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私奔
微風習習,細雨霏霏,野渡孤舟就要離岸。
「等一等!」小道上突然奔來一騎快馬,片刻間來到眼前。馬上騎士甩鐙離鞍,在半空中一個觔斗,已穩穩立上船頭!「開船吧。」騎士微笑著說。
雨天旅客稀少,渡船上除了艄公,便只有一對鄉下夫妻,都是三十來歲年紀,男的面黃肌瘦,女的滿臉病容,兩人一般的土頭土腦,見騎士露了這一手,都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艄公有點膽怯,小心地問:「客官,那你的馬?」
「隨它去吧,不要了。」騎士回頭掃了岸邊長嘶的駿馬一眼,瀟灑地揮了揮袖。艄公見他手中提著把長劍,衣衫華貴,唯獨前襟少了一塊,心中暗犯嘀咕,將長篙插入水裡,小船蕩離渡頭。
騎士站在船頭,任清涼的雨粉撲在面上,心中十分愜意。若在江湖中說起楚天曠這個名字,無人不翹大拇指——十七歲出道,然後又突然歸隱,五年後再現江湖,從那時至今的這三年裡,他挑戰過無數名宿高手,也被無數高手挑戰過,竟從來未遭敗績。他手中的這把普通鐵劍,名喚「龍吟」,在一劍刺穿武當掌門鶴真人的肩胛骨後,已和它的主人同樣有名!放眼武林,敢和楚天曠爭鋒的人已經不多了。
不過今天他橫渡珠江,卻不是要和誰比武爭勝,他是去赴一個約會,赴一個讓他想一想,也要從心裡甜起來的約會。他人在船上,心已經飛到了對面江邊那座小鎮。她一定會在江畔那塊多情巖下等他的,帶著她的小包袱,從今往後,他們便可以比翼齊飛,過那比神仙還要快活的日子了。
「微雨*」,楚天曠的心裡充滿詩情畫意,從家裡出走時的不愉快已完全拋在腦後。
他認識陶小婉的時候,已經和髮妻龍氏鬧得很不愉快了。說起來,他今日的成功,和龍氏是分不開的。龍家是武林中的大家族,龍老爺子一度是武林盟主,聲名顯赫,而那時候,楚天曠不過是個藉藉無名,在江湖這個龐大的金字塔底層徘徊的三流角色。龍氏與他一見鍾情,不顧家人反對,跟著他一起離開龍家莊,漂泊天涯,最後在深山大澤中定居下來,夫妻倆開荒種田、月下練劍,吃著最粗糲的食物,卻在研究最精深的劍法。楚天曠正是借鑑了龍家劍法裡的精髓,才悟出這套龍吟劍,稱雄武林。在他重新出道,如一道彗星劃亮天際迅速飆升的時候,若沒有龍氏始終不離不棄地在背後支持他、鼓勵他,估計他也不會有如此輝煌的成就!
現在,楚天曠功成名就、錦衣玉食了,夫妻倆之間的齟齬反而多了起來。江湖中已經沒有值得楚天曠挑戰的成名人物了,也沒有誰敢輕易再上龍吟山莊向楚天曠挑戰,他整天呆在家裡,日子過得單調沉悶,唯一的娛樂就是夫妻倆下場子對練,或者坐在一起下下圍棋。他很快覺得龍氏的手太粗了,舞刀弄劍的結果,就是手掌上生出厚厚一層老繭,哪像女子的纖纖玉指呀?她的姿勢也不美,走起路來步子邁得很大,喝茶的時候總是一仰脖咕嘟一聲倒下肚,從來不肯細品慢嚥,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而龍氏呢,也覺得楚天曠成名之後,再也沒有以前那股奮發圖強的衝勁了,對她也不如從前溫柔體貼,隱居深山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他還懂得噓寒問暖,而現在,連句正經的問候語,他也懶得說了。兩個人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往日深情,一去無蹤。
楚天曠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認識的陶小婉。陶小婉,聽聽人家的名字,便知道她該是多麼溫婉可人!不過陶小婉是有丈夫的,她的丈夫是個膽小怕事的生意人,那天在小鎮外的官道上,陶小婉被兩個地痞流氓調戲,丈夫雖然害怕,還是挺身而出,結果地痞輕輕一推,就把他推倒在地。兩個地痞對陶小婉拉拉扯扯動手動腳,眼看情勢危急,正好遇到楚天曠與龍氏鬥氣後外出訪友,龍吟劍只閃了兩下寒光,地痞們的耳朵便各少了一隻,嚇得屁滾尿流地逃了。陶小婉夫妻為答謝恩人,請至家中小酌,三杯兩盞淡酒下肚,楚天曠與陶小婉的緣分便自此結下,再也難以分開了。
記得那時候是冬季,窗戶上的窗紙被屋中紅燭映得紅彤彤的,生意人丈夫量淺,早醉得伏案大睡。陶小婉為楚天曠斟上一杯茶來,弱柳扶風般的身姿娉娉婷婷,燭光下白嫩的小臉兒嬌豔欲滴。楚天曠伸手去接茶杯,目光所及,他的動作卻停住了——那是怎樣青蔥的一雙玉手啊!柔美修長,那麼輕輕地捧在一起,就像開出一朵美麗的花!
