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漆漆的夜。
她已經習慣了,西雅圖郊外的夜晚,和國內的不一樣,窗外沒有被路燈和各種霓虹映照的泛紅的雲層,
沒有隱約傳來的汽車聲,
黑暗,一望無際的靜謐黑暗,
如同她的心。
她拿出化驗單,看不到上面的字跡,那結論已經印在她心裡了。
果然懷孕了啊。
她嘆口氣。
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按了長長的IP卡號,接下來應該是他的電話了,
她停頓下來,放棄了。
以為他會來這裡,以為他會和自己在一起。
可是他的想法和她不同。
他說,我沒有辦法在這裡生活下去,這裡的生活不適合我。我的父母還在等著我,還有我的工作,我馬上就要升職了。你和我回去吧。
她想,怎麼能這樣就回去?才來了幾年,學位還沒有拿到,像樣的文章還沒有發表,這樣回去算什麼?當年比她差的那些人現在都在國內混的風生水起,她這樣回去,兩手空空,難道要做家庭婦女?她實在是不甘心。
最後一天,她看著他拖著大大的拉桿箱從她面前走過。
她哭的聲嘶力竭,她知道,他走了就是她們關係的終結。
她不想回去,他不願過來。
地球的兩端,十二個小時的時差,如此遙遠。
遠到他站在她面前,咫尺天涯。
他也在流淚,他說,你不要送我。我不想在機場哭的太難看。
她不要,哪怕再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五年的點點滴滴,全化成她眼中的水分,毫不吝嗇,傾洩而出。
她坐在地板上,披頭散髮,哭到嘔吐,
他看著她,在她終於忍不住跌跌撞撞撲到衛生間乾嘔的時候,
他拉開房門,毅然決然的走了。
她來不及回頭,唯有聽到門咣噹一聲響,
眼淚再次決堤。她面前只有那個馬桶,雪白的馬桶。
他走後,她消沉的無法自拔,
每天如孤魂野鬼般遊蕩在校園裡,她感到自己快散架了。
突然有一天,無意中看到日曆,才發覺早該來的老朋友一直沒有造訪。
買了早孕試紙坐在衛生間,她睜著紅腫的眼睛看著檢測結果,
果然。
也許,他會因此而回到自己身邊?
她抱著這樣一絲期待撥通了他的電話,全然不顧國內正是半夜。
電話響到她幾乎絕望,他才迷迷糊糊接起來,
她幾乎是驚喜的說,我懷孕了,我懷孕了,我們的孩子。
他彷彿還沒有從夢裡走出來,電話裡靜默不語。
她握著手機,聽裡面越過時空的沙沙電流聲,
半晌,她以為手機信號不好,斷了。於是大聲喊,喂?喂?
他的聲音卻異乎尋常的冷靜,我知道了,你回來麼?
她如被澆潑頭冷水,怎麼又回到這個問題了?
她不語,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很快又說,我不會過去的,你看著辦吧。
她驚的說不出話,為著他的冷淡與決然。
於是他掛掉電話。
她如沒頭的蒼蠅,在屋裡轉來轉去,
該怎麼辦才好?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我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也許,也許不是真的。
她馬上決定去醫院檢查,也許,也許事情還不是太糟。
也許只是試紙過期了???
可是現在,她躺在黑的夜裡,她知道,期望是沒有可能的了。
她確實孕育了他的孩子。
五年,無數次甜蜜的交合,她從來不曾中過這樣的大獎。
為什麼當兩個人註定要分開,卻要由她獨自來承擔這樣一個生命的到來?
