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愛與犧牲——元珊

呼!好不容易,終於把《大俠使命必達》給生出來了。

元珊雖然只是個業餘作者,但對於寫作這項副業一直是以鄭重的態度在進行著,甚至還替自己訂了寫作進度——每天寫一頁,假日寫五頁。

元珊心想,只要效法螞蟻或蜘蛛勤懇的精神,兩、三個月下來應該也能積少成多,堆出一本書,不幸的是這“卑微”的雄心壯志往往在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的那一刻就瓦解了,所以這個該在去年寫完的故事硬是拖到了今年才完成。

看來為了讓“元珊”這個名字在廣大的言小書海中存活得久一點,元珊今年勢必要更努力才行!

來談談這本書吧!這本書的主題是“愛與犧牲”。

一個人能為愛情犧牲到什麼程度?

一般武俠小說裡的英雄豪傑總是把“氣節”、“信念”擺在前面,在任何考驗或誘惑與之衝突時都能做出正確的抉擇,而贏得眾人的敬佩與讚揚。

元珊心裡也非常嚮往這樣的人格典型,但在現實生活中,能夠如此理性的又有多少人呢?而愛上這樣的男人對女人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所以從《美人刺客》、《郎君太禍害》一直到這一次的《大俠使命必達》,元珊讓男主角遭遇一次比一次嚴峻的考驗,雖然男主角在面對愛情時,會暴露自己衝動或不理性的一面,而使得他們不那麼完美,但對於被他們愛著的一方來說,這樣的男人或許更可愛些吧!

最後要謝謝龍吟出版社辛苦的工作人員,特別是小編,也謝謝願意購買或翻看本書的讀者朋友。

對作者來說,寫作最大的動力莫過於來自讀者朋友的支持與迴響,衷心希望這次的《大俠使命必達》,能帶給元珊更多的創作動力。

第一章

在密不透光的深林中,一輛馬車急馳在荒僻的小路上。

路很小,馬奔得很急,忽然一個黑影當道而立,馬兒受到驚嚇,長嘶一聲,站立起來,車夫從前座摔下,滾到了草叢裡。

待車夫爬起身,八名黑衣人已將馬車團團圍住!

“諸……諸位大爺,”車夫結結巴巴道:“饒命!”

“要命就快滾!”一名黑衣人冷冷道。

車夫哆嗦著身子爬向馬車,想爬回駕駛座。

“留下車子,滾!”黑衣人不耐煩道。

“大爺,不行,車中坐的是我家小姐……”

“唰”的一聲,黑衣人拔刀出鞘,車夫的一隻耳朵已被削下,當下鮮血淋漓!

“血……”車夫摀住耳朵,一見滿手是血,嚇得當場暈了過去。

“膿包!”黑衣人一腳將車夫踢進草叢,並將馬車團團圍住,“張小姐,請下車!”

卻是無人回應。

“黑風寨恭迎張小姐下車。”

還是無人回應。

一眾黑衣人不禁猜想——莫非車中人已被嚇暈了?

最靠近車門的黑衣人看到站在一旁的首領頷首,便走近馬車,掀起車簾。

此時“嗖”的一聲,不知從哪裡射來一枝小箭,射穿了他的手掌!

黑衣人吃痛退開,立刻有同伴上來幫他拔下小箭,綁住傷口。

“明人不做暗事,是何路英雄,請現身相見!”眾黑衣人全神戒備著。

“把車留下!至於見面,那就不必了。”清亮的男性嗓音傳出,他的言下之意似乎全然不把黑風寨當作一回事。

黑衣人忙抬頭尋找聲音出處,卻因四面八方都是迴音,以致無法確認聲音是從何處傳出。

“兄臺在我黑風寨地界,卻硬奪我們的彩票,江湖上從沒這個規矩!”黑衣人首領知道來人不好惹,索性先說之以理。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天下亦有天下的規矩。”

“怎麼說?”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哦!所以兄臺原來是保鑣的。”

“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可這麼說還真是低估了我的能耐;不過在你們俗人的眼中,大概也只有這種境界。”

“不然呢?兄臺是張老爺的朋友,還是秦堡主的朋友?”

“都不是,我只是認識我們共同的好朋友。”

“是誰?”

“這朋友人人愛,它有時姓黃、有時姓白、有時姓朱、有時姓孔;個兒大的不見得有用,輕的往往比重的還貴重。”

“……”

“又不懂了是嗎?”林中人又是一陣笑,“所以平常要多念點書,不要只顧著打打殺殺、你爭我奪,到頭來不過是草包一個。”

“願聞其詳!”黑衣人首領忍住氣,心想萬一此人大有來頭,黑風寨犯不著結下這種仇家。

“看在你虛心求教的分上,小爺今天就做一次賠本生意,教教你囉!你可要聽好——姓黃的是黃金,姓白的是白銀;姓'朱'的就是珍珠寶玉,姓孔的則是孔方兄,也就是錢的意思啦!而一大塊白銀不及一錠黃金,一箱的金銀亦不及一張銀票,這麼說你懂了吧?”

黑衣人聽得面面相覷——搞了半天這人也是為了錢,“境界”又高到哪裡了?

