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不知道怎麼熬過了那個暗無天日的下午。

日暮時分,安靜了一整天的手機開始振動,不用想也能猜得出是誰的來電。子惜猶豫了好半天,還是接通。

「喂?」

「你在哪兒?」

聽見他的聲音,眼淚又不爭氣地湧了出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綫平穩,「我回家了,在打掃房間…」

「好,我去找你,大概四十分鐘後到。」

「別…不要來了…」

「嗯?」

「你那麼忙,有多餘的時間就休息吧,不要跑來跑去的…」

那邊傳來他沉啞的低笑,「在心疼我嗎?」

「…」

「惜兒,我很想你,很想。所以,等我過去。」

等他的空隙,子惜下樓去附近的飯店打包了幾份家常菜帶走,剛裝盤擺好在餐桌上,門鈴便響了起來。

他站在門外,身形高大挺拔,穿著一身正裝,似乎剛結束了一場會議,外套掛在臂彎,沒有打領帶,眉宇間透著顯而易見的疲倦,卻依舊英俊。

子惜側身,衝他柔柔一笑。「不用換鞋了,進來吧。」

他沒有動,目光陰沉地看著她,「怎麼弄的?」

指尖觸到她嘴角的紅腫,她吃痛躲開,澀然地笑了下,「沒事,是我媽媽…她最近情緒波動很大,說兩句就生氣了…」

怕他再問下去,子惜拉著他的手往屋裡帶,「我們吃飯吧,我好餓的。」

靳承反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擁入懷中,靜默了幾秒,心跳終於慢了下來,「給我抱一會兒,充充電。」

子惜沒有立即回抱他,兩隻手頓在半空中,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垂落下來。

他平時吃飯時都是不緊不慢的,而且十分挑剔,這麼風捲殘雲的樣子,還是頭一次見。

子惜盛了一碗西紅柿鶏蛋湯放在他面前,心疼地問:「中午沒吃飯嗎?」

「忘記吃了。」

她嘆了口氣,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冒出了胡茬的下巴,神色難過,「你都瘦了。」

靳承放下筷子,好笑道:「這才兩天不見,你怎麼看出來我瘦了?」

「是不是很棘手…我看了新聞的,電視上,網路上,說你要被革職了…傳得沸沸揚揚…」

他握住她的小手揉了揉,安慰道:「不用擔心,那些都是媒體為了博取眼球的片面之詞而已。我能處理好,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其實之前沒找過你的時候,都是這麼忙。坐在這麼高的位置,忙碌才是常態。只不過,現在有了你,讓我覺得不至於那麼難熬。」

子惜沒再說話,心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實在不忍看到他那麼累。

吃過飯,子惜態度強硬地把他拽進自己的房間,讓他睡覺。見她這麼關心自己,靳承渾身的睏倦都沒有了,不過神經緊綳了這麼久,多少會有點撐不住,於是依言躺下,小憩了一會兒。

子惜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顔。回想起與他的初遇,或許就是彼此對視的那一刻,她便跌入了他不可捉摸的目光,從此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自拔。他們之間,開始得太不美好,值得回憶的片段更是少之又少。可是啊,無論如何,馬上就要結束了。

今晚過後,就讓一切回到原點吧。

手指情不自禁地撫上他的下顎,一寸一寸地描摹著他的輪廓。他的眉眼生得不夠柔和溫潤,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他不苟言笑,總是讓她覺得很有壓迫感。他冷漠刻薄,時常讓她傷心難過。

縱然他有那麼多的不好,她還是好喜歡他,好想和他在一起。

夜幕降臨,靳承轉醒。他喜歡的女孩子,就躺在他懷裡。他收緊了雙臂,把臉埋在她的頸窩,嗅著清淡的馨香,突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這世間,再也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了。

大腦放空的一瞬,他做了一個改變一生的決定。

「惜兒,等這件事結束,等你畢業回來,就嫁給我吧。」

子惜是醒著的,聽他這麼說,心臟猛地一跳,背脊僵硬,眼眶發澀,良久,她故作輕鬆地開口:「我才不要呢。」

聞言,他不滿地咬住她的頸肉,用齒尖輕磨,然後語氣霸道:「要不要,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她委屈地埋怨:「哪有你這樣求婚的啊?」