因為時間已經過去,所以她必須選擇人工終止妊娠。
躺在手術臺上,她的心麻木一片,
沒有羞恥,沒有遺憾,沒有感情,
手術的是個年輕的男醫生。
那雙和善的灰色眼睛,讓她多少覺得好受一點。
疼痛一陣一陣席捲而來,從身體裡面翻湧而出,
她無法控制的想要嘔吐。
醫生趕忙叫外面的護士,拿進來一個小小的袋子,
告訴她吐在袋子裡。
她不明白,身下的手術為什麼會導致嘔吐,
也許是因為嘔吐,她又開始流淚,
眼睛都是紅的,她全身緊縮,無聲的流淚,不停的。
終於手術結束,醫生端給她看,一小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她嚇的別過臉去。
那是我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就如同我們的感情,已經稀爛,無法挽回。
蒼白著臉勉力回到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感覺著身下的血如同溫水不停汩湧。
她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心如死灰。
二
她向學校請了長假,這樣的心情,她無法說服自己去學習。
每天一個人,她的生活簡單到極致。
早上起來,給自己燉一隻烏雞。
小火慢慢的燃燒,她就坐在廚房看窗外,或者是躺在床上。
蒸一鍋米飯,就著雞湯,撒點鹽,找點鹹菜,吃下去。
隔幾天開車去一趟中國店,採購生活必需品和新鮮的烏雞。
她不得不慶幸自己是在華人比較多的西海岸,在這個時候才能發現吃飯口味絕對影響心情。還好附近有一家巨大的中國超市,至少還能有烏雞。
喝了十幾天的雞湯,她終於覺得力量慢慢恢復,
開始時連站立都讓她覺得困難,現在已經可以給自己炒一個簡單的蔬菜而不覺得疲累了。
可是,十幾天的時間如何敵得過五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回憶,
壓的她無力呼吸。
好像在深海中缺氧的感覺,心被往事一下一下砸的生疼,
一個人的房間,陽光也被滿滿的回憶擠壓出去,
她眼前一直是一片黑暗。
行動也如傀儡。
一天,從超市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家小酒吧,
很多次經過這裡,她從不曾想要進去。
那天為什麼會鬼使神差的停下車,走進去,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要了一杯龍舌蘭。
以前聽說過這種酒,但從沒嘗試過。
坐在高高的吧檯上,她學著往手背上撒了些鹽,拿著檸檬,舔一舔,猛力喝一大口。
酒烈的讓她五官都收在一起。旁邊坐的一個高個子男人看著她的樣子大笑起來。
她知道自己滿臉通紅,但是那瞬間流竄的酒精讓她四肢都綿軟起來的感覺實在好的無法言喻,
她閉上眼睛靜了片刻,然後又點了一杯。
一個女孩子走過來拍她的肩,用英文說,這種酒不要喝太多,剛開始喝的人會很容易喝醉。
她看看女孩,說謝謝,我就是想要這樣的感覺。
女孩坐下來,說那我陪你。
她沒有說話,女孩也不說話,兩個人一口接一口的喝酒。
她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她和女孩互相攙扶著出了酒吧,
好像是女孩問她要了車鑰匙,又問了她的地址,把她送回了家,還把車上所有的食物都歸類放在冰箱裡。
她昏昏沉沉一頭紮進柔軟的床上,就那樣神志不清的昏睡過去了。
半夜,她突然醒了,有什麼東西柔軟的在她臉上撫過。
她扭頭,看到女孩躺在她旁邊,睜著烏黑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她被嚇出一身冷汗。
晚上的事情慢慢回憶起來,女孩好像也是中國人。說是叫遠橋。
遠橋?這麼男性化的名字,女孩明明一頭長發,性別特徵非常鮮明。
她回看女孩,女孩臉上慢慢綻放出一個微笑,說,你醒了啊。
她點點頭,女孩說,其實我認識你,我們是一個學校的。也許你不記得我,但我一直都知道你。
她愕然。仔細搜索記憶,果然並沒有關於女孩的一星半點。
這樣清秀的一個孩子,為什麼一直都不知道呢?
她想,果然我的心裡全是他啊。
女孩說,很久沒有見你到學校了,沒想到今天居然碰到。
她不知該做何解釋,便保持沉默。
女孩不以為意的笑笑,說,看你現在氣色好差,如果不介意,我做飯很好吃,要不我幫你做飯吧。
她也笑了,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個長相純良的女孩的好意。
女孩拍拍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說睡吧。
她聽話的閉上眼睛,睡了這麼多天以來第一個無夢的覺。
三
早上,她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音,第一個念頭是有賊進來了。
而後才記起昨夜女孩說要做飯給她。
她看了一會天花板,女孩笑眯眯的臉探過來,手上端了一個盤子,
女孩說,第一次在你這做飯,調料不太全,嘗嘗吧。
她坐起身,床上的早餐,有多久沒有享用過這樣的待遇了?
曾經,她是多麼幸福的邊哼著「給心愛的人做一頓早餐」,邊為他做飯。
看著他微笑擦嘴的樣子,她就滿足了。
現在,她不清楚女孩的想法,為什麼,為什麼要給自己做飯,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
她拿起煎的焦黃的麵包咬了一口,
女孩急切切的問,怎麼樣?好吃麼?
