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四章 複雜的旋律
星期天中午，凱傑學長家中自己開的小吃店裡，多了三位客人。
「來來來，還想吃什麼儘管叫，沒關係。」王媽媽手腳挺快的，剛剛才應付
完兩桌客人，這會兒我們桌上就又多了兩道菜。
「謝謝，你們先招呼自己的客人比較要緊，我們這邊東西很多了，不用麻煩
了。」尚辰停下筷子，連忙制止看來又要往我們這桌送的小菜。
不過，凱傑學長仍舊把小菜端了過來。他笑嘻嘻的坐下後，看看我和涵涵；
但眼神落至尚辰身上時，卻帶著幾分的陌生和冷漠。「我們上次在合唱團成果發
表會的時候有見過對吧？」學長又往我這看了一眼。隨即，他試探性的問著：「
你跟愔是很好的朋友吧？我看你們剛剛聊得好開心。」
「是啊，我們三個是很好的朋友。」尚辰不急不徐的回答，很有技巧的迴避
了凱傑學長想問出的重點。
「嗯，瞭解。」凱傑學長自知碰了軟釘子，也無意多談。「那我先回去幫忙
吧，等客人少一點的時候再來跟你們聊，對了，還要吃什麼自己拿。」他神態自
若的起身回到店門口的煮麵檯旁。
不久後，一個高挑的女子身影吸引我的視線。她一襲薄紗七分裙、配上細肩
帶的裝扮，優雅又不失青春活力，險些讓我看傻了眼。那女子先是跟煮麵檯後的
王爸爸和王媽媽打聲招呼，接著在凱傑學長的指引下，走到我們這桌來。
「你們好，我是阿傑的姊姊。你們是他的學弟妹啊？都好可愛喔！」王姊姊
的雙眼笑得像信天翁的眼線一樣瞇瞇又長長的，也好可愛。「聽說妳鋼琴彈得很
好？」姊姊轉過頭對我說。「我是音樂系畢業的，現在在當學校音樂性社團的指
導老師，也兼鋼琴家教喔，妳對這條路有興趣嗎？」
「我……」沒想到凱傑學長連這也跟他姊姊說了。雖然之前我一直都是照著
老媽的意思走，但有時候也會靜下心來思考，自己最想唸的是什麼；從小到大，
鋼琴就好像我的青梅竹馬般，陪我成長、陪我度過消極不快的日子；或者心情好
時，也會輕鬆的彈奏幾首小曲，讓情緒隨著清脆的琴聲，彎彎曲曲的昇華到空中
，在頭頂上快樂的起舞。我想，我是對鋼琴還是有興趣的。不過……
「不知道耶，」考慮了一會兒，我還是如是說。「因為興趣歸興趣，現實
歸現實，我不確定能不能將興趣和現實結合；也許鋼琴對我來說只適合當作興趣
，所以再考慮看看吧。」
「好吧，以後有什麼問題還是歡迎來問我喔。」王姊姊親切的笑著。「不過
不要輕易放棄夢想，一但放棄了，就很難再去完成囉。」她認真的看著我，從她
的眼中，我感受到她那勇往直前直到目標的毅力和決心。我堅定的點點頭後，王
姊姊用優雅的姿態離開了，留下猶存她身上的淡淡香味，以及沉思中的我。
突然，腳底竄起一陣雞皮疙瘩，我很清楚這種症狀會出現的場面，通常這時
候我會大聲尖叫或立即逃離現場，不過目前並不適合尖叫，所以我選擇後者。
我慌張的倒抽一口氣，反射性的用屁股推開椅子，想狂奔出去；沒想到一個
踉蹌，腳底下絆到鐵椅的椅腳，整個人就往後摔了出去！
尚辰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驚得站起來，他立刻發現罪魁禍首──一隻白色的
蝴蝶狗，於是二話不說的把牠抱開，我目送那團白色生物離去後，才鬆了一口氣
；不過情緒一放鬆下來，眼淚就不爭氣的濕了面頰，倒不是因為跌倒的模樣很糗
，或是因此而成為全店注目的焦點，而是右手拇指折到了，好痛！
「愔，妳還好吧？」方才嚇傻了，連動都沒動的涵涵，這時已在我身旁，她
幫我把椅子扶立，抓著我的手臂問。
此時王媽王爸王姐通通緊張的圍在我周圍，我不好意思的擦掉眼淚，捧著受
傷的拇指，慘慘的抱怨：「手扭到了，剛剛跌下去的時候扶了一下就扭到了。」
王媽媽則是抱歉連連。「哎呀真對不起，都是我們家那隻狗不乖亂跑，害妳
嚇到了，有沒有怎樣，來來來，讓我看看。」她輕輕攤開我的手，又檢查了我的
手臂。「啊，這裡有擦傷耶，我去拿醫藥箱還有撒隆巴斯過來。」
看著王媽媽急急走開的背影，回到我身旁的尚辰，一邊扶我坐回椅子上，一
邊對王爸和王姐說：「你們去忙吧，你看又有客人進來了，這裡有我們就可以了
，沒問題的。」
只是當王爸王姐帶著充滿歉意和同情的眼神離開後，把狗栓回籠子裡的凱傑
學長回來了。他雙眉深鎖又下垂，一看就是要來道歉的，我趕緊先他一步開口：
「學長，我沒事，你別跟我說對不起了。」
「是嗎？那……」他有點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愣愣的看著尚辰接過王媽媽
趕忙遞上的醫藥箱後，拿出優碘和棉花棒。
「用比較不刺激的優碘比用紅藥水或紫藥水都來得好，因為紅紫藥水會讓皮
膚留下很深的顏色，有可能去不掉喔。」尚辰一邊解釋，一邊用左手為我的右手
臂上藥。
我偷偷瞄了凱傑學長一眼，發現他僵著一張臉；一方面是因為他家的狗害我
受傷；另一方面，很明顯的，是因為幫我上藥的，不是他，而是尚辰。
尚辰似乎一點都沒有被學長犀利的眼光幹擾到，他在擦完優碘後，撕開貼布
在我的拇指間比了一下，接著拿出剪刀把貼布剪開。
「你拿剪刀用右手啊？」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連疼痛都暫時忘卻了。
「要不然不方便啊，剪刀是為慣用右手的人設計的，我只好學著當幾分鐘的
右撇子囉！」他和煦的笑著，一邊仔細的撕開剪好的貼布。
在另一邊幫我塗萬精油的涵涵，也問著：「那你小時候沒有被改過來喔？」
她有默契的避開爸爸媽媽這兩個詞。
「沒有啊，他們認為自然發展比較好嘛。不過要不是這世界大多數的人都用
右手，我也不會顯得奇特吧？我們總用自己的觀點去看別人，以為自己是正常的
，跟多數人不一樣的就不正常，所以有人原本用左手拿筆的，卻被修正為右撇子
。」
「可是我沒有說你不正常啦！」我趕緊解釋。
「不正常這個詞是嚴重了點，但我們還是無法被歸為『普通』的一類，是不
是？妳有沒有想過，在龐大的社會規範下，有很多原本正常的事就會被視為不合
常規。要不然妳現在到街上大吼一聲，看大家會不會對你露出疑惑或避之唯恐不
及的眼神。」尚辰很快的將貼布貼牢了，接著收拾起桌上的藥瓶和剪刀。「其實
妳只是想要紓解壓力，而且你大吼並不會傷害到什麼人，但大家卻認為突然大吼
不是大多數人會有的行為，所以認為妳是神經病。」
「這麼說好像有道理，」我摸摸多了一層厚厚白色皮膚的右手拇指，感覺涼
涼的，同時心也涼涼的，因為我想到了何瀚。我想到多數人都在用批判的眼光看
他，只因為他不符合這個社會所認定的好孩子標準。「果然左撇子比較聰明，想
得比較多。」
尚辰笑了笑。「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囉，總會去想這個問題的。就像妳那麼怕
狗，有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過妳？」
我看了看涵涵和凱傑學長，抿著嘴偷笑，其實他們兩個都曾對我投射出這種
眼神，訝異、同情、抱歉都有，當然也有其他人無情的表現出看笑話的神情。我
只好朝尚辰點了點頭。
「咦，」涵涵將萬精油的蓋子旋上後，隨口問著：「愔妳既然怕狗，怎麼會
喜歡狐狸啊？我看妳手機上有隻狐狸吊飾。」
「喔，那是尚辰送我的。」話一出口就感覺涵涵的臉僵了一下，眼光一移，
似乎從凱傑學長的臉上也能嗅到這種氣息，我趕緊接著講：「狗和狐狸雖然同源
，可是妳想想，妳喜歡貓就一定喜歡老虎嗎？就拿人來說好了，妳討厭這個人也
不一定會討厭另一個人啊！」語畢，我瞄了凱傑學長一眼，不知怎麼的，雖稱不
上討厭，但我就是不會很喜歡這個人。
「這是什麼比喻嘛！」涵涵終於笑了。「啊，對了，市賽怎麼辦？妳能繼續
練琴嗎？」
猛然想到這個棘手問題的我，都還沒時間仔細思考，手機便叮叮噹噹的響了
起來。
我很快的掏出晃著紫色小狐狸的手機，並在學長注視那隻狐狸的不自在情況
下接了起來，沒想到，聽到的是更令人沮喪難過的事──何瀚現在在警察局裡！
匆匆忙忙趕到警察局後，我一眼便尋見站在何瀚附近，一臉嚴肅、眉頭深鎖
的老媽。老媽的身旁，也站了一些看似家長的中年男女，他們的表情與老媽相去
不遠。
警察先生除了對何瀚做筆錄外，同時也訓誡著坐在同一區的幾名青少年。他
們有的染了一頭金髮，有的臂上刺了一條青龍，還有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凶神惡
煞的模樣，何瀚跟他們比起來，頓時良善多了；不過相同的是，每個人的手上、
臉上，都一塊青一塊紫的，還有掛著血跡的。
除了一群男生外，還有一個頭低到快與桌面接觸的女孩，坐在何瀚的左手邊
，八成是何瀚的女朋友。
看到這副景象，我大概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沒想到前幾天的那通電話
預言成真，看來何瀚並沒有將我當天勸他的話聽進耳朵裡。我記得那一晚還特別
警告他，要他跟那個什麼大哥的好好講，要不然哪天被打到要領殘障手冊都不知
道。
只是，何瀚答應我的話還猶言在耳，那群混混今天就找上門，約他在學校附
近的小公園裡談判；結果兩方人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見著這樣場面的居民理
所當然報了警，還好幸運的是，雙方沒有帶什麼刀啊棒的，只以拳頭相向，才不
至於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出了警察局後，老媽劈哩啪啦的斥責仍沒就此打住的跡象，惹來過路行人一
陣又一陣的注目，我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悶著頭跟在身旁。
「你說你女朋友也是那些混混的女友？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跟這種人來往
