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青華的眼,死死地盯牢著左手中的那一塊橢圓磚紅色塑膠片上無數的小黑孔,右手的姆指與食指,則不停地往三指拳握的掌心裡拈出一根根的銀亮小釘,往黑孔上扎,然而心間卻一點一滴算計著家用。
她想:再過兩天又到了領薪水的日子,這個月工作熟稔多了,薪水起碼比上個月多兩千塊。等領了薪水,就去幫小梅買兩件學生裙。小孩長得真快,一件裙子,兩年就不能穿了。 想著想著,手上又完成一個鐵梳蕊,便抬手,往那個堆滿鐵梳蕊的膠繩簍子丟去。
這一簍子的梳子,她連今天已經做了五天,雖然賺不了幾個錢,但想著孩子還小,以後的日子這麼長,能多攢一分是一分,所以才又趁著晚上下班看小孩作功課的時候兼著做。
她回過頭來,看看正在餐桌上寫作業的孩子,卻獨不見心兒,便問:
「心兒呢?她剛才不是在這兒畫圖嗎?」
小梅朝房間門望了望,對媽媽答道:
「不曉得,好像上床睡了。」
青華又低下頭,繼續扎著梳蕊,只是心下覺得奇怪:為什麼最近心兒老是早早就睡覺了,看上去又不是生病……
心兒這頭,正把青底打藍格子的薄被矇在臉上。她想:這樣子她可以比較快睡著,睡著了就不用害怕。即 便媽媽真的把自己煮來吃,她睡著了,也不會有感覺。
這陣子,她已經確認爸爸拋棄媽媽,因為媽媽曾親口說:爸爸丟下她。心兒問過姐姐,姐姐確定「丟」就是拋棄的意思。而她也認為:
「媽媽一直那麼傷心,遲早是一定會瘋的,電視連續劇不都這麼演的麼?媽媽的臉總似一朵黃昏的牽牛花,那麼憂愁地垂喪著。尤其在工廠的時候,眉頭更是打了好多個結,要像電視上的阿姨那樣發瘋起來,是早晚的事。而且,我也搞不清楚,媽媽如果真的瘋了,會先不去上班,還是先吃掉自己……唉!不管怎樣,現在只要睡著!睡著!睡著,一切就不會害怕了!」
她一邊想,一邊緊閉著眼,還忍受著自己呼出來的熱氣,持續地在被褥裡加溫。並且絕對不肯掀開被子透氣--現在,她正努力認真地讓自己睡著,睡著就一切都不怕了。
六
電動裁縫車「跟嗯……跟嗯……」地發出慢節奏的巨響,青華推按著黑底染朱彩絨布上的手指頭,被機器震地發麻。突然,青華一駭:怎麼她纖長的手指正一分一毫地消減……天啊!她還來不及尖叫,十根手指已全然消失!她張大口,卻叫不出來,全部的同事都圍過來看……青華兩個手掌已經不見……同事們議論紛紛,皆說:
「青華妳的手不見了!沒辦法賺錢了!」
也有人嚷著說要找老闆來,要老闆開除青華。青華嚇死了,看著自己逐漸消失的雙手,想到自己沒法賺錢!沒法供養那三個孩子,便瘋狂地叫起來:
「不要!不要!」
她努力扭動自己的身子,揮動自己將要消失的雙手,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懼朝她襲來,她更加歇斯底里地狂喊著……
霎間,她睜開眼:四週靜極,只有孩子勻適的呼吸聲,和漾在空氣中暖黃暖黃的燈輝。
沒有,她的世界沒有改變。她晃了晃頭,覺得自己像剛與一頭殘暴無比的猛獸格鬥過,現在四肢乏力,週身汗水淋漓!
她不敢回想夢裡恐怖的惴悸,只想趕快闔上眼,趕快進入睡眠,明天還有一堆的工作!
但是,滿身的黏膩,與夢裡揮之不去的餘慄,逼得她無法成眠。她左翻一個身,右翻一個身,就是不能睡著。
最後,她翻開被子,豁然起身,決定燒水洗個熱水澡,把一身的汗水跟驚懼給沖個乾淨!
