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139章

裴驪珠呆住了,呆了片刻,猛地起身,碰歪了棋盤。幾個棋子掉在地上,叮叮噹噹地滾遠。

阿炎嚇了一跳,驚得直起身子。

太子對他道:「別怕。」然後仍然看著裴驪珠。

裴驪珠倒吸一口氣,慌亂地退了幾步,驚道:「你在說什麼?!」

太子平靜地道:「我當初就有意娶你,但姑母和姑父不同意,父皇才選了靜貞。」

「閉嘴!」裴驪珠憤怒不已,「你把我當什麼了?把靜貞當什麼了?!」

太子頓了頓,神色有些抱歉,但並未為此說什麼。他繼續道:「朝中如今又要給我選太子妃,上次我不敢問你,怕嚇著你,但這次……我想問問你。」

他看著她,「這是我自己的意思,你若答應,我就跟父皇說。」

「我不答應!」裴驪珠脫口而出,怒氣尚未消散。

太子神色黯然,沉默了片刻看向阿炎,低低地問:「你不是答應靜貞,要幫忙照看阿炎嗎?」

「我……」裴驪珠再次呆住,靜貞當初那樣說,難道……她來不及細想,只是下意識地道,「我也不用頂替她去照看!」

「驪珠。」太子看著她,認真地問,「是事發突然、你接受不了,還是你討厭我?」

「我……」事情的確發生得很突然,她下意識就拒絕,可靜下來想一想……

「我知道,很突然。」太子語帶請求,「你可以好好想想嗎?我不急的。」

「不。」裴驪珠不願去想。她雖然天真,但不傻,爹孃既然不同意,自然有他們的道理。

她看著他,見他注視著自己,彷彿滿心滿眼都只有她一人。

她想起他成親之前,對她很是照顧。以前她從未多想,只覺得兩人是表兄妹,他對她好不算稀奇。現在想來,他那麼多親妹妹,表妹也不止她一人,但他唯一照顧的,好像只有她……

裴驪珠的心,出現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跳動,她搖著頭道:「我……我可能做不來太子妃。」

「那做我妻子呢?」太子追問,緊緊地盯著她。

「表哥?!」裴驪珠的心重重一跳。她不懂,這有何區別。

太子雙手緊握成拳,勢要抓住這機會將心意都獻出來。他知道,今日不說,將來就沒得機會了。

他看著她:「驪珠,如果只是要太子妃,我就不必給你添這份煩惱了。但是,我心悅你多年,心中放不下。從前我放過一次,想著好好對靜貞,但老天爺與我過不去!重來一次,我想為自己求一個你。」

裴驪珠嚇得連連後退,再不敢留下,轉身就跑。

太子急喊:「驪珠!」

裴驪珠腳步一頓,不敢回頭,心裡亂糟糟地說:「你、你待我想想……」

太子頓時鬆口氣。想就好,他等得起的。

裴驪珠出了房間,整個人神色都不對。

金櫝嚇了一跳,想著屋裡的人是太子,有些擔心。

她伺候裴驪珠多年,早就發現太子對裴驪珠與眾不同,從前她不懂,和裴驪珠說過一次,裴驪珠老氣橫秋地道:「因為我姓裴。何氏當權,表哥不容易……」

那時的裴驪珠,以為太子對她好,是為了討好裴家這股勢力,以穩固太子之位。

但這兩年金櫝懂事多了,漸漸地明白太子對裴驪珠是什麼意思了。看見裴驪珠的臉色,她心中一慌——莫非太子終於忍不住,對小姐用了強?

她擔心地看著裴驪珠:「小姐……」

裴驪珠看她一眼,知道是自己臉上露出了情緒,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淡淡地道:「無事……母親該等得急了,我們走吧。」