“懂!你不過是想來分一杯羹,不過我告訴你,你找錯對象了!”黑衣人首領頓生殺意。

“錯!大錯特錯。”林中人笑道:“我不是想要分一杯羹,而是想要整碗端過來物歸原主。”

“你想來個黑吃黑?休想!兄弟們,動手!”黑衣人首領懶得再跟這人對話,一聲令下,八人分為兩組——一組攻向馬車,一組在外庇護。

誰知眾人尚未擺好陣勢,立即“唉”聲四起,原來是內圈靠近馬車的四人又中了小箭,連忙後退。

“你究竟想怎樣?”黑衣人首領罵道:“藏頭縮尾的,不是好漢!”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之所以不露面,正是不想傷人性命,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我只好勉為其難下來了。”

“你來啊!誰怕你?”一群黑衣人仰頭上看,忽然一柄匕首已架在黑衣人首領的脖子上。

“我來了!現在你怕不怕?”

“我……我豈會怕你這小賊!”黑衣人首領又怕又怒,只因聽信他的話而仰頭,才會著了這小賊的道,讓他偷襲成功。

“好!真英雄。”話聲剛落,小賊手上加勁,黑衣人首領的脖子就滲出血來。

“你……你若敢傷我性命,黑風寨上下會傾全寨之力為我報仇的!”黑衣人首領雖然撂下狠話,但氣勢明顯已經變弱。

小賊眉頭微皺,此時眾人已看清他的相貌——頂多二十來歲,斯斯文文的模樣,沒想到下起手來竟然這麼狠。

“這真的有點麻煩。”小賊道:“不然我把你們全部滅口好了!”

一群黑衣人聞言,當下驚恐失色,有兩人已開始後退,準備開溜。

“走慢點喔!”小賊對那兩人道:“再走一步,下一枝箭就會射穿你們的喉嚨。”

兩名想溜的黑衣人立刻停在原地,不敢再走一步。

“蹲下!”小賊下達指令。

一群黑衣人不禁遲疑了——如果聽了這小賊的話,豈不是自墮威風?

“哪個蹲得最慢,我會讓他永遠站不起來。”小賊悠哉的說。

一群黑衣人立刻蹲下。

“好!真乖!現在把眼睛閉起來。”

“做什麼?”黑衣人們不禁害怕起來——明眼人一旦失去視力,沒有不驚恐的。

“哪個閉得最慢……”小賊又慢悠悠的說話了。

黑衣人們料想下面必是那句“我會讓他永遠睜不開來”的威脅,立刻爭先恐後把眼睛閉上。

“乖!”小賊讚道:“在我沒說好之前,千萬不要改變姿勢,否則……”

一群黑衣人連忙點頭。

“甘老大,怎麼樣?”小賊望著黑衣人首領道。

“什麼怎麼樣?肉票你儘管拿去,不過前路凶險,秦堡主的仇家、張老爺的財富,都會是你的催命符!”

“富貴險中求啊!這事就不勞甘老大費心了!”小賊一掌擊昏了甘老大。

牽過馬車,到草叢中抱起車夫,小賊向蹲在地上的眾黑衣人道:“小爺我現在要走了,半個時辰內,你們都不可睜開眼睛;若有哪個不聽話的想來送小爺,小爺一定禮尚往來,不教他失望,有沒有聽不明白的?”

眾黑衣人連忙點頭,又連忙搖頭。

***

袁不凡駕車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時近正午,來到一個小鎮,他將車夫丟在一家醫館前,買了些乾糧又繼續趕路。

但奇怪的是,在這一個時辰中,車內竟然毫無動靜。

打從馬車一出張家莊,袁不凡就跟上了——

眼看原先負責保護馬車的護院、鑣師一個個被攔路打劫的匪徒殺得或死、或傷,他卻絲毫沒出手的意思。

既然當初談好的價錢是五箱金條,要做的事是護送張小姐到如春堡,其它的事他當然懶得管。

江湖中人,誰不是過著刀頭舐血的日子?既然入了江湖,就要有搏命的準備,他不會破壞這個規矩。

雖然他服膺的只有他自己的規矩!

他跟了馬車兩天,直到所有人都敗下陣來,這才輪到他上場。

從車轍的深淺來看,他確定車中確實坐了一個人,而且是個不太重的人,因此他認定張小姐一直坐在馬車裡。

奇怪的是,如果她真在車裡,從黑風寨攔路打劫到他出手接過這筆生意,這麼長的時間,她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袁不凡不禁開始懷疑起來。“張小姐,你還好嗎?”試探的問,想想以他多年混跡江湖的經驗,如果剛才得罪黑風寨的代價是換來一輛空馬車,那他真該金盆洗手了!

無人回應。

“張小姐,你在車裡嗎?”這句問話著實白痴,他邊問邊左右張望,看看有沒人注意到他?還好沒有!

還是無人回應。

“張小姐,你是睡著了,還是嚇昏了?”如果說有哪句問話比剛才那句更白痴,那就是現在這兩句了!

不管張小姐是睡著了,還是嚇昏了,都不可能回應他啊!

果然回應他的,還是一片靜默。

“張小姐,”袁不凡終於按捺不住,“我不管你是睡著了、嚇昏了,還是根本不在車裡,我準備要掀開車簾一探究竟了,所以在我數到三之前,如果你再不出聲,我就要冒犯了!一——”他當真開始數了起來。

“二——”他故意把聲音拖得很長,想給張小姐一些準備時間,畢竟姑娘家要整理儀容,總是要花點時間的。

“二又二分之一——張小姐,時間不多囉!”其實他有點猶豫,萬一張小姐真的只是“恰巧”睡著了,而她又“恰巧”衣衫不整,在他掀開車簾時她又“恰巧”醒過來,那他“恰巧”被當成淫賊的可能性就會變得很大。

這麼多個“恰巧”,會讓他接下來的工作變得很棘手——他總不能在這兩個月裡每天都把她打昏,免得她吵得自己不得安寧吧!

