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六章

「你的身體沒問題,只是有點睡眠不足。」醫生看著X光片說。

「謝謝。」我背起書包。

「你給我直接回家睡覺。」乙晶敲著我的腦袋。

我站在書店前,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回家,只是被煙臭跟無聊的熱情淹沒。

不回家,又怕遇到嚇死我的老人。

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從六點開始,每隔一小時就打電話去你家,檢查你在不在。」

乙晶認真地說:「別忘記我們賭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給我好好唸書,

我可不想勝之不武。」

我無奈地搖著書包,騎著腳踏車回家。

「王媽已經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熱著吃吧,碰。」

媽碰了張牌,繼續將臉埋在麻將堆裡。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豬朋狗友還沒

湊齊前溜進房裡。

缺乏家庭溫暖的小孩,就是在說我這種人吧。

我盯著電話,五點五十八分。

我盯著電話,讓時間繼續轉動一分鐘。

然後再一分鐘。

盯著,然後又一分鐘。

終於,電話響了。

「你好,我找劭淵。」乙晶的聲音。

「遲了一分鐘。」我整個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為我們的時鐘不一樣。」乙晶。

也對。

「我要開始唸書了。」我翹著腿說。

「那再見啦!」乙晶輕快地說。

我們同時掛上電話。

我看著電風扇飛快的葉片,心想愛情小說裡有趣又有哲理的

對話是怎麼來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遠不會有愛情小說中的對話。

我也想不透,現實生活中真的有人會那樣肉麻兮兮地講話嗎?

也許,在這個故事裡,我扮演的不是談戀愛的角色,更或許,這個

故事根本不是愛情故事。

我躺在床上,打了個哈欠。

正當我想小睡片刻時,突然全身墮入掛滿荊棘的冰窖裡。

熟悉的壓迫感加倍襲來!

我閃電般從床上躍起,驚惶地站在枕頭上,兩隻眼睛瞪著窗外。

我懂了。

霎時間,我懂了。

這是一個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這個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貼在我房間的窗戶上,身體

緊黏著玻璃,瞪視著皮皮撮的我。

老人。

「啊!!!!」我尖叫著,用盡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視著我,歪著頭,端詳著他的獵物。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鎮定下來的,但當我停止無謂的尖叫時,我的

手裡已經拿著一對扯鈴用的木棒。

「你在幹什麼?!你爬到我家窗戶幹什麼!」我怒斥著老當益壯

的老人,一個看起來沒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樓窗戶外的老人。

老人不說話,只是張開嘴巴在窗戶玻璃上吐氣,讓玻璃蒙上溼溼

的白霧,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寫著:「跟我學功夫」五個字。

我搖搖頭,此刻,我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怎麼會有如此不講理的怪人?!

我拿起電話,撥了110。

「喂,我要報案,我家在永樂街五號,有一個壞人現在爬上我家

三樓的窗戶,好像要偷東西,可不可以麻煩你們過來一趟,嗯,不,

不是開玩笑,請你們馬上過來。」我看著在貼在窗外的老人,把電話

掛上。

老人熱切地看著我,而我身上的壓迫感不知何時已經解除了。

這個老人也許會被我一通電話送進警察局裡盤問,也許,他還得

吃上官司,在監獄裡關上幾個月,以他這種亂七八糟的瘋狀,一定會

被別的囚犯欺負的。

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我這樣問我自己。

不過,他也太過分了吧!竟然貼在我房間的窗戶上嚇我,要是我

正坐在床前書桌上唸書的話,一定會被嚇到心臟痲痺。

我幾乎敢肯定,這次若是放過報警抓他的機會,他還是會變本加

厲地想辦法嚇我。所以,我橫著心了。

「叮咚叮咚。」

我趕忙搶步開門出房下樓,果然看見兩個警察站在玄關上。

「你們家小孩報案說,有人爬在你們家三樓的窗戶,我們過來看

一看。」一個警察說。

我爸愣了一下,說:「沒有啊,是小孩子無聊亂報案啦!」

王伯伯頂著他的大肚子笑道:「對啦對啦!淵仔就是那麼調皮,

兩個警察辛苦了,一起泡個茶吧!」

我氣得大叫:「在我房間的窗戶外啦!警察先生你們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顧一眼,只得脫鞋拔槍跟我上樓,而我爸跟他四個朋友也

好奇地跟在後面。

我打開房門,指著窗戶外

怪了?

沒有人?