？你交朋友的時候難道什麼都不管，只要喜歡就好嗎？你看，」老媽終於止不住
早就想掉的眼淚，邊哽咽邊叨叨絮絮著。「現……現在桶這麼大簍子，學校……
學校那邊也要記大過，你好好的書不唸，只會闖禍，辛辛苦苦，考上高職，又是
為了什麼！？」
「媽……」我趕緊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後掏出一張壓得皺皺的衛生紙。
何瀚倒是異常的沉默，他看著地上一格一格的路磚，慢慢踱著。如果是我的
話，此時一定是在專心尋找遺落在地上的硬幣，不過想必何瀚不可能有這種心情
。過了幾分鐘，他才緩緩開口：「她只是那男人的前女友，況且她都說已經不愛
那男的了，那王八還死皮賴臉要我女朋友回頭，我女朋友不肯，他才找人來堵我
。那有什麼辦法？我前幾天也有打電話給那爛人呀，我都低聲下氣打給他想好好
談了，是他不知好歹不賣我面子的。」
「這種事為什麼不先告訴我，蛤？要不然你告訴學校的訓導主任啊！」停止
哽咽的老媽，又開始大聲吼著。
「放屁！要是能說就好了啦！學校禁止我們交男女朋友！」
「那現在被學校知道了還要記過就會比較好嗎？」
「好啦……」我忍不住出聲制止兩人的怒氣，以免路過的人不斷對我們投以
注目禮。「媽，何瀚這次得到教訓了，他一定知道錯了，妳就別氣了，氣久了對
身體不好還會有皺紋。」
老媽聽了我的話後，氣頭消了一半，不過還是對又陷入沉默的何瀚叨絮了幾
句：「反正你以後別跟這樣的人混就是了，交友單純一點！」大概罵人真的需要
很大的力氣，老媽剛才在警局裡已經花了一大把的精力在唸何瀚上了，現在顯得
有些疲憊。她搽去了眼角的濕潤後，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交女朋友也節制點
！」
何瀚抿緊嘴脣，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雖然不說話，但一張臉盡是不屑與不
滿；看得出他此刻雖不想與老媽爭辯，但對老媽的話卻不盡認同。
他悶悶的踢飛腳下的小石子後，眼光一移，忽地瞥見我右手貼著的那一大片
白藥布。
「手斷囉？」他面無表情的問著。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摸摸隱隱作痛的拇指。「只是扭到。」
老媽也像這時才注意到我的傷一樣，皺起眉頭。「怎麼這麼不小心，妳不是
下星期就要參加比賽了嗎？這樣還能彈琴嗎？」
我無辜的嘟著嘴，儘量裝出不知傷勢如何的模樣，只能一個勁的聳聳肩。
回到家後，我掀開鋼琴椅的椅墊，從中拿出琴譜，扳開琴蓋，把譜架在上面
，並立刻找到了中央C的位置。
做完這些動作後，我呆呆望著眼前的「賣花生」的五線譜，四分音符為一拍
，每小節有三拍，遇到fa和do這兩個音要升；這些都再熟悉不過了，但我手上的
傷卻像一塊禁止進入的標示，隔絕我和琴鍵的接觸；再熟悉的旋律、再熟練的彈
法，都似乎離我很遙遠。如今坐在黑白分明的琴鍵前，我的理智也明明白白的告
訴我，我恐怕無法有完美的演出。
不死心的，我壓下第一個音，一陣痠疼的軟弱感即刻從拇指沿著神經傳來，
我握著手指不敢太用力的搓揉，有些欲哭無淚。
怎麼辦？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開始擔心起我的比賽了。
星期三放學後，凱傑學長的身影出現在教室的倒數第二塊窗格中。我刻意放
慢收拾東西的腳步；將鉛筆盒、歷史課本、水壺，一樣一樣慢慢的塞進抽屜或放
到側掛在桌旁的書包裡，甚至，還彎下身來把鞋帶拆鬆再綁一次。
「愔，怎麼這麼慢？」涵涵用手捲著頭髮，在我面前站很久了。她有些不耐
的環顧教室，同學們已走了三分之二；接著，視線轉到其他地方後，涵涵開心的
叫著：「嘿，那不是凱傑學長嗎？」涵涵興奮的勾著已經收拾完畢的我，我拉起
書包，有些不情願的跟在後頭。
凱傑學長見我們出教室了，有些靦腆的說：「原來妳們換位置了，我剛剛還
找了很久。」接著，他遞上兩個麵包。
我忍不住皺眉。「學長，我不是說過……」
「沒關係啦，我等下還有第八節，怕肚子餓，先出來買點吃的，就順便買給
妳們。」他大概看準我想拒收，於是把兩個麵包都塞給涵涵，涵涵只能張著無辜
的大眼。
「你每次都說順便，你把我當成你女兒養啊？」我沒好氣的抱怨。「都快被
你養得肥肥胖胖了，到時候嫁不出去你得負責幫我介紹男朋友。」明明知道學長
對我的感覺，我還是口是心非的說著。而且這學長現在居然連涵涵也一起收買了
，但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歡他？
「ㄜ……」凱傑學長臉上的神采頓時黯淡許多，也許是被我剛剛那一番隱藏
了一點拒絕的話語傷到了。他只好帶著一絲僵硬的微笑，換了話題。「妳的傷好
點了嗎？那天真的很對不起。」
「沒什麼，我還是能照常比賽，況且這也不是你的錯。」我想起昨天還跟合
唱指導老師保證，我能夠上臺，沒問題。不過隨後便在練習時連連跟不上拍子，
不只同學為我捏把冷汗，我自己也懊惱不已。
「如果不行不要勉強，換人來彈也可以，還有幾天來得及讓替換的人練簡單
的伴奏。」老師在練習結束後不放心的過來拍拍我肩膀，但我只是倔將的搖搖頭
，不想放棄這次的比賽，我覺得我可以辦到，我相信我會好起來的。Today is
the best present不是嗎？只要有今天，就不能放棄任何的機會。
「那就好。」凱傑學長笑笑。「啊……」他目光迎上朝我們走來的尚辰，笑
容馬上收了許多。「那就祝妳比賽順利，我先回去了。」學長說完，頭也不回的
走掉了。
頓時，心裡有股想解釋卻又開不了口的悶感；一方面，我不希望凱傑學長誤
認了我與尚辰之間的關係；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去澄清，以免讓學長覺得更有
機會，對我更好，以致於我沒有留住凱傑學長的腳步，任隨他剛站的位置被尚辰
所取代。
尚辰站定後，仍是一臉溫柔的揚起嘴角。「要去吃飯了嗎？」
「對不起喔，」對於剛才氣氛有點尷尬的那一幕沒什麼特別感覺的涵涵，露
出抱歉卻掩不住愉快的表情說著。「我媽今天休假，所以要回家吃晚餐。」
「真的啊，那妳趕快回家吧！不過尚辰……」我看了他一眼。「你要回家還
是吃飯？」
尚辰揚揚眉，狡黠的一笑。「既然涵涵要回家，今晚就是我跟愔兩個人的世
界啦！」
與涵涵道別前，我似乎看到涵涵認真凝望我和尚辰身影，以及從她眼中散發
出的，一種摻雜羨慕與忌妒的神情，我有些驚訝，因為這是第一次，從涵涵單純
的眼裡，看到這樣的情緒。
我能感覺到，我們三人想極力穩固的友情，又開始動搖了；一直以來，我都
希望與尚辰的距離再拉近些，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如同一個入侵者，介入了
涵涵與尚辰原本的友誼裡。
其實我一直以為涵涵樂於見到我跟尚辰也成為好朋友的。但我似乎忽略了涵
涵心底最深沈的感受。他們的關係，因為我的加入，而使得涵涵彷若多了一個競
爭者：一個有意無意間瓜分了她與尚辰獨處時間的人、一個在名義上也是尚辰好
朋友的人。涵涵已不再是唯一，不再是除了尚辰女朋友之外，那個最特別的人了。
原來我們三人腳底下踏的，是搖擺不定的浮萍群，只稍滴一點嫉妒於其上，
浮萍群便會瓦解飄散，而我們之間的聯繫就將從此分裂，各自落於足以滅頂的沼
澤中。
不過最快從悲傷的沼澤裡冒出頭，比我們都早一步吸到新鮮空氣的，是尚辰
吧！畢竟他對我和涵涵，只有友誼的牽絆，而無感情的牽掛。
所以我和涵涵都很理智的壓抑這份嫉妒，很理智的暫時不去打破這種奇怪的
平衡；不曉得這一切，尚辰是否看在眼裡？我只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
戳破任何一方的感情祕密。
鍋貼上桌後，我迫不及待的吃了起來；尚辰注視我好一會兒，竟然笑了。我
不解的望著他。
「妳變了。」他眼裡仍舊充滿笑意，夾起一顆鍋貼放進嘴裡。
我將口中的食物吞下肚後，見尚辰沒有要繼續解釋的意思，才追問：「哪裡
變了？變美了嗎？哈！」
「變美喔……在妳面前不敢說沒有，不過還有一個地方變得更明顯，妳變得
有氣質囉！以前吃飯妳不是這樣吃的，」他用下巴點了我一下。「就像剛剛，你
說話時嘴巴裡不會還有東西，以前不是這樣喔！是不是……」他低下頭，用筷子
攪動裝著醬油的小碟子。「跟安涵君在一起太久，被她傳染了？」
「那這是好事啊，這麼說再過不久，我還會像涵涵一樣可愛討人喜歡囉？我
聽說好朋友的容貌真的會越來越像耶，也許一開始是物以類聚，但後來可能兩個
人的赫爾蒙會互相影響，讓好朋友相像的地方越來越多。」
「而且妳們『好朋友』來的時間也會越來越相似。」尚辰若無其事的說著，
好像不把自己當女生一樣，反而讓我有些臉紅。他看我一副尷尬模樣，搖搖頭。
「怎麼？我沒說錯啊，這是有科學根據的，而且男生不能討論這個話題啊，這不
是很正常的生理現象嗎？妳不應該用特別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喔。」
是沒錯啦！但這個話題在尚辰面前討論，還是讓我覺得怪怪的；因為尚辰在
我心中，已經被視為很神聖、沒有缺點的人了，神聖是因為我沒有得到他的資格
，於是隻能將他視為只可遠觀如神一般供奉的人；此外，沒有缺點也是真的，我
知道一個人不可能只有優點，但在尚辰身上，很奇怪的，找不出任何讓人討厭的
地方。跟這樣的人聊天，似乎不應該討論這樣的話題。
而也許跟別的男生，我可以打打鬧鬧，毫不避諱地聊著，不過在他面前，我
就好像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嬰兒，心中的想法被他摸透透，又不知該如何讓他