到了正殿,皇后正和安陽說什麼,回頭就見裴驪珠臉色有些不對。

皇后張了張嘴,想問,又覺得由自己問出來不好,便去看安陽。

安陽笑道:「驪珠回來了,我告退了,還要回去祭月呢。」

皇后笑著點頭,沒再說什麼。

裴驪珠看見她一連串的反應,想起先前去求她讓自己見阿炎時,她似有些猶豫。顯然,當時她是知道太子來了的。

先不說自己與太子私下見面合不合適,但這種事她合該提醒一聲。結果就那樣讓自己去,不會是他們母子倆計劃好的吧?特意尋這個機會,讓太子親口問自己……

能來問她,當時是好的,但裴驪珠心裡還是不高興。

一路無言出了宮,安陽讓裴驪珠與自己同車,上了車問:「你怎麼了?看了阿炎回來就不說話,難不成是阿炎有事?」

按理不可能的。真有事,早就鬧開了。皇孫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又在皇后宮裡,就算是親祖母也怕沾麻煩,凡事不會隱瞞。

「沒有……」裴驪珠不想說太子示愛的事。

她心裡亂糟糟的,還沒想清楚呢。若是不答應,太子應該也不會告訴旁人,她就將這事爛在心底;若是答應,也該讓太子來提,不該她說。

但是,見過太子的事顯然不適宜瞞住,而且多半瞞不住。

她便道:「我碰見太子了。」

安陽心裡一跳,有些發急:「他——」

她本想問太子是不是對你做了什麼,但又覺得太子沒那麼不堪,便硬生生地改為擔憂,「他怎麼了?」

「他……他說要選新太子妃了。」裴驪珠低頭趴在她腿上,悶悶地說,「我想著靜貞,心裡難過。」

安陽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他始終要有太子妃的,難過也沒辦法。」

裴驪珠一聽,更難過了。她想著他那一宮的妃子,更不願意了。

回到公主府,暮色已經降臨,門上點起了燈籠。

下了馬車,餘慧心和裴驪珠扶著安陽往裡走,管家走過來,神情糾結:「韓暄少爺來了,他……」

正說著,外頭跑來一個小廝,道:「五小姐回來了——」

安陽回頭,就見韓家的馬車緩緩駛來。

她站了會,裴五從那輛車上下來,面帶愧色地走近:「阿孃,我聽說阿暄過來了,來接他。」

她和韓暄重孝在身,不該來的,何況今日還是過節。但韓暄最近怪怪的,她只當他是突遭變故、適應不過來,便沒怎麼管他。剛剛準備開飯了,才發現他沒在家,一問才知道來裴府了。

她心裡直跳,總有不好的預感,趕緊找了過來。

安陽對親生女兒自然寬容,不管她重孝在身,道:「今日過節,既然來了,就吃了晚飯再走。」

「還是不了。」裴五皺眉,「傳出去不好聽。」

「……先進去吧。」安陽疲憊地道,不想在門口與她掰扯。

從這裡到內堂,要走好一會兒,安陽仍是坐步輦。到了內院,安陽尚未下輦,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內堂中央,燭光映得他身影模糊不清,只見一個披麻戴孝的輪廓。

餘慧心跟在步輦一側,也看見了,不由心裡發楚,覺得韓暄身上散發的氣息怪怪的。

步輦停下來,她和裴驪珠一左一右扶起安陽。

安陽站穩,朝韓暄走去:「阿暄——」

韓暄跨過門檻,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安陽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韓暄神情悲愴、目無焦距,用僵硬死寂的聲音道:「母親毒殺了父親,求外祖母為孫兒做主!」

裴五身子一晃,其餘人完全沒反應過來。好片刻,大家看向她,見她的臉在燭光下一片慘白。

她尖叫著撲向韓暄,伸手對他拍打起來:「你在胡說什麼?你居然敢詆毀自己母親?!」

「求外祖母為孫兒做主——」韓暄大喊,在裴五的毆打中痛哭起來。

他自己知道此舉不孝,但若隱瞞不說,他倒是孝順了母親,卻沒孝順父親啊。

想到此,他哭得越發悲痛。

「這是怎麼了?」裴老爺和裴義淳回來了,進門就見這副亂象,不由皺眉。還沒走攏,又見安陽的身子往地上滑去。

「阿孃——」裴驪珠最先反應過來。

周圍人大驚,急忙衝過去將人扶住。

安陽顫巍巍地指著裴五和韓暄,暈了過去。

她這兩年身子大不如從前,這一倒更是完全失去了生氣。數名太醫輪番診治,都露出沉重又小心翼翼的神色,一句有把握的話都不敢說,只顧著開方下藥。

裴老爺得知事發原因,震怒不已,將裴五叫到面前:「阿暄說的是不是真的?!」

裴五此人,於自己無利的事能瞞則瞞,瞞不住了倒也坦然——反正面前的是她親爹,周圍的是她孃家人,還捨得將她送官府不成?也就韓暄姓韓,才願意替他爹出頭!