「小婉從小仰慕的,就是躍馬橫刀、壯懷激烈的英雄好漢!楚大俠正是小婉最崇敬的那種人,請喝了這一杯。」
兩雙眼睛對視到一起,裡面都盛滿深情和愛慕。但教養和世俗的約束容不得他們更進一步,兩個人發乎情止乎禮,只是今後陶小婉的繡樓上,便多了一位常客,楚天曠但凡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都來小樓向陶小婉傾訴,包括與龍氏的矛盾。陶小婉最喜歡聽他說起仗劍江湖的豪事,每當聽到楚天曠如何歷盡艱險,終於將龍吟劍擱在敵人的脖子上的時候,她都忘形地拍手叫好。楚天曠看著眼前春花般的笑臉,心中常道:「若得妻如此,還有何憾!」
他們終於約定要私奔,時間就是今天。楚天曠對龍氏坦言他要走,所有的產業都留給龍氏一個人,龍氏並沒有留他,但兩個人不可避免地還是大吵了一場。楚天曠一怒之下割袍斷義,前襟上缺的那塊布,便是他與龍氏夫妻情分至此兩斷的見證!他放棄了髮妻,放棄了龍吟山莊苦心經營的產業,只為能讓那柔嫩的可人兒能依偎進自己的懷裡來,雙宿雙棲。他並不覺得可惜,只要龍吟鐵劍在手,他走到哪裡,哪裡就可以重新建立起來一個龍吟山莊,哪裡就要接受江湖中萬眾矚目的景仰。
江上的雨雖小,還是染濕了楚天曠的發梢,多情巖下嬌俏的她,也該被淋濕了吧?她有沒有打傘?楚天曠看著茫茫江面,覺得小船開得太慢了,頓了頓足,催促道:「船家,能不能劃快點呢?」
第二章 劫舟
一艘快船從上游直放下來,勢若奔馬。渡船剛到中流,船上的艄公見快船正對著自己船舷撞過來,忙大聲叫喚:「幹什麼喲,要翻船嘍!」忙不迭把舵轉向,險險避開快船的衝撞。楚天曠看出事有蹊蹺,當下抿了嘴,靜觀其變。
「嗖」的一聲,快船上躍起三條人影,齊齊落到渡船上,渡船連搖都沒多搖幾下,這三人好高的輕功!快船與渡船擦肩而過,直奔下游去了,這三人卻渾不在意,為首的一人仰天打了個哈哈,惡狠狠地喝道:「識相的,快把東西交出來!」
艄公以為遇上了水上盜賊,忙從船尾迎上來,戰戰兢兢地拱手道:「請三位好漢行個方便,小的這趟只有這三位客人,沒什麼油水的……」話沒說完,為首那人早飛起一腳,將他踢入江中,口中喝道:「沒你的事,滾你奶奶的吧!」所幸艄公水性極佳,入水不久便又冒出頭來,但再也不敢靠近渡船,用手划水,不遠不近地跟著。
楚天曠見這三人手中都握著把出鞘單刀,為首那人一臉虯髯,狀態甚豪,另外兩人一胖一瘦,但看起來均是精幹之輩。為首那人用刀指了指楚天曠道:「這裡沒你的事,好好呆著,別找不自在!」說罷,便跨前兩步,逼近縮在船篷下,一直不曾出聲的那對鄉下夫婦。他彷彿對這兩人頗為忌憚,逼到近前,卻又退了回來,喝道:「相好的,咱們在水路上碰著你,可就沒那麼便宜的事了!」
楚天曠面帶冷笑,果然如那人吩咐的一樣,只作壁上觀。他倒不是畏懼什麼人,而是遊劍江湖這麼多年,他早已看透世情冷暖,早過了一腔熱血打抱不平的年紀了,事不關己,他不會輕易出手的——身陷漩渦,不如看一場好戲。
船艙裡忽然傳出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狂髯龍肖大,狹路相逢,怕不是『碰上』這麼簡單吧?你當這偷偷綴在我夫婦身後的事,我不知道麼?」話音剛落,忽然破空之聲大作,為首那人急忙揮刀,「噹」的一聲大震,將從船艙裡射出的那物拍落到船板上,定睛看時,原來竟是一粒剛從衣服上扯下來的布紐扣!
