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寶《搜神記》之《吳王小女》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在道術,女悅之,私交信問,許之為妻。重學於齊、魯之間,臨去,屬其父母,使求婚。 王怒,不與女。女結氣死,葬閶門之外。
三年,重歸,詰其父母。父母曰:「大王怒,女結氣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於墓前。玉魂從墓中出,見重,流涕謂曰:「昔爾行之後,令二親從王相求,度必克從大願,不圖別後遭命,奈何。」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意欲從君,讒言恐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見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嘗暫忘!
歌畢,欷(虛欠)流涕,不能自勝,邀重還冢。 重曰:「死生異路,懼有尤愆,不敢從命。玉曰:」死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後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欲誠所奉,寧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還冢。 玉與之飲宴,留之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願,復何言哉!願郎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以玷穢亡靈。此不過發冢取物,託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脫,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
王妝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 :」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 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齎牲幣,詣冢弔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冢,願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一
「看,那裡有條小溪!」
左邊是位風度翩翩的公子,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身著一件杏黃色長袍,左手持韁,右手卻是一把名貴的摺扇。右邊是位身著白衣、披著大紅披風的嬌小女子。年可二八,腰間懸著一把飾精美的寶劍。跨下寶馬高大奇駿,金鞍金蹬,更襯得男的英俊,女的豔美。
說話的正上是那個女子。二人相視一笑,並騎向那條小溪馳去。
三月暖風徐徐吹過,落日的餘暉鋪滿了田野,染紅了小溪,也沐浴著這一對璧人。好一派溫暖歡娛的江南風光。
二人馳到溪邊,同時靳馬。那女子「咦」了一聲,翻身落馬。原來溪邊站著一個黑衣男子,背對著二人。聽到二人下馬,黑衣人緩緩轉過身,拱手道:「這位可是韓重公子?」
那公子拱手道:「不錯,正是在下。這位公子是……」
黑衣人點了點頭,卻不再理會韓重。略一側身,向那女子施禮道:「小將趙鎮恭請公主回宮。」
