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結業式(9) 作者:Sabinehua
她聽見客廳傳來門響,跑出去看時,卻是喝得一臉醉紅的丈夫。她問他莘莘有沒有打過電話給他。
「幹嘛?沒事打電話給我做什麼?又要買新衣服了?妳也不管管她,書不好好唸,放了假只會成天往外跑…. 」
「還說呢!今天我們到車站接恩恩,才說了她兩句,她就哭著跑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丈夫的酒醒了大半,跌腳喊:「還沒回來?妳也不去找一找?」
正亂著要打電話找人時,莘莘卻悄悄開了門進來,臉上像結了層霜似的,不聲不響就要往房裡走,好像壓根沒看見屋裡其他的三個人。先翎追在她後頭急急問:「妳到哪裡去了?也不說一聲就跑了,害我擔心了一個晚上!」
「不關妳的事!」砰地一聲就關上門,彷彿把下午先翎給她的耳光賞了回來。
先翎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只聽見房裡的收錄音機扭到最大,年輕歌手鬼哭神號的饒舌歌和著鈧鏘的金屬樂幾乎把她耳朵的震聾了。她輕敲著門,想叫莘莘把音量關小一點,免得吵到鄰居,但是門始終緊閉著不理會她的懇求。正想走開的時候,身後的門突然刷地一聲開了,莘莘怒氣沖沖趕過來,把床頭那本書直逼到她眼前質問:「妳幹什麼翻我東西?」
先翎矢口否認:「妳在說什麼?我只是打掃妳的房間,書掉到地上…」
莘莘冷笑了一聲,露出先翎從沒見過的冷酷扭曲的表情:「妳騙誰?明明就偷翻別人的東西還不承認!以後不用打掃我的房間了!」
說完又是碰地一聲摔上門,把先翎最後一絲想再親近女兒的希望也斬斷了。
接連著幾天母女兩個就像同住在一個屋裡的陌生人,不看對方一眼,也不主動和對方交談一句話,除非萬不得已才透過恩恩傳話:「去叫姐姐起床!」「去問媽把我那件紅裙子收到哪裡去了?」恩恩儘管再溫順聽話,也熬不住家裡兩個倔強女人的冷戰氣氛,乾脆找個要寫暑假作業的理由,賴在同學家裡打電動看漫畫,再加上一家之主早出晚歸,天天有忙不完推不掉的應酬,這個家越發冷清得像個淡季的旅館。
千萬不可以退讓,得讓莘莘好好反省自己的不是。然而莘莘像個沒事人似的,照樣的每天和同學出門逛街看電影,一天三餐都在外頭解決,在家時照樣唱歌講電話和弟弟鬥嘴,就是不和先翎說半句話。
撐不到幾天,先翎憋不住了,煮了一鍋莘莘最愛的酸梅湯,在冷凍庫裡冰得透心涼,勺了一碗送到正在客廳裡看電視的莘莘面前:「喏!酸梅湯,我今天煮的。」
莘莘仍舊盯著電視,面無表情地說了句:「謝謝。」就算是母女之間的初步和解了。
那以後她們雖然和好了,可是莘莘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回到家就等不及和她訴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誰又鬧了什麼笑話,除了吃飯洗澡看電視之外,在家時總把房門閉得緊緊的,她的房間成了閒人止步的禁地。先翎隔著一道新砌好的半人高的磚牆,莘莘銳減的話量和詭祕的態度就像牆上密佈的鐵刺,只能遠遠看見她如常的生活著,卻怎麼也看不透牆後她瞞了自己偷偷進行的事。關心委婉地問她最近忙些什麼、和什麼人碰面,也只能得到最敷衍簡短的回答,先翎唯恐像上次那樣鬧個天翻地覆,又不好偷聽她的電話或拆信,只得發明瞭些迂迴曲折的對話方式。有時一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螢幕上出現洗髮精廣告搔首弄姿的模特兒,先翎就搖著莘莘的腿問:「妳看妳看,這個長得像不像妳們班上那個姓曹的同學?」
莘莘做了個欲嘔的鬼臉:「妳說曹雅君哦?拜託哪有像?差那麼多!曹雅君很醜耶!」
「咦?還是我記錯了?昨天晚上打電話給妳聊了好久的那個,叫什麼名字?」
「那是張明鳳啦!」
靠著這種方法她套出了不少莘莘的生活片段:她和誰最要好、和誰互相看不順眼、最喜歡到西門町哪家紅茶店或漫畫屋去消磨時間。可是她知道的愈多,就愈不能理解和贊同。莘莘秋天就要上高中了,可是在她的世界裡除了物質的享樂和追求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可是她連最起碼的審美自覺也沒有,盲目地追隨流行,個頭豐滿嬌小,也學那些身材修長的偶像明星穿著緊身印花七分褲和恨天高的厚底涼鞋,看上去倒像插著竹棍塗滿芥茉和番茄醬的熱狗;先翎含蓄地給她一些衣著上的建議,反而被女兒嘲笑她落伍保守。先翎從教會裡要到免費的音樂會和話劇門票,帶著兩個孩子一塊去觀賞,希望藉此多少替莘莘充實一些藝術內涵,然而莘莘不是沒空,不然就是勉強去了,卻從開場睡到謝幕;恩恩倒是有點慧根,能說得出哪隻曲子好聽,哪段戲又太沈悶。先翎只得安慰自己:這最起碼證實了莘莘和她爸爸之間不可否認的血緣關係。
