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細雪紛飛,山林中透著一股肅殺的氣息。
雪地上腳印凌亂,但凌亂之中卻又透著某種規則。
就在這幽寂的山林之中,緩緩步出了一名瘦削的男子,如此嚴寒的天氣,他僅披著一件青碧色的儒雅長衫,戴一頂蓑帽,腰間繫著條亮眼的水綠色腰帶,長發披肩,但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舉手投足間,絲毫不失俊美的風度。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突然,雪停,風止,四周霎那間安靜了下來。
然後,一雙青色的布鞋就靜止在了雪地上這些深淺交錯的腳印之間。
他,停了下來,面對著白雪皚皚的叢林負手而立。
踏進這座林子的時候,他便發現這裡被人擺下了五行八卦陣,而且對方顯然是奇門遁甲中的高手。
不知在林中轉了多久,當又一次回到原地的時候,即使是一貫沉著冷靜的他,也不由得心浮氣躁起來。
他居然走不出這個陣法!不甘心。
他輕合上雙目,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五行八卦,他是接觸過的。一般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中,乾、坤為最重要的兩卦,乾為西北,坤為西南,陣眼一般也都是在這個位置,但無論他從西北方向還是從西南方向走進去,總會回到原處來。
看來,這陣中,另有變陣,每隔些時辰,陣眼還會變換位置。
他微微蹙眉,抬起下頜,露出了蓑笠下的臉。
這是一張極為俊俏的臉,臉部線條利落,象牙色的膚質光潔細膩,眉線如眉筆所畫——長而重彩,配上恰倒好處的鼻和色澤鮮豔的紅脣,俊美的面容後面,居然有一絲絲妖異的光芒,飄蕩出若有若無的邪氣,給人一種攝人心魄的感覺。
然而,他臉上最引人注意的地方還是他的雙眸——被一條珠灰色的絲帶緊緊的蒙著。
眼力好又識貨的人可以認出,這條不起眼的珠灰色絲帶竟是海綾綃所制——位列天下十二珍奇之一的海綾綃!
所有的海綾綃都附帶一個特點,那就是兩面性。從綃的一面看過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樣清晰。從另一面看過去,卻是密密實實的織物,透不出一點光亮,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他的雙眸就隱藏在這一層薄薄的綃後面,讓人見不到分毫,卻更加為這張妖異的臉平添了幾分神祕,惹人好奇,任誰都忍不住想撩開遮眼布探一探。
也就是這一蒙,成了他的標誌,讓人立刻認出:他,就是碧瞳,一個妖異詭譎、神祕莫測的男子。
碧瞳,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來歷和師承。
據說他的眼睛與常人不同,那一對晶瑩的瞳仁是碧色的,不帶一點瑕疵的純淨的碧色,宛若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的深邃,幽幽的碧水,好似要將人的心神都吸去般,有魅惑人心的力量。
傳說直視他眼睛的人們都會墜入夢鄉,彷彿掉進一個急速流轉的漩渦,沉浸入水,然後做一個既真實又虛幻的夢,醒來已不知身處何處,繼而束手就擒。
於是,他便有了碧瞳這個名字。
修習瞳術,絕非易事,不僅要求習者具備一定的天賦,還必須有極強的意志力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力。古往今來,天賦異稟的人已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另外兩個條件合格者便成了鳳毛麟角,而這些鳳毛麟角中的大部分還會由於施術過程中的反噬功虧一簣,因此,真正能出師的瞳術者往往百年難得一見,且大多出身非常。而碧瞳,就是這百年奇才之一。
出道五年,作為一名賞金獵人的幻術師,碧瞳的追蹤和潛行技能一流,他在術法上的高深造詣也早已讓同行盡皆折服,而瞳術的絕技更是為他如虎添翼,為他贏得了「捕王」的稱號——成為賞金獵人中的神話。
但如今,捕王已經收起鋒芒退隱近兩年了。若非疑難要案,他已很少再親自出馬,至多不過坐在家裡聽聽案情,然後寫兩個條子去點撥點撥捕快,饒是如此,因著那些一針見血的條子,他的名號卻是在江湖上越傳越響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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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威遠鏢局為皇室走鏢,途中在水峪鎮歇息了一晚,第二日上路前清點鏢貨,大批紅貨不少分毫,卻獨獨不見了一支法杖,一支金鑲白玉,頂端嵌著紅寶石的法杖。
這柄法杖,雖然不是什麼稀世珍寶,但卻是祭天的大法師必備之物,眼見祭天之日將近,若是不能及時尋回,到時違了時辰,且不說一年一次的祭禮將不能如期舉行,他們走鏢的三十五條人命也將危若累卵。
第二日,鏢局的趙總鏢頭便親赴翠屏山莊,重金厚禮懇請碧瞳出山相助。
起先,他對這樁案子並無興致,丟鏢、劫貨的竊案每時每刻都在各地上演,更何況這只是一樁不涉及人命傷亡的小案?交給地方巡捕辦理就是了,如若每案都要他親自受理,他就是有三頭六臂、七八個分身也忙不過來阿!