楚天曠看得清楚,這顆紐扣,正是那土頭土腦的鄉下人從衣襟上扯下來,用中指彈出的。他在聽那鄉下漢子叫出『狂髯龍肖大』的名號時已經吃了一驚,要知『狂髯龍肖大』乃珠江三蛟之首,珠江三蛟名震兩廣,武功高強,尤其一身水上功夫,極是了得,是江湖中三個極為棘手的人物!珠江三蛟向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那為首之人既是肖大,那另兩人中胖的那個該是肥龍劉二,瘦的那個該是條龍張三了。傳說中這三條龍均已投靠到兩廣巡撫門下,怎的又幹上踩盤子「做買賣」的勾當?這還不是最出奇的,那鄉下人能以一粒布紐扣激射肖大,和單刀相撞時發出諾大聲響,這份功力,才真正讓他動容!
他絕不是普通的鄉下人,這人是誰?
狂髯龍肖大喝道:「大膽鴛鴦盜,連吳巡撫府上的寶貝也敢偷!要命的話,就乖乖將雪蓮續命丹交出來,否則,吳巡撫有令,格殺勿論!」
楚天曠猛想起來,北方武林確有一對夫妻,男的叫武劍鴛,女的叫文繡鴦,專盜官宦富貴人家,武劍鴛武功絕高、文繡鴦機智多變,二人作案,向由文繡鴦策劃,武劍鴛出手,江湖中人將他們合稱文武雙盜,又稱鴛鴦盜。只是這夫妻倆向居北方,從不南來,今日忽然在珠江之上碰到,實在奇怪。而且傳說中這兩人郎才女貌,恰似神仙眷侶,怎麼卻作鄉下人打扮?
「要命的就過來拿吧,雪蓮續命丹已經給我娘子吃了!什麼狗屁靈藥,我娘子吃下去,一點不見好轉!」男盜武劍鴛忽然單掌向天,「砰」的一聲,將整個覆蓋在船艙上的船篷擊得飛起半空,遠遠往江面落下,挺身站了起來。艄公在水中心疼地叫道:「哎,我的船!」見船上諸人如此凶霸,料來這船是要不回來了,當下不敢再跟,奮力游回岸邊,逃命去也。
肖大聽說靈藥已被女盜文繡鴦服下,氣得哇哇大叫,道:「雪蓮續命丹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巡撫老爺視若性命,要拿去進獻皇上的,你一介草民,居然敢將它吃了!」他想起自發現靈藥失竊,巡撫吳大人如何大發雷霆,自己兄弟三人如何從蛛絲馬跡追蹤到鴛鴦雙盜,在陸上交手如何吃了武劍鴛的虧,又如何設計在雙盜渡江時將他們截住,凡此種種,無不是一番心血,沒想到到頭來,靈藥卻已被女盜吃了,自己兄弟想借奪回靈藥之機邀功請賞,博個功名的願望便全盤落空!肖大怒發如狂,猛躥上去兜頭一刀,向武劍鴛面門砍下。
武劍鴛卓立船上,不閃不避,雙臂一抖,手上已多了一對虎頭雙鉤,一式「舉火燒天」,鋼鉤硬碰上肖大的單刀,直濺出一溜火星!肖大被餘力反震,倒退幾步,目露凶光地喝道:「你既斷送了我兄弟三人的前程,別怪我們心狠手辣!弟兄們,上,把這對狗男女千刀萬剮,丟到江裡喂王八!」劉二張三早在一旁聽得按捺不住,當下各自舉刀,向鴛鴦盜夫妻殺上。船身狹窄,容不下五個人成團激鬥,肖大和劉二雙戰武劍鴛,張三卻瞧出文繡鴦身患重病,是夫妻倆薄弱的一環,當下縱身而起,凌空從眾人頭頂飛過,掠到船尾,舉刀向文繡鴦砍下。
