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龍稱呼她「吾愛」。
若琳步履蹣跚地跟在他後面,心情在恐懼和興奮之間掙扎。連她那該死的理性都在發出警告,或許他的世界裡面經常用一些嘲弄的暱稱語,但是她的心在愉快地高唱。
因此最可惜的就是他們快死了。
等他們從地窖的樓梯上到城堡的守衛室,已經可以從暴民逼近的吟唱聲裡面,清晰地分辨出大吼和咆哮,龍的背部貼住牆壁,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在身旁。
「他們還沒有抵達城堡,」他呢喃地說。「如果我們可以趕在他們闖進中庭之前,先抵達上面的城垛,我就可以發出信號,叫我的船來接我們。」
他沒有解釋的必要,逕自低下頭,雙脣拂過她的太陽穴,並且用力捏捏她的手,在那一刻,若琳已經知道就算是和他下了地獄,她都會追隨到天涯海角。他們手牽著手,跑出守衛室,經過小教堂,越過城堡主要的出入口。雖然月光從裂開的門縫照進來,她已經沒有時間偷瞥他的臉,只能用力地跑,試著呼吸更多的空氣。他們跑上樓梯,一個灰色的東西竄過他們旁邊,把若琳嚇了一大跳,半晌才察覺那是「託比」,它的動作遠比它平常的慵懶快得多。
他們通過穿廊,來到一處像是要通往若琳塔樓一模一樣的蜿蜒石階,即使龍現在成了獵物而非原先的狩獵者,他卻對每一個可能拖延速度的轉彎丶每一處掉落的石塊,或是每一道牆壁的裂縫都瞭若指掌,很快就繞過第一個角落,卻跌跌撞撞地停下腳步,差一點就迎頭撞上杜波。
他的頭髮蓬亂,黑色絲質襯衫破了好幾個地方,腳上只剩一隻靴子,太陽穴上面有一道裂傷,鮮血徐徐流下。「我剛剛閃過村民,上到城垛打信號到海上!」他喊道,蹲下來喘氣。「現在他們應該已經派小船出來接泊我們。」
若琳看得出來他已經筋疲力盡丶歇斯底里,她趕緊從襯裙上撕了一條蕾絲下來,按住他的傷口。「我不懂,杜波,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龍眯起眼睛掃視他的朋友。「對啊,杜波,或許你最好向魏小姐解釋一下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他看看窗戶外面,然後又看看若琳,雖然他的臉龐仍然隱在陰影當中,但是蜿蜒移向城堡的火炬光芒已經越來越亮。「而且最好快點說。」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杜波喘氣地直起身體。「貓咪來和我見面的時候,他們就跟蹤在後,然後──」
「貓咪?」若琳重複一句,逕自丟下臨時做成的繃帶,攫住他的手臂。「你說的是我的妹妹貓咪嗎?」
杜波搖頭以對。「是我的貓咪。至少我希望她能夠屬於我,因此我才向她……」
「我才不在乎是誰家該死的貓咪!」龍伸手指向窗戶。「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一群憤怒的暴民一心要砍掉我的腦袋!」
杜波愧疚地瞥他一眼。「他們要的不是你的腦袋,而是我的人頭,因為他們以為我就是龍!」
龍的語氣冷靜得近乎嚇人。「請你告訴我,杜波先生,他們怎麼會得到這個特別的結論?」
杜波天真的表情顯得十分無辜。「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們已經追著我好幾個小時了,好像在獵狐狸一樣,如果不是我意外地跌下山坡,摔到懸崖外面突出的岩石上,他們不敢過去,才讓我順利的脫身,否則他們早就抓到我了。我猜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他們決定進攻城堡。」