她略微猶豫了片刻就道:「我是往他酒裡下了毒,但他後來掉水裡了,誰知道是毒死的還是淹死的?」

「你——」裴老爺身子一晃,險些氣倒。

裴義淳站在他身後,一直盯著裴五,神情茫然而憤怒。裴老爺這一晃,他竟沒反應過來。還好裴驪珠站在門內偷看,趕緊衝出來扶住了裴老爺。

裴老爺氣息不順,但看起來沒什麼大礙。裴驪珠鬆口氣,卻聽旁邊一聲咳嗽,一團血漬飛濺到地上。

「六哥——」裴驪珠大駭。

裴義淳摀住心口,憤恨地看著裴五,脣上掛著一絲鮮血。

「六嫂——」裴驪珠慌了,急忙朝裡間大喊。

餘慧心在安陽床邊,聞言跑出來,看到裴義淳的模樣慌了神,衝過去將他扶住:「你怎麼了?」

「我對不起韓師……」裴義淳仰天痛哭。

韓師臨死前囑咐他對韓少章照顧一二,結果……韓少章命喪她親姐之手!

裴義淳越想越難受,腦子裡一片空白,竟然就這樣倒了下去。

「義淳——」餘慧心慌得六神無主。

裴老爺看見這景象,也快站不住了,還好有太醫跑了出來,給他掐住人中,又叫人出來給裴義淳把脈。

「還好還好……」搭住裴義淳脈搏的人道,「只是一時悲憤,緩過來便好了。」

餘慧心鬆口氣,抱著裴義淳哭起來。

但他這一倒,也虛弱了兩天,且他心裡想不開這件事,整個人一直鬱鬱寡歡。

他自然是告假了,裴老爺也告了假。

裴五見孃家因她鬧成這樣,不敢離開,整日整日跪在內堂外面。

裴義淳雖然自己病了,但每日還要來看安陽幾次,見到她病情就加重,裴老爺便將裴五趕去了祠堂。

裴五不敢進祠堂,跪在了祠堂外面。

過了幾日,安陽的病情仍不穩定,太醫對眾人道:「長公主這次……不容樂觀。若是三公子和四公子上任的地方遠,最好早做打算。」

「你到底會不會醫?!」太和暴怒。

裴老爺神思恍惚。他這幾天老了好幾歲,整個人像丟了半條命。

他扭頭對裴義淳說:「你給你三哥、四哥寫封信吧。」

裴義淳難受地點頭:「好……」

太和一窒,挺著肚子出了門。

裴老爺急道:「她要做什麼?快!跟上去!這一個個的……這時候了還不讓人放心。」

一群丫鬟追著太和跑。

太和扶著大肚子,到了祠堂外。裴五跪在地上,跪得太疼,正在挪膝蓋,想要好受些。

太和一看——跪祖宗都不老實,顯然是不誠心、不知道自己錯了!

她伸手摺斷了旁邊的樹枝,大步朝裴五走去。

裴五聽到聲音,扭過頭,看見太和的模樣,直覺要捱打,下意識想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太和舉起手,樹枝狠狠地抽在她臉上,她整個人掀翻在地,從嘴裡濺了幾滴血在地上。