是的!他們還得在一起兩個月,而這還是在沿途無人打擾的最好情況下。

袁不凡突然發現,這筆生意有些他未考慮到的因素,五箱金條的代價似乎開得低了些。

“二又三分之二——張小姐,我再數一次,就要掀車簾了喔!”袁不凡甚至開始猜想,這位張小姐或許耳背,所以聽不見他說的話。

不過無論如何,他都要解開這個謎!

“三!張小姐,我來了!”袁不凡終於發揮了他平日當機立斷的長處,轉身將車簾撥向一旁。

“你閉著眼睛也看得見嗎?”車廂內傳出嬌滴滴的女性嗓音。

“你早點出聲不就好了!”袁不凡笑了,放下車簾,轉過身才睜開眼。

“我就是要看看你這人到底可靠不可靠!”

“那我到底是可靠,還是不可靠?”

“可靠才怪!”張小姐道。

“為何?”袁不凡發問只是出於好奇,他才不管別人怎麼看待他——反正他已擺脫“淫賊”的嫌疑,其它就沒那麼重要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姓啥名誰,也不知道你為何要搶我的馬車,可是我已發現了你的一個弱點,這麼容易暴露自己弱點的人,怎麼可靠得起來?”

“是嗎?我有什麼弱點?”他在意的向來只有黃白朱孔四兄弟,為了它們,他只會變得更強大,他“要錢不要命”的名號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你的功夫怎樣?”張小姐忽然問道。

“還過得去。”他可是個謙虛的人。

“在武林中的排名如何?”

“沒排過!不過從我出道以來,還沒一單生意被我搞砸過。”若非如此,這樁棘手至極的買賣也不會落在他手上。

“那你跟'北霸天'相比呢?”

“什麼?”袁不凡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北霸天啊!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秦觀海!”

“什麼?”袁不凡再次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殺人不眨眼”這五個字出自張小姐之口聽來格外刺耳——因為秦觀海可是她未來的爹呀!

“'北霸天'這個名號可不是吃齋唸佛修來的吧!”張小姐特意強調這一點。

“有理!”袁不凡笑了,覺得這位張小姐還挺有趣的。“倒是張小姐還沒說出在下的弱點到底是什麼呢!”

“這還不簡單!”張小姐道:“只要有個功夫跟你差不多的姑娘脫光了跟你對打,你就必輸無疑。”

“為什麼?”

“因為你看不見啊!你閉著眼睛跟她對打,怎會打得過她?”

“我為什麼要閉著眼睛?”袁不凡覺得很奇怪。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閉著眼睛?”

袁不凡一怔,“這怎能一概而論?張小姐既是大家閨秀,又是我的金主,我當然要以客為尊。”

“是嗎?”

“如果張小姐不信,等這單生意結束後您盡可試試。”袁不凡笑了。

***

三個時辰後,馬車到了杏花小鎮。

在這三個時辰中,袁不凡沒跟張小姐說過一句話,就連中餐都是他在客棧買了打包好,送到車上給張小姐享用的。

他們之間純屬生意關係,沒必要建立什麼交情。

不過講到生意,袁不凡可就認真了——他是做口碑的,一定會讓顧客感到滿意的,所以即使是乾糧,他也不會敷衍了事,中午他買了半隻玫瑰油雞、半斤香鹵牛腱、一隻醬肘子、六塊煎得香酥的抓餅、一瓶花雕及一壺碧螺春,作為他和張小姐的中飯。

他一向不虐待自己,這麼辛苦的賺錢,當然要花個痛快。

哪怕張小姐吃慣山珍海味,對他買來的珍饈也無可挑剔,這些可是他吃遍大江南北後精選出來的店家美食。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玉盤盛粗食。袁不凡自有一番道理 。

杏花小鎮顧名思義,全鎮遍植杏花,而在“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兩句傳世後,連“酒家”也與杏花鎮連在一起了。

一彎新月當空微笑,袁不凡下車,牽著馬車入鎮,邊走邊看,不慌不忙。

他知道在這種小鎮上,小酒館不少,大酒樓沒有;要填飽肚子不難,要住得舒適就得碰運氣。

還好他雖然常冒險,卻不是憑著運氣活到現在的,他早就打聽到一家小客棧,準備作為今晚的落腳處。“張小姐,今晚就住這裡好嗎?”袁不凡來到一間民宿外。

張小姐掀開窗簾一看,“這怎麼能住人?”

袁不凡點點頭,繼續牽車前進,直到下一家民宿。“張小姐,這裡行嗎?”

張小姐又看了看,“你開玩笑吧?看樣子就知道不衛生。”

袁不凡又點點頭,繼續前行。“這裡您可滿意?”馬車停在鎮上最大一家客棧前。

這客棧雖不豪華,但看來比剛才兩間民宿要有規模些——其實這正是他的盤算,相信經過前兩次比較,張小姐的標準應該會調整一下。

不料——

“這也稱得上是客棧?比我家的柴房還不如!”張小姐挑剔道。

“唉!”袁不凡故意嘆了一口氣,“柴房也罷,茅廁也罷,出門不比在家,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您就勉為其難,將就一下吧!”

“將就?你不是講究'以客為尊'嗎?”張小姐調侃道。

袁不凡這才明白張小姐是故意在找他的碴,可是他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過她,想了又想,忽然想起中午時他對她開了個玩笑——

“如果張小姐不信,等這單生意結束後您盡可試試。”

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算是冒犯了她,袁不凡只能自認倒黴。“不然您打算怎麼辦?難不成要在馬車裡過一夜嗎?”