雖然心裡這麼想著,但言行上出於尊重,還是得以禮相待——迎客,上座,看茶,然後認真地聽對方講講案情。
誰知,這一講,就把他講進了這個事件。
當夜晚星斜落,細風晃枝,草蟲微吟,一輪明月掛懸中天,在棧樓軒臺的掩映下,照得整個大地蒼茫一片,猶若白晝。
按照一般的情況,若是有賊匪企圖偷劫,此刻應是最不利於竊方的天時,因為幾裡外均可見物,無從隱藏身形。
但就是這樣一個明亮的夜晚,大約醜時三刻,水氣就突然變得凝重起來,登時夜霧瀰漫,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就濃重得不可視物。
鏢隊立刻全員進入戒嚴狀態,在各處入口增加守衛,加強巡邏;然而,才安排妥當,人員到位,濃霧卻又似鬆動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消散殆盡,復月明星朗。
這霧,真可謂來的蹊蹺,去的蹊蹺,而更蹊蹺的是,在這一陣夜霧過後,幾十箱稀世珠寶分文不少、神兵利器一件不差,唯獨一支對常人無用的法杖不翼而飛。
細細盤問下來,全隊居然沒有人看到過入侵者,沒有人受到過攻擊,當夜唯一的異象,便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了。
聽到這裡,碧瞳的嘴角不易察覺的勾了一下,一縷奇怪莫名的笑意在他俊美的臉上曇花一現。
醜時和寅時,本是人們最酣睡、神經最鬆懈的時段,再加上毫無徵兆的迷霧……無頭案麼?嘿,越是無頭才越有意思吧!
他就這樣突然改變了主意,當即放下茶盞,吩咐備車。
然後,就隨著鏢頭走了一趟水峪鎮;
然後,就一路尋著蛛絲馬跡,直追到太行山的山頂——白雪皚皚的森林。
他確信疑犯就在附近,可是自己卻被困在這麼一個迷水陣裡不得出,感覺著一道冷冷的目光從陣緣注目而來,彷彿看戲似的,看著他在這個陣裡如沒頭的蒼蠅一般亂轉,透出一股冷嘲諷的意味,又像是在挑釁。
他認真起來了。正對著那道目光射來的方向,毫不閃避的迎面而對,他的眼睛明明被蒙在鮫綃後面,卻依然如芒透綃而出,發出強烈的攝人的光芒。他抿緊了脣,周身三尺剎那間升起了騰騰的危險氣息。
「呵,區區一個八卦陣,我碧某怎能受其所困?」他喃喃自語,沉吟片刻,再次邁出自信的步伐,踏在陣位。
八卦之乾、坤、震、艮、離、坎、兌、巽,分別代表天、地、風、雷、水、火、山、澤的力量;八卦生於四象:太陽、少陰、少陽、太陰;四象生於兩儀:陰爻、陽爻;加之無極生太極,一切生於『無』。奇門遁甲跟據八卦方位則分為八個不同角度,即八門:休門、生門、傷門、杜門、景門、死門、驚門和開門……只有既踩對卦位又走對卦門,方能解陣。
三(1)
踏出陣的那一刻,眼前的迷霧悄然消散,原本千繞百彎東阻西擋的雪松,宛如活人一般向四面八方有秩序的移動,稍頃便露出一條康莊大道。
「終於走出來了啊。」伴隨著一個如同風送浮冰一般清甜好聽的聲音,一名包裹在白色斗篷裡的年輕女子步出山林,隨即,一股冰冷的肅殺之氣霎時瀰漫了整個山間。
來人步履輕盈,飄然而至,落雪無痕。雖然她全身籠罩在寬大的斗篷下,婀娜的身影仍時隱時現,如此絕世的風姿想來也該有一張絕美的面容相配吧。然而,此刻,這張讓人千呼萬喚的面容卻藏在了一層面紗之後,只露出一雙泠泠的雙眸。
「由花梨木所制鑲有白玉所篆象形文字的鎏金法杖,中空置有青鳥尾羽,頂端嵌著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揮動時會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這種祭祀用的法杖價值不高,而且只有法師才能使用,其他人持之無效。」
「嗯——」少女不疾不徐地應道,「只是才初次見面,先生你就說上這麼一串枯燥無味的知識介紹,算是什麼意思?恕妾身愚昧,不明白閣下的深意。」
既然彼此已經對上了,碧瞳也就無需急躁了,料想對方也不至於能一時片刻的就從他的眼皮底下逃脫,否則豈不枉了他的「捕王」之名?