文繡鴦驚呼一聲,把身子一縮,原來她不但身患重病,而且根本就不會武功。張三見狀大喜,賣弄地挽起一朵刀花,砍向文繡鴦脖頸。這一刀從下往上斜砍,角度極刁,料定她已無從閃避,張三正在等待刀光沒、血光現的情景,不想忽聽「噹」的一聲,單刀砍上一柄鋼鉤,震得他手臂不住發麻。原來,男盜武劍鴛見愛妻情勢危急,忙分出一隻手來,左手鉤將妻子護住,右手單鉤,奮力抵擋肖劉二人。
楚天曠暗讚武劍鴛端的了得,以一人之力力敵三蛟,還要分心旁鶩,照料妻子安危。他自忖力敵三蛟,自己也可以做到,但若將文繡鴦換作不會武功的陶小婉,自己能不能護得她的周全,就難說得很了。如此一想,楚天曠不由起了爭勝之心,決意不插手此事,只觀雙方勝負成敗。
武劍鴛鉤法嚴謹,張三連攻數招,都被擋了回來,偶爾鋼鉤反攻一招半式,反將他逼得手忙腳亂,險象環生。張三見久戰不下,靈機一動,叫道:「老大,把船蕩起來!」肖大經他提醒,猛地想起鴛鴦盜乃北方人氏,不諳水性,大可出奇制勝,何必與他硬碰硬地廝拼?當下移形換位,搶佔住船的左舷,劉二奮力進攻,吸引住武劍鴛的注意力,張三則穩穩當當站上右舷。肖大叫了聲「一」,手上發招,腳下卻暗使「千斤墜」,狠力一壓,將船身壓得向右傾斜。他足力一發即收,船身又正了回來,這時,「二」,隨著他的口令,張三又在左側將船身壓了下去。這樣一來一往,船身很快就大晃起來,隨時有覆舟之險!
第三章 劇鬥
這一招果然極靈,俗話說北人騎馬,南人乘船,在陸地上刀對刀槍對槍的實幹,武劍鴛從來不曾怕過誰,但小舟這樣一搖晃,卻著實夠他喝一壺的。最先受不住的是文繡鴦,她本就病體衰弱,哪還經得住這樣折騰,把頭伸到船外,「哇」地嘔吐起來。武劍鴛但覺腳下搖個不停,如同身處雲端,過了一陣,連腦袋都昏昏沉沉起來,心知不妙。「嗤」的一聲輕響,肖大的刀忽然瞅個空子直刺進來,在他肋下割了一道口子。緊跟著,肖大一刀直迫中宮,武劍鴛揮鉤格開,劉二卻舉刀下斬,在他大腿上削下一片肉來!
武劍鴛虎吼連連,雙鉤揮舞如風,死命擋住珠江三蛟的進攻。但楚天曠看出來,珠江三蛟實已找到武劍鴛的要害所在,好比打蛇打在七寸上——武劍鴛武功雖高,怎奈不習水戰,不論他怎樣努力,這一仗終究要輸。江湖仇殺,戰敗即死。楚天曠眼中不由流露出悲憫的神色。
小舟上的廝殺已至分際,武劍鴛雙鉤越舞越慢,倒有一大半的精力放在抵禦自身的不適上。「著!」肖大猛喝一聲,又一刀砍在武劍鴛背上。武劍鴛若說現在還剩三分功力,其中又有七分用來保護妻子,自身疏於防守,剎那間連連中刀!