“虧你說得出口,真是辦事不力!”張小姐道:“在來這間客棧前曾經過一戶人家,看那朱漆大門還算有點樣子,今晚就勉為其難去那裡休息吧!”

“那可是別人家,怎能說去就去?”袁不凡當下覺得,這位張小姐真是太驕縱了。

“你不是標榜'以客為尊'嗎?”

袁不凡不禁頭痛起來,他發現這話現在似乎成了他的緊箍咒,他只能一咬牙,“行!既然張小姐執意如此,在下一定為您辦到!”

***

袁不凡果真有本事,不到半個時辰,馬車就進了徐府。

而張小姐果真愛擺譜,連下馬車都要袁不凡在一旁攙扶;袁不凡也不以為意,就讓她扶著,一路像伺候娘娘似的把她攙進大廳。

徐府的老爺以前曾經做過縣官,告老還鄉後建了這座宅子,用來安度晚年;徐府的少爺、小姐或在外經商,或已嫁人,只剩最小的女兒還待字閨中。

見禮過後,徐府招待他們兩人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張小姐對他們的盛情招待感到很稱心,但席間徐夫人頻頻勸她快些回家見父母卻讓她有些不是滋味——這本是她的傷心事,那可惡的男人竟隨便的跟別人說了!

飯後她回到客房,那可惡的男人還算識相,去柴房借宿——他當然得去住柴房,因為徐府就只有一間客房。

直到現在,她都還沒問過他叫什麼名字,反正這不重要,對她來說,他無足輕重!

忽然有人輕敲她的房門。“張姐姐,你睡了嗎?”

“沒有,是哪位?”

“我是映心,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原來是徐府小姐。

“張姐姐,現在來沒打擾到你吧?”

“當然沒有,是我打擾了,今天真要謝謝令尊、令堂的款待。”張小姐盡量表現出良好的家教。

“姐姐喜歡,那就最好了,我還怕我娘今天在飯桌上說的話惹姐姐不高興呢!”

“怎麼會,令堂也是關心我。”張小姐口是心非的說。

“老人家說的話,姐姐毋須在意 ,想怎麼做就照姐姐的意思去做就行,我對姐姐和袁大哥是百分百支持的。”

“嗯?”什麼意思?

“對不起姐姐,袁大哥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們了,他千交代、萬交代叫我們假裝不知道,不然怕你會害臊;可是我覺得你好勇敢,我真的好佩服你。”

“我們的事?你說的是什麼事?”張小姐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姐姐是江南富戶的千金,卻毅然放棄榮華富貴的生活不是嗎?”

“是啊!”張小姐點點頭,雖然離家不是她自願的,但也總算是放棄了過去的生活。

“袁大哥以前不是你們家的下人嗎?”

“嗯,是啊!”原來那傢伙姓袁,而他既然自稱下人,她也樂得當他的主子;心情一爽,張小姐順手拿起茶碗啜了一口。

“你和袁大哥的戀情不見容於父母,於是你和袁大哥私奔,一路上顛沛流離,躲避家人的追捕。”

“咳咳……”張小姐冷不防被茶水嗆到,漲得滿臉通紅。

“姐姐小心,”徐映心急忙幫她搥背,“不要動了胎氣。”

“什麼?”張小姐被噎得更厲害了。

“姐姐,你發病了嗎?”徐映心慌張了,“我馬上去找郎中來看你。”

“別……”張小姐伸手製止她。“只是噎到,不是什麼病。”

“姐姐,你別再瞞我了,”徐映心面露淒然之色,“袁大哥都跟我們說了。”

“他又說了什麼?”好個姓袁的,張小姐順了順氣,“說我得了不治之症是嗎?”

徐映心眼中含淚,點了頭。“他說你身子弱,本來不能懷孩子,可是因為太愛他,想為袁家留下一條血脈,所以冒著生命危險懷了孩子。

“袁大哥帶你四處尋訪名醫,說務必要在產誕下孩子前將你的身子調理好,雖然……雖然這是個奢侈的願望,但他會抱著這個希望一直一直努力下去。”

張小姐聽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袁大哥好痴情,姐姐好偉大!”徐映心邊流淚,邊握住她的手。“袁大哥說這些日子你已漸失信心,想要放棄自己,他非常痛心。

“姐姐一定不能放棄希望,不然袁大哥一定會活不下去的!”徐映心一再勸慰,深怕她不肯支持下去。“姐姐,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不要留下袁大哥一個人,你們要一家三口,不,四口、五口、六口……快樂幸福的活下去。”

真是夠了!“好,妹妹,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比'袁大哥'先死。”張小姐怒極反笑。

“真的?”徐映心破涕為笑。

“真的,我也很擔心袁大哥將來會生不如死呢!”

徐映心用力的點頭,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似乎是從張姐姐身上發出來的,是張姐姐的病更重了嗎?

“妹妹,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姐姐你說。”

“我想請問柴房要怎麼走?”

“姐姐,你想袁大哥了是嗎?”徐映心的臉紅了,“袁大哥說你懷了孩子,你們不方便再'在一起',所以他一個人去柴房住。”

那姓袁的真是夠了!讓她私奔、未婚懷孕、患了絕症還不夠,竟然還把她編派成了蕩婦淫娃——她去柴房找他,不正表示她“寂寞難耐”嗎?