碧瞳不溫不火的反問了一句:「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
「好吧,就算我明白,然後呢?」少女柳眉一挑,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
「為何?」碧瞳直截了當的問她。
「哈阿,這算什麼?哪有人一上來不道清自己的來由卻沒頭沒腦地問對方為何的——」
「給個理由,交還法杖,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碧瞳打斷了她的假戲假唱,乾脆利落的提出交換條件。
「放我一馬?」少女晃晃纖纖蔥指,緩緩的搖頭,「第一,我是人,不是馬,不用你放;第二,我不記得我有承認自己拿過別人什麼東西。所以——」她戛然而止,湧到脣邊的話被碧瞳眼裡忽然射出的強大壓迫力哽住了。
碧瞳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就直直地盯進她的眼裡,宛如銳利的刀鋒,刺進她的心裡要把她最心底的祕密剖開來看。
她虛虛的避開他的直視,眼珠滴溜溜一轉,脆生生地笑起來:「咯咯咯,吶,你算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東西,我既然拿了怎麼會輕易還你?還要我自己交出來?想都別想!有本事,你自己來搶啊!」
話音未落,對面的碧瞳突然發起攻勢,泠音連忙收起戲謔的表情,展開身形迎了上去。
「啪!」兩人交身而過,各退十步站定,彷彿剛才的一秒只是眨了眨眼,便過去了。
眼力好的人卻可以看出雙方相遇交錯的瞬間,已是拆了幾十招,而週遭的空氣依然如此平靜。
他們,勢均力敵。
「很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對手了,看來我們都應該認真一點才是。」雖然沒有佔到上風,但聽碧瞳的口氣似是頗為欣賞這個對手。
他往前穩穩地踏了一步,然後——
平地倏地冒出了八個碧瞳,一模一樣的裝束,一模一樣的動作,甚至是一模一樣的神情。看似不可能出現的情景,卻真真實實地展現在眼前:九個同樣的碧瞳把泠音圍在了中心。
「嗯哼,不愧是首屈一指的幻術師,居然可以製作出如此逼真的幻像。」泠音讚許的點點頭,晶亮的眼眸彎彎一笑,無不顯示出她對這場捕獵的興趣。她闔上眼睛,隨便的站著,饒是如此隨意的站姿,全身上下竟毫無破綻。她用輕柔而縹緲的聲音懶洋洋的緩緩道來:「以本為體,以幻為術。不論是速度、武技還是術法修為,幻像都與本體無二致,可以從各個方向攻擊對手,使不可能成為可能。可是,不管有多逼真,假的終是假的,本體——始終只有一個!」
三(2)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泠音猛地睜開眼睛,眸中厲光四射,語氣也陡然變得凌厲,完全不似幾秒鐘前那個有著一股貓也似的慵懶與柔媚的女子。
她掌心朝上向他探出一掌,平平常常的一掌,看似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但隨即而來的動靜卻出人意料,力量不容小覷。
九個拳頭大小的水球憑空而出,在泠音的掌中轉動著膨脹,直至鬥斛大小。水球在空中略停片刻,好像是特地要讓對手看清招數。
「噠!」泠音一彈指,九個水球立刻旋轉著如閃電一般分射向九個碧瞳。
剎那間,所有的碧瞳都出手駢指點向水球中心。只聽「啵」的一聲,九個水球同時在碧瞳身前十公分處炸開。
然而,輕鬆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在碧瞳的臉上完全展現便凝固了。
原本被一劈四散的水花在剎那間重又凝結成一張張水網,一口吞下獵物。
看著在水繭中掙扎的碧瞳,泠音一打響指:「別小看它,這可是水術中的漸次擊縛咒呢。」
「嘩!」水繭紛紛破裂,水珠四濺著隱遁於空中,同時消失的還有八個被攪碎的碧的幻像。
真正的碧瞳以掌為刀,劈開水繭走了出來。
「真是,居然這麼毫不猶豫地就把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鏡像給毀了,狠心的丫頭!不知道可惜一下嗎,魅族的女領主——泠音?」除了繼承水術的魅族,這世上還有誰可以讓霧氣如此收放自如,能夠如此隨心所欲的操控水流?