我大叫:「剛剛明明還在的!我還被嚇到尖叫!你們都沒聽到嗎?」

爸狐疑地說:「尖叫?什麼尖叫?」

我緊緊握著拳頭,恨得說不出話來。

陳伯伯在一旁笑說:「淵仔從小就喜歡這樣頑皮,警察先生不要

生氣啊,一起下樓泡個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著我,說:「再亂報案的話,就把你關起來!」說完

,便同爸他們下樓。

我氣憤地將電話摔在床上,用力關上房門。

我看著窗外,心中氣憤難平。

但我究竟在氣些什麼呢?我氣的已經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著打屁聊天,根本沒聽到我尖叫的腐爛大人們。

第七章

我怨忿地坐在床上,拿起電話急撥。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試圖冷靜下來。

「還沒七點啊?要跟我報備什麼?」乙晶的聲音。

我看著空洞黑暗的窗戶,說:「剛剛那個奇怪的老人又來找我了。」

乙晶吃驚地說:「什麼?他知道你家在哪啊?你告訴他的?」

我咬著牙說:「誰會告訴他!他大概是跟蹤我吧,而且,妳猜猜

看那老人是怎麼樣來找我的。」

乙晶遲疑了一會兒,說道:「聽你這樣說,應該不是敲門或按

門鈴吧?」

「嗯。」我應道。

「從書包裡跳出來?」乙晶的聲音很認真。

「」我無語。

「藏在衣櫃裡?」乙晶悶悶地說。

「他貼在我房間外的窗戶上,兩隻眼睛死魚般盯著我。」我嘆了

口氣。

「啊?你房間不是在三樓嗎?」乙晶茫然問。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貼在窗戶玻璃上的臉,足夠讓我做一星期

的惡夢。」我恨道。

「後來呢?他摔下去了嗎?」乙晶關切地問。

「應該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撟捷,在我報警以後就匆匆逃走了。」

我說,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的鳥臉。

「嗯,希望如此,總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說。

「沒錯,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現都讓我渾身不舒服,不知道是

怎麼回事。」我說著說著,將今天放學時我突然聯想到的恐怖關連

告訴乙晶。

乙晶靜靜地聽著,並沒有痛斥我胡說八道。

「聽你這麼說,那個老人好像準備跟你糾纏不清了,說不定對你

下什麼符咒之類的?還是紮小稻草人對你做法啊?」乙晶認真的推論

透過話筒傳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渾身不自在。

不僅不自在,還打了個冷顫。

「怎麼不說話了?我嚇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縮在床邊,身體又起了陣雞皮疙瘩。

我緊緊抓著話筒,一時之間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為什麼要這樣緊抓著話筒?

話筒把手上,為什麼會有我的手汗?

我,為什麼不敢把頭抬起來?

答案就在兩個地方。

一個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顫抖的心跳中。

另一個答案,就在,我不敢抬頭觀看的

窗戶。

窗戶。

我咬著嘴脣,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黑夜中的玻璃窗戶。

一張枯槁的老臉,緊緊地貼著玻璃,兩隻深沈的眼珠子,正看著我。

正看著我。

「哇~~~~~~」我本想這麼尖叫。

但我沒有,我根本沒有力氣張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緊緊抓著話筒。

我連閉上眼睛,逃開這張擠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臉的勇氣,都沒有。

「你怎麼都不說話?」乙晶狐疑地說。

「我」我的視線一直無法從老人的臉上移開。

「你身體又不舒服了嗎?」乙晶有點醒覺。

「嗯。」我說。老人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也就是說?」乙晶的腦筋動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說。我彷彿看見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縮。

「好可怕!我幫你打電話給警察!」乙晶趕忙掛上電話。

此刻我的腦子已經冷靜下來了。

其實,這個老人有什麼可怕的呢?

不過就是個老人罷了。

雖然他舉止怪異,甚至不停地跟蹤我、嚇我,但他不過

就是個遲暮之年的老人罷了!

奇怪的是,雖然我的腦子已經可以正常運作,也開始擺脫莫名其妙

的恐懼,但我的心跳卻從未停止劇烈的顫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試圖在告訴我什麼呢?

我應該害怕?