也敞開心胸。我想起曾經發誓要讓尚辰的眼中看不見憂鬱，但此時，一股挫敗感
朝我襲來。
我開始懂得涵涵當時希望帶著尚辰走出陰霾，卻又力不從心的的心情了。
「不過太像安涵君也不好，有時候覺得她比木頭還木頭，植物都還能感覺到
痛，我看說她是根鐵棒比較對。」尚辰一派輕鬆的拖著腮幫子。
我卻對這番話很不能苟同。「你不要以為涵涵什麼都不懂。她其實知道的，
只是不曉得該如何幫助你，你那時候將自己封閉起來了，涵涵很害怕很無助，她
擔心你，更怕失去你，你已經不是她認識的方尚辰了；所以其實，不懂得人是你
，你大大傷了涵涵的心！」
我想，既然我們的現狀不能去搓破，那麼把過去攤開來說總是可以的吧？我
一方面希望尚辰再多注意我一些，一方面又不希望看到涵涵難過和嫉妒的表情；
私底下好像是與涵涵在競爭，表面上又會護衛著涵涵；這樣矛盾的情緒和友情，
每每讓我迷失在其中，卻又不願對任何一種感情做改變。
尚辰的動作定格了好一陣子，像是在回憶、深思著什麼，雖然這番話多半隻
是我的臆測，並沒有從涵涵口中得到證實，不過看來是刺重尚辰的要害了。突然
間，我感到有些抱歉。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尚辰很快的搖搖頭。「妳說的沒錯，要不是妳很乾脆的告訴我這點，我可能
還在逃避傷了安涵君的這個問題。她要是像妳這樣，能直話直說就好了，她總是
這麼善良。」他心不在焉的戳了一個鍋貼，頓了幾秒。「那時候，我無法從安涵
君那得到安慰和鼓勵，所以將這樣的逃避視為理所當然，視為後來喜歡上NECO的
藉口，但你現在終於點醒我，我到如今還在逃避一些事，不願面對。」
我想，尚辰指的是媽媽過世的事情，他一直不希望家裡的情況被拿出來討論
，所以甚至連透露一點都不肯。
「其實認識妳之後我有些羨慕，」尚辰的一句話讓我以為自己耳朵沒清乾淨
，羨慕？我？我睜大雙眼。「因為妳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家庭，我也常聽到妳說妳
老媽或老弟怎樣怎樣，但我就是不行。」
「其實是你自己用特別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你不是說過嗎？大部分人對於
那些不在社會常規內的事物，不管是好是壞，都認為不正常，但你覺得你的家庭
不正常嗎？不正常要怎樣去界定？你又不是品行不良又不是四肢不全，哪裡不正
常了？重點是你自己要用健康的態度來看待自己，而不是擔心別人怎麼想嘛！」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心中竟然有股舒暢感，也許是早就想跟尚辰說這番話了
，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時機。
尚辰斜著眼看我，卻和煦的笑著。「我遇到對手囉！」他繼續玩弄眼前的醬
油碟子。「我有點怕妳了，因為妳的眼睛好像紅外線一樣，會看穿我。」
「千萬別這樣，我可不要跟你有距離。」我想起涵涵曾說過，和尚辰之間有
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可不想也擁有這道深淵。「而且你也不差啊，我覺得自
己在你面前也藏不住什麼。」不過，除了喜歡他這件事以外吧？
「就像在我面前脫光光一樣，哈，」尚辰看我一副想揍他的模樣，趕緊接口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像沒穿衣服一樣。所以我說遇到對手
了嘛！很公平。」
「既然這樣，那以後有什麼心事就直說，別悶在心裡。」我用筷子指了指他
。「你喔，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是悶葫蘆一個，小心悶壞發黴。」
「我怕把黴菌也傳染到妳們身上嘛。」
「妳們？」
「妳跟NECO。」他大概是左手痠了，把筷子換到右手，用奇怪的握筷子法繼
續玩醬油。「NECO也說過同樣的話。但有時候我是不曉得該如何對妳們說，妳們
要是不問，我通常也不會主動說，因為沒頭沒腦的說這種事有點怪。」他總算停
下動作，把筷子前端架在小碟子邊緣，專注的看著一臉嚴肅的我。「好啦，我發
誓以後不會悶過頭，OK？對了，妳跟NECO還真有點像，我說個性上。」
「是嗎？」我有些愣楞的回應著。
「不過，妳真的變了。朋友之間的影響可真大啊！」他玩笑似的感嘆。
人會改變原本是正常的，但我的改變是不是太大太快了呀？要不然怎麼會在
短短的幾個月裡，就讓尚辰察覺到我的不同了呢？而我的改變又是為什麼？只因
為我與涵涵朝夕相處嗎？還是……
想到這，我有些明白了。尚辰的話就像一面鏡子般，讓我看到了自己，點醒
我改變的原因；因為尚辰曾經喜歡過涵涵，所以不知不覺中，我竟也模仿起涵涵
，自然得連我都沒有察覺。
「怎麼？在想什麼？」
「沒有。」隨即，我感覺到尚辰質疑的眼神，他知道我口是心非。「好吧，
我在想……真不公平，涵涵因為笨笨的，所以你什麼事都跟她講對不對？你認為
她雖然不懂你，但能夠為你保守祕密，所以他是你傾吐的對象，我和NECO卻不是
。」
尚辰聽完居然哈哈大笑。「這不是妳變得跟安涵君很像的目的吧？」他兩手
枕在腦袋後面，身體往後一攤。「我承認會跟安涵君說很多，沒錯，因為她的個
性讓我沒有防備感，但不是故意不跟妳們說的。妳真的很厲害，有沒有想過放棄
當鋼琴老師，去當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又不是活佛喇嘛或有超能力的人，他們只是會預測和治療好不好
！」我對於他的嘲笑有些不高興，但在不高興什麼又說不上來。索性，我沒好氣
的瞟了他一眼，不想聽他的解釋卻也不想繼續鬧僵。「我比心理醫生更厲害，你
今天內褲穿紅色的對不對！」
尚辰一點也不以為意，很配合的跟我演起雙簧。「不對，我沒穿。」
回家的路上，踏出的每個步伐都很複雜；心情有一部份是高興的，高興的是
，我和尚辰之間的距離，開始縮短，我慶幸和尚辰在攤開事情明白的聊之後，沒
有所謂的鴻溝在我們之間；而一部份的心情又是沉重的，因為聽到尚辰談起NECO
時是那麼自然，那樣充滿憐惜；當時沒什麼時間去反應去感覺，沒想到此刻靜下
來回想後，才會感受到心痛，那種似乎所有感官都停止接收外界訊息，只知道胸
口酸楚在翻攪、被千斤壓著的沉重沉痛。
連身後的影子，都好像步履蹣跚，跟不上我的步伐似的，拖得好長好長。
「愔，尚辰昨天打電話給我。」
臺北市合唱比賽當天，在車上，涵涵這樣告訴我。涵涵說，尚辰跟她聊了很
多，包括當年分手的原因；原來，涵涵不是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尚辰度過低潮期，
他當然能體會、能諒解尚辰當時的心情，也能接受受到打擊後，尚辰漸趨封閉的
心；但當初讓涵涵猶豫，讓涵涵感到壓力的，卻是家裡的反對。
「我是獨生女，爸爸媽媽雖然知道不能太溺愛我，但也會擔心、會有期望。
尤其是媽媽，她很反對我交男朋友，她怕我功課退步，怕我什麼都不懂，在愛情
裡受傷；」涵涵垂下長長的睫毛，無意識的玩弄手指。「總之，她就只有我這麼
一個女兒，所以所有事都要掌控得好好的，她不相信我的能力，也不敢放手讓我
在挫折中成長。」
涵涵緩緩道出當時的心聲後，沈默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問著：「妳聽過
《叢林奇談》這個故事嗎？」
「嗯，跟泰山有點像。是敘述一個人類小孩被狼群扶養長大的故事對吧？」
涵涵點點頭。「在森林裡，大熊伯魯是人類小孩毛克利的導師，伯魯曾說過
，牠寧可把毛克利處罰到全身瘀青，也不願他因為無知而受到傷害。我有多麼希
望我媽媽就像伯魯那樣，放手讓我去試，讓我證明我是可以的；即使失敗了我也
願意承擔責任呀！」
我靜靜聽著，心頭像被擰了一下。在某方面，我們的媽媽很相似，都有很高
的要求，只不過我的老媽總是高估我，當目標沒有達成時，便覺我不夠努力；而
涵涵呢，即使她有能力去應付迎面而來的風雨了，她的媽媽還是會在風雨來臨前
，築一個溫室給她，不管最後風有沒有刮、雨有沒有落。於是即便被雨打濕是一
次寶貴的經驗，涵涵也沒有機會去學習到。
「所以，我一直瞞著媽媽，不敢說我有男朋友。但這樣壓力好大，雖然尚辰
對我很好，我還是覺得難受，一開始的幸福感覺立刻就消失了，恐懼早就取代快
樂，每當尚辰送我東西、陪我回家，我就要擔心會被家人發現。所以我當時不是
不懂，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其實我也有對不起尚辰的地方，因為他從我這
得不到想要的安慰。我不該怪他在我還猶豫時，便選擇了NECO。」
涵涵緩緩的，卻充滿無奈的回憶著。不過，頓了幾秒後，她抬起頭來給了我
一個微笑。「但是昨天和尚辰聊完後，有豁然開朗的感覺。最後，我們祝福彼此
的未來。很夢幻，卻很溫暖。」
語畢，涵涵的頭又低了下去，感覺她的眼角泛出難得的欣慰光芒。「等了一
年多，就是在等他說這番話，他什麼事都跟我說，就是我們的事不願談。我真的
好高興，他居然主動打給我。」
聽到涵涵不再連名帶姓的叫尚辰了，我會心一笑。「你們那道鴻溝不見了，
對不對？」
涵涵笑得好天真快樂，連雙腳都愉快的搖擺。她點點頭。「而且，有了他的
祝福後，我相信會有很好的未來的。」
「能得到舊情人衷心的祝福，是最幸福的。」我輕拍涵涵的肩。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聽了我的話後，尚辰才想把事情說清楚的，總之此刻的我
也被涵涵的愉快心情感染了；涵涵是該放下尚辰的時候了，而我和尚辰之間的關
係，涵涵也不會忌妒了吧！
「對了，這是凱傑學長要我交給妳的。」涵涵掏出一隻小狐狸玩偶。「他還
祝妳比賽順利。」