“袁大哥要我們千萬不能把柴房的位置告訴你,如果你執意要跟他在一起,他只好先走了;但姐姐不用擔心,袁大哥說他明天一大早就會回來接你,這段時間如果你想他,他就叫你想想四個字。”

“哪四個字?”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徐映心有些遲疑,“他說的好像是——以客為尊。”

張小姐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笑了。

***

第二天早晨,袁不凡果然依約等在徐府門外,連馬車也備好了,一見張小姐,便綻開笑臉。“早!張小姐。”

張小姐瞟他一眼,對他不理不睬,轉身對著徐府眾人道謝。

袁不凡走上前,拿出兩個金錠。“謝謝您的款待,這點小小謝禮不成敬意,就當是相識一場的紀唸吧!”

“這是做什麼!”徐老爺連忙推辭,“老夫助人豈是為了這個?”

“您當然不是為了這個,”張小姐一把搶過金錠,拉過徐映心,將金錠放在她手上,“可是我們卻不能不知禮、不懂事,而且將來妹妹成親之時把這金錠打成一件首飾,也可當是姐姐送上的賀禮啊!”

徐映心連忙推辭,“姐姐,你們離家在外才最需要錢。”

“妹妹就別推辭了。”張小姐皮笑肉不笑道:“你袁大哥別的沒有,就是錢多;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會掙錢;看在他這麼辛苦掙錢的分上,反正我也用不了多久,妹妹就幫著花,不然會辜負他的一番心血,袁大哥,你說是嗎?”

“很是、很是。”袁不凡笑得開心,“徐小姐,就請您收下吧!”

“姐姐又自暴自棄了,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肚……”說到這裡猛地住口——袁大哥說過不能讓張姐姐知道他們已知此事的,連忙偷看袁大哥一眼。

袁不凡笑著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妹妹,我知道你關心我,不過送出去的禮就沒收回來的道理,'黃金有價、情義無價',袁大哥只拿兩錠黃金,我還覺得這禮太薄了呢!”

這兩錠黃金足有四、五兩,別說住一夜,包下整間客棧住上一個月都不成問題;眾人一聽張小姐的說法,不禁咋舌——不知張小姐的出身到底是富貴到什麼程度,連私奔都能有這樣的排場!

“是啊!”袁不凡接道:“昨晚不分青紅皁白來叨擾貴府,好在徐老爺和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計較我們這種蠻橫無禮、神人共憤的行為,令在下既感且愧,這份薄禮不過是聊表寸心而已。”

張小姐心想,這姓袁的真的好可惡——不著痕跡的又把她給痛罵了一頓!此仇不報非女子,於是笑道:“袁大哥說得是,為了這'蠻橫無禮、神人共憤'的行為,我們真該多表示點心意。”

“哦?”袁不凡看著她。

“我記得你說過,'輕的比重的還貴重'是嗎?那就快拿點輕的出來啊!”她記得姓袁的說過他是拿錢辦事的,想必是個嗜財如命的個性,她要他拿銀票出來,不過是要他心疼而已。

沒想到——

“你是說真的?”袁不凡面不改色的問。

“那當然,快拿出來!”她的心中很得意。

“好。”袁不凡從懷裡抽出一張銀票,“徐老爺,不成敬意,請您笑納。”

眾人接過一看,全都大吃一驚,原來票面上寫的是“白銀一千兩”。

這真是瘋了!

不但徐府眾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張小姐都吃了一驚;徐府眾人連忙推辭,袁不凡只表示“送出去的禮,就沒收回的道理”,再三道謝後,就“押著”張小姐上了馬車。

留下徐府眾人一頭一臉的問號。

***

一路上兩人並未交談,張小姐不知袁不凡在想什麼,心想八成在為那一千兩白銀心疼,雖然這是她搞出來的事,不過玩得這麼大倒是她始料未及,心中略感歉疚,便道:“看不出來,你挺大方的。”

“不是您說要給銀票的嗎?”袁不凡的聲音聽不出有什麼起伏。

“可沒人叫你一拿就是一千兩啊!”心想姓袁的還真不會打算盤,為了跟她賭氣,竟然揮霍掉一千兩。

“沒辦法啊!每張銀票的面額都是一千兩,數目不大,又何必兌成銀票?”他說“沒辦法”,口氣卻一點也不無奈。

“那……你還有錢嗎?”張小姐心中歉疚,嘴上卻不願示弱,“你別誤會,我可不是在擔心你,我擔心的是接下來你要怎麼去如春堡,我可不願意過餐風宿露的生活。”

“這您放心,”袁不凡微笑,“只要您別再幹那'蠻橫無禮、神人共憤'的事,別說送您去如春堡,就是在神州逛上幾圈,也很夠用的。”

“你這人,講話就不能好聽點嗎?”雖然明知是她的錯,她還是氣他老愛教訓她。“度量這麼小,一點都不像是個俠士。”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俠士啊!”袁不凡笑道:“連小俠都說不上,我在江湖上的名號,張小姐只怕還不知道吧!”

“你又沒說過,我怎會知道?”

“在下的名號可響亮了,一說出來,足以令武林震動。”袁不凡得意的說。

“哦?”張小姐的語氣充滿了懷疑。

“在下正是新近崛起江湖,承濛江湖朋友抬愛,賜號'要錢不要命'的奇人袁不凡是也!”

張小姐果真震動了一下——不過那是因為馬車車輪壓到了石頭,車子顛簸了一下。“小心點啊你!大名鼎鼎的江湖奇人,該不會連馬車都駕不好吧!”