「呵,不愧是聞名天下的「捕王」——妖族離家出走的少主,既然彼此身份都已明瞭,也就不用再費心遮遮掩掩的了。」脣齒囁動,吐氣裂帛,泠音口中說話全無停頓,就若平日寒暄般輕鬆平常,似是不費任何力氣,蒙面的白綢卻已猝生裂紋,她輕輕一帶斗篷,精紡的白綢居然就在這一扯之下碎成片絲,露出一張白若凝脂的臉孔,眉目豔麗,如同清冷的朝霞,又似刀尖上冷冷的流光,冰冷而孤傲。
她左手捏指成訣,右手食指朝著碧瞳「刷」地一聲隔空劃過,一道極細的水線橫空拉出,一條不過才十公分左右長度的細線,卻在瞬間引起空氣的震動,氣流上下翻捲,宛如一抹薄如紙翼的利刃,切開虛空,嘶嘶作響。
碧瞳識得厲害,連忙閃避,衣袖卻仍是被凌厲的指風撕下一截,裂口光滑齊整,勁力直觸,足見這一指之功。
然而他一眼不看裂開的衣袖和傷勢,依舊深深地盯著泠音,彷彿要看穿她的雙眸,望進她的心裡。
「為何?」碧瞳不依不撓的問。
「嗯?」她頓了一下,手裡刺出的水劍也隨即慢了一拍,被碧瞳格袖擋開了。為何?什麼為何?沒有為何!心裡隱隱的有答案冒出,卻硬生生地被她壓了下去。
停下!她告訴自己蠢蠢欲動的思緒,記住你來此的目的。你——是來逼他的,好不容易迫使碧瞳現身,好不容易甩掉餘眾只得他一人至此,花了如此力氣,難道只是為了來講講故事的嗎?泠音,他可是天下聞名的捕王,他是在故意紊亂你的心智,你要鎮靜!
哼,真是個八卦的男人!本小姐為何要如此關你什麼事?這樣窮根究底地想要打破砂鍋,簡直是婆婆媽媽的瑣碎男!
「怎麼,術法修為不及我,就想轉移我的注意力伺機偷襲嗎?告訴你,休想!傳聞你的絕技『妖視』獨步天下,小女子今日倒要來領教領教。」她瞇起眼睛,倔強的一抬下頜,聚起精神收起神志,準備再次進攻,恍惚的眼神立時又凌厲起來。
「為何如此?你明明知道的。」碧瞳不理她的話,接下一招「波光」,依舊淡淡地問道。
哈哈,為什麼?他還在問「為什麼」!是啊,明明知道法杖對自己毫無用處;明明知道從一流的護衛手中奪鏢——還是皇鏢,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搞不好就會被扣上與朝廷作對的謀逆之名,明明知道……卻還是冒險去了。
她是個傻瓜!真的!不過為了一線渺茫的可能,她就已經不顧一切的去計劃去實行這些愚蠢的事情,做下了,卻又連能不能見到那個人也不確定。只是藕絲一樣細軟的希望,已經讓她無法斷絕。然而,當初幸福的時候,當初天天見面的時候,她卻不曾知道珍惜!她,真是個笨蛋!
此刻,傳說中的「妖視」,可以達成她的願望嗎?
「你想看到什麼?」碧瞳沉默片刻,突然沒頭沒腦的問出這樣一句。
你想看到什麼?她一愣,被看穿了嗎?「我——」強大的精神力攝空而來,她編不出合適的理由,只得垂下眼簾,目光遊移不定的躲躲閃閃。
碧瞳也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眨不眨的注視著她。
「我——我想見他。」她終於吐露出心裡話,眼神倏的黯淡了下去,神情變得幽憂而恍惚。
「我想見他!」她重申了一遍,這一次,說得斬釘截鐵。
清弦,我想見你!策劃的一切,都是為了,再見你一面!即使這個願望太過幻想,她的行動太過瘋狂,她也要盡力一試。
四(1)
清弦和泠音,他和她,本是一起長大的魅族的孩子,青梅竹馬。
但,他,明明他才是本家的大少爺,魅族的下一任宗主。而她,不過是管家的女兒,即使很有修習咒術的天賦,即使備受宗主大人的喜愛,也終究不過是一個遠支分家的孩子,如何能和顯貴的他相比?