我接過它，歡喜的撫著狐狸的毛。也許我該改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個性，學
長對我真的付出很多，我是不是該有些回應，才不會辜負他的好意？像涵涵這樣
，放下尚辰？
我拿出尚辰昨日給我的小卡，小卡上的筆跡仍舊帶著滿溢的溫暖：「
Reflections of passion，散發妳的熱情，祝妳明天的表現像妳當初彈這首歌一
樣，完美呈現。」
尚辰總是不忘給我鼓勵，反觀我，因為明白涵涵對尚辰的感情，以至於始終
沒有為他做什麼，如今涵涵得到尚辰的祝福了，我是不是可以開始向尚辰表達一
點點，對他的感覺了？
不過，不管是否該對學長做出回饋，或是對尚辰有些表示，總之今天應該都
是個好的開始吧！
但我錯了。
臨上臺時，老師詢問我的傷勢，我還指著什麼都沒貼的拇指，說這樣彈起來
會更靈活，沒問題的；怎知等到我坐定位，指揮一下指令後，手指按壓琴鍵的疼
痛不減反增，我痛苦的彈完第一曲，冷汗直冒。
「下一曲讓他們清唱。」老師趁著兩首歌中間的空檔走到我身旁附耳說著。
我只好起身鞠躬，離開鋼琴。還好同學們的反應夠快，沒有伴奏並不影響他們的
表現。我默默的坐在後臺等著，靜靜聆聽同學們天賴的合聲，心裡應該要被這樣
的歌聲所感動，但我的喉嚨卻乾乾的，沒想到昨天一整晚的熱敷一點效果都沒有。
「愔，還好吧？」表演完畢的同學們回到後臺後，紛紛關心的詢問。
看著同學一雙雙睜著大大的眼睛，我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對不起。」
想起賽前還信誓旦旦的向老師保證的我，卻無法順利彈奏完畢，心裡除了懊惱，
還感到羞愧。
倒是老師立刻走到我身旁，嚴肅卻不帶責備語氣的說：「愔，剛剛臨時要妳
下來不是因為妳彈得不好，相反的，妳手傷成這樣還能彈得這麼順暢，應該給妳
鼓勵；但我看妳的表情這麼痛苦，才恍然大悟，妳都沒好好修養，傷勢完全沒好
。之前練琴時就該告訴我的，你不應該隱瞞傷勢。鋼琴是要一直彈下去的，妳不
能因為一時的比賽而不斷傷害妳的手。」
「但是……那成績……」我不安的緊抓著衣角。
「名次尚未揭曉前，什麼都不必說也不必想。」老師拍拍我的肩。
最後，我們仍在男女混合組裡贏得了不錯的成績，全合唱團的人都歡欣鼓舞
、快樂得兩頰泛紅；雖然不至成為團裡的罪人，讓我鬆了口氣，但這次的挫折對
我來說還是個打擊，以致於在之後的慶功宴裡，即使我愛吃的魚餃滿滿的將鍋子
填滿，即使同學熱情的招呼我，夾肉給我，我都提不起勁來，只是默默的拖著腮
幫子，眼神有些呆滯的攪動自己的沙茶醬，然後無意識將只沾了一點醬料的筷子
放進嘴裡。
這樣的動作也許跟大夥愉快的心情非常不搭嘎，不過大家只顧著聊天，就連
一向人緣好的涵涵也被幾個同學輪流逗得哈哈笑，以致於我的沈默被忽略了；偶
爾，突然想到我的涵涵會適時的邀我加入話題，不過總被我幾句話就結束掉。
帶著極悶的心情回到家後，不知道我有慶功宴的何瀚還特地煮了一頓豐盛的
晚餐要犒賞我。他一邊興高采烈的介紹最近剛學會的菜色，一邊要我和老媽快點
嚐嚐他的手藝。但我看著滿桌琳瑯滿目顏色美麗的菜餚，卻沒什麼胃口。怎麼了
？老媽問我。我只好把今天的事老實說了一遍。
「妳們老師說得沒錯，妳是該好好休息一下，況且你們得到不錯的成績，不
用自責啊！」老媽安慰著。「沒關係啦！來，快來吃吃妳弟特地為妳煮的糖醋魚
，自從被學校記了一個大過後，他整個人學乖了，最近居然專心研究起食譜來了
。」老媽對何瀚這樣的改變似乎很滿意。
我戳了一塊魚來吃，味道還真不錯，心情也好些了。其實我也不都是自責；
除了無法完整的演出而感到遺憾和愧疚外，還覺得辜負了大家的期盼和祝福，而
且，手傷也不知何時會復原。
「對了，剛剛尚辰打電話給妳，但妳不在，」老媽也夾起一塊魚肉放進碗裡
。「他是要提醒妳，把拉贊助的契約書稍微看一下，不懂得地方明天可以問他，
說是後天就要去拉贊助了。」老媽露出狐疑的眼神望著我。「妳怎麼事情這麼多
？功課也要顧好喔，尤其是英文。」
「知道啦！」原本好點的心情，又被老媽的一句話瓦解了。我不耐的，扒著
剩下的半碗飯。
這天中午，我和涵涵伴隨尚辰走向圖書館一樓，好讓尚辰在班聯會開會前，
看看還有什麼問題。
一路上，只見尚辰邊翻閱契約書，邊皺起眉頭。「贊助廠商有點少耶！」他
喃喃說著。「對了，妳們去的這家店怎麼只贊助200元？我之前就已經去問過一
次，跟他們說好了，應該是500才對啊！」
拉贊助那天，尚辰居然感冒了，大概是最近氣溫驟降的關係吧，於是隻能靠
我和涵涵這兩個沒什麼經驗的人去簽約了。
「因為他們說後來發現500元會超出他們原本列的雜支預算，但店家又希望
我們能替他打廣告，所以就折衷，只贊助200。」我趕緊解釋。
「但是明明說好的，怎麼這樣，而且外企上面也沒有200元這個選項；」尚
辰咳了幾聲後，又掏出信封袋裡的支票。「這家又是什麼店？喔，那家賣簡餐的
，居然開支票，真麻煩呀。不過這支票怎麼沒有註明不能背書轉讓啊？」
「啊，我忘了。」我不好意思的咬咬下嘴脣，涵涵則是吐著舌頭。
「不是寫在契約書上了嗎？咳……算了，不能怪妳們，妳們只是幫忙而已。
」他拉緊外套的領口後，停在圖書館門前。「謝了，妳們快回去吃飯吧。」
午休鐘響前，我與涵涵照例晃了校園一週、消化完中餐後回到教室，正好在
講臺前遇著開完班聯會會議，也欲回到座位上的阿美。
我對她笑了笑，轉身朝我的桌子走去，沒想到阿美卻悄悄的跟在我後頭；當
我拉開椅子時，差點被她突然湊近的臉嚇到。
「阿美，拜託，我心臟沒那麼強。」我撫著驚魂未定的胸口，連坐下都忘記
了，反倒是阿美先蹲在我桌旁，接著又拉著我的長袖制服袖口，把我整個人往下
扯，坐到位子上。
「愔，妳知道今天開會的時候，尚辰幫妳說話嗎？」阿美劈頭就是一句，還
一邊左顧右盼。
「我又沒去開會，怎麼可能知道？」我白了阿美一眼。「妳在緊張什麼？這
種事不能讓別人聽到嗎？」
阿美仍是一臉小心翼翼的模樣，用手半遮著嘴，小小聲的說：「因為今天主
席質疑妳跟涵涵去簽的那份契約書，他說為什麼這家店比較特別，贊助金比較低
，卻享有和其他店家同等級的廣告宣傳。」
我一聽，也擔心了起來，畢竟這個責任最後扛的人是尚辰，不是我。「那尚
辰怎麼說？其實應該要怪我才對……」
「不，」阿美急忙揮手打斷。「尚辰說是他的不對，應該要交代好事情，才
讓你們去簽，他說他會再跟那家店談。不過……」
「怎樣？」
阿美瞟了我一眼，有些尷尬的樣子。「後來有人說那少掉的300元會不會是
妳們跟那家店講好，然後自己汙下來……」
「拜託！這樣做對那家店有什麼好處？用用腦袋好不好？」我大叫，整個人
都要彈起來了，簡直不可思議嘛！居然有人這樣認為！
「愔，愔，小聲點。」阿美趕緊把我的頭壓回來，又左右張望了一番。「我
們都不這麼認為啦！尤其是尚辰，他聽到以後蠻生氣的，還站起來跟那個人理論
，還好那位同學馬上解釋是開玩笑的。」
「哪有人開這種玩笑！那個人是幾班的？真是烏龜！」我還是滿肚子火。
「妳該不會想去砍他吧？不過尚辰都幫妳們說話了，我想沒有人會在意這種
事的啦，放心。」阿美拍拍我的肩，我只能無奈的兩手一擺。「但是看得出來，
尚辰很在乎妳和涵涵喔！」
「是嗎？」聽到後，雖然有種甜蜜和驕傲微微在心頭蕩漾，但尚辰的個性我
還不瞭解嗎？他對朋友都是很好的。「可是，這蠻正常的，我們是不錯的朋友啊
。」
「呵，他又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他是真的很在乎妳們，我感覺得到。」阿
美的眼神透著羨慕的光芒。「尚辰，比較像一個哥哥，在維護照顧妳們。」
哥哥？阿美的一句話點醒了我。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有個哥哥，當我難過時給
我溫暖的擁抱、當我遇到困難時會伸出援手；就像每個人都渴求被照顧，希望有
個人能讓你偶爾任性撒嬌一下，只是在家中身為老大的我，不但要為老媽分擔一
些家事，也要負起照顧何瀚的責任。
而尚辰，比起朋友的身分，有時候更像是我哥哥。他總會不厭其煩的幫我解
決問題，不定時的捎來關心和鼓勵，或者，聊著自己的心事；我對他的感情，在
這段壓抑的時間裡，也不知不覺的將他當成哥哥般來依賴吧？
「嗯……」我淡淡的牽動嘴角，手託著額頭。「當尚辰的妹妹很幸福，但是
……我不想只當他的妹妹。」
「啊？妳是指？」這回換阿美提高了聲音，不過隨即她很節制的壓抑下來。
「妳喜歡尚辰？」
我有些怔忡，發覺自己不應該說的，因為阿美似乎也欣賞著他。不過也許是
之前悶太久，很想讓另一個人也擁有自己的感覺，幫我分擔一些暗戀的苦澀，但
卻因為顧忌涵涵和尚辰的過去而無法告訴涵涵，以致於脫口而出吧！
見我不接腔又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阿美張大眼睛。「怎麼了？我說錯了？」
「也……不是。」我左右為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噢……」阿美見我眼神迴避，噗嗤一笑，揮了我肩頭一掌。「妳不會以為
我也喜歡尚辰吧？我承認我之前欣賞他啊，所以想多認識他，不過咧……最近我
喜歡上另一個學長了！所以別擔心啦！那妳怎麼沒有一些表示啊？」
「這，我也想啊，可是他有女朋友了，我怕這麼做會破壞我們的友誼。」聽
到阿美如是說，雖放心不少，但我還是黯然神色。
這可能是我潛意識裡把尚辰當哥哥來看的原因吧。雖然在情感上，一個是包
含了道德和倫理的、一個是腦細胞產生的化學物質，但其實男朋友和哥哥在某部
分是相似的。把尚辰當哥哥，似乎讓我更能親近他，讓我們之間更純粹些；不過
，在我心中，總有一份失落與期望，在我聽到NECO的名字時，隱隱滲出我淺藏在
心底的盒子中。因為我知道，光靠依賴無法彌補我感情的缺憾。