幸而暑假總有結束的時候,開了學,莘莘換上高中制服,自然有學校教官管束她的髮型和裙長,要作怪也有限。莘莘天生活潑善交際,才上學兩星期,她成天嘴上掛的好朋友名單已經換了新的一批,放了學,不到晚餐時間不見人影,而且男孩子打電話來的次數也多了起來,這使先翎大為惶恐不安,夜裡和丈夫說起這件事,丈夫取笑她太緊張:「時代不一樣了,又不像妳們那時候唸高中,難道還要她剪個西瓜皮當乖乖牌?」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想,現在年輕人那麼亂,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女孩子…」
「孩子大了,妳也用不著成天瞎操心。」丈夫扔了財經雜誌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忽然想起什麼,笑著問她:「以前妳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妳媽一定沒擔心過妳吧?」
先翎望見他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這才會過意來他指的什麼,不服氣地反駁他:「誰說的?那時追我的人可多了,我媽什麼也不知道…」
丈夫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一隻手肘支在枕上,側身過來向著她:「哦?是嗎?我怎麼沒聽妳說過?」
「哼,那時候的我啊…. 」先翎昂起下巴,一個清秀出塵的少女時代的自己便從虛空中誕生出來,許多早成為記憶浮沫的男孩子倉促成軍,投影在她面前那片燈光朦朧的粉牆上,英姿煥發地向她投出從不曾有過的愛慕眼神和根本不存在的情書。她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切想像的材料全來自於李時浚當年暗藏的情愫和後來的關懷,她住了嘴,把視線從那面自編自導著青春默片的屏幕收回來,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已經探進她的睡衣裡,半睜的一雙情慾的眼睛俯視著她:
「不管怎麼說,從以前到現在,妳都只有我這一個男人,對吧?」
先翎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如果這個答案能重燃丈夫熄滅經年的熱情的話….丈夫在她上方急速擺動著,她也扭著腰肢迎合,任自己沈醉在久旱逢甘霖的歡愉中,喉間滿足的悶哼,逐漸昇高成了似笑帶泣的呻吟。丈夫終於鬆開她時,她頹然倒在床緣喘息著,忽然瞥見門縫下有團黑影子移動著,她認出那快速摩擦在磁磚地板上嘁嘁的皮底拖鞋聲,是莘莘。
她照著年長姐妹的建議,挑了幾本有「禁果-漫談青春期的性與愛」之類標題的書,不動聲色地放在莘莘的桌上。等莘莘回到家,拿起這些書瞟了一眼封面,立刻蹬蹬跑到廚房,不客氣地質問正在洗菜的先翎:
「媽!妳又到我房間去了?」
先翎訕訕地在圍裙上擦著手:「教會裡的樑阿姨說要把這些書送給妳看,所以…」
莘莘朝天翻了個白眼:「噢!拜託---不用看也知道,反正基督徒講來講去還不是都一樣:嚴禁婚前性行為!」
先翎沒料到莘莘講得這麼直接,自己倒先紅了臉,她從沒想過和孩子討論性問題竟是這麼難於啟齒:「噯….不是這麼說的,那是因為….呃,婚姻是神聖貞潔的…. 」
莘莘粗魯地打斷她:「真的嗎?如果婚姻真有這麼神聖,那為什麼爸一天到晚上酒家應酬,又老是有莫名其妙的女人打電話來,妳都不聞不問?難道基督徒只需要婚前不發生性行為,結婚以後愛怎麼搞外遇都行,都不算犯罪?還是因為爸既沒受洗也不上教堂,上帝就管不到他?…媽,妳就別替我白操心了,我都這麼大了,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說著就從後頭環住先翎的腰,把頭依在她肩上,從前那個愛膩著她撒嬌的小女兒又回來了。「嗯,對了,明天我和我們班幾個同學約好要去林口聽演唱會,結束後就很晚了,也沒有公車可以回來,我可不可以在白素玲家住一晚?」
「妳們幾點結束?我和爸爸開車去接妳回來。」
莘莘在她身上蹭著不依:「哎呀!不要啦,大家都說好了,我們還要開睡衣Party呢!一定很好玩!」
「那個白素玲她家住林口?」
「是啊!」
「那有沒有她們家電話?萬一有事的話…. 」
