切順利,現在只等錄取通知。母親又殷殷叮嚀她要注意身體、飲食,通話才結束。

鄔月紋將手機收回手提包內,垂著眼站立幾分鐘,正準備舉步離開時,右側突然傳來一道陌生男音。

「鄔……月紋?」

她困惑地抬起頭,視線看向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她記得這張面容,印象中,他是稚嫩的,不像現在充滿陽剛的男人味。

她的嘴張了張,直到男人走到面前,才說出話來。「周威峻?」

「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我?」周威峻咧嘴,笑容與小時候一摸一樣。

鄔月紋點點頭。他也還記得她?

「你還是這麼容易臉紅。」周威峻眉開眼笑地說:「這麼多年過去,你幾乎沒變,剛才我以為自己眼花,想說怎麼有個女孩與你這麼相像?嘗試叫你的名字,沒想到真的是你。」

鄔月紋靜靜站著,沒說話。

周威峻也習慣她這副模樣,逕自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這裡面試。」

「順利嗎?」

鄔月紋搖頭,肩膀垮垮的。

「這樣啊……」周威峻沉吟半晌。「你是應徵哪個職位?」

「業務助理。」

周威峻毫無痕跡地揚了揚眉,一點也不訝異她會失敗。業務助理雖然不像業務人員常常需要面對客戶,但偶爾還是會有機會,甚至要常常接聽廠商打來的電話,依照她的性格,這項工作絕對不適合……除非她的個性在分開的這幾年裡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周威峻突然問。

「啊?」鄔月紋望著他,眨眨眼。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我們好久沒見面,自從你搬家以後,算一算也有十年了吧?」

「嗯!」十年又三個月。

「你住哪裡?晚上我下班後過去接你。」

鄔月紋想也沒想就報出位在臺北的套房位置,還依照他的要求,把手機號碼給他。

「從這裡過去要半個小時,我出發前打電話給你,你來得及準備嗎?或者我需要提早告訴你?」

「不用,半個小時就足夠了。」她沒有化妝打扮的習慣,半個小時已經非常充足。

「那先這樣,我大概……」周威峻看向手錶,想了想。「今天我大概七點才能離開公司。」

「沒關係。」

周威峻點頭,臨走前揉了下她的發頂。這個習慣一如十年前,分毫不變,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晚上見。」他朝她揮手,進入她面試的隔壁公司。

原來他在那間公司工作……「全方位資訊公司」?不知道有沒有缺額?就算是作業員也好,她想和他在同一間公司、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就像當年一樣……

事實上,在鄔月紋大學二年級時,曾經回到高雄那個對她來說烏煙瘴氣、卻又帶著點點微光的社區,但她失望地發現,原本屬於周威峻的家,已經換了新的主人。

就像她會搬離,他也有可能離開。

可是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人,居然能夠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而他還不曾忘卻自己,她何其幸運?

「所以你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工作?」周威峻問。兩人現在正在市區內的一間簡餐店用餐。

「嗯!」鄔月紋點頭,用叉子戳著綠色花椰菜。

周威峻看著眼前的女子,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曾經有過的戚覺,再次襲上他的心。知道她遲遲未找到工作,他突然萌生一股念頭,不過他沒有開口,認為自己必須再思考一下。

「伯母現在還好嗎?」周威峻將話題岔開。

「很好。自從搬到桃園與阿姨比鄰而居,阿姨天天往我們家跑,甚至拖著媽媽四處遊玩,媽媽的情況也因此好轉,現在已經正常了。」

「那就好。」

「威煌哥與佳沛姐過的好不好?」

「威煌那傢伙現在在日本樂不思蜀,佳沛學武術,學著學著就跟著她的師父男友跑到武當山修身養性。」

「佳沛姐……學武術?」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頭整日幻想自己是什麼曠世大俠,大學時跑去參加太極社……她說她很認真在學,但參加社團一年後,要她打一套拳來看看,卻什麼也打不出來,我看,她當時應該是貪圖社團指導老師的美色,美其名參加社團,目的是交男朋友。」結果還真的被她釣到!

周威峻既無奈又疼寵的語氣,讓鄔月紋不由得勾脣淺笑。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十分疼寵弟弟妹妹。

看著她的笑容,周威峻有些閃神。並不是她的笑容傾國傾城,只是她的笑讓他想起不小心落在懸崖峭壁上的種子,即使風吹雨打受折騰,還是倔強頑強地冒芽開花,柔柔地在難受的環境下散發光芒。

他知道她的生長背景,小時候第一次出手將她從男孩們的圈子裡拉出,純粹是因為受到連續劇與媽媽的影響,認為他救了她,像是電視裡的英勇大俠。

然而隨著年紀增長,這份英雄情懷漸漸淡去,取代而之的,是一種無法戒掉的習慣。

她在小學畢業那年暑假搬離高雄,他原以為他會漸漸忘掉這種習慣,可是卻沒想到,有些東西一旦成形了,再也無法抹去。他甚至常常站在人去樓空的屋子前,才想起來她已經離開;又或者在走在路土時忍不住回頭看空蕩蕩的身後,心裡一陣空虛。

那時候,他花了整整一個學期才接受事實,而在接受事實後的半年,他也跟著搬離高雄。

「你吃不下了?」周威峻看她放下手中的湯匙。

「我一向吃的不多,但就是很胖……」

周威峻上下打量她。「你這樣會胖?」

「呃……比起其他女生,我算胖的了,這好像是遺傳,因為我媽媽和阿姨都是這樣。」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周威峻說,伸出手,在鄔月紋驚異的目光下,端她的餐盤,疊在他空蕩蕩的盤子上,自顧自地吃起她剩下的蝦仁蛋炒飯。

啊,那她吃過了耶!

看著她嘴巴如魚一般開開合合,周威峻發出輕笑,將一旁的黃色布丁推到她面前。「這個給你,我記得你很愛吃這種軟軟滑滑的東西。」

鄔月紋看看他,又瞅瞅白色小瓷碗。

「別客氣,算是我們交換食物。」舀了口蛋炒飯放入嘴裡。啊,她怎麼那麼愛臉紅?

「謝、謝謝。」

周威峻低笑,剋制想捏她紅潤臉頰的衝動,剛才還在考慮的念頭此刻拍板定案。

他想要彼此的交集更多一些!

「我這裡有份工作想請你幫忙,你願意嗎?」

「啊?」鄔月紋覺得今天太多讓她發出「啊」的事情。

「我家裡缺一位……嗯……打掃的女傭。」

「女傭?」

「總不能說阿姨吧?不過說女傭又有點不太恰當……」周威峻皺眉,一時之間想不出更好的說法。「總之,我家裡亂,需要有人幫忙整理,你知道男人最不會處理那些事情。」

「周伯母呢?」

「我年紀也不小了,不能一直賴在家裡吃香喝辣,有了積蓄就買了房子獨自搬出來住,所以目前並沒有與家人住在一起。」周威峻解釋。

「你房子很亂嗎?」

「超級。」如果看到包準會嚇到。

「或者你打算先到我那裡探查情況再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