袁不凡摸摸鼻子,哭笑不得,看樣子他又為自己套上了第二個緊箍咒。

第二章

在往嶽州前進的路上,袁不凡開始向張小姐講解江湖中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袁不凡一開場就撂了幾句詩詞,畢竟這是他的故事哩!細說從頭怎不令他感慨良深?

“講重點吧你!”張小姐很不給面子,“你'奇'在哪裡?”

她還真是無趣……袁不凡摸摸鼻子,“要錢不要命。”這下就言簡意賅了。

“聽起來平凡得緊,這世上我還沒見過誰不愛錢的。”

“錢當然人人都愛,但賺錢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

“瞧你得意的,”張小姐嗤之以鼻,“如果你真這麼有本事,不是該濟弱扶傾、除暴安良嗎?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卻只混出個愛錢的名號!”

袁不凡無所謂的笑了笑,隨即漫聲吟道:“仁義值幾何?自古到今誤人多;欲除不平事,有理無錢莫煩我。”

“所以只要能出得起價錢,你什麼事都肯做?”張小姐覺得這人還真是無良。

“那倒不是。”袁不凡收起玩笑態度,“我有三種生意不接:賠本生意,不接;傷天害理,不接;事涉江湖恩怨,不接。”

“商人不接賠本生意是天經地義,但想不傷天害理、不管江湖恩怨,那就難了!你能接的生意八成少得可憐。”

“那你就錯了。”袁不凡笑道:“大凡排難解紛、尋物尋人、奪寶求藥,乃至助人救人,都是我的生意範圍,這些事比起殺人難度高得多,沒有真本事的人是做不來的,所以我開價向來不低。”

“看來你做的事倒也不違俠義之道。”張小姐對袁不凡的觀感稍微好了一點。

“又來了!俠義不俠義不是重點,我是個生意人,講求的是'和氣生財',我不想為自己找麻煩,而且如果銀票上沾了血腥,我數完了還得洗手。”

張小姐想想,點頭又道:“那是誰僱你送我去如春堡的?”

“當然是你爹。”

“哪個爹?是'江河日下'的爹,還是'殺人如麻'的爹?”

袁不凡不禁皺眉,“張小姐,看樣子你對兩位令尊好像都有些誤會。”

“什麼誤會?”

“' 江河日下'和'殺人如麻',似乎都不是什麼好詞。”

“好聽不好聽不是重點。”張小姐學袁不凡的口氣,“我是實事求是,只問貼不貼切。”

“張老爺的生意是有些不如以往,而秦堡主是江湖中人,雙手沾些血腥也是難免……可是即便如此,張小姐的言談之中還是該有些敬意才是。”

張小姐小心翼翼的扶著車子,慢慢從車廂走出,跨到前座與袁不凡並肩而坐,並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怎麼啦?”

“我要看看你這人是不是個千年老妖裝成少年人的模樣,你不只頭腦迂腐,說話還老氣橫秋。”

“不是,”袁不凡嘆了一口氣,“人倫尊卑還是要講講啊!”

“那是因為你沒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事。”

“我知道你的情況比較特殊。”袁不凡小心措辭。

“只是'比較'特殊嗎?世上的人不是沒爹沒娘,就是一個爹一個娘,再不然就是一個爹幾個娘;可我雖有一個娘,卻偏偏有兩個爹!”

“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不過往好處想,這世上又多了一個疼你的人啊!”

“有沒有多一個人疼我,我是不知道;但誰不疼我,我現在可知道了。”

“你是說……”

“你想我爹為什麼心甘情願將我交給秦觀海?”

“是你孃的心願啊!”袁不凡直言,“你娘臨死前將你的身世祕密告訴了你爹,我指的是秦堡主,於是秦堡主向你爹——我指的是張老爺——要回你,於情於理並不為過。”

“那我爹這十多年豈不是白養我了嗎?而且秦觀海先奪走我娘,現在又想討便宜老子做,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我想這對張老爺來說,也是個艱難的決定吧!你爹可能是為了完成你娘臨終的心願,也是為了讓你一家團圓,所以忍痛割愛。”

“你真這麼想嗎?”張小姐看他的眼神像是流露出“你涉世未深”的訊息。

“這中間或許有什麼內幕,不過不去想它就不會自尋煩惱,看世界也會覺得美好一些。”袁不凡說得很輕鬆。

“不是我要自尋煩惱,而是事實擺在眼前:在我離家前十天的晚上,有十箱金磚抬進我家後院。”

“十箱金磚?多大的箱子?”袁不凡訝異的問。

“一尺寬,兩尺長高。”

“當真嗎?”袁不凡的聲音當下高了起來——他出生入死保張小姐去如春堡,不過拿五箱金條,而且還是用一尺見方的箱子裝,扣掉箱子體積,五箱金條不過等於一箱金磚大小。

難怪張老爺願意割愛,也難怪張小姐有著滿腹怨氣了。

“聽了這個內幕,你有沒有煩惱一點了?”張小姐好奇的問。

“有,”袁不凡點了頭,心有所感道:“看樣子這個世界也不怎麼美好……”

***

接下來的旅途,兩人開始商量怎樣讓秦觀海多花一些錢!袁不凡本來打算旅途中的一切花費都由他自行吸收,現在則要重新考慮了。

“你幹嘛幫他省錢?”張小姐慫恿道:“他根本就佔了你的便宜。”

“對!”袁不凡點頭,“可是記帳很麻煩。”

“不麻煩,我幫你記。”張小姐很義氣道:“這世上總該有人主持正義。”還說到做到,進城就去買了一本帳簿。“從現在開始.無論大小事,只要你花一分,我就記一分……哦!不,是十分,這樣才公道。”

“這樣算公道嗎?”袁不凡大為吃驚。

“當然要這樣!你想想看,一般人幫人跑腿,都還要拿些小費,你如今不但沒下人可以使喚,還要照顧我、保護我,多拿九分不是很應該嗎?”