她點點頭,嘴裡塞滿了麵包。
女孩得意的說,我呀,用雞蛋混合了肉桂粉、蜂蜜,這樣裹了麵包煎,麵包才會酥軟可口呢。
她笑笑,的確很好吃。
至少比她做給他的好吃。
女孩轉身又端進一杯咖啡,說,想不到你這裡有咖啡機。我不常做咖啡,都是買速溶的。不知道第一次做的怎麼樣。
她不說話已經聞到咖啡香溢滿房間。
她喜歡咖啡的味道,不加伴侶、不加糖、不加奶。
純粹的苦,就像她的心,在寂寥的空間裡盤旋著縈繞著,那麼孤獨。
可是,女孩加了一點伴侶,還好沒有加糖,
咖啡馥郁的香氣在她舌尖打了個滾,滑下去,留下滿口餘香。
她說,好喝,你也來喝一點吧。
女孩不知為何竟然紅了臉。
女孩每天都來為她做飯,她問,為何這樣對我?
女孩低了頭不看她,專心炒菜,說,因為看你好像身體很虛弱的樣子。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
她想,原來自己已經脆弱到這樣地步了,讓旁邊不相干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可是,只有他讓她唸唸不安,他在擔心她麼?在關心她麼?
她的心裡只有遙遠的他。
她看看手機,依然是靜默的讓人忍無可忍。
他可以給她發短信,也可以給她打電話的。
只要他想。
他知道她是這麼的思唸著他,期待著他麼?
她控制自己不去主動聯繫他,總希望他能惦記起她。
可是……為什麼那深色的手機屏幕總是空白的呢?
夜晚,一個個失眠的夜晚,她無數次拿出手機,盯著黑暗中的屏幕發呆,
為什麼不響呢?哪怕只有一個短信也好啊。
他真的不關心嗎?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他不知道她一個人在這裡多麼孤單麼?
他不知道讓她一個人承受扼殺胚胎的痛苦已經讓她不堪重負了麼?
她看著隱沒在黑暗中的手機,默默流淚,
沒有聲音,就如同這個該死的手機。
女孩在她這的時間越來越長,開始只是一起吃飯。
後來女孩說不想回自己住的地方,室友總是領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來,
薄薄的木板牆擋不住床架呻吟的聲音,女孩說自己實在受不了每天聽著那些聲音入睡,也受不了起夜的時候突然在走廊裡發現一個衣不蔽體的男人。
於是女孩搬到了她這裡。
她租的房子也不大,一居室的公寓,
不忍心讓女孩擠在沙發上,便讓她和自己睡在一起。
她在夜晚的長籲短嘆想必有時被女孩聽了去。
但女孩什麼也不問。只是靜靜的在她身邊。
有時女孩會慢慢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
開始她不太習慣,但女孩很堅定,讓她的手在女孩手裡慢慢暖起來。
她便也不再堅持。由著女孩握著她的手入睡。
白天,她也會和女孩一起去學校,
晚上,她去女孩的實驗樓下接女孩,開著她那輛二手的小車,兩個人一起去超市買吃的東西。
車裡瀰散著年輕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笑聲,
她覺得自己慢慢開始活過來了一樣。
只是心裡始終有一塊地方,像被燒焦了的土地,
寸草不生。
四
女孩比她小兩歲。
女孩喜歡叫她姐姐。
姐姐,我幫你剪頭髮好不好。
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濃密的頭髮已經有些長了。
夏天快到了,她有時會覺得脖子後面熱的流汗。
美國這地方,凡是工業生產出來的都便宜,最貴的是人工費,所以理一次發是大的開銷。
不過,女為悅己者容,當那個讓自己可以滿心歡喜為他梳妝的人不在了以後,
她還有什麼心情去打扮自己。
於是頭髮恣意葳蕤地生長著。
女孩站在她身後,用雙手托起她厚重的長發說,姐姐,我幫你剪頭髮好不好。
她點點頭。
女孩竟拿出了全套的東西。各式各樣的梳子、推子、剪刀。
就這個環境來說,她覺得女孩的工具堪比那些小理髮店的了。
女孩小心地為她圍上毛巾,
然後用剪刀一下一下輕輕的剪去那些毛躁的發尾。
她看著鏡子裡女孩的樣子。
那份盡心的樣子,突然就讓她有些感動。
她說,為什麼你什麼都會呢?