公主驚道:「趙鎮?是父王叫你來的嗎?」
趙鎮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大王命小將調查公主與韓公子的事,公主私自出宮,大王甚是惱怒。請公主速速回宮,叫大王安心。」
公主卻道:「父王如何知道我和韓郎……」
趙鎮道:「小將不知,還請公主速速回宮,大王自會告知公主。」
公主望了韓重一眼,見他滿臉驚駭,便伸手去拉他的手,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公主心下一驚,道:「父王要如何處置韓郎?」
趙鎮答道:「大王有令,先請公主回宮,再將韓重一劍殺卻,以人頭向大王領賞。」
韓重的手猛地一抖,已然掙脫公主。他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公主卻怒道:「你敢!」
趙鎮冷然道:「小將奉大王將令,先恭請公主回宮,再殺韓重。大王有令,若公主不願回宮,小將當以武諫。」
公主默默轉過身,拉起韓重的手,輕輕說道:「韓郎,我跟你說,我本是吳王公主,小字紫玉。以前沒有告訴你,你惱我嗎?」
趙鎮「哼」了一聲,道:「他也不是什麼世家公子!」
韓重道:「對,對,小玉……不,公主,我也不是世家公子。我本是……」
「我不管!」紫玉緊緊握住韓重雙手,道:「我不管你是什麼家世,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你是富家子弟也好,你是偷兒小賊也好,我就是要與你生生世世,永相廝守!」
「對,生生世世,永相廝守!」韓重對趙鎮道:「趙將軍,請你帶我去見大王,我當面向大王提親。」
趙鎮冷笑道:「大王只要你的人頭,並不要什麼提親。」說罷慢慢抽出長劍。
紫玉閃身擋在韓重身前,驚道:「不可!你要殺他,便先殺我!」
長劍止住。
公主幽幽道:「趙將軍,你是父王帳下第一劍手,要殺韓郎,誰也阻擋不住。但我與韓郎早已海誓山盟,生生世世,永相廝守。就請將軍將我二人一起殺了,拿人頭去向父王領賞吧!」
長劍凝滯,劍手寂然。
公主又道:「趙將軍,韓郎風liu瀟灑,相貌堂堂,文學武功,都是一表人才。父王見了,未必不肯將我許他,請將軍帶我二人一同去見父王,我們好好相求,父王必能迴心轉意。我二人生生世世會感激將軍的再造之恩。」
趙鎮手腕一抖,長劍入鞘。他嘆了口氣,道:「我奉大王之命調查公主與韓公子的事,也知韓公子雖家境貧寒,但確是文武全才。如能為大王做事,立下幾件功勞,再提迎娶,確是一段良緣。但韓公子卻與公主私會,大王甚是不快。現在大王正在盛怒之中,韓公子若貿然前去,恐怕見不著大王之面就已被殺。到時即便趙鎮有心,也救公子不得。」
紫玉斂衿施禮道:「多謝將軍不殺之恩。還請將軍成全我們,帶韓郎去見父王。若是父王執意要殺韓郎,紫玉也拼著一死便是了!」
趙鎮沉吟半晌,道:「罷罷罷,我便拼著被大王責罵,請韓公子速速回府,請人來求親。不過公主還請隨小將回宮,也好向大王求情。」
韓重大喜,施禮道:「多謝將軍!但韓重無親無友,只能請將軍代為提親。」
紫玉亦喜道:「有將軍代為相求,父王必會應允。」
趙鎮看著一對璧人祈盼的目光,只得點頭答允。
二
「啪!」吳王拍案而起,怒道:「趙鎮,我讓你殺了那小子,你卻來求會麼親!我的女兒能許給那些布衣之徒嗎?來人,把趙鎮推出去砍了!」
「大王!」眾將跪倒一片。趙鎮對眾武士素有恩義,大家都不願看他為此而死,眾口一詞為他求情。
吳王怒意稍平,喝道:「看在趙鎮屢立戰功,免去死罪。來人,將趙鎮亂棍打出,永不再用!」
「是!」
趙鎮被「乒乒乓乓」一陣亂棍打出宮門,卻又聽到吳王又命武士去殺死韓重,提頭領賞。心裡一驚,暗忖:我有心成全這對璧人,為此丟了官也就罷了,卻不料韓重仍有性命之憂!罷罷罷,好事做到底,還是去通知韓重逃走,以免得公主……眼前浮現也紫玉公主清秀絕倫的面容,以及求自己放過韓重時殷殷的目光,心中不由地一痛。當下不在多想,施展絕技「馬馳術」,步似流星,快勝奔馬,向韓重家飛奔而去。