「不用啦,不會有事的啦。我到了她們家會打電話回來,OK?」
說完又頑皮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喲!好多肥肉哦,媽妳該減肥了!」
先翎笑罵:「還說呢!那都是生完你們之後才有的肥肉。」
一面滋滋地把蒜末扔進油鍋裡爆香,一面聽著莘莘哼著歌走出了廚房。真的,她操心什麼呢?女兒都這麼大了,也不完全像她先前擔心的那麼沒有腦袋,倒是可惜了買那幾本書的錢….不要緊,再過幾年恩恩也到了這年紀,會用得著的。心上一輕鬆,她不由得順著莘莘剛才的歌尾巴胡亂哼了起來。
十六歲的結業式(10) 作者:Sabinehua
那天丈夫也難得的準時回家吃晚飯,一家四口在餐桌上有說有笑的,先翎在這幸福滿溢的時刻裡,暗暗地在心裡感謝著萬能的阿爸父,垂聽了她長久以來冀求家庭和樂美滿的禱告。
第二天晚上過了十一點,莘莘依約打了通電話回來報平安,電話那頭傳來震耳的現場搖滾樂,莘莘的聲音幾乎給淹沒了。先翎只得扯著喉嚨喊:「怎麼那麼吵?演唱會還沒結束?」
「已經結束散場了,我們現在要去白素玲家了…. 好了,我要掛電話了,拜拜!」
「明天下了課早點回來…」先翎還沒說完,那頭已經噗的一聲斷了線。
先翎打發黏在電視機前恩恩上床睡覺,自己也熄燈回了房。今晚丈夫怕又醉倒在外頭什麼女人懷裡,不回來睡了。
夜很沈很黑很甜。她忽然在奇異的抖動中驚醒,接著是一陣強烈的左搖右晃,起初還以為是做夢,睜開眼睛,只見屋裡的立燈、牆上掛的畫和窗簾吊繩全都飛舞著:地震!一個念頭迅速閃過,馬上會停住的,她想,然而震幅從上下跳動變成了螺旋搖晃,越來越厲害,只聽見匡啷一聲,床前還在轉動的電扇摔到地上,梳妝檯上的瓶罐也砸得粉碎,這棟二十層高的電梯大廈眼看著有折斷傾倒的危險,她立刻衝出門去大聲叫著恩恩,只見他臉色蒼白,光著腳站在客廳裡,母子倆瑟瑟發抖抱成一團,在那瞬間,兩人同時想到死的可能。
好容易震動平靜了一分鐘,又接二連三地有不斷的餘震。從陽臺望出去,外頭一片漆黑,像前兩個月令大家虛驚一場的全臺大停電一樣,平日繁華的大城市突然間一片死寂,在一陣噤聲的沈默之後,會有更多的謠言和新聞報導再使這城恢復平常的快節奏吧?外頭有些鄰居在喧嘩,長嚎的警笛聲扯動著人們紊亂的神經,似乎有人嚷著失火了,要大家趕緊下樓,然後樓梯間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先翎和恩恩商量之後,決定下樓會安全點,她想去換件衣服拿些值錢的東西,恩恩卻帶著哭聲尖叫要她一起快逃,唯恐再來一次更強的地震,不得已,他們只得一身睡衣拖鞋摸著黑從逃生梯一步步下了樓。大樓前的花園廣場上早聚集了許多平常不打招呼但有點面熟的鄰居,同樣狼狽的睡衣和一臉餘悸,拿著手電筒、大哥大和收音機,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這從沒有過的大地震,又說哪邊竄出了火舌,哪邊可能有樓房倒塌。身邊聚著許多命運相同的人,剛才的驚恐被分擔了出去,先翎這才想到要向天父禱告,祈求一切平安。不在家的丈夫和莘莘不會有事吧?她想向人借個電話,可是大家都抱怨著電話線路不通,也沒人敢再回家去睡,因為有人說聽見大樓鋼筋傳出爆響,大廳裡還有一道牆面的花崗石磁磚掉下來,暴露出裡頭的水泥結構,大家都氣憤地說這外觀漂亮堅固的大樓竟然抗震性這麼差,明天要去找建商理論。
圍著收音機的人向這邊惡狠狠噓了一聲,把收音機音量扭大了,播報員在報導著各地災情,看來他們的損失還算不得什麼:松山的一棟舊賓館在強震中倒塌了,五樓以下全陷進了地底,消防隊及救災人員正趕往現場搶救受困居民…. 震央所在地的南投縣日月潭一帶災情嚴重….臺中縣豐原市幾棟十五層高的大樓倒塌….全省各地傳來的死亡和失蹤人數每五分鐘就以倍數激增,緊急照明燈下的臉也一張張跟著黯淡了下去。一個穿著汗衫和四角內褲的白髮老先生搖頭歎氣:
「吃到這呢老了,一世人也沒遇過這麼夭壽的地動…. 」
一個蓬髮青鬍渣的男人像有後見之明的預言家嚴正宣佈:「這是老天爺給臺灣人的懲罰!上次的大停電就是個警告了,可是我們的政府還是照樣貪汙腐敗,立法院作秀打架,老百姓奢侈墮落,這個社會已經無藥可救了,所以不如乾脆毀滅它…. 」
有人出聲怒斥他妖言惑眾,也有人跟著開始批評社會政治亂象,還有人記起這和聖經啟示錄上的末日預言正相吻合。先翎心裡惦記丈夫和莘莘的平安,恩恩卻嚇壞了,說什麼都不肯再讓她單獨上樓打通電話或拿錢包,只得像難民似的雜坐在衣衫不整的鄰居當中,跟著收音機連線實況廣播惶惶揣想人間煉獄的景象,逐漸習慣了間歇的輕微餘震。平日熟悉明亮的街道在漆黑之中變得像月球般荒涼且充滿陌生危險的坑洞,人們像夏天的蚊子般一簇簇圍繞著有光的所在打轉,用重複且無意識的交談驅走漫長的等待,一番歷劫使向來冷硬爭強的心變得柔軟寬和,下落不明的親人變得比凱蒂貓還可愛,家裡那張壞了扶手的長沙發成了五星級飯店舒適的貴妃榻,還有昨天指著鼻子對罵的同事,天保祐明天還能在辦公室見到他才好….。