龍溜到窗邊,一面小心翼翼地利用陰影來隱藏住他的五官,現在他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大群村民,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殺氣騰騰,是若琳住在高地十五年來所不曾經歷的,令她忍不住戰慄。
龍的聲音顯得低沉而苦澀。「如果那些混蛋曾經這麼熱烈地保護他們的領主,或許他今天還會活著。」
杜波拉扯著他的衣袖。「現在沒時間再拖延了,我們的動作必須迅速一點,如果能夠趕在他們衝進城堡之前,先抵達下方的洞穴,我們或許能夠全身而退。」
龍轉過身來,一手握住朋友的肩膀。「好傢伙,說得好,我們走吧!」
他再次握住若琳的手,直到走了好幾步才察覺她站在原地不動,他用力扯著她的手。「來呀,若琳,妳聽到杜波剛剛說的了,我們必須趕快走。」
「我不走。」她輕聲說道。
「妳不走是什麼意思?妳當然要跟我們一起離開。」他以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如果妳以為我會丟下妳,任由那些茹毛飲血的餓狼把妳生吞活剝,那妳一定是瘋了。前一次他們差點殺死妳,我不會再給他們第二次的機會。」
若琳的手掌貼住他的胸膛,飛快地轉動思緒。「他們這次要的人不是我,而是龍,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或許發現我活得很好很健康的驚愕反應,能為你和杜波爭取更多的時間,及時趕上小船,並且我還可以拖延他們,給你們足夠的時間劃向大船。」
「該死,我不要拋下妳!」他陰沈地說。
「你已經別無其他選擇了,如果他們發現我們在一起,我的性命就會和你的一樣,對他們毫無價值可言。」她用力推他胸膛。「該死,你們快走吧!免得我們一起死在這裡!」
柏楠望向窗外,然後扭頭看杜波一眼,他就站在低三階的樓梯上,低著頭,不肯用言語或眼神來影響他的決定,火光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顯得越來越亮,如果他再逗留下去,這場化妝舞會的心血都要付諸東流。
甚至在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丶拇指撫摸著她下顎的曲線,彷彿要把關於他們的回憶烙印在指尖之前,若琳就知道他將要離開了。
「我會回來找妳的,」他激動地說。「我以性命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她撫摸他的臉龐,淚水盈盈,微笑地說:「你曾經告訴我說,是我讓你希望自己成為守信的人,呃,現在你要走了,這讓我希望你真的會信守諾言。」
在他還來不及發出另一個他可能無法兌現的諾言之前,若琳迅速用雙手纏住他的頭髮,拉下他的頭顱,吻住他的脣。那一吻和以前的完全不同,而是充滿熱情丶又鹹又甜,交織著承諾和悔意丶破碎的夢和未滿足的慾望。
他們聽見砰的一聲,大概是中庭裡面僅餘的大門部分被撞壞了,隨即是杜波示警的吶喊聲。
「快走!」若琳大叫,把龍推向樓梯。「免得太遲了!」
他最後再看她一眼,隨即衝進黑暗的樓梯,迅速地跟在杜波身後。
直到他們腳步聲的迴音逐漸消逝,若琳才伸手撫平頭髮,心底湧起一股奇特的冷靜,她知道這座城堡和她的夢想可能都會在此刻化成灰燼,但是隻要她肩負著護衛「龍」的責任,其他的都無關緊要了。