太和扔掉樹枝,走過去將她扯起來,拖著她離開。

丫鬟們這才追到,急道:「二小姐,你帶五小姐去哪裡?」

「大理寺!」太和陰沉著臉。

丫鬟愣了下,趕緊回去告訴裴老爺:「不好了……二小姐要將五小姐送大理寺!」

裴老爺愣了愣,歎息:「讓她去吧……」

裴五本就該扭送官府,只是到底是親生女兒,他下不去手,且安陽又還病著,他也騰不出空來。現今太和做了,就讓她做吧。

……

裴義淳起床時,餘慧心已經去看過安陽一趟回來了。

裴義淳仍然病懨懨的,餘慧心知道他感性,這一連串的事情一時半會兒無法釋懷。她不知道怎麼勸他,只能每天多花時間陪他、督促他喝藥。

她將藥端到床邊,給他拉攏袒露的衣襟——天氣涼了,容易感冒。

「快喝藥。」她柔聲道,又帶著點責備。

裴義淳看她一眼,乖乖地接過藥喝起來。

餘慧心轉身拿了件外衣給他披上,道:「我知道你難受,但如今阿孃還病著,你振作些,不然大家還要憂心你。」

裴義淳聞言,用空著的那隻手握住了她。

她本準備離開,如此只好坐下來。

裴義淳低著頭,一口氣將藥喝完。餘慧心接過碗,他仍沒鬆手,盯著她道:「這幾日辛苦娘子了。」

餘慧心這幾日的確忙,自己房裡這個要照顧,安陽那裡更不能馬虎,幾乎沒停下來過,睡眠嚴重不足。

「你知道我辛苦,就趕快好起來。」餘慧心認真說了句,扯了扯他的手,「好了,快起來了。我去給你備飯,吃完好去看阿孃。」

裴義淳點頭,依依不捨地放開她,見她出去,突然叫道:「慧心。」

「嗯?」她回頭。

他一笑:「我幸好是娶了你。」

她愣了愣,接著笑道:「那你別磨蹭了,不然你誇我再多,我也不高興的。」

他馬上爬起來。

餘慧心還沒吃早飯,和他一起吃了點,又跟他一起去看安陽。

安陽剛醒,裴驪珠準備伺候她用飯。她現在渾身無力,自己沒法吃,都是旁人餵她。

裴義淳道:「我來。」

裴驪珠見他氣色好了許多,想是病好了,將粥碗遞給他。他坐到床邊,叫了一聲阿孃。

安陽問:「你病好了?」

裴義淳大窘:「是孩兒不好,讓阿孃擔心了。」

「你以後莫這樣……」安陽苦口婆心地道,「讓慧心擔心……」

餘慧心聞言,想寬慰她,但說「不擔心」又不對,一下子卡住了。

裴義淳舀了勺粥吹涼,對安陽道:「阿孃放心,我知道的。」

餵了幾口,汀蘭端著藥進來,餘慧心轉身去接,走了兩步,感覺腦子有些供血不足。她甩了甩頭,沒緩過來,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慧心!」裴義淳雖在照顧安陽,但眼睛裡也有她,慌亂地將粥碗放在床邊,跑過去將她接住。

安陽急得爬起來。

裴驪珠急忙安慰:「六嫂應該是太累了!」

「阿孃莫擔心。」裴義淳抱著人說了句,心裡其實慌得不得了,一邊責怪自己這幾天只顧自己、讓她勞心勞力、害她累倒,一邊探了探她額頭,感覺熱度如常,心中微微一鬆,抱起她往外走,「我讓她在外面躺會兒。」

安陽房間外有個隔間,是個小臥室,這幾天餘慧心和裴驪珠夜裡輪流侍疾,都是睡在這裡。

他將人放上去,汀蘭已經帶著太醫來了——安陽如今的狀況,太醫隨時候命。

太醫懷著沉重的心情給餘慧心把脈——這差沒法當了,接二連三地病倒,萬一有誰起不來……嗯?

他一怔,來了精神,細細感受脈象。

裴義淳急道:「怎麼了?」

「莫急!」太醫凶了他一句,又把了一會兒,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六少爺莫擔憂,是好事,少夫人有喜了。」

裴義淳呆住。

旁邊的汀蘭面露驚喜:「是喜脈?」

太醫點頭。

「太好了!」汀蘭馬上去見安陽。

安陽已經模糊地聽見了,幾乎不敢相信。

汀蘭道:「恭喜殿下,六少夫人有喜了!」

安陽喜極而泣:「真好……真好……不對,六娘是不是累著了?快讓她休息!讓太醫給她開安胎藥!」

汀蘭點頭:「殿下放心,大家會照顧好六少夫人的。你莫急,先吃飯,好好養病,好了就能抱小孫孫了。」

安陽點頭,高興地道:「真好……六郎也當爹了。」

一牆之隔的裴義淳,已經整個人傻掉了。

他緊張地看著餘慧心,太醫在旁絮絮叨叨地說話,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想碰碰餘慧心,又不敢。

過了會,他扭頭看著太醫,急切地問:「她剛剛暈了,沒事吧?」

太醫:「……」我剛剛不是說了麼,你怎麼不好好聽?