但如今涵涵的釋懷已讓我們三人的關係進入一個新的平衡，還存留感情成分
不放手的，只有我了，如果我還不經意的將這份情緒擴大，那麼剛剛穩固的平衡
會不會瓦解？因為害怕退回到之前那種緊張的平衡裡，以致於即使我不希望只依
靠依賴來接近尚辰，卻又還是壓抑著喜歡他的心情。
「有什麼關係？」沒想到，阿美絲毫不以為意，反而一個勁的鼓勵我。「幸
福要自己去追啊，我挺妳。啊……打鐘了，我還要告訴妳，這星期六妳可以到我
家做聖誕舞會的宣傳網頁嗎？」
「可以吧。」
「那，帶尚辰一起來。」阿美對我眨眨眼後，在鐘聲尚未落到最後一個音時
，便回到她的位子上。
[]
星期天中午，凱傑學長家中自己開的小吃店裡，多了三位客人。
「來來來，還想吃什麼儘管叫，沒關係。」王媽媽手腳挺快的，剛剛才應付
完兩桌客人，這會兒我們桌上就又多了兩道菜。
「謝謝，你們先招呼自己的客人比較要緊，我們這邊東西很多了，不用麻煩
了。」尚辰停下筷子，連忙制止看來又要往我們這桌送的小菜。
不過，凱傑學長仍舊把小菜端了過來。他笑嘻嘻的坐下後，看看我和涵涵；
但眼神落至尚辰身上時，卻帶著幾分的陌生和冷漠。「我們上次在合唱團成果發
表會的時候有見過對吧？」學長又往我這看了一眼。隨即，他試探性的問著：「
你跟愔是很好的朋友吧？我看你們剛剛聊得好開心。」
「是啊，我們三個是很好的朋友。」尚辰不急不徐的回答，很有技巧的迴避
了凱傑學長想問出的重點。
「嗯，瞭解。」凱傑學長自知碰了軟釘子，也無意多談。「那我先回去幫忙
吧，等客人少一點的時候再來跟你們聊，對了，還要吃什麼自己拿。」他神態自
若的起身回到店門口的煮麵檯旁。
不久後，一個高挑的女子身影吸引我的視線。她一襲薄紗七分裙、配上細肩
帶的裝扮，優雅又不失青春活力，險些讓我看傻了眼。那女子先是跟煮麵檯後的
王爸爸和王媽媽打聲招呼，接著在凱傑學長的指引下，走到我們這桌來。
「你們好，我是阿傑的姊姊。你們是他的學弟妹啊？都好可愛喔！」王姊姊
的雙眼笑得像信天翁的眼線一樣瞇瞇又長長的，也好可愛。「聽說妳鋼琴彈得很
導老師，也兼鋼琴家教喔，妳對這條路有興趣嗎？」
「我……」沒想到凱傑學長連這也跟他姊姊說了。雖然之前我一直都是照著
老媽的意思走，但有時候也會靜下心來思考，自己最想唸的是什麼；從小到大，
鋼琴就好像我的青梅竹馬般，陪我成長、陪我度過消極不快的日子；或者心情好
時，也會輕鬆的彈奏幾首小曲，讓情緒隨著清脆的琴聲，彎彎曲曲的昇華到空中
，在頭頂上快樂的起舞。我想，我是對鋼琴還是有興趣的。不過……
「不知道耶，」考慮了一會兒，我還是如是說。「因為興趣歸興趣，現實
歸現實，我不確定能不能將興趣和現實結合；也許鋼琴對我來說只適合當作興趣
，所以再考慮看看吧。」
「好吧，以後有什麼問題還是歡迎來問我喔。」王姊姊親切的笑著。「不過
不要輕易放棄夢想，一但放棄了，就很難再去完成囉。」她認真的看著我，從她
的眼中，我感受到她那勇往直前直到目標的毅力和決心。我堅定的點點頭後，王
姊姊用優雅的姿態離開了，留下猶存她身上的淡淡香味，以及沉思中的我。
突然，腳底竄起一陣雞皮疙瘩，我很清楚這種症狀會出現的場面，通常這時
候我會大聲尖叫或立即逃離現場，不過目前並不適合尖叫，所以我選擇後者。
我慌張的倒抽一口氣，反射性的用屁股推開椅子，想狂奔出去；沒想到一個
踉蹌，腳底下絆到鐵椅的椅腳，整個人就往後摔了出去！
尚辰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驚得站起來，他立刻發現罪魁禍首──一隻白色的
蝴蝶狗，於是二話不說的把牠抱開，我目送那團白色生物離去後，才鬆了一口氣
；不過情緒一放鬆下來，眼淚就不爭氣的濕了面頰，倒不是因為跌倒的模樣很糗
，或是因此而成為全店注目的焦點，而是右手拇指折到了，好痛！
「愔，妳還好吧？」方才嚇傻了，連動都沒動的涵涵，這時已在我身旁，她
幫我把椅子扶立，抓著我的手臂問。
此時王媽王爸王姐通通緊張的圍在我周圍，我不好意思的擦掉眼淚，捧著受
傷的拇指，慘慘的抱怨：「手扭到了，剛剛跌下去的時候扶了一下就扭到了。」
王媽媽則是抱歉連連。「哎呀真對不起，都是我們家那隻狗不乖亂跑，害妳
嚇到了，有沒有怎樣，來來來，讓我看看。」她輕輕攤開我的手，又檢查了我的
手臂。「啊，這裡有擦傷耶，我去拿醫藥箱還有撒隆巴斯過來。」
看著王媽媽急急走開的背影，回到我身旁的尚辰，一邊扶我坐回椅子上，一
邊對王爸和王姐說：「你們去忙吧，你看又有客人進來了，這裡有我們就可以了
，沒問題的。」
只是當王爸王姐帶著充滿歉意和同情的眼神離開後，把狗栓回籠子裡的凱傑
學長回來了。他雙眉深鎖又下垂，一看就是要來道歉的，我趕緊先他一步開口：
「學長，我沒事，你別跟我說對不起了。」
「是嗎？那……」他有點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愣愣的看著尚辰接過王媽媽
趕忙遞上的醫藥箱後，拿出優碘和棉花棒。
「用比較不刺激的優碘比用紅藥水或紫藥水都來得好，因為紅紫藥水會讓皮
膚留下很深的顏色，有可能去不掉喔。」尚辰一邊解釋，一邊用左手為我的右手
臂上藥。
受傷；另一方面，很明顯的，是因為幫我上藥的，不是他，而是尚辰。
尚辰似乎一點都沒有被學長犀利的眼光幹擾到，他在擦完優碘後，撕開貼布
在我的拇指間比了一下，接著拿出剪刀把貼布剪開。
「你拿剪刀用右手啊？」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連疼痛都暫時忘卻了。
「要不然不方便啊，剪刀是為慣用右手的人設計的，我只好學著當幾分鐘的
右撇子囉！」他和煦的笑著，一邊仔細的撕開剪好的貼布。
在另一邊幫我塗萬精油的涵涵，也問著：「那你小時候沒有被改過來喔？」
她有默契的避開爸爸媽媽這兩個詞。
「沒有啊，他們認為自然發展比較好嘛。不過要不是這世界大多數的人都用
右手，我也不會顯得奇特吧？我們總用自己的觀點去看別人，以為自己是正常的
，跟多數人不一樣的就不正常，所以有人原本用左手拿筆的，卻被修正為右撇子
。」
「可是我沒有說你不正常啦！」我趕緊解釋。
「不正常這個詞是嚴重了點，但我們還是無法被歸為『普通』的一類，是不
是？妳有沒有想過，在龐大的社會規範下，有很多原本正常的事就會被視為不合
常規。要不然妳現在到街上大吼一聲，看大家會不會對你露出疑惑或避之唯恐不
及的眼神。」尚辰很快的將貼布貼牢了，接著收拾起桌上的藥瓶和剪刀。「其實
妳只是想要紓解壓力，而且你大吼並不會傷害到什麼人，但大家卻認為突然大吼
不是大多數人會有的行為，所以認為妳是神經病。」
「這麼說好像有道理，」我摸摸多了一層厚厚白色皮膚的右手拇指，感覺涼
涼的，同時心也涼涼的，因為我想到了何瀚。我想到多數人都在用批判的眼光看
他，只因為他不符合這個社會所認定的好孩子標準。「果然左撇子比較聰明，想
得比較多。」
尚辰笑了笑。「身在其中身不由己囉，總會去想這個問題的。就像妳那麼怕
狗，有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過妳？」
我看了看涵涵和凱傑學長，抿著嘴偷笑，其實他們兩個都曾對我投射出這種
眼神，訝異、同情、抱歉都有，當然也有其他人無情的表現出看笑話的神情。我
只好朝尚辰點了點頭。
「咦，」涵涵將萬精油的蓋子旋上後，隨口問著：「愔妳既然怕狗，怎麼會
喜歡狐狸啊？我看妳手機上有隻狐狸吊飾。」
「喔，那是尚辰送我的。」話一出口就感覺涵涵的臉僵了一下，眼光一移，
似乎從凱傑學長的臉上也能嗅到這種氣息，我趕緊接著講：「狗和狐狸雖然同源
，可是妳想想，妳喜歡貓就一定喜歡老虎嗎？就拿人來說好了，妳討厭這個人也
不一定會討厭另一個人啊！」語畢，我瞄了凱傑學長一眼，不知怎麼的，雖稱不
上討厭，但我就是不會很喜歡這個人。
「這是什麼比喻嘛！」涵涵終於笑了。「啊，對了，市賽怎麼辦？妳能繼續
練琴嗎？」
猛然想到這個棘手問題的我，都還沒時間仔細思考，手機便叮叮噹噹的響了
起來。
下接了起來，沒想到，聽到的是更令人沮喪難過的事──何瀚現在在警察局裡！
匆匆忙忙趕到警察局後，我一眼便尋見站在何瀚附近，一臉嚴肅、眉頭深鎖
的老媽。老媽的身旁，也站了一些看似家長的中年男女，他們的表情與老媽相去
不遠。
警察先生除了對何瀚做筆錄外，同時也訓誡著坐在同一區的幾名青少年。他
們有的染了一頭金髮，有的臂上刺了一條青龍，還有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凶神惡
煞的模樣，何瀚跟他們比起來，頓時良善多了；不過相同的是，每個人的手上、
臉上，都一塊青一塊紫的，還有掛著血跡的。
除了一群男生外，還有一個頭低到快與桌面接觸的女孩，坐在何瀚的左手邊
，八成是何瀚的女朋友。
看到這副景象，我大概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沒想到前幾天的那通電話
預言成真，看來何瀚並沒有將我當天勸他的話聽進耳朵裡。我記得那一晚還特別
警告他，要他跟那個什麼大哥的好好講，要不然哪天被打到要領殘障手冊都不知
道。
只是，何瀚答應我的話還猶言在耳，那群混混今天就找上門，約他在學校附
近的小公園裡談判；結果兩方人馬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見著這樣場面的居民理
所當然報了警，還好幸運的是，雙方沒有帶什麼刀啊棒的，只以拳頭相向，才不
至於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出了警察局後，老媽劈哩啪啦的斥責仍沒就此打住的跡象，惹來過路行人一
陣又一陣的注目，我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悶著頭跟在身旁。