然而,從小到大,他和她之間,卻好像總是他在追著她似的。
他似乎很喜歡和她這個在本家身份低微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常常不分地位尊卑的纏著她玩耍,纏著她說話。她往東他也往東;她往西去,他便屁顛屁顛地跟到西。
很多時候,她明明知道他就走在她的後面,步伐卻絲毫沒有緩下來的跡象,反而越走越急,想要甩掉他似的。可是,後面追逐的腳步聲一旦消失,她又忍不住回頭去看,見不到人影了,又忍不住猜測他會不會不小心掉下剛才躍過的山澗了?他會不會在剛才的林子裡迷路了?還是在樹林裡被荊棘掛住了衣服掙脫不開?抑或是半途折返打算在宗主面前告她一狀?
總之,萬一真把他弄丟了,族裡就不好交代了。她一直是這樣解釋自己對他的擔憂的。雖然這種擔心往往是多餘,每當她開始有蹙眉的跡象時,他就會毫無預兆地從某個出人意料的地方冒出來,頑皮地對她扮個鬼臉笑一笑。
他常常捉樹上的小鳥給她,常常送給她別緻的小玩意兒,常常躺在草地裡嚼著甜甜的草根,指給她看千變萬化的雲看空中不時飛過的蜻蜓看所有他覺得好看的東西。他常常說,他想過簡單開心的日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反倒是她,對他總是愛理不理的,縱使她生氣的時候他逗她開心,她也要常常氣他一氣,常常窘他一窘
是她自己自卑,始終覺得自己身份太低,然而她又心高氣傲,爭強好勝,於是每每在課業武藝上輸給他之後就會一個人躲到後山拿石頭撒氣,噘著下巴,一邊嘲諷他那個簡單的夢想,斥罵他匹夫無大志;一邊忿忿為何自己總是第二名,總是比不過他。
明明是她更像個孩子,卻非要說是他長不大。
也許,正是因為知道他在看她,才更要裝作她不在乎,假裝她的世界沒有他也可以繼續正常的運轉。
錯了,一切都錯了!
是她太驕傲!
是她一直不肯聽從自己的內心,一直不肯承認他於她有多重要,不肯承認她的心早已屬於他。
是她在賭氣為什麼自己正如他所願的在愛著他。
是她自作自受,是她故意相要他難堪才想出來的惡招,於是,才一個人跑到碎雲崖邊布迷陣。
雖然他們師出同門,區區一個迴環陣自然難不倒他,但困住他兩個時辰總還是可以的吧。
是她妄圖讓他誤了門禁的時辰,受點家規家法,吃點苦頭。
四(2)
誰知,他在莊裡尋她不著,竟找上了碎雲崖。
眼看著卵石還未及布完便被他堪破,她一時氣結,叉腰就冷言冷語的橫他。明明不對的是她,無理的也是她,可是,他竟然不知道為自己辯解,竟然毫不申辯,竟然縱容的由著她跟他胡鬧!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總是頂著這麼一張不慍不惱的臉,看著就讓她沒來由的生氣!面對自己的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甚至,他從來都不發火,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好像自己很寬容很偉大似的!他是要反襯出她的尖銳她的冷淡嗎?
她真真的怒了,狠狠的跺腳轉身,不要看見他笑容淺淺的臉!
轉身的瞬間,她突然覺得足下一滑,身體頓時失了重心——那崖邊的石地本就生滿青苔,滑不留秋,如今心裡彆扭、情緒激動之下,哪裡還顧得及腳下滑是不滑,登時驚呼一聲,仰後摔倒——這一倒,就是跌入身後的萬丈深淵,屍骨無存!