他只得再說一遍:「那是勞累所致。若是平常,倒不會如此嚴重,只是身懷有孕,難免虛弱些。不過六少爺無需擔心,我剛剛把了脈,少夫人與腹中胎兒都無異樣,只需好好休息就是。」

「哦……」裴義淳鬆口氣,點了點頭去看餘慧心,又問,「那她什麼時候醒?」

「既是累了,就需好好睡一覺,大約兩三個時辰就會醒來。」

裴義淳又點頭,想抱她回房去,又怕自己笨手笨腳地摔了她,只好叫紅梅紫蘭回去拿她平常用的枕頭被子,免得她用安陽這裡的睡不安穩。

他折騰了半天,傻樣都叫安陽知道了。

安陽忍不住好笑,對汀蘭道:「等六娘醒了,就讓她回房去,別在我這裡過了病氣。」

因這喜事,她的精神倒是好了許多。

……

餘慧心醒來時,裴義淳眼巴巴地坐在床邊,見她睜眼,神色一喜,扭頭道:「快把藥端來!」

於是,餘慧心話還沒說一句,先被灌了一碗藥。

她不知道是什麼藥,不過人都暈倒了,太醫不開藥怎麼對得起這份職業?

她噙著淚老老實實地喝了,完了裴義淳小心翼翼地給她擦嘴。

她莫名覺得他今天慇勤許多,比起平常的溫柔更勝了百倍,卻無暇細想,問:「阿孃怎樣了?我……沒嚇著阿孃吧?」

「沒有的。」裴義淳嘴角帶笑,「你還需要休息,我送你回房去。」

「我去看看阿孃。」餘慧心下床。

「小心!」裴義淳按住她,拿起鞋幫她穿。

餘慧心:???

安陽睡著了,她看了一眼,本想留下來等對方甦醒,但裴義淳說什麼都不幹:「你就是累倒的,太醫說你要好好休息,你快跟我回房去。」

「……好吧。」餘慧心憂愁地跟他走了。她覺得,自己不止是累倒這麼簡單。

回房的路上,裴義淳萬般小心,生怕她又倒了似的。她更肯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心情沉重了幾分。

到了他們住的小院,豆豆喵喵叫著跑過來。

餘慧心看它可愛的模樣,心情放鬆了幾分,快步朝它走去,想抱它。

「別動!」裴義淳急道,衝過來擋在她面前,大喊青竹,「快將貓抱走!它們太吵了,打擾少夫人休息;將它們抱遠些,免得跑來跑去蹭到少夫人!」

餘慧心:???

進了房間,他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忙上忙下瞎折騰,一會兒拿個墊子來,說:「你坐這個,軟和些。」

一會兒又問:「天氣涼了,你冷不冷?要不要把手爐給你用上?」

「這才幾月?」餘慧心驚道。

「那你餓嗎?想吃什麼?」

餘慧心臉色一沉,往旁邊的凳子上一指:「你給我坐下!」

裴義淳馬上坐下,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眼巴巴地看著她,像個幼兒園小朋友。

餘慧心:「……」

她深吸一口氣,問:「我是不是病了?」要死了?所以他這般緊張?