「你說你女朋友也是那些混混的女友？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跟這種人來往
？你交朋友的時候難道什麼都不管，只要喜歡就好嗎？你看，」老媽終於止不住
早就想掉的眼淚，邊哽咽邊叨叨絮絮著。「現……現在桶這麼大簍子，學校……
學校那邊也要記大過，你好好的書不唸，只會闖禍，辛辛苦苦，考上高職，又是
為了什麼！？」
「媽……」我趕緊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後掏出一張壓得皺皺的衛生紙。
何瀚倒是異常的沉默，他看著地上一格一格的路磚，慢慢踱著。如果是我的
話，此時一定是在專心尋找遺落在地上的硬幣，不過想必何瀚不可能有這種心情
。過了幾分鐘，他才緩緩開口：「她只是那男人的前女友，況且她都說已經不愛
那男的了，那王八還死皮賴臉要我女朋友回頭，我女朋友不肯，他才找人來堵我
。那有什麼辦法？我前幾天也有打電話給那爛人呀，我都低聲下氣打給他想好好
談了，是他不知好歹不賣我面子的。」
「這種事為什麼不先告訴我，蛤？要不然你告訴學校的訓導主任啊！」停止
哽咽的老媽，又開始大聲吼著。
「放屁！要是能說就好了啦！學校禁止我們交男女朋友！」
「那現在被學校知道了還要記過就會比較好嗎？」
「好啦……」我忍不住出聲制止兩人的怒氣，以免路過的人不斷對我們投以
注目禮。「媽，何瀚這次得到教訓了，他一定知道錯了，妳就別氣了，氣久了對
身體不好還會有皺紋。」
句：「反正你以後別跟這樣的人混就是了，交友單純一點！」大概罵人真的需要
很大的力氣，老媽剛才在警局裡已經花了一大把的精力在唸何瀚上了，現在顯得
有些疲憊。她搽去了眼角的濕潤後，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交女朋友也節制點
！」
何瀚抿緊嘴脣，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雖然不說話，但一張臉盡是不屑與不
滿；看得出他此刻雖不想與老媽爭辯，但對老媽的話卻不盡認同。
他悶悶的踢飛腳下的小石子後，眼光一移，忽地瞥見我右手貼著的那一大片
白藥布。
「手斷囉？」他面無表情的問著。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摸摸隱隱作痛的拇指。「只是扭到。」
老媽也像這時才注意到我的傷一樣，皺起眉頭。「怎麼這麼不小心，妳不是
下星期就要參加比賽了嗎？這樣還能彈琴嗎？」
我無辜的嘟著嘴，儘量裝出不知傷勢如何的模樣，只能一個勁的聳聳肩。
回到家後，我掀開鋼琴椅的椅墊，從中拿出琴譜，扳開琴蓋，把譜架在上面
，並立刻找到了中央C的位置。
做完這些動作後，我呆呆望著眼前的「賣花生」的五線譜，四分音符為一拍
，每小節有三拍，遇到fa和do這兩個音要升；這些都再熟悉不過了，但我手上的
傷卻像一塊禁止進入的標示，隔絕我和琴鍵的接觸；再熟悉的旋律、再熟練的彈
法，都似乎離我很遙遠。如今坐在黑白分明的琴鍵前，我的理智也明明白白的告
訴我，我恐怕無法有完美的演出。
不死心的，我壓下第一個音，一陣痠疼的軟弱感即刻從拇指沿著神經傳來，
我握著手指不敢太用力的搓揉，有些欲哭無淚。
怎麼辦？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開始擔心起我的比賽了。
星期三放學後，凱傑學長的身影出現在教室的倒數第二塊窗格中。我刻意放
慢收拾東西的腳步；將鉛筆盒、歷史課本、水壺，一樣一樣慢慢的塞進抽屜或放
到側掛在桌旁的書包裡，甚至，還彎下身來把鞋帶拆鬆再綁一次。
「愔，怎麼這麼慢？」涵涵用手捲著頭髮，在我面前站很久了。她有些不耐
的環顧教室，同學們已走了三分之二；接著，視線轉到其他地方後，涵涵開心的
叫著：「嘿，那不是凱傑學長嗎？」涵涵興奮的勾著已經收拾完畢的我，我拉起
書包，有些不情願的跟在後頭。
凱傑學長見我們出教室了，有些靦腆的說：「原來妳們換位置了，我剛剛還
找了很久。」接著，他遞上兩個麵包。
我忍不住皺眉。「學長，我不是說過……」
「沒關係啦，我等下還有第八節，怕肚子餓，先出來買點吃的，就順便買給
妳們。」他大概看準我想拒收，於是把兩個麵包都塞給涵涵，涵涵只能張著無辜
的大眼。
「你每次都說順便，你把我當成你女兒養啊？」我沒好氣的抱怨。「都快被
你養得肥肥胖胖了，到時候嫁不出去你得負責幫我介紹男朋友。」明明知道學長
對我的感覺，我還是口是心非的說著。而且這學長現在居然連涵涵也一起收買了
「ㄜ……」凱傑學長臉上的神采頓時黯淡許多，也許是被我剛剛那一番隱藏
了一點拒絕的話語傷到了。他只好帶著一絲僵硬的微笑，換了話題。「妳的傷好
點了嗎？那天真的很對不起。」
「沒什麼，我還是能照常比賽，況且這也不是你的錯。」我想起昨天還跟合
唱指導老師保證，我能夠上臺，沒問題。不過隨後便在練習時連連跟不上拍子，
不只同學為我捏把冷汗，我自己也懊惱不已。
「如果不行不要勉強，換人來彈也可以，還有幾天來得及讓替換的人練簡單
的伴奏。」老師在練習結束後不放心的過來拍拍我肩膀，但我只是倔將的搖搖頭
，不想放棄這次的比賽，我覺得我可以辦到，我相信我會好起來的。Today is
the best present不是嗎？只要有今天，就不能放棄任何的機會。
「那就好。」凱傑學長笑笑。「啊……」他目光迎上朝我們走來的尚辰，笑
容馬上收了許多。「那就祝妳比賽順利，我先回去了。」學長說完，頭也不回的
走掉了。
頓時，心裡有股想解釋卻又開不了口的悶感；一方面，我不希望凱傑學長誤
認了我與尚辰之間的關係；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去澄清，以免讓學長覺得更有
機會，對我更好，以致於我沒有留住凱傑學長的腳步，任隨他剛站的位置被尚辰
所取代。
尚辰站定後，仍是一臉溫柔的揚起嘴角。「要去吃飯了嗎？」
「對不起喔，」對於剛才氣氛有點尷尬的那一幕沒什麼特別感覺的涵涵，露
出抱歉卻掩不住愉快的表情說著。「我媽今天休假，所以要回家吃晚餐。」
「真的啊，那妳趕快回家吧！不過尚辰……」我看了他一眼。「你要回家還
是吃飯？」
尚辰揚揚眉，狡黠的一笑。「既然涵涵要回家，今晚就是我跟愔兩個人的世
界啦！」
與涵涵道別前，我似乎看到涵涵認真凝望我和尚辰身影，以及從她眼中散發
出的，一種摻雜羨慕與忌妒的神情，我有些驚訝，因為這是第一次，從涵涵單純
的眼裡，看到這樣的情緒。
我能感覺到，我們三人想極力穩固的友情，又開始動搖了；一直以來，我都
希望與尚辰的距離再拉近些，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否如同一個入侵者，介入了
涵涵與尚辰原本的友誼裡。
其實我一直以為涵涵樂於見到我跟尚辰也成為好朋友的。但我似乎忽略了涵
涵心底最深沈的感受。他們的關係，因為我的加入，而使得涵涵彷若多了一個競
爭者：一個有意無意間瓜分了她與尚辰獨處時間的人、一個在名義上也是尚辰好
朋友的人。涵涵已不再是唯一，不再是除了尚辰女朋友之外，那個最特別的人了。
原來我們三人腳底下踏的，是搖擺不定的浮萍群，只稍滴一點嫉妒於其上，
浮萍群便會瓦解飄散，而我們之間的聯繫就將從此分裂，各自落於足以滅頂的沼
澤中。
不過最快從悲傷的沼澤裡冒出頭，比我們都早一步吸到新鮮空氣的，是尚辰
吧！畢竟他對我和涵涵，只有友誼的牽絆，而無感情的牽掛。
平衡；不曉得這一切，尚辰是否看在眼裡？我只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
戳破任何一方的感情祕密。
鍋貼上桌後，我迫不及待的吃了起來；尚辰注視我好一會兒，竟然笑了。我
不解的望著他。
「妳變了。」他眼裡仍舊充滿笑意，夾起一顆鍋貼放進嘴裡。
我將口中的食物吞下肚後，見尚辰沒有要繼續解釋的意思，才追問：「哪裡
變了？變美了嗎？哈！」
「變美喔……在妳面前不敢說沒有，不過還有一個地方變得更明顯，妳變得
有氣質囉！以前吃飯妳不是這樣吃的，」他用下巴點了我一下。「就像剛剛，你
說話時嘴巴裡不會還有東西，以前不是這樣喔！是不是……」他低下頭，用筷子
攪動裝著醬油的小碟子。「跟安涵君在一起太久，被她傳染了？」
「那這是好事啊，這麼說再過不久，我還會像涵涵一樣可愛討人喜歡囉？我
聽說好朋友的容貌真的會越來越像耶，也許一開始是物以類聚，但後來可能兩個
人的赫爾蒙會互相影響，讓好朋友相像的地方越來越多。」
「而且妳們『好朋友』來的時間也會越來越相似。」尚辰若無其事的說著，
好像不把自己當女生一樣，反而讓我有些臉紅。他看我一副尷尬模樣，搖搖頭。
「怎麼？我沒說錯啊，這是有科學根據的，而且男生不能討論這個話題啊，這不
是很正常的生理現象嗎？妳不應該用特別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喔。」
是沒錯啦！但這個話題在尚辰面前討論，還是讓我覺得怪怪的；因為尚辰在
我心中，已經被視為很神聖、沒有缺點的人了，神聖是因為我沒有得到他的資格
，於是隻能將他視為只可遠觀如神一般供奉的人；此外，沒有缺點也是真的，我
知道一個人不可能只有優點，但在尚辰身上，很奇怪的，找不出任何讓人討厭的
地方。跟這樣的人聊天，似乎不應該討論這樣的話題。
而也許跟別的男生，我可以打打鬧鬧，毫不避諱地聊著，不過在他面前，我
就好像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嬰兒，心中的想法被他摸透透，又不知該如何讓他
也敞開心胸。我想起曾經發誓要讓尚辰的眼中看不見憂鬱，但此時，一股挫敗感
朝我襲來。
我開始懂得涵涵當時希望帶著尚辰走出陰霾，卻又力不從心的的心情了。
「不過太像安涵君也不好，有時候覺得她比木頭還木頭，植物都還能感覺到