還沒等到天亮,可說的話題用磬了,餘震也不再那麼頻繁,聚集的人便各自散去回家睡覺。先翎回到家便急著撥電話,根本撥不出去,城裡所有的人都在打聽親友的安危,或者找人聊天好打發一夜的失眠。先翎滿屋子轉著,像準備過冬似的儲存了夠用上幾天的電池乾糧和水,因為聽說大地震過後恐怕許多民生必需品會飆漲甚至缺貨,她帶著恩恩到附近的超商去採買蠟燭和泡麵,連跑了許多家,都像被洗劫過似的只剩下空盪盪的貨架。
母子倆在客廳點著蠟燭聽著收音機,直到天色轉藍時才聽見門上有鑰匙轉動的聲音,丈夫一臉浮腫進了門。先翎蓬頭赤足奔過去,把壓抑了一夜的焦急和恐懼全死命搥打在他胸上:「你死到哪裡去了?這個家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你知道我和恩恩有多擔心….」說著就嗚咽哭倒在他懷裡。丈夫輕拍她的背,說因為喝多了睡在朋友家裡,想開車回來路又被封住了之類的…不管是真話還是扯謊,最起碼此刻她偎著他寬厚溫暖的胸膛,這是唯一的真實。
到了天亮,仍然沒有莘莘的消息,收音機裡宣佈了停課停止上班的消息,也許她撥不通電話,也許從林口回來的公車停駛了….,他們彼此安慰著往好處想,莘莘剛出生時爺爺替她算過命,說是她一輩子福大命好,不愁吃穿,她不會有事的,也許是貪玩跑去災區看熱鬧了….。雖是這麼想,先翎沒看見女兒總覺心上不踏實,顧不得莘莘的禁令,又到她房裡去找可有白素玲家的電話號碼,好容易在她抽屜裡找到一本花花綠綠的迷你電話簿,順著莘莘歪斜的字跡找到了號碼,撥了好幾次才接通了對方。白素玲的聲音帶著孩子氣的濃濃睡意:「啊?吳媽媽好….唔?沒有啊,吳沛莘昨天沒有來….我沒聽說她要去聽什麼演唱會啊!」
先翎呆住了,原來莘莘撒了謊!那她會上哪裡去呢?但是白素玲一問三不知,只能提供其他幾個和莘莘要好的同學的名字,一個一個打了電話去,也沒有人知道莘莘昨晚可能到哪裡,只有一個女孩子遲疑地給了一個可能的線索:「吳媽媽,我說了,等沛莘回來妳別告訴她是我說的….她最近好像交了男朋友…」
「他叫什麼名字?住什麼地方?有沒有他家電話….?」
先翎發瘋似地在莘莘房裡翻箱倒櫃,把一切可能的電話號碼都打遍了,在莘莘出遊的相片裡尋找一張張年輕的笑臉,仍然沒法使那個神祕的男孩子現身,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也許這些孩子都串通好了不告訴她真相?還是這年頭談戀愛無需任何文字憑證?莘莘根本不寫日記,好容易打開那上鎖的厚本子,內頁全是空白的,就連那些仔細紮好的信也像流水帳和夢囈一樣….她終於癱倒在繪滿紫蘭花的單人床上,這間她再熟悉不過的粉紅小房間忽然變了樣:天花板上倒掛的玻璃八角燈什麼時候積了看不透的一層灰?床頭上那對彩色小兔瓷偶是新買的?還是那男孩子送的?…連掛在窗口她替莘莘付錢的日本風鈴也像是第一次見到,穿堂風吹得那鈴特叮叮地響,也一併吹來遠處招魂的鈴聲和燒紙錢的焦味,先翎驚叫一聲,用枕頭緊緊捂住耳朵,那鈴聲依然特叮叮穿透了棉布和羽毛滲進來。先翎翻身跳起來,一把摘下風鈴扔進書桌抽屜裡。
到了第二天下午,有個操臺灣國語的陌生男人打電話來:「你們是吳沛莘的家屬嗎?卡緊到新莊XX路來認屍!」說完就掛斷了。是開玩笑的電話吧?也未免太過份了點。先翎氣憤地想,可是那人把莘莘的名字說的一字不差,她開始坐立不安了,等到丈夫買煙和報紙回來,兩人商議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就算是開玩笑也得求證才能心安。新聞報導新莊那一帶也坍了幾棟大樓,莘莘不會到那個地方的,她又沒有認識的人住在那裡….丈夫一面開車一面安慰先翎,也同時安慰自己:也許是打錯電話,也許只是同名同姓,也許….。
通往災區現場的路封閉了幾公里遠,他們只得把車停下,穿過泥濘的道路和奔竄的人群步行過去。一路上的慘狀遠超過先翎的想像,商店騎樓下成了臨時的難民營和救護站,許多灰頭土臉的救難人員和記者跟著怪手、救護車和消防車來回跑著,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焦煙味和腐臭,到處有人叫喊哀哭著,先翎磕磕絆絆地被丈夫攙著走,不是被人撞到了肩膀,就是踢到腳下散亂無主的傢俱衣物。攔腰折斷的大廈像擱淺的外星艦艇,雜亂層疊的水泥塊和矗立的鋼筋鐵條在耀白的陽光下割裂了家常的小巷風景,一座碩大扭曲的亂葬崗,埋掉了多少家庭的溫暖和希望。