當若琳現身在通往葛雷城堡中庭那寬大的樓梯頂端時,貝浬福的村民都驚奇地倒退一步,仰頭看著她。
若琳猜想他們大概都很驚訝,發現她竟然還活著,沒被龍吃掉。她根本沒想到其實是因為她呈現出來的模樣,龍那臨別的吻使她雙頰染上紅暈,原本豐滿的曲線不再隱藏在湊合穿著的毛料裡,一襲柔軟的波紋絲質禮服完全襯托出她湛藍的眼睛,秀髮披散在肩膀上,金色的髮絲映著火光和月光。
她佇立在那裡,頭不再低低的,而是抬頭挺胸。
「若琳!」率先打破沈默氣氛的人是貓咪,她奮力掙紮著,企圖掙脫尼爾粗魯的掌握。「龍告訴我妳還活著!他們企圖說服我,說我太傻才會相信他,可是我知道他絕對不會欺騙我!」
若琳迷惑地眨眨眼睛,然後才察覺貓咪說的人不是她的「龍」,也才突然明白杜波剛剛那番含糊的告白。
芮莎和若妮張口結舌地望著她,彷彿以前從來沒有看過她似的,若琳在人群中搜尋著伊妮的蹤跡,希望至少能夠找到一個盟友,但是找不到她的蹤影。忠心的女僕一定是留在若琳父親的身邊。
亞伯從群眾中走出來,幾個粗壯的兒子簇擁著他。「站到一邊去,姑娘,我們和妳沒有過節!」
「那你或許會很驚訝,因為我和你有過節,畢竟不到兩個星期之前,是你們把我丟在這個中庭,任我自生自滅。」
「妳似乎過得很好啊!」羅斯咆哮地說。
他的目光在她豐滿的胸脯上留連著,若琳突然認出他眸中的輕蔑其實是一種──慾望。這些年來他一直勾腳讓她跌倒丶不時的掐她丶喊她一些粗鄙的綽號,這一切都只是企圖處罰她挑起他的慾望。
「我猜我過得比你好,羅斯。」她溫柔地說。「因為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內在很渺小,以致我必須輕視別人來壯大自己的聲勢。」
好幾個人聽了都倒抽一口氣,羅斯威脅地逼近一步,卻被他弟弟攔住。
藍恩撥開眼睛上的頭髮,另一隻粗壯的手臂環住他哥哥羅斯。「妳應該不是要保衛『龍』這傢伙吧!」他叫嚷著。「噯,他一直在玩弄村子裡面的姑娘,例如那個年輕的貓咪,還有天曉得有多少其他人!」
「他要我當他的妻子。」貓咪嚎啕大哭。
芮莎哼了一聲。「如果每一次我聽見這句話,都收一先令……」
「或許妳每一次聽見時,的確得著一先令。」若妮反駁道,村民當中響起一陣不太自在的笑聲。
亞伯不再嚴厲地注視著若琳,而是仔細地打量著她。「妳一直都是個好女孩,魏若琳,是個聰明的姑娘。」若琳聽見他說出這句耳熟能詳的話,立刻感覺下巴的肌肉開始抽動。「妳一定明白這個混蛋愚弄了大家,也包括妳自己,他說謊丶偷竊丶欺騙,還剝奪原本屬於我們的東西。」
「他有他的原因。」若琳說道,希望自己也能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或許是的,」亞伯同意。「就像我們今天晚上來這裡也是有我們的原因,我們來取他的項上人頭,而且我們不會善罷甘休。妳站到一邊去,姑娘,免得我做出我們都會後悔的事情!」
若琳不知道自己是否讓杜波和龍有足夠的時間抵達小船,但是她自己快要沒時間了,當亞伯向前一步,以為她會退開讓他經過,若琳卻跑下樓梯,用力奪走老哈奶奶手裡的乾草叉,顧不得老婦人驚愕的呼喊,一叉指向亞伯的胸口,迫使他倉皇倒退,免得被刺傷。
「該死,姑娘!」他發牢騷的詛咒著,退進村民的懷中。「妳是不是發瘋了?」
「我敢打賭她喪失的不是大腦,而是她的靈魂。」羅斯的話激起村民的恐懼。「你們看看她!這是和我們一起長大的那位個性甜美的魏若琳嗎?」
村民噤聲不語,若琳想到羅斯向來不是聰明的人,但是很狡猾。
他大搖大擺地走向前,小心翼翼地避開乾草叉的範圍。「噯,我們所認識的若琳長得又胖又平凡!經常低著頭,鼻子埋在書堆裡面,終此一生照顧她發癲的父親就心滿意足了。」