女孩笑笑,在國外,什麼都得自己做,沒有辦法,全是學來的。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木質的地板泛出亮亮的光芒,
傢俱的輪廓都變的柔和起來。
斷下的頭髮細細密密鋪在女孩放在地上的報紙上,
女孩的身影,在陽光中,彷彿鍍了金色的邊,
真是個好看的孩子啊。
忽的,想起樑詠琪那首《短髮》,
我已剪短我的發 剪斷了牽掛
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
長長短短短短長長
一寸一寸在掙扎
我已剪短我的發 剪斷了懲罰
剪一地傷透我的尷尬
反反覆覆清清楚楚
一刀兩斷你的情話你的謊話
剪短了頭髮,是不是真的就能剪斷牽掛,
如果感情如發,說剪就可以剪斷,是不是就可以少很多傷心的人。
曾經,他是多麼喜歡她長發的樣子,
可是現在,怎麼樣都好,他的心裡沒有她了。
雖然知道這樣是必然的結局,但總歸,還希望他有一點留戀,
也許這樣才對得起她付出的那些感情和永逝的青春。
不對,不是這樣的,他不也付出了?
感情的世界,哪有虧欠這一詞。
愛便是愛了,誰也不曾強迫她愛上他,
只是,當他已然放下,她還要如何強迫他來迴心轉意?
她落寞的樣子被女孩從鏡子中捕捉到,
女孩唯有更小心的梳她的發,
生怕驚擾了她的沉思。
她就這樣呆呆的陷在自己的心裡,
直到女孩說,姐姐,剪好了。
她恍然抬頭,鏡中那個髮型清爽表情寂寥的女人就是她麼?
女孩為她剪了短髮,不是太短,剛過耳,兩側稍長,頸後略短。
她不會為脖子上的汗而苦惱了。
她笑著說謝謝,真想不到你手藝這樣好,
畢業要是找不到工作,至少也可以去剪髮,我要和你合作哦。
女孩只是抿著嘴笑。看著她的眼睛,深情款款。
她想,也許真的該放下了。
對他。
這樣折磨自己要到什麼時候?
他的世界終歸與我不同。
在地球兩端,日夜分隔我兩。
就算思念再強烈,又如何能踰越那大大的太平洋?
好吧,讓自己學著放開。
她這樣想著,回頭看看女孩,女孩的眼神突然被她撞到,顯出一絲慌亂。
她對女孩綻開笑容,說,謝謝你陪著我。
女孩突然張開雙臂擁住她,
她有些驚訝。
女孩在她耳邊低低說,姐姐,我不會離開你。
她的心就那麼柔軟的疼了一下,回抱住了女孩,輕輕的。
五
週五,照例和女孩去超市,
關上車門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你知道麼?昨天晚上據說有個中國學生被搶劫了。
女孩看了看她,我也聽說了,好像就在學校附近吧。還好沒有受傷。
她說,你要注意安全啊。
女孩看著車窗前面的路說,嗯,姐姐,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她忍不住的笑起來。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女孩很嚴肅地說,我不是孩子。可不可以把我看作和你一樣大?
她從沒見過女孩這樣,奇怪地看了女孩一眼,不說話。專心開車。
半路上下起雨,兩人一路無語。
冒著雨把大包小包護送回家。
她有些累,洗了澡就躺下了。
女孩在衛生間洗澡,她聽著嘩啦嘩啦的水聲,慢慢迷糊起來。
隱約感到女孩悄悄爬上床。
一隻溫暖的手從被子下摸到她的手,握住。
恍惚中,女孩的臉湊近了她的,她能嗅到女孩嘴裡淡淡的牙膏味。
女孩在她耳邊說,姐姐,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大人了。
她迷迷糊糊的嗯了一聲。
她想,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啊。
女孩伸出舌頭,輕輕的溫柔的舔她的耳垂。
女孩喃喃地說,姐姐你知道麼?我有一個特別特別喜歡的男人。
從小學開始就喜歡他,他和我一個班的。
初中我們還在一個學校,可是不在一個班,我那麼那麼喜歡他,
我每天都假裝路過他們班,想看一看他。
女孩將她的耳垂含在嘴裡,一圈一圈用舌頭撫摸它。
她不說話,靜靜聽女孩說。
女孩慢慢摸她的肩頭,說,高中的時候我們不在一個學校,
可是我每天早上都去他家門口那條路等他,
我必須五點起床,才能保證他出門的時候我恰巧路過。
那時候我在長身體,很喜歡睡覺,可是想到他,我就不困了。
女孩褪下她睡衣的肩帶,
每一天,我下課以後就一路狂奔到他的學校門口,他打籃球,我要去看他。
每天每天,我都是滿懷著對他的愛戀度過的。
可是,我從沒想到他的感受。
女孩覆上她的身體,
姐姐,你知道麼,我那麼愛他,那麼純粹的愛著他,用我全身的力氣愛著。
後來我們考上大學,為了和他一所大學,我非常非常用功的讀書。
我覺得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因為以前他說過他不會早戀。
所以,當我終於找到他,向他表白時,他居然說,對不起。我不愛你。我無法愛上你。我對你沒有感覺。
姐姐,姐姐,我有多難過,你知道麼?你知道麼?