數里路程片刻便到。「韓公子!」趙鎮見院門大開,飛奔入院,卻見院內已是一片狼藉。推門進屋,屋中也是零亂不堪。趙鎮愣了一下,罵了句:「好小子!」轉身躍出房門,往自己家奔去。看來韓已然逃走,而吳王捉不到韓重,必遷怒於自己,現在倒是自己更危險了。趙鎮心裡罵著韓重,回到家收拾些金銀細軟,剛躍出大門,心中忽的一動,又想起紫玉公主祈盼的目光。心中一凜,暗忖:公主知道大王要殺韓重,卻會如何?那韓重無信無義,卻苦了那公主。趙鎮像是看到公主哀痛欲絕、終日飲淚的景象,心中大痛。一跺腳,卻向王宮奔去。
輕施「燕舞術」,輕而易舉躍過宮牆。趙鎮作過吳王侍衛,知道公主寢宮。當下來到寢宮之前,只見兩個宮女剛好出門,一個輕輕關好門,道:「公主也真是可憐,知道大王要殺韓公子,已經哭昏過去三次了。」另一個卻道:「你還是可 憐可憐自己吧!咱們知情不報,大王還不知要怎樣處置呢!」說著二人款款而去。 趙鎮飛身上窗,輕輕把窗拉開一道小縫,一股溫香撲面而來,原來屋內燃著香。公主寢宮金碧輝煌,女兒香閨溫馨如玉。趙鎮一眼看到大紅帳子,帳幕垂下,想公主定是睡在裡面。看看旁邊沒人,便推窗入內。關好窗子,走到帳邊,輕輕掀開帳幕,卻見紫玉仰臥在床上,蓋著大紅錦被,為鬢零亂,眼睛又紅又腫,頰邊還掛著兩滴淚珠。趙鎮輕輕搖了搖頭,從被中拉出紫玉的手,一股柔和的真氣緩緩注入紫玉經脈。過了片刻,紫玉「嚶」的一聲,雙眼緩緩睜開,驚叫道:「趙……」
趙鎮忙用手掩住櫻口,低聲道:「公主噤聲,小人是偷偷溜進來的。」
紫玉忽地坐起,趙鎮趕忙退了一步,才沒有被撞到。紫玉急道:「趙將軍,父王要派人去殺韓郎,求你快去給韓郎送信啊!」
趙鎮道:「公主放心,韓公子已然脫險了。」
紫玉舒了一口氣,又有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趙鎮見見晶瑩的淚珠在俏麗的臉頰上緩繪滑落,又想起幾個時辰前紫玉還是歡樂幸福的樣子,不由地在心中嘆了口氣。
過了片刻,紫玉問道:「韓郎可是逃到韓地老家去了?」
趙鎮無語。
紫玉幽幽地嘆道:「他定是逃到韓地老家去了。」過了片刻,又道:「 他可留下什麼話麼?」
趙鎮呆了一呆,道:「韓公子讓小人轉告公主,他確是逃到韓地去了,請公主不要再以他為念,好好找個英雄了得的夫婿吧!」
紫玉小臉漲得通紅,叫道:「你胡說!你胡說!韓郎和我生生世世,永相廝守,怎能叫我另找夫婿?你,你……」
趙鎮聽紫玉大叫,吃了一驚。又見紫玉臉色蒼白,兩行熱淚更是止不住地淌下,心中淒然,忙道:「韓公子也是沒有辦法,大王派人去殺他,他晚走一步,就要被殺。大王捉不到他,必在國內四處懸賞捉拿。這兩三年,怕是不能再入吳境了!」
公主低頭想了片刻,默默地點了點頭,卻不再說話,像是要做出什麼決定。
就在此時,門「吱」一聲開了。趙鎮飛身閃到帳後,卻聽來人叫道:「公主醒了!公主……」
又聽紫玉喝道:「出去,都給我出去!」來人忙道:「是!」趙鎮聽到來人退了出去,關好房門,才走到帳前。紫玉已然下了床,見趙鎮走到身前,突然跪下,納頭便拜。趙鎮大吃一驚,忙去攙扶。紫玉卻死不起身,趙鎮無奈,急道:「公主……」
紫玉哭道:「趙將軍,我求你……」
趙鎮忙道:「公主如有所命,小人在所不辭。還請公主起身。」
紫玉起身立定,喜道:「求趙將軍帶我去找韓郎!」
趙鎮一呆,默然不語。
紫玉見趙鎮躊躇不語,慢慢走到牆邊,摘下牆上掛著的寶劍。趙鎮不知紫玉用意,只得默立一旁。紫玉慢慢抽出寶劍,忽地向脖子抹去。趙鎮驚道:「公主不可!」搶步上前,手腕一翻奪下寶劍。