愈靠近那片搭著塑膠帳棚的臨時停屍間,先翎就愈想轉身疾逃,那片混聲合唱像是野獸受傷的呻吟,有的又像怒吼著用外國話爭辯,有的像老僧反覆用同一個調門唸經,有的倒像是火雞愚蠢的咯咯笑聲…..不,只要她不走近加入這片紊亂的歌隊,她就還有一線希望….誰要聽這些人唱什麼難聽的歌?她的莘莘像鳥兒一樣快樂的歌聲和脆甜得像水梨般的笑…..她驚恐地想掙脫丈夫緊拑住她的手,然而旁邊有更多有力的手牢攫著不讓她逃跑,架著她經過散發臭味淌著血水聚著蒼蠅的許多排列好的黑色塑膠袋和花毯子,一陣風過,只見風掀動的一角露出沾滿汙泥的腳,凝結著血塊的豬腸似的管子,還有一個青白的頭顱張著空洞的大嘴在叫喚….不!讓我走!這是什麼地方啊?….她沒辦法叫喊,嘴上不知什麼時候被蒙上了一個白口罩,一張開嘴,令人慾嘔的消毒劑和腥臭味就像隻拳頭悶得她不能出聲。有人揭去她眼前的一張汙髒的紫藍花毯,一隻白皙滾圓的手腕上套著一串深紅蜜臘,再往上一看,那曾經散發著茉莉香味的手臂結著褐色汙漬,扭轉成一個僵硬奇怪的角度,羞澀地歇在赤裸的胸脯上,臉上似乎罩著一層纍絲黑紗,像個虔誠的聖處女一樣,有人趕過去揮了揮,蒼蠅轟的一散,這才露出一
張僵冷臘黃緊閉著眼脣的臉,乾癟得簡直認不出是少女還是老婦。 「不是!那不是我女兒!是她偷了莘莘的念珠….我們莘莘還沒死,這不是她….」先翎啞聲叫了出來,要衝上前去把那串珠褪下來,她才剛一碰到那隻冰冷的手,立刻被身後許多溫熱有力的手給捉了回來,先翎急得蹬腳大喊:「那是我送莘莘的生日禮物啊!你們放開我,莘莘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叫得聲嘶力竭,但是那張花毯又蓋了回去,這些不可理喻的混蛋!先翎轉眼要向丈夫討救兵,卻看見他淚流滿面,她從沒見過他這付表情,詫異地瞪著他:「你哭什麼?你哭什麼?那是別人,不是莘莘,你哭什麼?」
丈夫一把抱住她,像孩子一樣嚎啕痛哭。他抱得真緊,像是要透過全身的力量向她說什麼話,可是她不懂,她也不想聽。她茫然瞪著丈夫胸口的芥茉綠纖維交錯成許多小洞,一個個都像螞蟻窩大,她要變成一隻螞蟻鑽進他心窩去透口氣,誰都找不到她…..他箍得她喘不過氣來,這裡真悶真熱,他身上盡是臭酸的汗味。莘莘從來不會待在這種鬼地方的,天一熱她就要吹冷氣吃冰淇淋,把自己關在浴室大半天,全身洗得像茉莉一樣香,現在她大概回到家裡邊哼歌邊洗澡了….。唉…頭好昏,好累,她要好好的睡一覺,醒過來的時候,世界還會和原來一樣。
十六歲的結業式(11) 作者:Sabinehua
但是莘莘再也回不來了。使先翎明白這個事實就費去了一天的工夫,她搥胸頓足哭昏了過去,在半昏迷的空白中暫且得到平靜的休息之後,醒來又切齒哀哭,眼睛幾乎不曾乾過。這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輾轉打聽之下,只知道救難人員是在B棟五樓一層用夾板分隔出租的學生公寓裡,找到已經斷氣且只穿著碎花內褲的莘莘,那房間是租給一個叫範弘傑的大學生,現場沒有發現他的屍體,傷者名單也沒有他,目前下落不明,急切間也沒有人查得出他家裡的電話和住址,那通要他們去認屍的電話極有可能是他打的。
妳是怎麼認識這個範弘傑的?那天晚上妳在他房裡做什麼?為什麼從來沒跟媽媽說過這件事?為什麼他就這樣把妳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房裡?妳害怕嗎?在最後的那一瞬間妳想些什麼?….先翎腫著眼睛強打精神替莘莘仔細地清洗化妝,她要親手為女兒打扮,就像要送她遠嫁一樣,不許任何人打擾她們母女最後的獨處,她喃喃的問著,然而莘莘緊抿著艷紅的脣,什麼回答也沒有。
她替莘莘穿上她最喜歡的桃紅緞面小禮服,那只有去參加婚禮時才準莘莘穿的。她握著那隻冷硬的胳臂,呵!還記得頭一天上幼稚園,那隻粉嫩的小手揮動著向她道別,她幾乎忍不住想再回去把那隻小白蝴蝶握在掌心裡。她老嫌自己的腿粗,先翎替她穿上了一雙新買的修飾膚色褲襪,她的大腿不再豐潤光滑,兩腿間生著先翎第一次看見的柔軟鬈曲的陰毛,這是女人身上最神祕的歡樂來源,但莘莘身體發育成熟了,卻老是天真莽撞得像個孩子,什麼事也不知道…..那夜妳讓那個男孩解除了妳純潔的封印嗎?他帶給妳的是痛苦還是喜悅?妳這樣輕易的信任他,得到的竟是永恆的毀滅和他像懦夫般的逃避行徑?為什麼那天媽媽竟然沒有強迫妳收下那幾本書?如果沒有聽信那些教育專家學著當開明的母親,如果媽媽有一點警覺性,能更早管束妳放任驕縱的個性,也許這時還能抱住妳溫暖的身軀,聽妳滔滔不絕地說著學校的趣事,還有這個姓範的男孩子….