老人又開始在玻璃上哈氣。

老人又開始在白霧上寫字。

「求我當你師父。」左右顛倒的字。

我窩在床邊,搖搖頭。

老人一臉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堅定的態度。

隔著一張三樓陽臺上的玻璃,一個痴呆老人,一個心臟快爆破的

少年,就這麼樣對看著。

對峙。

門鈴響了。我想,一定是據報趕來的警察。

這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老人了。

我死盯著老人,甚至,我還試圖擠出友善的微笑。

樓下充滿高聲交談的聲響,似乎,那些死大人們正在騷動,似乎,

他們正在妄自判斷一個國中生的人格。

沒關係,過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靜靜等著敲門的聲音,期待著那些死大人驚訝的表情與一連串

的道歉。

老人繼續死貼著玻璃。

我的心臟繼續狂顫。

第八章

不知道是不是氣氛的關係,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許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死大人們為何遲遲不上樓

解救我呢?

你猜,最後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為是、冷漠的大人麼?

我注意到樓下的吵雜聲逐漸散去。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們

請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棄。

「扣扣扣!扣扣扣!」

是我期待的敲門聲!!!

我壓抑住滿腔的喜悅,慢慢地走向門邊,以免嚇跑了老人。

我打開門,是媽。

「媽,妳看!有個奇怪的老人貼在窗戶上!嚇死我了!」我指著

玻璃,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著我,並沒有閃電般逃走。

媽一身的煙味與酒氣,眼神散亂,她胡亂地塞給我一把千元鈔票

後,說:「剛剛贏了不少,給你吃紅啦,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還是

存起來」

我抓著媽的手,急切地說:「媽妳快看看我的窗戶!有人貼在

上面!」

媽頭歪歪的,隨意朝我房裡看了看,說:「喔。」接著,媽就歪

歪斜斜地走下樓了。

就這樣走下樓了。

悲哀的感覺徹底取代了恐懼。我看著房門冷冰冰地帶上。

關住我自己,一個人。

我坐在地上,看著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棄我以後,我的心算是陰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於是乎,他的眼睛從死魚眼變成滄桑,

變成一個老人該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原本燥亂狂奔的心臟,不知何時已經平息

下來。

老人又開始在玻璃窗上哈氣,接著又用手指寫著:「別難過」。

我無神地搖搖頭。

老人,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對峙,開始一整夜的默然對視。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蒼泊的瞳孔裡渡過。

老人,也這樣貼著玻璃,與我同在。

「一整個晚上?」

「或許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總之,我後來睡著了。」

「鬧鐘叫醒你的?」

「嗯,醒來時,我的身邊還披了張毛毯。」

「喔?」

乙晶託著下巴,不能置信地問,筷子停在滷蛋上。

我看了看阿綸、阿義、小咪,繼續說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

那個老人。」

「你那麼確定?他打破玻璃進去?」阿綸吃著小咪帶給他的便當。

「可以這麼說。」我瞧著乙晶。

「可以這麼說?也就是說,他不是打破玻璃進去的?」小咪的

觀察總是很仔細。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塊碎成脆片。」我繼續說:「非

常小的脆片,我醒來時,那些脆片已經收拾好,用日曆紙包好放在

垃圾桶裡。」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義說,一邊把滷蛋戳得亂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話我一定會醒過來,何況是將強化玻璃打碎。」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個老人是個妖怪?」小咪。

「妖怪個頭,要是他是妖怪的話,阿義才打不贏他。」阿綸說。

阿義哼了一聲,說:「妖怪我也照打不誤。」

乙晶端詳著我,說:「你快天亮才睡,睡那麼少,怎麼上午都沒

看見你打哈欠還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說:「妳怎麼這麼清楚?上課都在看劭淵啊?」

乙晶也許臉紅了,但我不敢看她,趕緊說:「對喔,我一整天精神

都很好,眼睛甚至沒有乾乾澀澀的感覺,唱國歌也特別大聲。」

阿義歪著頭說:「好了不起,你該不會中邪了吧!」

阿綸將便當吃個精光,嘴裡含著菜飯說:「沒事就好,如果真的

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進去你房間幫你蓋被子,卻沒殺掉

你的話,那他一定對你沒惡意才是。」

小咪點點頭,說:「嗯,下次他要是繼續躲在窗戶外面嚇你,你

就打電話給阿義嘛,叫他幫你趕走他。」

阿義得意地說:「嗯,我很閒。」

我沒有回答。

我並不想為難那老人。

也許,是因為在家人背棄我的時刻,那老人及時陪伴著我寂寞心靈

的緣故吧。

「下次那老人這樣嚇你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吧。」乙晶認真地說。

「謝謝。」我笑笑。

第九章

放學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蹤影,或許,他正在不遠處窺伺

著我。

或許沒有,因為我的心臟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麼有錢,幹嘛不買任天堂?」乙晶踢著小石子。