她感到女孩臉上的眼淚掉落在她身上,那麼灼熱。
女孩緩緩吻上她的胸。
她一驚,想要起身。
女孩竟用力壓住她的身體。
她叫,遠橋,不要這樣。
女孩抬起頭看她,黑夜裡,女孩的雙眼反射出星星的光芒,
女孩說,姐姐,你知道麼?從那以後,我就無法再愛男人了。
我的心已經給了一個人,不管他愛不愛我,我都無法再愛別的男人了。
她一陣心痛。這樣的感覺,她又何嘗不曾經歷?
女孩在她的胸口吸吮,用舌尖撩撥她,
後來,我出國了,我不能再見到他,他有了女朋友,他們每天在校園裡,
姐姐,他難道不知道這對我是多麼殘酷麼?
我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生活,一刻也不能,我每天都痛的無法呼吸。
她一陣悸動,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雖然情況不同,但你的心情我理解。
女孩的脣慢慢向下,姐姐,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活過來了。
姐姐,我……我想我只能愛上女人了。
她的身體顫慄起來,女孩用自己的脣舌愛撫她光滑的大腿。
姐姐,我一直關注著你。每次在校園裡看到你,我都那麼高興。
你一定不知道吧?
她的腳趾都彎曲起來了,她的確不知道。
在她為他的事情百轉千回的時候,她的世界裡只有他,何曾知道還有人在為她魂牽夢繞?
可是我不敢說,姐姐。我怕,我很怕。
姐姐,你一定是我修來的福,用我之前的痛。
姐姐,我真沒想到,在那間酒吧能遇到你。
你知道麼?我當時已經想你想的痛苦不堪了。我幾乎每天都會去那裡喝一點酒,只有那樣才能讓我稍微好過一點。
女孩把臉埋在她兩腿間,長發掃過她的腹部,她幾乎要痙攣了。
女孩的舌頭那樣靈巧,女孩突然抬頭看向她,說,
姐姐,我愛你。
她的心緊縮在一起。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簡簡單單三個字,為什麼此時聽來竟如此傷感?
如果需要安慰,如果需要溫暖,
讓我們互相取暖。
曾經破碎過的心,是不是此時就能拼貼完全?
只是要拿什麼撫平那殘酷的裂痕?
一陣一陣電流自腹部而起,經由全身的經絡骨骼傳到腦袋後面,
引發小小的爆炸。
閉上眼彷彿看到煙花祭一般。
她的腦袋已經一片空白,全身不斷的軟下去,慢慢變成水,
融化在身下溫暖的泥沼中,
一點一點滲下去,不留痕跡。
她夢囈一般輕聲叫女孩的名字,遠橋,遠橋,遠橋……
那揚升的音調好像唱歌,溫柔徘徊,盤旋繞樑。
女孩緩緩起身,壓住她的身體,
女孩親親她的臉頰,用自己的脣含住她的聲音。
手指卻在她身下一刻不停的取悅著她。
快樂的聲音從她脣邊溢出。又被女孩舔了去。
她抓緊床單,女孩說,抱我,抱抱我。
她的心快要碎裂,因為愛過的疼,也因為原始的快樂。
她緊緊抱住女孩的身體。
忽的,一陣極大的電流般流竄至她的每根末梢神經。
彷彿一股溫暖的噴泉托住她的身體,她全身縮緊,然後放鬆,
眼前瑩亮一片。她想,就這樣死了都可以。
窗外,雨依然嘩嘩的下著。
六
早上,在如洗的陽光中睜開眼睛,
雨已經停了,窗外的天藍的讓人懷疑不是真的。
一點淡淡的雨水氣味還殘留在空氣中,透過半開的窗戶飄散進來。
她轉過頭,女孩正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女孩好像總也不困一樣,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在女孩的注視下醒來。
想起昨夜的事情,她不禁羞澀緊張起來。
把露在外面的胳膊收進薄被裡。
女孩看著她的眼睛說,姐姐,我好幸福。
她臉倏地紅了。幾乎要把自己埋進被子裡。
女孩笑著跳下床。
一會又返回來,從被子裡找到她的手,拉出來。
她正好奇,女孩從身後拿出一個手環,
五彩絲線做的那種,好像端午節小孩為闢邪而戴的那種。
女孩一邊認真的給她戴上手環,一邊說,姐姐,我很喜歡這個手環啊。
這是棉絲做的呢。棉絲,代表了綿密的思念啊。
她笑起來,好浪漫的解釋。簡直好像古詩十九首的風韻了。
女孩說,姐姐,你要戴著它啊。
我很不容易找到這麼多彩色的絲線呢,專門為你做的啊。
你看到它,就會知道我在思念你了。
她問,你就在我身邊,也在思念?