武劍鴛成了一個血人,身上衣衫被刀鋒割得襤襤褸縷,不斷有鮮血淌出。「劍哥,別管我,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快想法子獨自逃生!」文繡鴦哀哀地道。
「不!」武劍鴛吼道:「你我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怎能拋下你!再說茫茫水域,我又不會游泳,能有什麼逃生的法子?」說話間稍一分神,劉二欺近身來,在他胸膛上拍了一掌!武劍鴛噴出一口鮮血,突然飛出左鉤,正鉤在劉二胖臉上,用力一拉,劉二殺豬般叫起來,身不由己地被拉到武劍鴛身前,武劍鴛剛要結果他的性命,忽然聽到妻子一聲慘哼,眼角餘光一掃,只見張三手起刀落,將愛妻文繡鴦的一條左腿齊著膝蓋砍了下來!
張三一招得手,下一刀又照文繡鴦頭頂劈下。武劍鴛目眥欲裂,顧不得再傷劉二,回鉤抵擋,將張三迫退了兩步。「繡繡,你怎麼樣?」武劍鴛焦急地大喊。他很想蹲下身去替文繡鴦包紮傷腿,可是珠江三蛟手上毫不放鬆,竟然不得其便。劉二也是個狠角色,把刀一揮,將自己臉肉割下一大塊來,脫離鋼鉤牽扯,只見他血淋淋一張大臉,一邊胖,一邊瘦,看起來甚是猙獰可怖!
「劍哥,再打下去,我們都活不成了。不如……把藏藥的地方告訴他們吧。」文繡鴛的聲音斷斷續續而又細如蚊蚋,但船上諸人除了她自己,無不是功力精深之輩,都聽得清清楚楚。珠江三蛟利益所繫,凝神傾聽,手腳頓時慢了下來。楚天曠細看這名女子,見她斷腿之後,臉上反而病容盡去,代之以兩片潮紅,倍增嫵媚,竟果然是個美人!楚天曠看出她實是迴光返照,只怕命在頃刻,不由暗嘆天妒紅顏。
武劍鴛奇道:「那藥,你不是已經吃了麼?」
「我,我是騙你的。」文繡鴦慘然一笑:「我知道我自己的病,沒有什麼藥能治得好了。可是劍哥,你身在江湖,仇家又多,今後難免不為別人所傷,這藥既然這麼靈,留下來給你,總會有用處的……」
「繡繡,你怎麼這樣傻!」武劍鴛虎目蘊淚,單腿跪了下來。珠江三蛟若這時要殺武劍鴛,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文繡鴦既說靈藥仍在,他們一心想要打聽出收藏的下落,一時可又不願動手了,生怕文繡鴦一見丈夫身亡,便把這個祕密永遠爛在了肚子裡頭。
文繡鴦道:「如今,已到生死關頭,我是不中用了,告訴你藏藥的地方,你帶他們去把藥取了,以藥,來換你一條生路吧。」
「不!」武劍鴛滾下一行熱淚,道:「你若死了,我一個人孤單單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劍哥,你總是這麼任性。」文繡鴦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撫mo著武劍鴛的面頰,自顧自地道:「你就聽我一次吧!你俯耳過來,我告訴你,那藥是藏在……」她的語聲越來越低,似乎馬上就要斷氣。珠江三蛟心中大急,生怕她還沒來得及把要緊的話說出來便死了,不知不覺間都靠了過去,偏頭傾聽,唯恐漏掉了一個字!
「劍哥快,夜戰八方!」文繡鴦忽然大聲叫了起來。
夫妻之間心有靈犀,武劍鴛只微微一怔,已明白妻子的用意,兩隻手突然泛起一片鉤幕!
「啊!」
「啊!」慘叫之聲不絕,珠江三蛟同時中鉤,其中劉二最慘,右手鉤鉤斷了他的咽喉,用手緊緊按住自己喉嚨,撲通一聲掉下大江,氣絕身亡!其餘二蛟皆受重傷,肖大胸腹間被劃開了好大一個口子,血如泉湧;張三臉上中鉤,鼻子被鉤掉了一半!