她費了那麼多心力想了解自己的女兒,現在莘莘的身體也還在這裡,然而還有無數個她所不知道的莘莘像漫天的小星星一樣遙遠,既摸不著,也看不見。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先翎的想像和現實對調了位置,她和莘莘就像以前逛街累了坐在人行道的花壇上喝酸梅湯,她向莘莘描述她如何做夢夢到替莘莘辦後事,挑什麼樣的衣服替她穿上,在哪個墓園裡挑到一塊可以俯瞰臺北夜景的地點,還辦了一個佈置了玫瑰和茉莉的盛大追思會,周牧師稱呼她是「耶和華最鍾愛的純潔幼女」,她班上的同學都來了,個個哭紅了鼻子為她獻上一千隻親手摺的紙鶴….;莘莘愛嬌地依在母親肩頭問:「那我看起來是不是像睡在玻璃棺材裡的白雪公主?」
「是啊!看起來好漂亮,像個新娘子呢!」
恍惚間先翎還記得問她,為什麼那天沒和白素玲她們去聽演唱會,莘莘羞紅了臉說:「噯喲,媽妳很討厭耶!都是因為上次我在火車站和男孩子說話妳就生了氣,所以我都不敢告訴妳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孩子…. 」
「妳和他有沒有…. 」先翎吞吞吐吐的問,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
「媽!….怎麼問人家這個?」莘莘白了她一眼:「他對我很尊重的,我們什麼事也沒做。….妳不信?那我不跟妳好了!」
她鼓著腮幫子嗔道,真的轉身就走,先翎喊著她的名字,這才陡然發現自己又跌進穿著睡衣獨自躺在床上的夢裡。先翎沈睡了很久的想像力再度活躍起來,從前這只是做為她預防被未知所傷的一道盾牌,如今她乾脆住在自己的白日夢裡,許多眼熟或面生的人帶著哀淒的臉色來慰問她,她總是忍住笑注視著對方,預備待會兒夢醒以後要怎麼和莘莘描述這些人一改平日的神態,一本正經地講些節哀順便的滑稽話。莘莘終於有一次抱怨說:「媽,妳怎麼老做這種討厭的夢?做點別的夢行不行?」先翎答應了,設法不再去夢見莘莘死後的各種繁文褥節,可是這一來她就完全的清醒了,面對的是再也見不到莘莘的現實。
靈堂裡放大的莘莘俏皮地歪了腦袋倩笑著,那是前年她和幾個同學約好去拍的藝術沙龍照,小女孩巴不得自己快點長大,讓造型師替她化了妝,及肩的頭髮上了捲,雪白的臉畫上沈重的藍眼皮和半啟的紅脣,純潔中帶著誘惑,莘莘自己很滿意,加洗了好幾張送給外婆和要好的朋友。那套照片應當還在的,她還想再看看那穿著華麗和服像日本娃娃一樣可愛的莘莘、穿著露肚牛仔裝故作酷樣的莘莘、斜倚闌幹凝視夕陽的愛情小說女主角莘莘….,她要把所有的莘莘都收集起來,蜜蜜地貼在心口上。先翎翻遍莘莘房裡每個角落,不肯遺漏任何一張照片,就連幾個人擠著合拍、被五彩圖案遮沒了半張臉的大頭貼也不放過。她倒寧願這回莘莘會跳出來責備她又亂動自己的房間….淚眼模糊中她打開莘莘凌亂的衣櫃--她向來不像先翎會把東西收得有條有理,脫下的衣裙還露著內裡和標籤就扔進那堆五彩小山丘….衣櫃裡滾出來的一件鵝黃套頭衫,領子安靜地張成圓形大洞,彷彿衣服的主人隨時會再把頭從那洞裡探出來一樣。先翎拾起那件衣服,把臉偎在茸茸的棉裡子上,深深一嗅,還能聞得見莘莘新買的香水味。有根細細的黑髮刺在她頰上,她拈起那根細髮,又怔怔地想起莘莘小時候頭髮又軟又細,得要花上好半天才能替她梳好兩條鰻魚似的辮子….一個線頭、一條手帕都藏著莘莘的小碎片,先翎小心翼翼地揀拾著,唯恐漏掉任何一片。
她在收拾那堆衣服時,忽然間聽見紙張的窸索聲,拉出來一看,是個綁著白絲帶的淡藍色Tiffany紙包,拆開來裡頭有個海藍絲絨盒,躺著一對流光閃爍的鑲鑽耳環。她從沒看過莘莘戴過這東西,一個小孩子要這個做什麼?她每星期五百塊的零用,存上三年也買不起這樣貴重的珠寶,那是別人送的禮物了?….先翎左想右想,就算是那姓範的大學生也送不起….或者莘莘瞞著她打工,想送給媽媽一個生日驚喜?不會的,這孩子要有這樣細膩就好了….也許是丈夫拗不莘莘吵鬧替她買的?他倒大方!她憤憤地想,結婚這些年她就從沒收過他任何禮物。她拿著那小盒連同包裝紙和絲帶到丈夫跟前,問他認不認得這東西。 丈夫一臉茫然:「這是什麼?」
「鑽石!我在莘莘衣櫃裡找到的,連我都買不起,她要這個做什麼?現在我還能問誰去?」先翎癱軟在沙發上啜泣著,接連不斷的新發現就像一劑強酸,把舊日她所相信的真實慢慢地腐蝕殆盡,現在她就像口只剩軀殼的空麻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力量去接受更多意外的發現。
恩恩不知什麼時候從房裡悄悄溜出來,遲疑了一會兒,把藏在身後的手伸到先翎眼前,是一架模型戰鬥機,銀灰的鋁合金流線型機翼在燈光下閃著冷傲的光芒,如一隻振翅待飛的大鳥。
「這是什麼?你什麼時候偷偷買的?我不是說過了不準亂買東西的嗎?」
恩恩喉嚨裡像哽著顆彈珠,細長的脖子抖動著,嚥了幾次口水才擠出一絲微弱的聲音:「是…姊姊給我的,要我別跟媽媽說…」