「現在只是通知你一下,讓你提前做好準備。不是正式求婚。」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你乖乖地陪著我,留在我身邊。你想要什麼樣的求婚,我都給你。」

林菀的手術很順利,被轉入普通病房後,子惜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下了。

但仍有最後一件事沒有解決。

她考慮了很久很久,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出那些違背心意的話。

於是,她選擇再懦弱地逃避最後一次。

信息是她兩天前編輯好的,反反復複修改了很多次,確定每個字眼都無誤後,她點擊了發送。

想說的話太多,可刪刪減減後只剩下:

「靳總,我媽媽的手術很成功。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與幫助,我無以回報。希望您一切順利,我們有緣再見。」

她沒有等來任何回復,卻在第二天傍晚,從醫院回學校時,被他堵在了校門口。

看見那輛熟悉的卡宴,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扭頭就走,卻被他兩步追上,死死地拽住手腕。

她笑得很牽強,「靳總…」

靳承沒什麼表情,直接把人帶上車,漫無目的地開了很久,停在一家飯店門口。

「我餓了,陪我吃飯。」

下了車,拉著她走進一間包廂,面無表情地點了一桌子菜,等上齊了,才朝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這家的招牌菜味道不錯,嘗嘗吧。」

見她不為所動,靳承給她盛了一碗玉米蓮子羹,「你喜歡喝的甜湯。」

她還是不吭聲。

「不喜歡嗎?不喜歡的話,可以把這些撤下去。」

眼看他就要把服務員叫來,子惜趕緊按住他的手,「靳總…」

他握住她的手,笑容不減,卻有幾分抱歉的意味,「對不起,我最近太忙了。你媽媽做手術這麼大的事,我本應該去陪你的。」

「惜兒,以前很多地方我都做的不好。但現在,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對你好。可能我的方式不對…」

子惜受不了他突如其來的卑微,卻也只能說服自己硬起心腸,「靳總,您不用這樣。」

「您先吃飯吧,等吃完飯回去好好睡一覺。」

「然後呢?」

他脣角的笑凝固,「是不是又想和我說,我們到此為止,這樣的話?」

她抬眸看他,眼裡毫無懼色,「我這次是認真的。」

「你哪次不是認真的?哪次成功了?」

「靳總,您放了我吧。我受夠了,我真的…不想再和您繼續下去了。」

他笑得不屑,「不想和我繼續下去了,這由得了你嗎?」

「您這樣死纏爛打…有意思嗎?」

死纏爛打…靳承沒想到她會用這個詞匯形容他,這四個字讓他覺得自己的用心良苦簡直就是笑話。

「我死纏爛打…子惜,你有心嗎?」

子惜死死地揪著衣擺,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冷聲說道:「我說的有錯?哪一次不是你強迫我的?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除了會威脅我,逼迫我,還會幹什麼?我一想到自己和你這樣的人糾纏不清,我就覺得…噁心。你明明有妻子,有家室,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你總說你們之間沒有感情基礎,只是做戲而已,好,就算是這樣,我也受夠了!我為什麼要無名無分地和你在一起?!我難道就沒有羞恥心嗎?!」