臥槽,古代也有絕症啊?不對,古代有些不治之症留到後世不算什麼,那她……

「沒有呀!」裴義淳一笑,突然明白自己的小心嚇著她了,握著她手道,「你沒生病,你是要做娘了。」說完看著她肚子。

餘慧心:「……?!」

裴義淳盯著她肚子看了一會兒,伸手一摸。

啪!餘慧心將他拍開,心裡又好氣又好笑,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激動和歡喜。

裴義淳委屈巴巴地看著她。

她無奈地道:「好好的事,你搞得我像命不久矣一樣……」

「啊呸呸呸!」裴義淳大急,「不許胡說!我明明是擔心你!」

「……」好吧,是她胡思亂想了。

她摸摸肚子,本想感受即將收穫小生命的感動,卻突然想起——小生命還是顆小豆芽呢。

古代沒有醫學儀器,看不到他在肚子裡的樣子,好可惜……

她抿了抿脣,看著裴義淳,又高興起來:「娘應該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

她一笑,捧著他的臉道:「我們要有小義淳了。」

「我想要小慧心。」

她一頓,笑著點頭:「可以。將來再生一個,好事成雙,小義淳和小慧心都會有的。」

裴義淳突然就哭了,激動地抱住了她。

餘慧心笑起來,拍拍他的肩:「都當爹了,不要哭了啊。」

「我高興的……」

「嗯。」她也高興,也忍不住哭了。她與這個世界的牽絆,多了好多。

……

重陽節前,裴三、裴四回來了,得知安陽病重,兩人都是即刻出發、連夜趕路。進了家門,兩人帶著妻子,第一時間趕到病床前。

安陽看到他們,一瞬間想:我命不久矣,眾人居然瞞著我。

下一刻,她忘了這茬,高興不已——誰不喜歡兒女在身邊呢?

餘慧心這幾天養胎,大傢什麼都不要她做,家裡的事都讓裴大姐過來幫忙了。但裴大姐不能時時在,她還是免不了要操心。如今裴三嫂、裴四嫂回來,她就完全放下了。

雖然她成親時裴三嫂、裴四嫂不在,但三人早就見過面,此刻並不生疏,反倒一派和睦,安陽看著就高興。

一天夜裡,輪到裴驪珠侍疾,半夜風雨交加,裴驪珠被驚醒,感覺氣溫降了些,擔心安陽受涼,起身去看。

床邊有岸蓼守著,正喂安陽喝水,見她進來,道:「七小姐來得正好,殿下剛說要找你,我正打算去叫你。」

裴驪珠便走得快了些,接過水親自喂安陽。

安陽搖搖頭,不再要了,問:「你二姐快生了吧?」

「是。估摸著就這兩天了,大家已經不許她再過來。」

「那就好。」安陽靠在床頭,又問,「你五姐去哪了?這些日子沒見著他。」

「她……」裴驪珠一臉為難,不好說。

這案子,大理寺還未判。安陽這位長公主多受重視,他們是知道的,如今她病了,他們哪敢給她添堵,萬一判了後她病更重了,誰來擔待?於是裴五在牢裡,暫且好吃好喝地被伺候著。

「算了,不管她了。」安陽歎息一聲,看著裴驪珠,「你其他哥哥姐姐我都不擔心了,只擔心你。」

「阿孃?」裴驪珠想起了太子,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快睡吧,明日再陪你聊。」

安陽一把抓住她:「那日太子和你說了什麼?」

裴驪珠一怔,呆呆地看著她。

她道:「你不用管旁的,看你自個兒。你願意,便應允他;不然……重新找讓你樂意的。」

裴驪珠失笑,這一刻倒淡定了。她最怕和父母意見相左。

她點點頭:「好,我聽阿孃的。」

安陽便躺了下去。

……

「六娘。」睡夢中,餘慧心聽到安陽的聲音,「你每日太累了些,以後少做些事。我知道,讓你不寫字有些難,那你以後莫繡花了。」

餘慧心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周圍虛虛實實,看不太清楚。

「娘?」她叫了一聲。

安陽並未出現,只聲音傳來:「義淳有時癲狂,你多擔待些,好好開解他。我看不懂你,怕你哪日嫌他這點好……答應娘,莫棄了他。」

「我不會的!」餘慧心心裡難受,猛地驚醒,感覺臉上冰涼,一摸,都是淚。

她推了推裴義淳,一時沒推醒,又慌亂地推了一下。

裴義淳忽地爬起來,在黑暗中問:「怎麼了?」

「少爺?」門外傳來青竹的聲音。

「進來。」餘慧心坐起來。

青竹馬上進來點燈。

餘慧心一邊準備下床,一邊對裴義淳說:「我們快去看看阿孃,我剛剛夢見她了……」

更多不能說了。或許是她胡思亂想,但她想起前世看過的一本鉅著,覺得是某種預兆。

裴義淳暗暗一驚,一言不發地照做。有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兩人穿好衣服,丫頭僕婦們打著燈籠、簇擁著二人往上房走。