先翎坐直起來,揪著胸叫:「她哪來的錢給你買?這一架不是要三千塊?她好好的幹嘛送這麼貴的飛機給你?」她怒目圓睜著向前逼近,恩恩不由往後退了一步,險些撞倒身後的一座象牙鑲金小屏風。丈夫連忙搭著兒子的肩,把他按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好言撫慰:
「乖,別怕,告訴爸爸…姊姊哪來這麼多錢買禮物給你?」
恩恩抖索著纖瘦的肩頭,哭了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哽咽:「好幾次…姊姊說帶我去看電影….她會跟不認識的叔叔伯伯說話,然後她就買票要我自己進去看,看完在門口等她….她不准我跟媽媽說,我沒說,她就送我這架飛機…. 」
先翎和丈夫都驚愕地望著他,眼前不約而同的掠過社會新聞版斗大觸目的標題,然而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純真卻早夭的女兒會做出這種事來,還要追問:
「你看電影的時候她上哪兒去?去做什麼?」
恩恩拼命搖頭,說不知道,只是每次她來接他回家之前,一定會帶他去吃一頓德州炸雞或我家牛排。有一次他看見她的皮包裡有厚厚一疊鈔票,還有一天晚上她跑到他房裡….他忽然閉緊了嘴不再出聲,一張小臉漲得紫紅。
「她到你房裡幹嘛?」先翎啞聲問,紅腫的眼睛在蠟黃凹陷的臉頰上像兩塊掙扎著迸出最後一星火光的紅炭:「她…她到底…. 」
「她脫我的褲子,她摸我的…. 我的…」恩恩低下頭去,似乎還看見姊姊那白而涼軟的手在那裡縱情嬉戲著,像隻輕舞作樂的夜蛾。然而那隻手現在已經燒成灰,封存在永遠寂寞陰涼的玫瑰大理石罐裡了。
十六歲的結業式(12) 作者:Sabinehua
先翎再也不上教會了,聖經的字句再也不能安慰她受創的靈魂,連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女兒都是則謊言,她還能相信什麼呢?她在辦公室裡總是疑心同事在她背後咬著耳朵議論自己,疑心新來的經理在她的薪資單上動過手腳。在浴室她能用鼻子分辨出丈夫內褲上殘留的氣味,推論他這天又和別的女人亂搞;當著她的面他也要掩了嘴講電話,她斷定他八成在和情婦約定下一次幽會。她在恩恩的房裡成功地蒐出他藏在床墊下的零分的數學考卷,也在一次跟蹤時逮到他和朋友躲在公園廁所裡抽煙。
這種諜對諜的日子過了一年,她身邊彷彿帶著電極似的把人們遠遠彈開。她的辦公桌被搬到最角落裡,除了機械化的蓋章之外她沒有任何重要工作,多半時間她貼著牆監視這一屋裡喧嘩忙碌的人,感到異常安心,至少牆背後藏不住一張能對她女兒的死說長道短的碎嘴。丈夫一星期難得回來幾次,他在外頭有個不再祕密的小公館,每回來一次,他衣櫃裡的衣褲就少了幾件。恩恩的眼神不再像馴鴿一樣膽怯,他在耳朵上打洞帶銀環,穿寬鬆得可以塞進兩個人的T恤和滑板短褲,微鬈的短髮像紅綠燈一樣隨時變幻著顏色,在外頭玩得比他死去的姊姊還野,三番兩次被記過,甚至有一次還因為持有非法藥物的嫌疑被帶去警察局問話。
先翎獨自坐在逐漸被黑暗包圍的客廳裡,不開燈,外頭自有城市初昇的華燈分進一點勉可辨物的光線;不開電視,隔牆孩子一陣陣抽搐般的笑聲感染得她也跟著逗趣的節目主持人無聲地笑了起來;不開夥,家裡沒有一個人回來吃晚飯,她光是聞著鄰居傳來的燉牛肉香味就飽了。
她的眼光炯炯地在昏藍的屋裡四下檢查著:酒櫃腳下塞著一隻沾著灰塵的舊襪子,恩恩的課本亂七八糟地散了一桌,幾天沒丟的廚餘臭味像隻外頭竄進來的野狗,伸著溼漉漉的舌頭在屋裡四處打轉。該好好打掃整理一下,先翎想著和前天相同的念頭,可是身子動也不動,彷彿只要保持著心上這念頭微弱的火苗,一切令人不快的雜亂都會自動歸序。屋裡的黑暗比墨更濃了。
牆角裡有團白色模糊半人高的影子,可會是丈夫的高爾夫球袋?她不大記得他是哪天回來過,但是他的球袋一向都是放在車子行李廂裡好方便他隨時和客戶去打場應酬球局。她久久注視著那團影子,感覺到它似乎動了一下,而且慢慢地靠近。她想站起來開燈好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可是她動也不動。看久了,她才慢慢分辨出那是一個女人,她細緻的五官在朦朧的黑暗中逐漸浮現出來,似乎有點眼熟,但是先翎在記憶中卻找不到線索,她是誰呢?那女人點頭親切地微笑著,像個老朋友一樣,在她身邊的沙發上毫不拘束地坐了下來。
「妳不認得我了?我以為妳記憶力很好的….我是趙秀音啊!」
先翎定睛一看,可不是趙秀音?穿著高中制服的白衣黑裙,她粗硬的短髮側分,用一根黑色鐵絲髮夾別住,露出高高的淡棕色光滑額頭,一雙橄欖形的眼睛帶著涼如水的柔和光芒,脣角上彎成完美的弧度,整個人清爽俐落得不染一塵,就像先翎曾經戀慕的英氣中帶著嫵媚的趙秀音,唯一不同的是,她終於得到趙秀音頭一次的正眼注視了。先翎想到她現在面對的是個鬼魂,她卻一點也不害怕,她這一年來一直等待莘莘的鬼魂來跟她解釋她想也想不透的許多疑團,可是莘莘從沒出現過。
「為什麼妳又來了?妳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先翎歎了口氣,掩上臉。也許趙秀音是死神派來帶走她的使者?