「看武俠小說比較有趣啊。」我說。雖然我並不介意買一臺

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說總有一天會看完的。」乙晶皺著眉頭,又說:「阿義,你

不要邊走邊抽煙啦。」

我看著阿義蠻不在乎的眼神,說:「你的頭髮該剪了,明天升旗

要檢查。」

阿義哼了一聲,將煙彈到石階下,說:「不過說真的,你趕快買

一臺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錢去雜貨店打瑪莉兄弟。」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裡的鈔票。昨晚媽給的。

傍晚,我抱了臺任天堂回家。雖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對

這臺遊戲機感到興趣與好奇,所以我趕著回家試試。

輕輕地打開門,很幸運,進門後並沒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爛

朋友,也沒聽到媽媽那群牌友的搓牌聲。

只不過媽媽的房間裡,卻傳來細微的聲響。

是呻吟聲。

「小孩子沒那麼快回來」媽細細的聲音。

因為阿義不定時的性教育開導,我不是個對男女房事一竅不通的

少年。

「這才像個家。」我心想,躡手躡腳地從媽的房間旁,輕輕走到

樓上書房。

進了房間,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時,不禁笑自己是個阿呆。

笨死了,我房間裡根本沒電視,玩個大頭。

我想到儲藏室還有一臺沒有拆封的新電視,於是打開房門,想下

樓搬電視。

一開門,我站在樓梯彎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邊整理褲帶,一邊大大方方地從媽的房間出來。

我的拳頭。握著。

媽慵懶地跟在王伯伯的後面,撥弄著頭髮。

我的呼吸靜止。胸口被靜止的心跳震裂。

「什麼時候還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髒手抓揉著媽的

屁股。

「什麼還可以?快快快出去,淵仔快回來了」媽把王伯伯

的髒手拿開,一臉不耐。

王伯伯陪著笑臉,在玄關穿上鞋子。

我看著這難以置信、噁心的一幕,內心沒有悲慟,沒有憤怒。

只有一個字。

殺。

我看著媽走進大廳看電視,我茫然走進房間,將門輕帶。

我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的眼睛沒有淚水,也許眼白已爆出青筋。

這是我這輩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媽,王伯

王八蛋!!

我的雙拳咯咯作響,怒火煮沸了指骨裡的血液。

冷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戶吹了進來,我看著血色夕陽。

「我要殺了你。」

我悶一聲,一掌打在書桌上,咚。

異常沈悶厚實的聲響,接著,書桌塌了。

沒有聲音,四隻桌腳內八字地折斷。

書桌的桌面,留下一個破爛的掌形,掌緣猶自冒著細微白霧。

訝異怒濤般衝垮我心中的怨忿,然後變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氣,是啊!

但這張桌子雖然是木桌,但也才剛買一年多啊!

「我有這麼生氣?!」我喃喃自語,一邊蹲下來檢視桌腳跟桌面

之間的崩口。

「不是生氣,是殺氣。」

我愣了一下。老人的聲音?

我警戒地環顧小小的房間四周。我有幻聽?

「是殺氣啊!」

「你在哪裡?!」我忿忿地說,此時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懼這類的

廢物。

「櫃子。」

當然是櫃子。

我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櫃子緩緩打開。

老人從黑暗的細縫中,慢慢吞吞地走出來。

「你怎麼躲在這裡?」我問,雖然是白問。

「因為你的房間就只有櫃子跟床底可以裝得下我啊!」老人似是

而非的回答。

「你要嚇我、纏我、煩我到什麼時候?!」我冷冷地說。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構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後,

那麼,這個人就會徹底改變。

我正站在人生的懸崖,地獄的風口上。

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幾年後,治平專案就會出現我的

名字。

「我沒有嚇過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誠摯地看著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著老人。

「正義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著淚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這張桌子!還要學功夫?!」我對老人的

耐性至此消耗殆盡。

「要!然後你就可以劈山斷河,鋤強濟弱!」老人雙手攬後,夕

陽餘霞照在墨綠色的唐裝上,老人的皺紋反射著金黃的光輝。

「你劈山斷河給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著拜你為師!」我

吼著,我已管不著媽是否聽見。

「那」老人有些侷促,發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滾!」手指著窗戶外。

老人搖搖頭,說:「要是在幾年前,我還真不願勉強你拜師!我

的時間」

我一掌奮力拍在窗戶旁的牆上,大叫:「你把這牆給劈倒啊!劈

倒我就拜你為師!劈不倒就」

老人一腳踏步向前,右手以奇異的速度、似快實慢地在牆上印下

一掌。

「就」我的聲音凝結在空氣中。

凝結在空空蕩蕩、沒有牆壁的空氣中。

第十章

我的房間失去了牆壁。

我對失去牆壁這種事,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著寒風灌進我的房間。如果失去一面牆壁的