她停頓了下,繼續道:「你說要離婚,你離了嗎?你口中的喜歡,不過是為了滿足你骯髒慾望的藉口,你根本不配說喜歡這兩個字!」

靳承難以置信地望向她,面色陰冷到極點,眼底全是哀痛與不解。

「滿足我骯髒的慾望…」

他艱難地勾了勾脣角,「你以為我會聽進去你說的這些話嗎?」

語罷,他伸手想要把她拉進懷裡,卻被她無情地躲開。

「不要碰我。」

他點點頭,「好…不碰…」

「這兩年我利用身體從您那裡獲得了很多好處,您當初說過,給我那筆錢,是您的誠意,我收下您的誠意。現在,我們可以兩清了吧。」

他沉默了一下,問她:「所以,你現在是,後悔和我在一起了?」

「是的,後悔了,後悔遇見你。如果有下輩子,我絕不會選擇和你相遇。」

一招斃命。

堆積了這麼多天的疲倦,壓力與焦灼,全部在這一刻變成怒火爆發出來,他長腿一抬,暴力地踢翻了桌子,盤碗杯子碎了一地,狼藉一片。

他雙目猩紅,咬牙切齒地開口:「我他媽就是腦子不清醒,才會愛上你。」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子惜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倒塌,她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眼睛澀疼,卻沒有流一滴淚。

她想,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們一定要早早相遇。

初秋的午後,溫暖的陽光籠罩著病房,微風飄進窗戶,混著清淡的花香,說不出的愜意安然。

「如果有人愛上一朵花,天上的星星有億萬顆,而這朵花隻長在其中一顆上,這足以讓他在仰望夜空時感到很快樂…」

「小惜,你怎麼又重複到這裡了?這段話我都快會背了。」

子惜合上手裡的書,坐直了身體,笑眯眯地說:「媽媽你終於醒啦。」

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卻怎麼也伸不直,子惜見勢,趕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媽媽,我在呢。」

女人的目光溫柔如水,子惜被她看得滿心幸福,孩子氣地鼓了鼓腮幫子,軟聲撒嬌道:「媽媽要趕緊好起來呀,小惜都好久好久沒吃過你做的飯了…」

林菀牽著她的一根手指,像是在交代後事一般,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子惜清楚地記得,林菀這輩子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惜,我最愛的女兒,也許媽媽不能陪你太久了,但你不要因此而傷心,打起精神,勇敢地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和你爸爸會一直保佑你,我們永遠愛你。」

手術的三天後,林菀的身體出現了加速性排斥反應,幷且持續加重,切除了移植腎後,依舊不見好轉。

子惜宛如一具行屍走肉,徘徊在搶救室與重症監護室之間,度過了此生最晦暗的時光。

林菀在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安靜地離開了。

她對人世不再眷戀,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曾經捧在手心裡百般呵護的女兒。

可剩下的路,她終究要一個人走。

十五歲的子惜,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命運的殘忍,六年後的她,再次體會到了孑然一身,寄生於世的無望。

從醫生宣告死亡時間到火化遺體,整個過程,她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像是被抽離了靈魂,冷靜得可怕。

一直忍到回住處收拾遺物的那晚,子惜看著空蕩蕩的房間,耳邊似乎還回蕩著母女二人的歡聲笑語,陽臺上掛著林菀的衣服,桌上放著林菀經常看的雜志,做摘抄的本子…她終於崩潰,抱著一家三口的合照,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再也沒有比這更撕心裂肺的痛了吧。

睜開眼是花白的墻壁,鼻尖是熟悉的消毒水味兒,她想要坐起來,卻發現絲毫使不上勁兒,胳膊動了動,牽扯著手背一陣刺痛,隱約記得有人按住她的肩膀,她不管不顧地掙扎著哭喊著,輸液瓶打碎在地上,針管也在混亂中插進了某個人的手臂…然後她再次陷入了昏迷。

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兩天後了。

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被人握著,怎麼也抽不開,她扭臉,看見一臉憔悴的男人…或許,憔悴這個詞語不應該用在他身上,但眼前的他,再也不是印象中那副自信強大的樣子了。

對視良久,子惜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微弱的聲音幾不可聞,「怎麼辦啊,我們這次真的要結束了。」

十二月份,她如願收到了錄取通知書。選了一個晴朗的午後,站在父母的墓碑前,和他們聊了好久。

接下來是平淡無奇的生活。

次年的盛夏,她從交大順利畢業。兩個月後,她獨自飛往了另一個國家,人生開始了新的篇章。

等待檢票登機的時候,她的手機收到一條商業快訊的推送:jc科技新任總裁…

她沒有細看,直接鎖了屏,把手機裝進口袋。

是不是還沒有向他告別?

既然來不及告別,那就再也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