「我在等妳來找我,記得嗎?可是妳一直沒來,所以我來了。」趙秀音向後靠在沙發上,脫了鞋,把一雙勻稱的長腿折攏在裙擺裡,一付準備長時傾聽的姿態:「妳想對我說什麼?」
先翎沈默了一下,搖搖頭:「我沒有什麼話想對妳說。」
「那妳為什麼老是望著我,在學校的時候?我一直都知道,妳的眼神和其他人不同,就像在夢境中還帶著悲傷的祈求,可是我不懂,而且妳那付像小狗一樣可憐兮兮的模樣,有時真令我生氣得想罵妳,妳大概不知道吧?我等著妳有一天自己走過來告訴我妳想要什麼,可是妳從來不直接跟我開口。唉….生命這麼短暫,我哪有那麼多時間等妳?」
「現在時間對妳來說不是問題了,反正妳死了。」先翎譏嘲地說,剛剛趙秀音對她的形容讓她很不愉快,她從沒想過自己在趙秀音眼裡是那樣慘兮兮的德性。
趙秀音打了個呵欠:「是啊,我是死了,但是妳還活著,妳就打算這樣一個人坐在黑暗裡,什麼也不做,一直到死了為止嗎?」
「那也不壞,」先翎倔強地回嘴:「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也沒有。」
趙秀音噗嗤一笑:「妳想的倒簡單,如果死了真就一了百了,為什麼我還得三番兩次出現在妳面前?」
「那真是對不起,打擾了,我不記得我有開口邀請妳到我家來坐坐。」
「但是妳從前的確想過要開口邀請我去妳家的,是不是?」
先翎怔住了,她怎麼會知道自己從沒說出的希望?哦,是了,她是個死去的心理學家,她可以看穿任何人心裡隱而未宣的祕密。那年她父親種的曇花長得格外的好,她想邀請趙秀音在開花的那晚來她家,在秋涼的院子裡啜著新沏的龍井包種茶,一起欣賞月下美人的開落,然後趙秀音會躺在她身邊沈沈睡去….。然而她猶豫了好幾天卻始終開不了口,害怕趙秀音會用淡漠的微笑婉拒她,則這拒絕不單會令她跌進失望的深淵,趙秀音恐怕會因為看穿了她的感情而更瞧不起她吧?
「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先翎像要抹掉記憶似的一擺手:「再說要是我開口問妳,妳會來嗎?」
趙秀音聳聳肩:「也許會。我還沒看過曇花開呢。為什麼那時候妳不開口問我?妳怕我嗎?」
許多舊日思緒剎時如嘯騰的海浪倒流回來,然而先翎張著口,千絲萬縷同時湧到脣邊,最終只化成一句:「我怕犯錯。」
忽然間她明白了她這一生是遵循著什麼原則而活,她一直選擇眾人都走過的最安全的路,結婚、生子,依賴著乏味的工作和不再有感情的丈夫,沈浸在教會溫暖安全的聖潔氣氛中好教自己還能相信人世間的美好。她以為自己瞭解兒女,她姑息莘莘的刁猾驕縱,她果真不知道莘莘多早就開始了她的性啟蒙嗎?莘莘幾次帶了女朋友鎖在房門裡大半天,出來時兩個人臉紅髮散,她們果然只是聊得太開心忘形了嗎?初中時莘莘去補習,有一次提過教數學的男老師要給她特別的課後輔導,為什麼她只為了少付一筆補習費而鬆了口氣,卻從沒懷疑過那免費的輔導課是不是真的存在?「像個小蜜桃…」她在哪裡聽過一個男人這樣形容莘莘,是見多識廣的風流丈夫嗎?還是到家來修理水電的工人?或是路上不經意飄過的一絲耳語?她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執意相信女兒是乖巧純潔的….那也是為什麼她始終對志非抱著敵意的緣故,因為志非是自由的,她不會在道德和感情之間猶豫不定…..可是她也曾經自由過的不是嗎?那次她不顧一切地奔向李時浚,如果當真和他戀愛起來,那她的生命會有多大的改變啊!她閉起眼睛去揣想:也許他們會各自離婚來完成這段年少未竟的愛情?也許她能從他那裡得到比丈夫所能給的更多尊重和憐惜…..可是她那時究竟是為什麼大膽地和他約在飯店房間見面?純粹是因為想安慰他,還是….她忽然意識到,那驅迫她前去的衝動只是自己體內難熬的性慾,她沒能坦然地面對它,卻要用愛情和善意去掩飾它。她始終活在對自己的欺瞞裡,而她身邊的人為了不把她從這場安全的夢裡攪醒,也只得欺瞞著她,丈夫、莘莘還有現在脫韁的恩恩。這一切的謊言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再次睜開眼睛,趙秀音已經不在了,她坐過的皮沙發上還有個微凹的痕跡,她不再回來了嗎?如果當年她鼓起勇氣去和趙秀音攀談,讓她私密的感情坦露出來的話,一切會變得不同嗎?趙秀音永遠活得那麼篤定,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她那躍入水中的姿勢沒有半點遲疑。
「我好羨慕妳,趙秀音。我可以做妳的朋友嗎?」先翎試著說出了這句話,那並沒有她十六歲時想像的困難,如同在黑暗中一盞搖曳的燈火,在寂靜花園中嬝然吐露的一縷芳香,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寧貼平和。儘管一切都太遲了,趙秀音再也聽不見她這句話,但是她終於能結束她始終沒完成的一場儀式,在這儀式裡,她和她自己第一次緊緊地握著手了。
她起身開了燈,倏然大亮的光線幾乎使她睜不開眼睛。她環顧著屋裡的一片狼藉,好像第一次看見這陌生的屋子,這個家看來就像被遺忘的廢墟,她能在這片廢墟上重建自己理想的宮殿,還是該放棄它另覓樂土?
她很快的做了決定,彎身下去開始揀拾散了一地的書刊帳單和衣物,拿出結了蛛網的吸塵器和蒙灰的抹布來清理屋子。爐子上煮著開水,電鍋裡噗噗冒出米飯的香味,收音機裡放著她從前喜歡的莫扎特音樂,她在浴室裡仔細地勾勒不再緊緻平滑的眉毛和脣線,換掉身上幾天不曾脫下散發著體垢味的鼠灰家居服。她打了個電話給姚馨,和她約了明天碰面,談離婚手續的種種細節,打聽怎麼才能把這棟房子轉移到自己名下。等恩恩回來,吃過遲來的晚飯,或許他們該上街去看場真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