“說得有理。”袁不凡忍不住讚賞道:“你不去開黑店,還真是浪費人才了。”

“你在取笑我嗎?”張小姐氣道:“我這可都是在替你著想。”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你、我素昧平生,你竟是這般替我著想;而生下你的親爹,你卻像跟他有著深仇大恨似的,還幫著外人來弄他的錢。”

“你說我和秦觀海有深仇大恨倒也沒說錯,”張小姐的臉色沉了下來,“那人改變了我的一生,如果不是他,我現在應該還是個無憂無慮,有爹孃疼愛的大小姐。”

“秦堡主不遠千里、耗費鉅資,非要把你接到塞外,目的也是為了和你共聚天倫,光就這點來看,秦堡主對你也是疼愛有加的。”袁不凡好心勸慰。

“你收了他的金條,當然會幫他說話。”張小姐卻是聽得很不悅。

“並不是,我只是覺得父母愛子女之心,全天下都是一樣的。”

“是嗎?可是我就不相信一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會有多慈悲的心腸。”

“'殺人如麻'這四個字你是聽誰說的?是令尊嗎?我說的是張老爺。”袁不凡心想,張世禎與秦觀海有著奪妻之恨,現在連女兒都被秦觀海要了回去,在張小姐面前毀謗她的生父也不無可能。

“這種事何須我爹來說?隨便問問就會知道,難道我說錯了嗎?”

袁不凡想了想,“這牽涉到看事情的角度,江湖自有江湖的法則。”

“什麼法則?我不懂。”張小姐直言,“不然袁大哥就為我解說一下,那個秦觀海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

袁不凡花了半個時辰向張小姐訴說了一段江湖恩怨——

秦觀海在年輕時醉心武學,功夫大成後便開始向各門各派挑戰,因為屢戰屢勝,不久就闖出了名號。

接著他聚集一批志同道合的武林人士共同建立“北海派”,很快就收服北方各派,而有了“北霸天”的名號。

成了“北霸天”的秦觀海卻不因此而滿足,他想跨越黃河,將中原武林全部納入他的版圖。

因為他的野心,江湖上掀起了腥風血雨,中原武林在幾經重創,各大門派決定聯手抗敵,幾番激戰雖然死傷慘重,但終於遏止了秦觀海的野心,他被逼退到關外,並與中原武林約定,從此不得再入關內。

秦觀海在西域一待十年,建立了“如春堡”,儼然成了西域的武林霸主。

這十年來,“秦觀海”三字已被中原武林人士所淡忘;而礙於不得踏入關內的約定,秦觀海便把接回女兒這事委託給袁不凡。

“這麼說來,你也算是助紂為虐了。”張小姐果斷的做出結論。

“此話怎講?”袁不凡愕然。

“秦觀海接連禍害中原武林和西域武林,害得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像他那種人想在晚年安享天倫之樂,卻不想想那些因他而枉死的冤魂及他們的遺孤!這般罪大惡極之人,你竟還接下他的生意,替他做事?”

“我說過我是不管武林恩怨的。”袁不凡淡淡道:“在我眼中,這只是一樁尋人的買賣。”

“你果然不是俠士,毫無俠義之心!”張小姐氣憤回嘴。

“我早說過我不是俠士了,我是著名的江湖奇人'要錢不要命'。”袁不凡不以為意的說。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張小姐氣憤道:“我一定會砸了你的生意!”

“你砸不了的。”袁不凡很有自信。

“是嗎?”話才說完,張小姐已從車上跳了下去。

***

她是在飯菜香味中醒過來的,剛醒來時,她還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感到頭腦昏沉,看到手腕上的勒痕,這才想起那姓袁的竟在把她打昏後,還將她五花大綁起來。“袁─不─凡─”

驚天動地的三個字,就連車簾都在張小姐驚人的聲勢中揚了起來!

駕駛座上空無一人,只剩一張條子——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忍一時”、“退一步”?他想得美!張小姐把袁不凡準備的飯菜全都丟了出去。

袁不凡坐在不遠處的大樹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

“你這個死人終於知道要回來了!”張小姐有氣無力道——再大的氣,在發了一陣子瘋後也就消了,而氣憤一過,飢餓感立刻如排山倒海襲來,她開始後悔自己剛才實在太過衝動,要氣也要吃飽了再氣啊!

“張小姐用過午餐了吧?我們要繼續上路羅!”袁不凡若無其事道。

張小姐不吭聲,想忍住飢餓,偏偏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

“先提醒你一聲,”袁不凡好心道:“接下來我們要往荊襄地界進發,在出嶽州城後會有一段地面不大平靜,能不能在天黑前找到投宿地點還是未知數,不過你不用擔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好你……”

“我餓了!”張小姐打斷袁不凡的話。

“嗯?”袁不凡裝傻。

“我餓了!”張小姐再說一次。

“嗯……剛才……”

“我說我餓了!”張小姐再次打斷袁不凡的話,“著名的'江湖奇人','要錢不要命'的袁不凡不是向來'以客為尊'嗎?你該不會讓貴客餓著肚子上路吧?”她火力全開,一次唸了兩句緊箍咒給袁不凡聽。

“好的、好的!”袁不凡不知從哪拿出兩個饅頭,還是熱騰騰的哩!