痛，我看說她是根鐵棒比較對。」尚辰一派輕鬆的拖著腮幫子。
我卻對這番話很不能苟同。「你不要以為涵涵什麼都不懂。她其實知道的，
只是不曉得該如何幫助你，你那時候將自己封閉起來了，涵涵很害怕很無助，她
擔心你，更怕失去你，你已經不是她認識的方尚辰了；所以其實，不懂得人是你
，你大大傷了涵涵的心！」
我想，既然我們的現狀不能去搓破，那麼把過去攤開來說總是可以的吧？我
一方面希望尚辰再多注意我一些，一方面又不希望看到涵涵難過和嫉妒的表情；
私底下好像是與涵涵在競爭，表面上又會護衛著涵涵；這樣矛盾的情緒和友情，
每每讓我迷失在其中，卻又不願對任何一種感情做改變。
尚辰的動作定格了好一陣子，像是在回憶、深思著什麼，雖然這番話多半隻
間，我感到有些抱歉。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尚辰很快的搖搖頭。「妳說的沒錯，要不是妳很乾脆的告訴我這點，我可能
還在逃避傷了安涵君的這個問題。她要是像妳這樣，能直話直說就好了，她總是
這麼善良。」他心不在焉的戳了一個鍋貼，頓了幾秒。「那時候，我無法從安涵
君那得到安慰和鼓勵，所以將這樣的逃避視為理所當然，視為後來喜歡上NECO的
藉口，但你現在終於點醒我，我到如今還在逃避一些事，不願面對。」
我想，尚辰指的是媽媽過世的事情，他一直不希望家裡的情況被拿出來討論
，所以甚至連透露一點都不肯。
「其實認識妳之後我有些羨慕，」尚辰的一句話讓我以為自己耳朵沒清乾淨
，羨慕？我？我睜大雙眼。「因為妳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家庭，我也常聽到妳說妳
老媽或老弟怎樣怎樣，但我就是不行。」
「其實是你自己用特別的眼光去看待這件事。你不是說過嗎？大部分人對於
那些不在社會常規內的事物，不管是好是壞，都認為不正常，但你覺得你的家庭
不正常嗎？不正常要怎樣去界定？你又不是品行不良又不是四肢不全，哪裡不正
常了？重點是你自己要用健康的態度來看待自己，而不是擔心別人怎麼想嘛！」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心中竟然有股舒暢感，也許是早就想跟尚辰說這番話了
，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時機。
尚辰斜著眼看我，卻和煦的笑著。「我遇到對手囉！」他繼續玩弄眼前的醬
油碟子。「我有點怕妳了，因為妳的眼睛好像紅外線一樣，會看穿我。」
「千萬別這樣，我可不要跟你有距離。」我想起涵涵曾說過，和尚辰之間有
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可不想也擁有這道深淵。「而且你也不差啊，我覺得自
己在你面前也藏不住什麼。」不過，除了喜歡他這件事以外吧？
「就像在我面前脫光光一樣，哈，」尚辰看我一副想揍他的模樣，趕緊接口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像沒穿衣服一樣。所以我說遇到對手
了嘛！很公平。」
「既然這樣，那以後有什麼心事就直說，別悶在心裡。」我用筷子指了指他
。「你喔，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是悶葫蘆一個，小心悶壞發黴。」
「我怕把黴菌也傳染到妳們身上嘛。」
「妳們？」
「妳跟NECO。」他大概是左手痠了，把筷子換到右手，用奇怪的握筷子法繼
續玩醬油。「NECO也說過同樣的話。但有時候我是不曉得該如何對妳們說，妳們
要是不問，我通常也不會主動說，因為沒頭沒腦的說這種事有點怪。」他總算停
下動作，把筷子前端架在小碟子邊緣，專注的看著一臉嚴肅的我。「好啦，我發
誓以後不會悶過頭，OK？對了，妳跟NECO還真有點像，我說個性上。」
「是嗎？」我有些愣楞的回應著。
「不過，妳真的變了。朋友之間的影響可真大啊！」他玩笑似的感嘆。
人會改變原本是正常的，但我的改變是不是太大太快了呀？要不然怎麼會在
短短的幾個月裡，就讓尚辰察覺到我的不同了呢？而我的改變又是為什麼？只因
想到這，我有些明白了。尚辰的話就像一面鏡子般，讓我看到了自己，點醒
我改變的原因；因為尚辰曾經喜歡過涵涵，所以不知不覺中，我竟也模仿起涵涵
，自然得連我都沒有察覺。
「怎麼？在想什麼？」
「沒有。」隨即，我感覺到尚辰質疑的眼神，他知道我口是心非。「好吧，
我在想……真不公平，涵涵因為笨笨的，所以你什麼事都跟她講對不對？你認為
她雖然不懂你，但能夠為你保守祕密，所以他是你傾吐的對象，我和NECO卻不是
。」
尚辰聽完居然哈哈大笑。「這不是妳變得跟安涵君很像的目的吧？」他兩手
枕在腦袋後面，身體往後一攤。「我承認會跟安涵君說很多，沒錯，因為她的個
性讓我沒有防備感，但不是故意不跟妳們說的。妳真的很厲害，有沒有想過放棄
當鋼琴老師，去當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又不是活佛喇嘛或有超能力的人，他們只是會預測和治療好不好
！」我對於他的嘲笑有些不高興，但在不高興什麼又說不上來。索性，我沒好氣
的瞟了他一眼，不想聽他的解釋卻也不想繼續鬧僵。「我比心理醫生更厲害，你
今天內褲穿紅色的對不對！」
尚辰一點也不以為意，很配合的跟我演起雙簧。「不對，我沒穿。」
回家的路上，踏出的每個步伐都很複雜；心情有一部份是高興的，高興的是
，我和尚辰之間的距離，開始縮短，我慶幸和尚辰在攤開事情明白的聊之後，沒
有所謂的鴻溝在我們之間；而一部份的心情又是沉重的，因為聽到尚辰談起NECO
時是那麼自然，那樣充滿憐惜；當時沒什麼時間去反應去感覺，沒想到此刻靜下
來回想後，才會感受到心痛，那種似乎所有感官都停止接收外界訊息，只知道胸
口酸楚在翻攪、被千斤壓著的沉重沉痛。
連身後的影子，都好像步履蹣跚，跟不上我的步伐似的，拖得好長好長。
「愔，尚辰昨天打電話給我。」
臺北市合唱比賽當天，在車上，涵涵這樣告訴我。涵涵說，尚辰跟她聊了很
多，包括當年分手的原因；原來，涵涵不是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尚辰度過低潮期，
他當然能體會、能諒解尚辰當時的心情，也能接受受到打擊後，尚辰漸趨封閉的
心；但當初讓涵涵猶豫，讓涵涵感到壓力的，卻是家裡的反對。
「我是獨生女，爸爸媽媽雖然知道不能太溺愛我，但也會擔心、會有期望。
尤其是媽媽，她很反對我交男朋友，她怕我功課退步，怕我什麼都不懂，在愛情
裡受傷；」涵涵垂下長長的睫毛，無意識的玩弄手指。「總之，她就只有我這麼
一個女兒，所以所有事都要掌控得好好的，她不相信我的能力，也不敢放手讓我
在挫折中成長。」
涵涵緩緩道出當時的心聲後，沈默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問著：「妳聽過
《叢林奇談》這個故事嗎？」
「嗯，跟泰山有點像。是敘述一個人類小孩被狼群扶養長大的故事對吧？」
涵涵點點頭。「在森林裡，大熊伯魯是人類小孩毛克利的導師，伯魯曾說過
，牠寧可把毛克利處罰到全身瘀青，也不願他因為無知而受到傷害。我有多麼希
願意承擔責任呀！」
我靜靜聽著，心頭像被擰了一下。在某方面，我們的媽媽很相似，都有很高
的要求，只不過我的老媽總是高估我，當目標沒有達成時，便覺我不夠努力；而
涵涵呢，即使她有能力去應付迎面而來的風雨了，她的媽媽還是會在風雨來臨前
，築一個溫室給她，不管最後風有沒有刮、雨有沒有落。於是即便被雨打濕是一
次寶貴的經驗，涵涵也沒有機會去學習到。
「所以，我一直瞞著媽媽，不敢說我有男朋友。但這樣壓力好大，雖然尚辰
對我很好，我還是覺得難受，一開始的幸福感覺立刻就消失了，恐懼早就取代快
樂，每當尚辰送我東西、陪我回家，我就要擔心會被家人發現。所以我當時不是
不懂，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其實我也有對不起尚辰的地方，因為他從我這
得不到想要的安慰。我不該怪他在我還猶豫時，便選擇了NECO。」
涵涵緩緩的，卻充滿無奈的回憶著。不過，頓了幾秒後，她抬起頭來給了我
一個微笑。「但是昨天和尚辰聊完後，有豁然開朗的感覺。最後，我們祝福彼此
的未來。很夢幻，卻很溫暖。」
語畢，涵涵的頭又低了下去，感覺她的眼角泛出難得的欣慰光芒。「等了一
年多，就是在等他說這番話，他什麼事都跟我說，就是我們的事不願談。我真的
好高興，他居然主動打給我。」
聽到涵涵不再連名帶姓的叫尚辰了，我會心一笑。「你們那道鴻溝不見了，
對不對？」
涵涵笑得好天真快樂，連雙腳都愉快的搖擺。她點點頭。「而且，有了他的
祝福後，我相信會有很好的未來的。」
「能得到舊情人衷心的祝福，是最幸福的。」我輕拍涵涵的肩。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聽了我的話後，尚辰才想把事情說清楚的，總之此刻的我
也被涵涵的愉快心情感染了；涵涵是該放下尚辰的時候了，而我和尚辰之間的關
係，涵涵也不會忌妒了吧！
「對了，這是凱傑學長要我交給妳的。」涵涵掏出一隻小狐狸玩偶。「他還
祝妳比賽順利。」
我接過它，歡喜的撫著狐狸的毛。也許我該改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個性，學
長對我真的付出很多，我是不是該有些回應，才不會辜負他的好意？像涵涵這樣
，放下尚辰？
我拿出尚辰昨日給我的小卡，小卡上的筆跡仍舊帶著滿溢的溫暖：「
Reflections of passion，散發妳的熱情，祝妳明天的表現像妳當初彈這首歌一
樣，完美呈現。」