紫玉淒然道:「趙將軍,紫玉見不到韓郎,是決計不會活下去的。你武功再強,奪得紫玉一百把寶劍,紫玉也自有第一百零一把。再者你也不能時時守在紫玉身邊。你為韓郎和紫玉丟掉了宮職,已是天大的恩惠,紫玉不能再要求將軍什麼。將軍還請速速離去,憑將軍的一身本事,將來必能建功立業,飛皇騰達。將軍給韓郎和紫玉的恩惠,紫玉只好來世再報了!」
趙鎮雙膝跪倒,道:「趙鎮請公主愛惜身體,來是或有現韓公子見面的機會。」
紫玉轉過身去,道:「天地悠悠,人海茫茫,哪裡會有見面的機會?將軍去吧!」
趙鎮不語,在深思著些什麼。
停了片刻,紫玉又道:「將軍去吧!」
趙鎮卻道:「小人請問公主,由吳到韓千里之遙,路上辛苦危險自不必說,單是日日粗茶淡飯,公主受得了嗎?」
紫玉驀地轉身,眼中放出喜悅的光芒。「為了找到韓郎,紫玉願嘗盡人間極苦。」這句話一字一字地念出,語氣異常誠懇,不由得趙鎮不信。他站起身,沉吟片刻,道:「小人仗著一身功夫,出入王宮自不成困難;但能否將公主護送出宮卻不敢說。再者公主一但出宮,大王必定派人請公主回宮,小人能否護送公主上路也不敢說。但小人卻有一個計較。」他從懷中掏出一物,交給紫玉,道:「這是小人恩師所賜『龜息術』祕決。練成後人可入龜息之態,呼吸心跳皆停,有若死去。公主若要學會,非得有上乘內功不可。但公主若要進入龜息之態,卻甚是容易,只是不能自行醒來。公主若信得過小人,可習練此法,大王必以為公主死去。待小人開墓發柩,又可將公主救醒。到時公主自可去尋韓公子。」
紫玉大喜,便要下拜。趙鎮一把扶住,道:「公主習練此法,當有三月之功。在這三個月裡,公主卻請想清楚,這一死去,便再也不是吳國公主了。若公主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停止。小將在外面等候消息。」他停了一下,又道,「此物公主念熟之後,毀去便罷。」說完不等紫玉道謝,已飄然無蹤。
三
紫玉緩緩睜開眼睛,見到一張威武、雄健的臉。「趙將軍!」
趙鎮微笑著看著紫玉。
紫玉慢慢坐起,發現自己果真坐在一具石棺之中。墓內不甚寬敞,又非常昏暗,幸好壁上有幾顆夜明珠照明。她心中愉悅,笑道:「我還擔心我再也醒不來了呢。」
趙鎮卻道:「公主的勇氣令人欽佩。」
紫玉道:「趙將軍,我聽你的話,自從這一死這後,便再也不是公主了。你以後叫我紫玉便是了。」
趙鎮笑道:「我被大王亂棍打出宮來,也早不是將軍了。你以後叫我……」
紫玉搶道:「趙大哥!」
趙鎮哈哈大笑,極是暢快。
紫玉從棺中出來,喜盈盈地望著趙鎮,問道:「趙大哥,我們何時起程?」
趙鎮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物,紫玉接在手裡,是一卷帛書。眼睛一亮,正是韓重筆跡!紫玉一口氣把信讀完,不敢相信似的又讀了一遍。信不長,字跡也有些零亂,但筆跡、口吻無一不是韓重。韓郎囑咐小玉愛惜身體,棋琴書畫千萬不要荒廢,自己在五年之內必回來找她。紫玉把錦帛捧在胸前,歡喜地呆了。
「怎麼了?」趙鎮笑道:「是不是知道韓公子會回來找你,後悔當不成公主了?」
「不不不,趙大哥,我是歡喜……」紫玉俏臉微紅,低下頭去。未幾,她抬起頭,看著趙鎮的眼睛,道:「趙大哥,我喜歡和你出來。作公主沒有什麼好,規矩囉哩囉嗦,還不讓和韓郎……,再說,大王怎麼也不會答應,我總有一天會因為韓郎逃出來的。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最後一句說得懇切、堅定,讓趙鎮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趙鎮沉吟半晌,道:「我被趕出王宮,便去給韓公子報信。韓公子說了那些讓你不必以他為唸的話,便匆匆走了。我還罵他薄情負義哩。哪知辭別了公主,碰到一個以前的下屬,才知他們追捕韓公子時,捕到了韓公子曾經住過店的店主。那店主交出這封信,說韓公子花重金請他慢慢想法將此信交給公主。我才去把信偷了出來。幸虧大王沒來得及看到,不然還不把信撕個稀爛!」