裴義淳小心翼翼地牽著餘慧心,手輕輕顫抖。

走到半路,前方有人打著燈籠過來,他們停下腳步。

前面的人也停了下,又繼續走來。

裴義淳問:「是誰?」

「六少爺……」那邊哭道,「我是沅芷……長公主薨了。」

裴義淳一呆,鬆開餘慧心狂奔而去,嘴裡大喊著「阿孃」。

餘慧心哭了出來,扶著紅梅和紫蘭的手,繼續往前走。走到半路,碰到裴三嫂。

裴三嫂哭著問:「六弟呢?」

「他先過去了……」餘慧心哭得更厲害。

「你小心些。」裴三嫂過來扶她。

……

清晨時雨停了,弔唁的人陸續走進公主府。

歸德將軍將太和扶上馬車,寬慰道:「我們先回家去,萬一你發動了,弟媳她們忙不過來。」

太和點點頭,淚水從乾涸的眼睛裡溢出:「我當初為什麼那麼任性呀……我要不去找你,咱們的孩子不會有事,我也可以多陪阿孃些年……都是我不好……」

「寶珠你莫哭。」歸德將軍攬著她肩道,「你若不去,我和爹就回不來了啊。」

不止一次,因她在,他們父子才有命從戰場上歸來。

太和一聽,頓時不哭了,吸了吸鼻子道:「去大理寺!」

歸德將軍一愣。

「還沒人跟五妹報喪吧?」她淡淡地問。

歸德將軍擔心地看了一眼她肚子,見她神色堅定,還是帶著她去了。

進了牢房,她讓歸德將軍在一旁等,自己出現在裴五面前。

裴五的牢房裡有桌凳床鋪,甚至有妝奩,上面都用綢緞鋪過。她趴在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布。

發現人來,她抬起頭,頓時挺直了背,有些害怕地看著太和。

太和隔著牢門看她,冷聲道:「你坐牢也比尋常百姓享受些,都因為我們有個好娘。若沒有她,光靠爹,得不著這份優待。」

裴五飛快地走到她面前,抓著牢門問:「阿孃怎麼樣了?你……你哭了?哭什麼啊?」

「阿孃走了,你不哭嗎?」

裴五一呆。

「聽說阿孃臨終前問起你了,也不知在擔憂你什麼……」太和抬頭問,「你會告訴她嗎?」

裴五哇地一聲哭出來,轉身一頭碰在了牆上。

歸德將軍聽到聲音跑過來,見裴五滿頭是血地倒下,急忙拉著太和退開。

其實他們隔得遠,那血濺不到他們身上。

好半晌,歸德將軍反應過來,讓獄卒叫大夫。

大夫來後,一探裴五鼻息,臉色一變,緊跟著把了脈,道:「救不了了。」

……

永興帝讓安陽陪葬帝陵,陪的不是先皇的陵寢,而是他的陵寢。

安陽這一走,裴三、裴四、裴義淳都要丁憂三年,裴老爺已無心政事,直接辭了官。

裴家自安陽走後,渾渾噩噩地過了小半年,直到來年春暖花開、餘慧心的肚子顯懷,才漸漸恢復生氣。

餘慧心的《大盛探案錄》不寫了,原先有半卷存稿,她無心繼續,裴義淳幫她補全,就此結束。

滿京城都知道聚寶散人要守孝,也只能等了——等三年過後,應該會繼續寫吧?

一日無所事事,裴義淳打開了他遺忘的畫稿,準備設色。

餘慧心從門外進來,他忙扔下畫稿迎上去:「你有事讓人來叫我就是。」

「我沒那麼嬌氣。太醫都說了,得適當走動才好。」

「嗯。」他沒忘,就是忍不住擔心,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到畫案前,「這是《吉祥仕女圖》。」

餘慧心瞟了一眼,驚得低下頭:「什麼時候畫的?」看起來是傳世佳作啊!