「劍哥,殺了他們,一個不留!」文繡鴦低叱一聲。武劍鴛一躍而起,向肖大和身撲到。肖大來不及檢視傷口,急忙揮刀攔擋,誰知武劍鴛已在拚命,對他擋來那一刀不躲不閃,任它直砍入自己肩頭,鋼鉤長揮而出,「噗」的一聲,鉤進肖大太陽穴中!肖大眼中最後的圖像是一張武劍鴛咬牙切齒的臉,然後太陽穴劇痛,耳朵似乎聽到了頭骨碎裂的聲音,然後,一縷遊魂就到閻王殿報到去了。
這一切變生頃刻,猶如電光火石一般,包括楚天曠都還沒醒過神來,小舟上大局已定。珠江三蛟三去其二,剩下張三捂著鼻子,恐懼地看著渾身浴血的武劍鴛肩上猶插著肖大的單刀,殺神般步步逼近。肖大劉二等也許到死也沒明白,本來是他們勝券在握的局面,怎麼突然便完全反轉過來,糊裡糊塗便送了性命。但張三知道,是智慧在起作用,文繡鴦利用了他們急於得到靈藥的心理,誘而殺之!殺他們的不是武劍鴛,而是這個已經斷了一條腿,隨時就要斷氣的女人!也正是因為她隨時都會斷氣,才會讓三個高手放鬆警惕,把頭伸過去傾聽,他們哪裡想得到,這樣做,卻等於是把頭伸向死神。
第四章 鴛鴦(終章)
武劍鴛步步進逼,張三心膽俱喪,怪叫一聲,翻身躍入水中。武劍鴛哈哈長笑,回頭看向妻子,忽然腳下一軟,跪倒在文繡鴦身旁。原來,他剛才鼓勇而戰,早筋疲力盡,再加上大量失血,武功再高也成了強弩之末。張三若拚死一戰,未必便輸給他,可是張三終究是怕了。
「你真的沒有吃藥?難怪你的病好不了。你好傻的,咱們千里迢迢從北方來到嶺南,不就為盜藥治你的病嗎?咱們這就划船回去,替你取藥。」武劍鴛一面說,一面閉目調息。
「劍哥,我騙了你了,剛才所說的都是假的。」文繡鴦嘆了口氣,她的腿可能已經麻木,從她臉上看不出痛楚的神情:「我明知我的病沒藥可救了,但還是把雪蓮續命丹吃了下去,並沒有留給你。我不想死呀,我不願意離開你,把你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武劍鴛臉上的肌肉起了一陣痛苦的顫抖,好一陣才睜開眼來,從身上撕下一條碎布,強笑道:「無妨的,也許藥力行得慢,今後會越來越好。來,我幫你把腿包起來,這個殺千刀的,可惜讓他跑了!」
文繡鴦慘然一笑,道:「不用啦,你快請那位相公幫幫忙,想法把船靠岸吧!那張三有些詭計,水性又好,我怕他不會善罷甘休。」
文繡鴦剛把話說完,就聽船底「篤」的一聲,一截刀尖冒了出來,隨即又縮了回去,江水從刀鋒留下的縫隙裡冒了上來!緊跟著,船底另一頭又是一聲「篤」,片刻之間,船底已多出幾處湧泉,江水漫進船艙。
「啊,這可怎生是好!」文繡鴦雖然多謀,一時也想不出辦法。楚天曠再也按捺不住,提劍走到艙中,閉目片刻,忽然雙目暴睜,喝道:「著!」鐵劍出鞘,直插船底!船身猛的劇烈抖動了幾下,顯見楚天曠這一劍,已經刺中躲在船底搗鬼的張三,這廝在拚命掙扎。
「轟」,船底忽然破出一個大洞,一隻手掌伸了上來!卻是張三垂死掙扎,積聚最後的功力,擊破船底,要和船上的人同歸於盡!楚天曠眼疾手快,龍吟鐵劍從破洞中刺下,只見一大片血花冒了上來,船底再無動靜。
「該死!」楚天曠看著船底大朵大朵冒起的水花,暗悔出手太遲——如果他早些插手,憑他和武劍鴛的武功,鴛鴦盜夫妻不會受傷,張三更沒機會毀船。可是誰能夠預見未來呢?如果不是鴛鴦盜夫妻間的深情將他感動,也許楚天曠永遠也不會出手。
武劍鴛倒沒有怪他的意思,他把妻子從積水的船艙裡抱出來,放到船頭乾燥的木板上,然後顫巍巍走到船尾,開始掌舵搖櫓,想把船劃向對岸。楚天曠見他終是北人,船兒在水面上打了兩個圈,仍然沒有弄直,艙裡的水反倒是越進越多了,當下走過去換下武劍鴛,親自操舟,望能在沉船之前將船靠岸。
武劍鴛也不閒著,他把肩頭上的刀拔下來,隨手扔掉,也不理鮮血大冒,脫下衣衫,便跳進艙中去堵窟窿。被張三震裂的窟窿實在太大了,如果整床棉被在手,也許還可以暫時派點用場,一件單薄春衫,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武劍鴛徒勞地忙碌著,艙裡的水卻越積越深,船身迅速下沉,眼看江面已快與船舷平齊!武劍鴛抬起頭,見江岸還相當遙遠,遠得來連岸上的景物都還看不清楚,不由得絕望地哀嗥一聲,一屁股坐進水裡。