清弦眼見泠音向後滑倒就要落崖,急忙猛撲向前,一抓不住,竟然毫不猶豫的就隨她躍下懸崖,然後在半空中一抄身抱住了她,再一擰腰發力,凌空換空掠向崖壁。
風正急,狂捲而來,在懸崖間遊走,帶著撕裂一切的力量。青衣裹著白衣如同斷翅的殘蝶在狂風中掙扎,清弦努力的躍起,卻又不可控制地被重力拖拽。他祭起了騰雲訣,集水氣於雙足,以便穩住身形,隨即五指一收,已凝得一柄薄刃的冰劍在手,「叮」地一聲刺向崖壁。火光劃過,碎石崩裂,鋒利的劍刃在堅硬的巖石上擦出長長的軌跡,飛散的火星被勁風捲起,與升騰的水霧融合在一起,盤旋於劍尖,清光一片,劍石嘶鳴。
他和她的周身雖然包裹著嚴密的水圈,但依舊有冷風滲進來,流入領口繞進衣袖,穿過衣衫的缺口處,帶走貼身的暖意,寒氣涼徹骨髓。
儘管清弦已經將所有的水汽灌註腳下,劈開烈風,騰雲訣依然託不起他們兩個人,下滑之勢不止。
他情知不妙,四下一張望,卻倒抽一口冷氣——碎雲崖!真真是能讓落雲摔碎的懸崖!竟沒有一處可以立足之地!光滑陡峭的崖壁,完全沒有落腳之處,往下一望,更是雲鎖霧繞,煙氣渺渺不見底。
此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略一遲疑,身子又是一沉,下墜之速加劇!再不作打算,離崖頂越來越遠,即使用雲梯縱之術要再飛昇如此之高也會更難了,恐怕他們兩人都將命喪於此。
「活下去!」他提高聲音,第一次以命令的語氣對她說話。
泠音陡生警覺,心底有一分明白了他要做什麼,驚恐未及形於臉上,他已微笑著放開護住她的有力臂膀,微笑著穿過水圈跳了下去——
四(3)
「不要!」她尖叫一聲,拼盡全力伸長手臂去抓他。
抓住了!指尖鎖住一點衣料溫暖柔滑的觸感,抓住他了!她心中陡然狂喜。
然而——
「哧——」不協調的聲音在同一點滴刺入她的耳際瞬間傳遍大腦——
喜悅,不過0.1秒。
「哧——」她的耳邊迴響著水刃割破衣袖的聲音,乾澀而刺耳,彷彿天地間只存在這一聲裂帛,「哧——」脆生生的,他一指劃開——斬斷紅塵的牽掛,拋去萬丈的煙塵,他,親手斷送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最後的牽繫,也撕開了她漏跳的心。
飛落的瞬間,水球由於失去了他的重量而停止了下墜,他的她,可以得救了!他是滿足的,他是喜悅的,他只要——她無恙,他不要——她死,即使他會亡。
知道水球在帶著她飛昇,他微笑著閉上眼,任長發飄舞,衣袂飛揚,此時連呼呼的風嘯聽在他耳裡也已不再是死神的召喚。
「你——怎麼可以——」她眼睜睜的看著,看著他緩緩的沉下去,緩緩的墜成消失在風中的白點,無所適從。
那一霎,彷彿整個世界都驚恐的停滯了腳步,又彷彿時間飛掠,已過萬年。
她依然瞪大了眼,盯著面前的虛空。
沒有痕跡了。沒有痕跡!任誰也看不出它剛剛吞噬了一條生命,抹殺了一個曾經這樣真實的存在過、生活過、愛過的人。
彷彿有玻璃落地的聲音,清脆的,隨著他跌下萬丈懸崖,碎成沒有知覺的千萬片,風過無息。
減少了一個人的份量,水球開始緩緩地上升,她呆呆地跪坐其中,還保持著俯身拉他的姿勢,手指也依然攢緊著,空餘一角衣袖。
風很大,吹起她的衣袂和長發。
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整個人空蕩蕩的,好像只剩下一個軀殼。
她慢慢的團起身,緊緊地抱住自己,縮成一個小小的球。
她不要聽!不要看!不要想!