房間還叫房間的話。

「轟轟隆~~筐筐~~~蹦!」

牆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車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氣定神閒中頗有得意之色。

或許我雙膝發軟,但是一時間還無法從超現實中醒覺過來,我只

是呆站著。

「男子漢說話算話,快些跪下!我傳你一身好本領!」老人喜孜

孜地來回踱步,又說:「你好好學藝,別說倒一面牆,想倒幾面牆就

倒幾面牆!」

我歪著頭,呆呆地說:「你你怎麼弄的?」

老人正要開口,卻聽見媽急步上樓的聲音,老人拔身一縱,躍出

空蕩蕩的空蕩蕩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

子的另一頭,化成一個綠色的小點。

「怎麼回事!你的房間!?」媽驚呼。

「不知道,我回來就這樣了。」我淡淡地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媽侷促地說。

「剛剛。」

我把媽推出房門。扣鎖。

對於我媽,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徹底放棄這個家。寧願待在一個沒有牆壁的房間。

在很多年以後,我一直後悔當時這樣幼稚的決定。

有時候,人不會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傷害了,自暴

自棄就成為唯一的選項;其實能令自己悲傷的,正是自己最珍貴的感

情,因為珍貴,所以永遠都不能放棄,永遠都不該掉頭就走。

領悟到這個道理時,人,多半已經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後,我想回家。

原來爸去大陸了。

沒差,去嫖吧,然後把病射給我媽,再傳染給王伯伯。

至於我那面重創我爸賓士轎車的牆壁,被怪手搬走了。

媽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請人幫我砌一面新牆,我拒絕了。

「要我搬,要砌牆,我就蹺家。」我說,穿著毛衣在寒風中唸書。

「你你什麼時候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媽氣得發抖。

「是妳太久沒跟我說話。」我算著代數。

「你爸回來有你」媽氣道。

「妳去打妳的牌,我的房間怎樣是我的事。」我皺眉。

「你要睡覺給鄰居看?都十一月了!你會感冒!」媽瞪著我。

「妳再不出去,我就從這個破洞跳下去。反正妳過了一個月才會

發現我不見了。」我冷言冷語。

「你說這什麼話?!」媽咆哮著。

「數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說,放下數學講義。

媽一愣,只好留下我一個人。

其實這個房間還蠻應景的。

破了個大洞,跟我的心一樣。

冰涼的感覺也一樣。

這還多虧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潰的家,再敲出一個大洞,

讓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破洞前,看著天上的殘缺的月亮。

「乙晶應該還沒睡吧?」我看著電話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飛奔,踩著我爸的爛賓士跳上大破洞。

綠色唐裝的老人。果然。

「你到底是誰?」我心中已無訝異的感覺,只想知道這老人的來

歷。

這老人一身骯髒,但決不是簡單人物。

簡單人物不會推倒牆壁。何況單手。

「你師父。」老人清瞿的臉龐,自信說道。

「嗯。」我跪了下來。

這個心態上的轉變,不是單純的「男子漢之間的盟約」,而是混

合了想對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彈的願望。

沒錯,一切的跡象都顯示,眼前的老頭的的確確身懷高強武功,

就跟龜仙人一樣。

但是在升學主義當道的臺灣社會中,拜師學武功,不管師父多厲

害,這條道路必遭人恥笑非議,絕對是毀滅前途的原子彈。當然,行

行出狀元。這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個響頭,額頭隱隱生疼。再見了,我的家,不,我根

本不需要向他們道別。

第二個響頭,鏗鏘有力。我踏上一條亂七八糟的路,拜了一個精

神失常的武林高手為師,這點可以令我的家人傷心難過,很好。不,

他們根本不會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個響頭,非常用力,我的腦袋有些昏沈沈的,這

樣很好,我將來不再需要清醒的腦袋,我打算將我的一生過得晦暗不

明。

在過去,我沒有個性。在未來,我不需要未來。

「師父。」我叫得有氣無力。

老人摸著我的頭,我可以感覺到,老人堅強的手正在顫抖。

老人流淚了。

1986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

他們的歌聲整天掛在我房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