女孩說,是啊,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思念你。
她看著手腕上彩色的絲線,說,好。我戴著就是了。
女孩高興的看著她,臉上儘是喜悅。
下午,
女孩說,姐姐,對不起,有個同學今天回國,所以我們同學約好了晚上要去老闆家聚會,為他送行。
她說,沒有關係,你去吧。好好玩。
女孩戀戀不捨的說,那你等我啊,我一定早點回來。
女孩拉開門準備出去,突然一陣風的跑回來,
站在她面前說,姐姐,什麼時候你能說你愛我呢?那就好了。
說完,好像不好意思般,連頭也沒回就跑出門了。
只留下她一個人錯愕不已。
天漸漸黑下來,慢慢吃完飯,女孩還沒回來。
她突然覺得沒有女孩的房間空空蕩蕩,毫無生氣。
習慣了兩個人一起吃飯,
習慣了女孩在她面前笑眯眯的叫她姐姐,
習慣了女孩對她的照顧和關心。
什麼時候,自己竟變得如此依賴女孩了。
遠橋,遠橋,她默唸出聲。
她才知道,原來一個時時刻刻在身邊的人,也會讓自己如此思念。
遠橋現在在做什麼呢?在吃飯麼?在聊天麼?
也許那麼多人一起吃飯會吃不飽吧?
她打算去廚房為女孩做點湯,
一向是女孩為她做飯,她還從來沒有機會給女孩做點什麼。
如果,這樣能讓女孩明白自己也是掛念她的就好了。
突然,她聽到起居室有響動。
遠橋回來了麼?她滿心歡喜,還穿著圍裙就從廚房跑出來。
忽略了沒有聽到那聲熟悉的姐姐。
為了給遠橋一個驚喜,她一直沒有開起居室的燈,
只有廚房那盞小小的燈泡亮著,被關著的廚房門將那光亮擋住了。
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
她這樣想。
透過廚房裡洩出的光線,她看到被翻亂的起居室裡正站著一個黑人青年。
青年一定以為房間裡沒有人,所以看到她時一臉驚恐,她注意到他手裡的槍。
你?……
還沒有等她問出話來,青年就開槍了。
對她來說,只有那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青年倉皇奪門而出。
天,好疼。好疼啊。
她真恨不得切斷自己的痛覺神經。
射進腹部的子彈大約是擊穿了她的肺。
每一次呼吸都引發忍無可忍的疼痛。
圍裙上血跡慢慢洇染開來,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
短促的呼吸,暈眩的感覺,她彷彿又看到女孩的臉。
姐姐,我來給你做飯好不好?
姐姐,我給你剪頭髮吧。
姐姐,我不會離開你。
姐姐,我來保護你。
姐姐,我好幸福。
姐姐,這個手環是棉絲的,代表了我對你綿密的思念啊。
姐姐,如果什麼時候你能說你愛我就好了。
姐姐,我也曾經很心痛。
姐姐,我愛你……
她的眼前升騰起淡淡的煙霧,疼痛也變得不那麼明顯了,
她想,我就要死了吧。
湯還沒有煮好,你會不會喜歡我為你做的呢?
你回來一定會嚇壞了吧。真抱歉。
不能一直陪伴你了,好遺憾。
還沒有對你說過呢。
遠橋,我也愛你。
遠橋,我愛你。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