「我的父親是英雄!」若琳吶喊地說。「他的發瘋是替你父親和貝浬福其他村民的懦弱所支付的代價!」
亞伯臉色蒼白,但是沒有進一步替自己辯護。
羅斯更是嗤之以鼻了。「那妳為了贏得龍的好感,又付出什麼代價呢?是妳的貞節嗎?或是妳的靈魂?」他猛地轉過身體,開始訴諸於村民的認同。「你們看看她──竟然披散著頭髮,還像娼妓那樣大膽地露出那對胸脯,她敢違抗我們,就是因為她知道龍給了她魔力來挑起男人的性慾。」
羅斯壓低聲音,強迫村民豎起耳朵注意聽,同時他們邊聽邊思考,睜大眼睛,似乎要吞吃若琳。「她自己也說了,她和那隻野獸共處了兩個星期,天知道他教了她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藍恩用力吞嚥著,喉結更加突出,連一貫嚴肅的亞伯都要掏出手帕擦汗,以致招來妻子的白眼。
「龍才不是野獸!」若琳大叫,憎恨羅斯把她和龍所分享的柔情形容得如此汙穢下流。「他遠比你更像個大男人!」
「看到了吧!」羅斯嚷嚷地說。「我就怕事情會變成這樣,那隻怪物完全地蠱惑了她,控制她的靈魂!」
「他怎麼可能蠱惑她?」貓咪叫喊。「你自己剛剛還承認他只是個凡人!」
突如其來的眼淚刺痛若琳的眼睛,如果她還有夠長的時間,她真要好好擁抱她的小妹妹。
羅斯聳肩以對。「我可能是弄錯了。」
「或者被蠱惑的人是你自己。」若琳建議道,激起一些人不安的笑聲。
羅斯掃視的目光很快就讓人噤若寒蟬。「我提議我們燒死她!」
「對,燒死她!」他的母親立刻附議,得意洋洋地看亞伯一眼。
群眾的情緒立刻被挑起,跟著吶喊,他們的叫聲讓若琳冷到骨子裡面,兩星期前他們用來綁住她的那根柱子仍然插在中庭的中間,這次可以輕易地再利用一次,並且在她腳底下堆一些樹枝木屑,再以火炬點燃。
若琳往上退一步,然後又退一步,一面揮舞乾草叉來嚇阻他們,如果他們真的衝過來,她就沒命了。
「龍沒有蠱惑我!」她吶喊道,努力要壓過眾人的音量,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他不是怪物!他也是人!一個仁慈高貴的男人!」
村民開始擁上臺階,火光照著他們武器的刀刃,閃閃發光,若妮和芮莎無助地縮在後面,貓咪終於成功地掙脫尼爾的掌握,但是當她企圖擠向她姊姊時,蜂擁向前的暴民幾乎淹沒了她。
若琳來到樓梯頂端,仰望著月色的天空,她耳中沒有聽見任何怒吼的迴音,也沒有展翅的陰影來拯救她,若不是她自己傻得相信龍這種不可能的東西,就不會站在這裡的臺階上,等著暴民來處決她。但是她並不後悔,無論任何一吻丶任何一個碰觸,她都不後悔。
羅斯和他父親丶兄弟一起欺上來時,若琳退進門口的陰影裡。
一隻強壯的手臂從後面環住她的腰,將她摟進溫暖的懷抱裡。若琳聞到麝香混合著香料的味道,心中充滿狂喜。
龍真的信守諾言,回來救她。
他向前一步,兩個人都站在亮光當中,村民愕然地驚呼一聲,都向後退,若琳當然不怪他們,因為龍的手中握著一柄閃亮的槍,讓他們手中那些生銹的劍和古老的匕首顯得有如小朋友玩戰爭遊戲時的玩具。
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再是清脆的英格蘭口音,全無感情,而是帶著活潑的喉音,充滿熱情。「如果你們想要活下去,最好現在就離開這片中庭,只要麥家的人仍然是葛雷城堡的主人和麥克卡洛族的領主,這裡就不容許有任何砍龍的頭顱或是燒死女巫的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