「去年……二姐回來之後,可惜一直沒來得及設色。」裴義淳扶著她走到卷尾,「這是娘。從前不曾畫過她,就這一次……」

餘慧心頓了頓,抬頭望著他:「好巧,我找你有事。」

「什麼事?」

「也是為了阿孃。」餘慧心轉身,他扶著她到凳子上坐下,聽她道,「我想為阿孃寫傳。」

他微愣,皺眉:「現在?」她懷著孕呢。

餘慧心點頭:「你放心,我累不著自己。只是想趁現在大家對阿孃的記憶還清晰,多問問她的事兒。」

「史官會記的。」

「史官能記多少?也不會專為她寫傳,頂多在記聖上和先皇時提幾句罷了。而且我也不止想寫她——」餘慧心歎息一聲,「縱觀女子一生,生兒育女,大多困於後宅,像阿孃這樣,因生於皇家,倒有機會在史書上留下一封號。但哪怕是二姐這樣的,也難以留下名諱,更遑論事跡了。

「我想記下阿孃的名諱,一些除了子女知道,可能連孫子都不再知道的事情。寫完了她,還要寫二姐,哪怕是五姐……我想將我認識過的女子都寫下來,留下證明她們來過這世上的痕跡。」

裴義淳莫名震動,握住她的手:「好。只是如今你有孕在身,不易勞累。阿孃的過往,我幫你整理。待你將孩子生下來,再慢慢寫,可好?」

餘慧心感動地點頭:「好。」

……

孝期滿後,裴三、裴四官復原職,裴老爺欲回祖籍,裴義淳要陪著他、在他身前盡孝,便不做官了。

裴驪珠也跟裴老爺一起走,出發前,和餘慧心一起進宮請安。餘慧心去見素雪,她留在皇后身邊。

皇后道:「太子來了,有話想與你說。」

裴驪珠愣了下,看她一眼,淡淡地點頭。

這次,倒沒讓她去阿炎的房間。皇后起身離開大殿,不一會兒,太子從外面進來。

三年未見,似有不同,裴驪珠平靜地請安。

太子的手微微一動,在袖子裡握成拳,請她落座,然後坐在她旁邊的位置。

太子看向她:「三年了,你想好了嗎?」

裴驪珠驚訝地看向他,接著一笑:「我以為,你已經重新立了太子妃了。」

他沒想到她沒迴避他的問題,還應得如此直白,暗道果然長大了。不知為何,他覺著輕鬆不少,忍不住笑了下:「真立了你家會知道的。」

裴驪珠看向殿外:「我想去京城外看看,不想往更裡面走。」

「……」

「表哥,對不起。」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太子覺得心中劇痛,卻笑道:「沒事,你去吧。」

裴驪珠看向他,眸上有點水霧。

他心砰砰直跳——她比從前更叫他心動啊,他不想放棄她。

「驪珠——」

「靜貞拜託我的事,我做不了了。」裴驪珠歎息,「你……」

他頓了頓,艱難地道:「我是他父親,自然會照顧好他。」

她頓時笑起來,點著頭輕鬆地道:「那我就放心啦~」

「……」

她站起身,福了福身:「妾身告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

裴家趕路並不急,怕裴老爺年歲大了,經不住折騰。一行人慢悠悠地,權當是遊山玩水。

他們出發時,京城外的水稻綠油油的,尚未抽穗。裴老爺輔佐永興帝一輩子,自然心繫百姓,時不時要停下來看一看、問一問。

過了兩月,已見有人收割稻穀了,他們才到壺口。這裡離老家倒是近了。

在驛站歇息,裴義淳道:「我想明日去看瀑布。」

餘慧心一愣,腦海裡模糊地閃過什麼。

裴老爺問:「你一個人去?」

「嗯,你們在驛站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就回。」

裴老爺哼道:「你這是嫌我老頭子礙事了?」

「呃……」

餘慧心笑道:「那爹和義淳一起去?」

「咳!」裴老爺板起臉。

裴義淳頓時懂了,他爹也想去。他好奇:「爹是河東人,離得這麼近,從前竟然沒見過麼?」

裴老爺哼道:「我陪聖上治理了一輩子天下,也不知這天下長什麼樣呢。」

「那我陪你去看看天下!」裴義淳豪氣幹雲。

裴老爺頓時笑了:「我骨頭老了,走不了那麼遠,看看天上來的黃河水,也夠了。」

裴義淳這才想起他也欣賞《將進酒》,只是忙於政事,尋常不會追求自己的愛好。

他覺得裴老爺也和自己一樣想見李白,安慰道:「李白應該是河東人。我們這次回老家,說不定能碰見他。」

餘慧心:「……」不,他不是!

她實在不忍心告訴他:沒有李白。

但或許有一天她會告訴他李白的真相吧,到時候可以多給他吟幾首李白的詩,他一定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