可是,很冷,真得很冷,從裡到外,都是冰冷。
「活下去?」寂靜如死的聲音彷彿不是出自她的口,她像在不受控制的說著一個奇怪的笑話,眼裡儘是些奇怪的神色。
「活下去。」她無意識的一遍一遍慢慢地道,「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她機械地畫符念起咒語,力量湧入,她的頭髮突然變得很長,像是他的力量,全部出現在她的身上。
她並沒有感到多麼痛苦,因為再痛也痛不過他割斷衣袖的那一剎——在看到他穿過水球落下的那一秒,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愛他的。
誰……知道為了什麼愛著,也許,已經愛了很久很久了——
再次踏上平地的時候,她的胃,一陣。
五(1)
無力的笑,綻放在泠音的臉上,是淒涼和蒼茫。
我愛他,我一直都愛他,可是,這份感情卻連我自己卻不知道。直到他永遠離開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在乎他。
“你的理由,我接受。”碧瞳緩緩的伸手到腦後,緩緩的解下矇住眼睛的海綾綃。
泠音對他的爽快答應愣了一下,看著他有條不紊的動作,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真的要看嗎?並不一定能見到的,況且,即使見到了又能怎樣呢?人死不能復生。
她無力地閉上眼睛:但至少,這是她此行的目的,更是——她的心願。
她,要達成。她不想也不能再後悔。那樣的心痛欲絕,有一次便已足夠。
她毅然睜開眼,然後,看到了傳說中的妖視。
一雙碧色的眼睛露了出來,閃耀著妖異冽灩的光。光芒大片大片的延展,空氣裡醞釀出恍惚,她望著他的眸子宛如兩泓深潭,古鏡照神,其中竟彷彿有一種洞悉天地間一切玄異的沉靜與睿智,同時卻又如此清澈,宛如第一次打量這芸芸世間的孩子,還未來得及沾染半點俗世的雜質。
眸瞳裡妖異的色彩彌漫的逐漸濃重。
泠音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的被吸走,周遭的景物都勻染成了碧色。當那一層濃鬱的碧色退去的時候——
她看到了一面陡峭的山壁。她感到柔柔的清風環繞身邊,空氣濕潤而暖和。她低下頭,只見腳下綠草如茵,星星點點的小黃花點綴其中,帶來一股溫馨寧和的氣息。這是哪兒?她仰起頭,視線沿著山壁向上攀援。光禿禿的山壁如同被刀斧劈開的斷面,直瀉而下,沒有樹沒有草也沒有凸起之處,山頂高入雲端,隱藏在氤氳的雲氣中,濃縮成一個黑點。
她心中忽然清明:碎雲崖。這是碎雲崖。她現在待的地方正是崖底。出乎意料,從上面一眼望不盡底的深淵,底下竟是這樣一片明媚怡人的綠地。
“你醒了?沒事吧?”背後傳來醇厚的嗓音,熟悉的氣息,突然讓她有了落淚的沖動。是他,是他!不用回頭確認,她也知道一定是他。除了他,還有誰會有這樣讓她魂牽夢縈的聲音?
“清弦!”泠音一個轉身撲近她朝思暮想的懷抱,很溫暖很安心的懷抱。
清弦的眼眸裡有微醺的笑意,他愛憐的輕輕的拍拍她的頭:“傻丫頭,我已經不屬於你們的世界了,何必執意追來?回去吧,阿音。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的路還很長,雖然我沒能夠陪你一起走,但我會一直看著你,在這裡注視著你。回去吧,阿音。”
他輕輕的掙脫她環著的手臂。
“不要!”泠音用盡了全力撲上去,伸出手竭力抱緊他,卻仍然阻擋不了他的離開。
“你要去哪裡?你要去哪裡!——不要走!”她不顧一切的緊緊地抓著他,拋開了所有顧忌和掩飾。清弦彷彿再也來不及躲閃,就這樣被她攫住,在她的手穿過他的腋窩攀上他的脊背時,面前這個青衣男子的輪廓卻逐漸模糊起來,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周身逸出無數的光點,隨風飛快的消散。
“不,不要!我要和你一起,不要離開我!”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忽然俯貼近了她仰起的臉,憐惜的將一吻印上她的額頭——那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吻,冰冷的脣,虛幻的觸感在漸漸消失。
“清弦……清弦!”她知道這便是最後的一刻,看著他將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裡,她只能竭力呼喚他的名字,雖心痛如死卻無可奈何。
“對不起!對不起!”她終於將這句積壓了太久的道歉說出口。她徒勞的合攏雙手,試圖挽留那宛如風一樣消散的人。然而,那虛幻的身體卻陡然在她的懷抱中崩裂成千片——千萬水珠飛濺在空氣中,然後被一陣陣煦風吹散。
“我愛你——”飛灑的水滴裡傳來他最後的微弱念力。
“我也是啊。”泠音輕聲回答,淚水隨之而落。
不知道消逝在風中的那人是否聽到了這一句回答。
寂靜的蒼穹下,只殘留著清冷濕潤的氣息縈繞臉旁,彷彿一個冰冷的告別。
五(2)
週遭的景物開始飛速的旋轉,再度清醒的時候,泠音看到碧瞳正雙手繞在腦後,略帶生疏的繫緊矇眼的紗帶:「只能這麼一刻,再久一點,就連我也無法把你從分界線上帶回來了。」
這就是真正的攝魂。她方才經歷了。
一時間——殘瓣,花蕊,花香,魂魄,漫天飛舞——飄零一身的雪花,像做了一個詭異的夢,冷了一下冰霜,錯了一下迷茫。
「我,已經見到他了。謝謝你,碧瞳。」她緩緩的起身,抖抖水袖整整衣冠,「至於劫鏢的事情,我自會前去領罪。」
「不用。」碧瞳吐出兩個讓泠音意想不到的字,「十天後的祭祀實為求雨。」
求雨?呵,原來如此。泠音的脣邊逸出瞭然的笑意:是了,雨,天降之水,作為一族與生俱來操縱水能力的魅,何愁求水?