尚辰總是不忘給我鼓勵，反觀我，因為明白涵涵對尚辰的感情，以至於始終
沒有為他做什麼，如今涵涵得到尚辰的祝福了，我是不是可以開始向尚辰表達一
點點，對他的感覺了？
不過，不管是否該對學長做出回饋，或是對尚辰有些表示，總之今天應該都
是個好的開始吧！
但我錯了。
會更靈活，沒問題的；怎知等到我坐定位，指揮一下指令後，手指按壓琴鍵的疼
痛不減反增，我痛苦的彈完第一曲，冷汗直冒。
「下一曲讓他們清唱。」老師趁著兩首歌中間的空檔走到我身旁附耳說著。
我只好起身鞠躬，離開鋼琴。還好同學們的反應夠快，沒有伴奏並不影響他們的
表現。我默默的坐在後臺等著，靜靜聆聽同學們天賴的合聲，心裡應該要被這樣
的歌聲所感動，但我的喉嚨卻乾乾的，沒想到昨天一整晚的熱敷一點效果都沒有。
「愔，還好吧？」表演完畢的同學們回到後臺後，紛紛關心的詢問。
看著同學一雙雙睜著大大的眼睛，我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對不起。」
想起賽前還信誓旦旦的向老師保證的我，卻無法順利彈奏完畢，心裡除了懊惱，
還感到羞愧。
倒是老師立刻走到我身旁，嚴肅卻不帶責備語氣的說：「愔，剛剛臨時要妳
下來不是因為妳彈得不好，相反的，妳手傷成這樣還能彈得這麼順暢，應該給妳
鼓勵；但我看妳的表情這麼痛苦，才恍然大悟，妳都沒好好修養，傷勢完全沒好
。之前練琴時就該告訴我的，你不應該隱瞞傷勢。鋼琴是要一直彈下去的，妳不
能因為一時的比賽而不斷傷害妳的手。」
「但是……那成績……」我不安的緊抓著衣角。
「名次尚未揭曉前，什麼都不必說也不必想。」老師拍拍我的肩。
最後，我們仍在男女混合組裡贏得了不錯的成績，全合唱團的人都歡欣鼓舞
、快樂得兩頰泛紅；雖然不至成為團裡的罪人，讓我鬆了口氣，但這次的挫折對
我來說還是個打擊，以致於在之後的慶功宴裡，即使我愛吃的魚餃滿滿的將鍋子
填滿，即使同學熱情的招呼我，夾肉給我，我都提不起勁來，只是默默的拖著腮
幫子，眼神有些呆滯的攪動自己的沙茶醬，然後無意識將只沾了一點醬料的筷子
放進嘴裡。
這樣的動作也許跟大夥愉快的心情非常不搭嘎，不過大家只顧著聊天，就連
一向人緣好的涵涵也被幾個同學輪流逗得哈哈笑，以致於我的沈默被忽略了；偶
爾，突然想到我的涵涵會適時的邀我加入話題，不過總被我幾句話就結束掉。
帶著極悶的心情回到家後，不知道我有慶功宴的何瀚還特地煮了一頓豐盛的
晚餐要犒賞我。他一邊興高采烈的介紹最近剛學會的菜色，一邊要我和老媽快點
嚐嚐他的手藝。但我看著滿桌琳瑯滿目顏色美麗的菜餚，卻沒什麼胃口。怎麼了
？老媽問我。我只好把今天的事老實說了一遍。
「妳們老師說得沒錯，妳是該好好休息一下，況且你們得到不錯的成績，不
用自責啊！」老媽安慰著。「沒關係啦！來，快來吃吃妳弟特地為妳煮的糖醋魚
，自從被學校記了一個大過後，他整個人學乖了，最近居然專心研究起食譜來了
。」老媽對何瀚這樣的改變似乎很滿意。
我戳了一塊魚來吃，味道還真不錯，心情也好些了。其實我也不都是自責；
除了無法完整的演出而感到遺憾和愧疚外，還覺得辜負了大家的期盼和祝福，而
且，手傷也不知何時會復原。
「對了，剛剛尚辰打電話給妳，但妳不在，」老媽也夾起一塊魚肉放進碗裡
。「他是要提醒妳，把拉贊助的契約書稍微看一下，不懂得地方明天可以問他，
？功課也要顧好喔，尤其是英文。」
「知道啦！」原本好點的心情，又被老媽的一句話瓦解了。我不耐的，扒著
剩下的半碗飯。
這天中午，我和涵涵伴隨尚辰走向圖書館一樓，好讓尚辰在班聯會開會前，
看看還有什麼問題。
一路上，只見尚辰邊翻閱契約書，邊皺起眉頭。「贊助廠商有點少耶！」他
喃喃說著。「對了，妳們去的這家店怎麼只贊助200元？我之前就已經去問過一
次，跟他們說好了，應該是500才對啊！」
拉贊助那天，尚辰居然感冒了，大概是最近氣溫驟降的關係吧，於是隻能靠
我和涵涵這兩個沒什麼經驗的人去簽約了。
「因為他們說後來發現500元會超出他們原本列的雜支預算，但店家又希望
我們能替他打廣告，所以就折衷，只贊助200。」我趕緊解釋。
「但是明明說好的，怎麼這樣，而且外企上面也沒有200元這個選項；」尚
辰咳了幾聲後，又掏出信封袋裡的支票。「這家又是什麼店？喔，那家賣簡餐的
，居然開支票，真麻煩呀。不過這支票怎麼沒有註明不能背書轉讓啊？」
「啊，我忘了。」我不好意思的咬咬下嘴脣，涵涵則是吐著舌頭。
「不是寫在契約書上了嗎？咳……算了，不能怪妳們，妳們只是幫忙而已。
」他拉緊外套的領口後，停在圖書館門前。「謝了，妳們快回去吃飯吧。」
午休鐘響前，我與涵涵照例晃了校園一週、消化完中餐後回到教室，正好在
講臺前遇著開完班聯會會議，也欲回到座位上的阿美。
我對她笑了笑，轉身朝我的桌子走去，沒想到阿美卻悄悄的跟在我後頭；當
我拉開椅子時，差點被她突然湊近的臉嚇到。
「阿美，拜託，我心臟沒那麼強。」我撫著驚魂未定的胸口，連坐下都忘記
了，反倒是阿美先蹲在我桌旁，接著又拉著我的長袖制服袖口，把我整個人往下
扯，坐到位子上。
「愔，妳知道今天開會的時候，尚辰幫妳說話嗎？」阿美劈頭就是一句，還
一邊左顧右盼。
「我又沒去開會，怎麼可能知道？」我白了阿美一眼。「妳在緊張什麼？這
種事不能讓別人聽到嗎？」
阿美仍是一臉小心翼翼的模樣，用手半遮著嘴，小小聲的說：「因為今天主
席質疑妳跟涵涵去簽的那份契約書，他說為什麼這家店比較特別，贊助金比較低
，卻享有和其他店家同等級的廣告宣傳。」
我一聽，也擔心了起來，畢竟這個責任最後扛的人是尚辰，不是我。「那尚
辰怎麼說？其實應該要怪我才對……」
「不，」阿美急忙揮手打斷。「尚辰說是他的不對，應該要交代好事情，才
讓你們去簽，他說他會再跟那家店談。不過……」
「怎樣？」
阿美瞟了我一眼，有些尷尬的樣子。「後來有人說那少掉的300元會不會是
妳們跟那家店講好，然後自己汙下來……」
都要彈起來了，簡直不可思議嘛！居然有人這樣認為！
「愔，愔，小聲點。」阿美趕緊把我的頭壓回來，又左右張望了一番。「我
們都不這麼認為啦！尤其是尚辰，他聽到以後蠻生氣的，還站起來跟那個人理論
，還好那位同學馬上解釋是開玩笑的。」
「哪有人開這種玩笑！那個人是幾班的？真是烏龜！」我還是滿肚子火。
「妳該不會想去砍他吧？不過尚辰都幫妳們說話了，我想沒有人會在意這種
事的啦，放心。」阿美拍拍我的肩，我只能無奈的兩手一擺。「但是看得出來，
尚辰很在乎妳和涵涵喔！」
「是嗎？」聽到後，雖然有種甜蜜和驕傲微微在心頭蕩漾，但尚辰的個性我
還不瞭解嗎？他對朋友都是很好的。「可是，這蠻正常的，我們是不錯的朋友啊
。」
「呵，他又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他是真的很在乎妳們，我感覺得到。」阿
美的眼神透著羨慕的光芒。「尚辰，比較像一個哥哥，在維護照顧妳們。」
哥哥？阿美的一句話點醒了我。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有個哥哥，當我難過時給
我溫暖的擁抱、當我遇到困難時會伸出援手；就像每個人都渴求被照顧，希望有
個人能讓你偶爾任性撒嬌一下，只是在家中身為老大的我，不但要為老媽分擔一
些家事，也要負起照顧何瀚的責任。
而尚辰，比起朋友的身分，有時候更像是我哥哥。他總會不厭其煩的幫我解
決問題，不定時的捎來關心和鼓勵，或者，聊著自己的心事；我對他的感情，在
這段壓抑的時間裡，也不知不覺的將他當成哥哥般來依賴吧？
「嗯……」我淡淡的牽動嘴角，手託著額頭。「當尚辰的妹妹很幸福，但是
……我不想只當他的妹妹。」
「啊？妳是指？」這回換阿美提高了聲音，不過隨即她很節制的壓抑下來。
「妳喜歡尚辰？」
我有些怔忡，發覺自己不應該說的，因為阿美似乎也欣賞著他。不過也許是
之前悶太久，很想讓另一個人也擁有自己的感覺，幫我分擔一些暗戀的苦澀，但
卻因為顧忌涵涵和尚辰的過去而無法告訴涵涵，以致於脫口而出吧！
見我不接腔又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阿美張大眼睛。「怎麼了？我說錯了？」
「也……不是。」我左右為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噢……」阿美見我眼神迴避，噗嗤一笑，揮了我肩頭一掌。「妳不會以為
我也喜歡尚辰吧？我承認我之前欣賞他啊，所以想多認識他，不過咧……最近我
喜歡上另一個學長了！所以別擔心啦！那妳怎麼沒有一些表示啊？」
「這，我也想啊，可是他有女朋友了，我怕這麼做會破壞我們的友誼。」聽
到阿美如是說，雖放心不少，但我還是黯然神色。
這可能是我潛意識裡把尚辰當哥哥來看的原因吧。雖然在情感上，一個是包
含了道德和倫理的、一個是腦細胞產生的化學物質，但其實男朋友和哥哥在某部
分是相似的。把尚辰當哥哥，似乎讓我更能親近他，讓我們之間更純粹些；不過
，在我心中，總有一份失落與期望，在我聽到NECO的名字時，隱隱滲出我淺藏在
心底的盒子中。因為我知道，光靠依賴無法彌補我感情的缺憾。
不放手的，只有我了，如果我還不經意的將這份情緒擴大，那麼剛剛穩固的平衡
會不會瓦解？因為害怕退回到之前那種緊張的平衡裡，以致於即使我不希望只依
靠依賴來接近尚辰，卻又還是壓抑著喜歡他的心情。
「有什麼關係？」沒想到，阿美絲毫不以為意，反而一個勁的鼓勵我。「幸
福要自己去追啊，我挺妳。啊……打鐘了，我還要告訴妳，這星期六妳可以到我
家做聖誕舞會的宣傳網頁嗎？」
「可以吧。」
「那，帶尚辰一起來。」阿美對我眨眨眼後，在鐘聲尚未落到最後一個音時
，便回到她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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