紫玉笑著,似是從來沒有這樣歡喜過。
趙鎮接著道:「這倒讓趙大哥為難了,按理說該和你去找韓公子,但以紫玉的腳程,怕是沒有一年半載到不了韓地。走個一個半載倒也罷了,但韓公子也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趙大哥,紫玉聽你的話,在這裡乘乘地等著韓郎!」
就這樣,二人安住下來。趙鎮並沒有打開陵墓,而是打了二里許的通道通入墓室,通道上口,建了一間草屋。紫玉不願用墓內陪葬的金銀珠寶,因為那是公主的,不是紫玉的。趙鎮便在草屋外種了莊稼、蔬菜,野外小獸更是手到擒來,因此二人不虞無食。趙鎮還不時將田產、獵物帶到市集上換回布匹、鹽巴等日用品。墓內安放了大床小桌,並有瑤琴棋子,筆墨畫具,紫玉多數呆在墓內,偶爾也陪趙大哥捕兔摘菜,或到田野中散散心。只是不敢到市集上湊熱鬧,否則她的美豔會驚攝一方。趙大哥還教紫玉馬馳燕舞的功夫,紫玉生性聰穎頑皮,不久便能輕而易舉左追右捕拎野兔的耳朵,空中樹上摸小鳥的羽毛。生活平靜恬雅,對韓郎的思念卻越發火熱熾烈。時時記起二人並騎遊玩的快樂日子,並常在夢裡與韓郎相見。不知不覺,草木枯榮已歷三次,日出日沒已過三年。
這日,紫玉正在墓中輕彈那曲《長相思》,趙鎮忽走進來,笑道:「你猜我給你帶回了什麼?」紫玉喜道:「五彩鳥?綠毛龜?」趙鎮哈哈大笑道:「我給你帶回來一位嬌客,還不上去看看?」
「莫不是……」腳上加力,二里通道已到盡頭。一個旋身凌空而起,飄出洞口,便如同從地底飛出來一般,紫玉呆住了。
可不正是韓郎!
韓重忽見紫玉從地底飛出,臉一下子嚇得煞白。他渾身顫抖,往後退了幾步,像是要說什麼話,卻又說不出來。接著一陣天昏地暗,已然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韓重悠然醒來。聽得叮叮咚咚的琴響,又聽到有人幽幽地歌唱。正是紫玉的聲音,只聽得紫玉唱道: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意欲從君,讒言恐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見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嘗暫忘!」
歌聲嬌宛淒涼,唱到這裡,已是欷歔流涕,不能自勝。韓重聽著歌聲,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同紫玉並轡而行,縱馬歡笑的情形。這還是當初那個活潑可愛的小玉嗎?他不知不覺地坐起身來,正看到紫玉伏琴低泣。韓重心中大是不忍,輕輕走過去,握住一隻冰涼的小手,輕輕叫道:「小玉!」
紫玉抬起頭,臉上雖猶掛著淚痕,卻已笑容滿面。「韓郎,你醒了!你可算來找我了!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按你說的做,好好地過活,棋琴書畫都沒有擱下。你聽我剛才唱的可好聽麼?你來看我畫的《並轡遊春圖》……」紫玉站起身,找出一幅畫,鋪開給韓重看。韓重低頭一看,臉卻突得變白,他看到這畫帛正鋪在一具石棺上。
「這裡是……」聲音有些顫抖。
「我們正吊在我的墓裡。」紫玉笑著回答。
「你……你已經……你是人是鬼?」
紫玉向前走了兩步,淒然說道:「韓郎,我在這個墓裡已等了你三年。這三年裡,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和你在一起的快樂的日子,盼著和你再相見的一天。我聽你的話,保養好身體,練琴下棋,寫字作畫,還不是希望在一天見到你,讓你開心嗎?難道你便這樣不放心想你、念你、敬你、愛你的小玉嗎?」