她感激地對碧瞳點點頭,伸指在杖端畫了一串咒符。
「好了。」她遞過法杖,後退一步,欠身對碧瞳行了個恭恭敬敬的辭行禮。
風雪,再度揚起,從天幕中飄落而下,泠音的身影已經杳無蹤跡,只餘下一道輕靈的聲音破空而來:「狐族的少主,天池的門將永遠為您敞開。」
碧瞳聞言,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皚皚的白雪,漸漸掩蓋了林間的痕跡……但那些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卻是永遠也無法掩蓋的……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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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年祭開壇。
天清雲朗。祭司一身道袍白衣,手執嵌著紅寶石的金鑲玉法杖,衣袂俱飄,站在祭神壇上。
壇邊,華蓋流蘇重重疊疊;壇下,人頭攢動,不知多少人睜大著眼再看祭司做法,就等他開壇,然後風起、雲開、雨下。
祭祀求雨,早已成了歷來的習慣。每年正月,都會由皇家主持做一場道法,拜祭上天,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祭司踏完一遍禹步,站定,駢指胸前,倏地舉起法杖:「請龍侍雨!」
頓時,法杖指處,天色驟變!明朗的天,乍然失了日色,隨即清風雲氣徐來,人人衣袖飄動,不到半個時辰,淅淅瀝瀝的雨絲便飄飄灑灑的下來了,再一炷香時間,就下得更急,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的落下,砸的壇下的人們四散避雨,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的笑容——雨來了,好運氣來了!
京城的逸香茶館裡。
人聲鼎沸。
「喂,聽說沒有,這次的祭天儀式非同一般吶!」
「哦?怎麼不一般了?」
「聽說這次的法器被仙人施過術的,所以一求,雨就來了。」
「可不是,聽說威遠鏢局的趙總鏢頭還因此被皇上大大嘉獎了,又陞官又賞賜的,顏面十足了!」
「但之前不是也有消息說,法器在途中被盜了麼?鬧得沸沸揚揚的,還出動了退隱的捕王。」
「恰,這你就不懂了!這裡頭可有的是花樣呢,我在丞相府任職的小舅子說,這叫暗渡陳倉,是那個有名的捕王出的主意,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放個失竊的假消息出來,一方面好名正言順的出動捕快掃清一路上的賊人,另一方面又能封鎖遇仙的奇遇,暗中派遣信士能人護送,不然這往後的一路哪有恁地容易?」
「啊,」眾人恍然頓悟,「原來是這樣!」
「啊呀,這招可真真高明啊!」
「是啊是啊,不愧是捕王,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眾人唏噓不止,熱熱鬧鬧的又開啟了別的話題,在這喜氣洋洋的正月裡,沒有人注意到茶館一角一襲白色斗篷的年輕女子。
她獨自一人坐著,也不摘兜帽,靜靜地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呵!她悠悠的抿了口茶,揚起嘴角輕輕一笑,不知道是在讚歎茶好,還是在好笑剛才聽到的紛紛議論。
機智靈滑的碧狐狸,寥寥幾句編派就把人們哄得團團轉,不過,這樣的結局,已經是很好的了,不是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