睡在青華身邊的心兒,在恍惚的睡意間,被這起床的聲響給擾著。不覺地掀了掀眼,似乎看到媽媽走出房間的身影,又睏極地垂下眼皮。
半晌,廚房傳來鍋具「鏗鏘」的碰撞聲,心兒乍然瞋眼,快速地轉過頭,發現母親不在床上,她的心頭一糾:莫不是她害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她拉起被子,往頭矇上,想要躲到睡眠裡去,可是睡神並不是隨時敞開雙手,歡迎任何人奔進他的懷抱。
薄被下的她,聽見媽媽開水龍頭的聲音,開瓦斯爐的聲音,蓋鍋蓋的聲音,她的心跳跟著這些聲音「咚咚咚」地不斷不斷加快……接著,她聽媽媽進到房間細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靠近……靠近……她忍不住蜷縮起藏在被褥裡的身子,緊緊往冰涼的牆壁投靠……
青華進到房裡想要拿換洗的衣物,一抬眼,卻見心兒藍格的小被子縮成一坨,再近一點看,整團被子竟是顫顫地抖動著,她心裡一愕,嘴上輕喊道: 「心兒!心兒!」 她這一喊,被子抖著更厲害,她忙弓身上床,舉手想要拉開被子,但被子被緊緊地揣住,她用力一拉,剎時,心兒狂聲尖叫:
「不要!」
青華嚇住了,怎麼這孩子曲成一團,滿臉驚怖,面上比日光燈下的牆壁還要慘白,甚至閉緊雙眼,不知被什麼駭住了。 青華向前,想要拍撫心兒的背,但才一觸,那背又觸電般地躲開,青華開口慰道:
「不怕!不怕!是媽媽!」
此時,廚房「鏗豋鏗登」送來滾水撞動鍋蓋的音響,青華只好下床,要先去關瓦斯。才著地,就瞥見小梅在小床上睡眼迷糊地坐起。便說:
「快睡!快睡!明天還要上學」
小梅一邊躺下,一邊啞聲問道:
「心兒怎麼了?」
青華壓低嗓子,怕連小傑也吵醒,只說:
「睡吧!沒事,可能作噩夢。」
說完,便躡腳趕到廚房把火熄了。
再輕步回房時,竟見大床空無一物,這下她心裡真的著急起來,開始門裡門外床底床邊地搜尋,又繞到客廳廚房,找了半天,重回房間,仍不見個影子,心直直往下沉去。驀然!她想起身旁這座陪嫁的梨木大衣櫃,便一個側身,要握住門把……
心兒裹著自己的被子,藏身在媽媽的衣物間,聞著淡淡的樟腦味,感到空前的安全。心上也就不那麼惶惶不安,正要好好地喘了一口氣……櫃子門卻「柺咦」地打開,黃褐色的燈光一下灌進來,心兒整個神經一悚,人幾乎要昏厥過去。隨及,一雙手臂伸進來,把她撈了出去。奇怪的是,心兒與媽媽溫暖的肌膚相碰觸,心中雷擊般的驚恐反而凍卻了下來……
但她還是害怕,又不知還能躲到哪,只能兩隻眼忡忡地瞅著媽媽……
青華把心兒抱在胸前,慢慢地拍著她的背,走到客聽,揪開小黃燈,柔聲地問著心兒:
「是不是作噩夢?」
心兒兩眼汪著驚怕過度的淚水,小口微啟,像要說什麼,又不敢說。久久,終於吐出一句話:
「媽媽!妳要把我吃掉嗎?」
青華一聽,心內著著地疼了一下:怎麼這孩子把這事靨在心上了!她憐惜地凝視心兒,宛聲地說:
「傻孩子,妳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媽媽怎麼會捨得吃掉妳呢?」
心兒的心還是懸著,她又細聲地問:
「真的?」
青華斬釘截鐵地說:
「真的!」
心兒追問:
「那夢是真的,還是假的?」
青華抱心兒抱得有些吃力,便捱著窗旁的籐椅坐下,又一邊答著話:
「有的真,有的假。告訴媽媽,妳作了什麼夢?」
心兒偏頭想想,說:
「我夢見爸爸帶禮物回來看我,又夢見爸爸和很多好朋友在看平劇……媽!爸爸真的有……回來嗎?他如果有回來……還算拋棄媽媽嗎?」
青華見她問得這麼認真,不由地揚了眉,撇嘴一笑,答道:
「對呀!爸爸有回來,爸爸現在在天上當神仙,如果回來,就只能回到我們的夢裡,他有回來當然就不是拋棄我們呀!妳怎麼會說爸爸拋棄我們呢?」
心兒嘟起小嘴,皺著眉說:
「是妳說爸爸丟下妳的啊!」
青華噗嗤一笑道:
「有哦?我有說嗎?我忘了!大概是太傷心的時候說的吧!那只是氣話,不能當真的啦!」
心兒聽到這兒,疑慮又被挑起,嚅嚅地又問:
「媽!妳太傷心,會不會瘋掉?像電視裡的阿姨那樣!」
青華把鼻尖湊近心兒,長長地「嗯」了聲說:
「妳這個小腦袋瓜裡到底裝了什麼?淨是亂想!妳放心!媽媽健康又強壯,永永遠遠都會保護妳這小傻瓜蛋,永遠都不會瘋掉的……」
說著,便在心兒的頰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心兒別著臉,感受媽媽濕暖的脣溫,腦際倏然飛過媽媽打點滴的一幕,小口張了又閤,一雙靈瑩的眸子,遊覽著沉在昏曖燈氛裡的四壁。
朦朦朧朧,她閤上眼皮,看見了心域上的夜。那夜,漆黑漆黑,像一件巨大的斗篷。
她想知道是誰穿了斗篷,便跑啊,繞啊探的,卻怎麼也看不到穿斗篷人的臉,只看到,斗篷那一片淹天覆地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