韓重心中一沉,看著眼淚朦朦的紫玉,心一下子軟了起來。他走上前,握住紫玉的手,道:「是我不對,小玉。你怎會害我呢?」
紫玉又笑了。她把韓重拉到棺前,細細給他講解自己的《並轡遊春圖》。馬上的情侶、樹上的小鳥、水中的魚兒、遠處的群山、天空的浮雲,無一不有著美麗的故事,無一不傾注著女兒家的心血。韓重被紫玉帶回了三年前二人並轡遊春的快活日子,花前月下,日短情長。他已經忘了紫玉是已死了三年的吳國故公主,自己這次是被趙鎮帶來祭奠紫玉……這幅畫足足評了半日,紫玉又拉韓重下棋寫字,為韓重撫琴低唱。渴了有甜甜的山泉,餓了有新鮮的野味,墓中柔情似水,二人已不知天地歲月。終有一日行夫婦合huan之禮,成洞房春曖之樂,二人才自敘別後之事,韓重才知道懷中擁的確的血肉之軀。
四
紫玉一覺醒來,身邊韓郎卻已不見。紫玉輕呼:「韓郎!韓郎!」
「韓公子已經走了。」
「趙大哥……」紫玉呆了一呆,道:「韓郎怎麼會走?韓郎去哪裡了?趙大哥,韓郎去哪裡了?」
趙鎮一腔怒火,可看著茫然若失的紫玉,卻又無從發洩。他嘆了口氣道:「韓公子沒有跟你說嗎?」
「對,對,韓郎說他沒有到韓地,而是到齊魯……韓郎一定到齊魯一帶了。趙大哥,我們去找他,我們去找他!」
趙鎮無言,他背轉身去,簡直要捏碎鋼拳。紫玉猶在叼念:「韓郎為什麼要走?韓郎為什麼要走?不,不,韓郎怎麼會撇下我一個人走了?趙大哥,我們在這裡等他,我們在這裡等他!」
「紫玉!」趙鎮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轉過身,道:「你那韓郎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卻還想著他!」
「趙大哥,你……」紫玉抬起頭來盯著趙鎮,臉上卻滿是驚惶無措。
「他根本不是什麼世家公子,只不過是個浪蕩天涯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都跟我說了。我開始也沒告訴他我是公主……」
「我那日被大王逐出王宮,第一個便去給他報信。哪知他家裡一片狼藉,他和我們分手後就逃走了!後來……」
「不,不,大王帳前有韓郎的朋友,定是他聽到求婚不成的消息……」
「大王派去殺他的武士沒比我早到,韓重朋友的腳力怎比得過我的『馬馳術』?紫玉,那封書信也是我請人代寫的,他根本沒有留下什麼書信!」
「那分明是韓郎的筆跡……」
「我奉大王命令調查韓重,他的文字書信不知弄到多少,要找人模仿筆跡又有什麼難的?」
「韓郎,韓郎還是來祭奠我了!」
「是我在市集上碰到他,逼他來這裡的。他回吳也有半年了,卻從來沒有來祭奠過你,我還道紫玉你能打動他,讓他好好過日子,可誰知……」
「不,不,韓郎已經答允和我們遠走他鄉,去過清淡快樂的生活……」
「你跟他說了你不願動墓裡的財寶是不是?」
紫玉點點頭。
「這就是了。我們了山泉野味,哪供得起這個韓重?」趙鎮上前一步,抓住紫玉的手,道:「就連紫玉的清白女兒之身,也供不起他韓重!他一大早便取了墓內最大的一顆明珠,一言不發地溜了!」
「韓郎不會,不會……」紫玉嘴裡說著不會,心裡卻知道,很會。韓郎本非忠厚之人,而趙大哥絕不會在這種關頭騙人,而且趙大哥說的句句入情入理,不由得紫玉不信。「韓郎,韓郎怎會……」紫玉突然覺得頭昏目眩,一股腥紅的液體從腹中湧到口裡,於是什麼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韓郎的身影,韓郎的笑容,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假的,溫溫耳語,柔情蜜意,一切都是假的!一幕幕溫馨、快樂的景象,被一句「假的」擊得粉碎。碎片飛揚,落下,再拼出韓郎 的影子。假的,假的!……不知何時,一個高大的身影踏入心中,於是,好像一切都平靜了。
紫玉悠悠醒來,卻見自己躺在一間大房子裡。「趙大哥!」