文繡鴦從被放到船頭那刻起,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只睜大一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丈夫,那目光彷彿是驕傲,又彷彿帶著鼓勵與縱容。生命好像已經在慢慢離她而去了,方才臉上嬌豔的潮紅已經消失,代之以毫無生氣的蒼白,就連嘴脣,都已失去血色。「劍哥,你過來。」她溫柔地呼喚。
武劍鴛聽話地來到船頭,文繡鴦握住他的手,說:「別費力了,快調息一下,養足精神,待會船沉,你請那位大俠幫個手,幫助你遊過對岸吧。看得出來,他也是個高手,只怕武功不在你之下。」
武劍鴛搖了搖頭,堅定地道:「我和他一起,把你救上岸去。」
楚天曠已經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搖櫓上了,他忽然衷心地想救他們,這個願望是那樣強烈。岸上的景物已經越來越清晰,甚至連樹枝的輪廓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了,可就在這裡,小船已經不受他控制,船身已經全部沒入水下,露出水面的唯有較高的船頭!
楚天曠在船尾已無法立足,忙腳尖一點,飛掠到船頭。船頭陡然又多承受一個人的重量,猛然又沉下數分!「快走!沒希望啦,我們救不了她!」楚天曠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居然在發顫。他衡量了一下從這裡到對岸的距離,按他的水性,只救一人,他或許可以帶他游到對岸!文繡鴦眼見已經不行了,他當然選擇救武劍鴛。
「船就要沉了!快離開我,劍哥,快離開我吧!」文繡鴦奮起全身最後的力氣,來推開武劍鴛。武劍鴛突然張開雙臂,將妻子緊緊摟在懷裡,說:「我哪兒也不去,我陪著你!」
水終於漫上船頭,如果這一刻武劍鴛改變念頭,他還可以活下去。楚天曠來拉武劍鴛,急道:「再不走,真來不及啦!」可是男盜把女盜抱得緊緊的,他沒法把他們分開!
楚天曠自問沒有辦法同時救起兩個人,在最後一刻,他奮力一躥,躍入水中,奮力向對岸游去。漫無邊際的大水沖進他的耳朵,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恍惚間聽到男盜武劍鴛的最後一句話:「別怕繡繡,我和你在一起!」
陶小婉那天在多情巖下沒能等到楚天曠,她帶著猜疑和失落悄然回家。膽小溫厚的丈夫什麼也沒說,只給她遞上一碗薑湯。從此,她就再也沒見過楚天曠,半個多月以後,她收到楚天曠託人帶給她的一封信。
信中詳細訴說了鴛鴦盜沉船的故事,並在結尾這樣寫道:「……男盜本來可以逃生,只要他放開妻子,我就能把他帶到對岸,可他卻連想也沒有這樣想!他把他的妻子抱得是那樣緊,我兩臂一分,可以掰開兩頭正在打架的公牛,卻沒法把他們分開!他由始至終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但他最後那句話,我永遠記在心裡——『別怕繡繡,我和你在一起!』是啊,他緊緊地摟住妻子,他一直都和他的妻子在一起。」
「我游到岸上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我躺在沙灘上,耳朵裡卻始終迴響著男盜的那句話。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該和我的妻子在一起?」
陶小婉放下來信,眼中蓄滿眼淚,忽然之間,她想起了昨天才剛剛出門做生意的丈夫……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