趙鎮關切地道:「你感覺好些了嗎?是不是有些頭暈?」
「趙大哥,這是什麼地方?」
趙鎮笑了一下,道:「我們在客棧裡,怕是再也不能回墓裡啦。」
紫玉呆了一呆,旋即醒悟。「韓郎他……」
「韓重拿了明珠去見大王,把事情都告訴大王了!」
「韓郎他……」
「他已經被下獄了。哼,我早料到韓重會有這一手,當天就帶你出了墓,把小屋也拆了,通道也改小了。哼,韓重盜墓,偷走明珠,總該留下一些痕跡吧,我都給他做好了!」
「趙大哥!」
趙鎮見紫玉滿臉焦急的樣子,嘆了口氣道:「我也是不得不這麼做。大王要知道這些事情,我們怕是活不了啦。而韓重偷走的明珠總該有個來歷……」
「趙大哥,我沒怨你,我知道這是韓郎咎由自取。我已經想清楚了,韓郎他只不過是個會耍點小聰明的公子哥兒罷了,怎能是趙大哥的對手?」
「你還是在怨我。」趙鎮嘆了口氣,又道:「也許那日我不該任他出墓……」
「趙大哥,紫玉沒有怨你。這幾天我已經想清楚了,韓郎雖然瀟灑雋秀,通長百藝,但他為人卻太聰明瞭些,做事只顧自己,又貪戀錢財,不顧信義。趙大哥,紫玉怎能把終生託付給這樣的人?他不值得紫玉為了他遠離父母,不作公主;也不值得紫玉為了他空候三年,苦苦思念。紫玉以後不會再唸著他,戀著他,也不會再怨他,恨他。趙大哥,你任他竊珠出墓,一點也沒有錯,這樣的人,強留又有什麼意思?這樣的情,強留又有什麼意思?只是你不該瞞了紫玉這麼久,紫玉若是能早知道一天,或許能早一天醒悟呢。」
趙鎮幽幽地道:「是趙大哥的不是。紫玉,你終於開始後悔假死出宮了!」
「不,不,趙大哥,紫玉不後悔,真的不後悔。雖然沒有了韓郎,可紫玉還有趙大哥。趙大哥,和你出宮,紫玉很歡喜,是真的歡喜。」
「你,你說什麼?」趙鎮喜道。
「我說,這三年來我多麼傻,心中只有韓郎,卻沒看到身邊的趙大哥。」
趙鎮愣了一下,忽地仰天大笑起來。極是暢快,虎目卻再也控制不住淚水。他上前拉住紫玉的手,道:「紫玉,自從趙大哥聽到你的死訊,趙大哥便發誓,一生一世都要在你身邊,說什麼也要護你周全,給你快樂。你今天終於明白了趙大哥的心意!」紫玉伏在趙鎮寬闊的胸膛上,輕輕地道:「紫玉願一生一世在趙大哥身邊,說什麼也要你護我周全,為你快樂。」
趙鎮雙目熱淚滾滾流下,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擁著紫玉。
過了半晌,紫玉道:「或是趙大哥不棄紫玉已是殘花,我們這就起身,找一個偏僻之地,結一間草廬,快快樂樂渡此一生。」
「不要急著走,」趙鎮道,「今天看到告示,韓重三日後便要被腰斬了。今天你若是有精神,我們不妨去把他救出來吧。」
「趙大哥……」
「韓重這小子雖說可惡,卻也罪不致死。你的『燕舞術』若還沒忘,趙大哥倒有一個巧計。」
月沒星斜,天光破曉。吳王夫差剛剛起身,幾個宮女正為他梳妝。忽然窗子「吱」一聲開了,一陣冷風吹入,緊接著一個嬌小靚麗的身影飄然而入,吳王揉揉眼睛,不是紫玉卻又是誰?他又驚又喜,道:「紫玉,你……還沒死……」
紫玉盈盈跪倒,哭道:「韓郎提親,父王不許。紫玉鬱鬱寡歡,茶飯無思,焉得不死?只是韓郎設牲來祭,紫玉感其情而與之相見。邀入墓中,遂有通道;贈其明珠,使詣大王。墓非韓郎所開,珠非重子所竊,求父王放他一條生路吧!」
吳王含淚點頭,道:「紫玉,我現在也好生後悔,當初不曾答允……」
紫玉搖頭道:「我卻不怨父王。陽世有陽世的歡欣榮耀,陰世卻也有陰世的快樂幸福。父王,紫玉在陰世很好,很好……」說到這裡,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聲音也哽噎了。
「父王這就放掉韓重。」吳王轉身向門外喊:「來人!」
「大王!」兩個侍衛推門而入。
吳王再轉身時,紫玉已經飄然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