張小姐立刻搶過去大嚼,袁不凡又奉上滷味和清茶,一邊說道:“還好我多買了些,預備在晚上找不到宿頭時救急,沒想到現在就派上了用場。”

張小姐邊吃邊瞟他一眼,“那晚上呢?如果真找不到宿頭怎麼辦?”

“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管這一頓就好。”

“你這人還真是想得開,不過我先警告你,我可是不習慣餓肚子的,著名的'江湖奇人'又'以客為尊'的袁……”

“行、行!”袁不凡急忙打斷她的話,“總之,餓不著你的。”

“你保證?”

“我以我的信譽保證,真不行時頂多效法佛祖割肉餵鷹就是了。”

“那你從現在起,可得把你這一身皮肉給洗刷乾淨才行。”張小姐朝袁不凡露出一口貝齒。

酒足飯飽,張小姐依慣例拿出了帳簿。

袁不凡不禁失笑,“剛剛這些就算我招待吧!”

“那可不行,一件事歸一件事。”張小姐認真道:“因為跟你有過節就便宜了另一個仇人,我可不是呆子。”在帳簿上狠狠記下“二十兩”。

買這些連一兩銀子都用不到,張小姐這次灌水也灌得太過,想來她是把對他的氣全都出在她的親爹身上。

袁不凡暗自警惕——這女人還真是不能得罪!

***

出了嶽州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遇上了麻煩——

一枝響箭射上車壁,前方有五騎當道而立,以一字排開,攔住了袁不凡的馬車;馬車後方則躍出十來名弓箭手,把馬車的後路截斷。

“在下袁不凡。”袁不凡在車上抱拳,“敢問五位是否是'橫刀派'的英雄?”

“你就是袁不凡?”中間一人對他上下打量,“算你有點見識,在下是橫刀派掌門陸填海。”

“陸掌門,幸會。”袁不凡客氣道:“在下途經貴派地界,理應拜會,無奈在下身有要事,不能多做盤桓,但在下保證一旦事了,一定敬備薄禮,親上貴派拜會。”

張小姐在車中一聽,立刻將帳簿翻開,記上“金條五箱”。

“袁不凡,你在江湖上也算是叫得出名號的人,怎會這麼不解事?”陸填海忍不住詢問:“你可知我橫刀派在此所為何事?”

“在下明白,但'冤有頭、債有主',秦堡主做的事與他女兒並無關係。”

“無關?”陸填海仰天大笑,“可是我陸家的血海深仇卻落到我的身上,你可知道我的本名叫什麼?”

“陸雲,兄臺因為痛恨秦堡主,所以將名字改成了'填海'。”

“你既已知道,就該明白今天秦觀海的女兒絕對不可能從我橫刀派地界過去。”

“可是要往荊州,就只有這一條路。”袁不凡實話實說。

“所以今天,我們勢必一戰!”陸填海掣刀在手,橫刀派眾人刀出鞘、箭上弦,蓄勢待發。

袁不凡面露難色,“在下實在不願與橫刀派一戰……”話聲未了,他已竄進車內,抱住了張小姐。

而張小姐在倉皇中 ,仍然不忘把帳本塞進袁不凡的懷裡。

所有的箭立刻如雨般射進了車內,袁不凡施展絕頂輕功,抱著張小姐穿破車篷,沖天而起!

所有的箭立時朝他倆射去,袁不凡手執箭筒撥打來箭,同時覷空射出三枝小箭。

當下橫刀派中有人哀叫起來,箭網被打開一個缺口,袁不凡乘機抱著張小姐突圍而去。

袁不凡走後,陸填海檢視眾人,發現有三人被打中右臂,卻未傷及要害,只是暫時無法再發箭,心裡明白袁不凡是手下留情。

他本該就此收手,但血海深仇豈能不報?略一沉吟,陸填海下令,“給我搜!就算翻遍荊、嶽地界,也要把那兩人給我找出來!”

***

袁不凡直奔出了十多裡,來到一座湖邊,才把張小姐放下。

張小姐看來是受到驚嚇,但僅是一點點而已。“接下來的路程都會是這樣嗎?”

“我也不知道,”袁不凡苦笑,“希望不會。”

秦觀海要接回女兒,這事本該是祕密,卻不知怎地竟在江湖上傳開,好像有人刻意要散播這個消息似的。

“馬車怎麼辦?丟了不要了嗎?”

“不然怎麼辦?整個車廂被射得像蜂窩似的,當然只能丟了。”

“這橫刀派還真是名不副實,說是'橫刀',怎麼用起弓箭了?”張小姐很不滿。

“我想陸填海練這箭陣是為了找秦堡主報仇,可是卻先用在他的千金身上。”

“用這箭陣來對付秦觀海,有用嗎?”

“沒試過很難說,不過連我都避得開,秦堡主當然更不用說。”

“秦觀海就這麼厲害嗎?”

“武學奇才再加上數十年的浸淫,當然非同小可。”

“再非同小可,不過也是凡胎一具,難不成他還真能刀槍不入嗎?”

“據我所知,秦堡主的內力深厚,尋常兵器是近不了他的身的,和刀槍不入也相去不遠。”

“秦觀海真的那麼厲害嗎?尋常暗器也近不了他的身嗎?”張小姐似乎不信。

“張小姐,”袁不凡委婉道:“麻煩你在外人面前,還是不要直呼令尊名諱比較好。”

“不然呢?我要稱他什麼?”張小姐不高興了,“對我來說,他根本就是個陌生人啊!”

“不然你暫時稱他為秦堡主好了。”袁不凡退而求其次。

張小姐猶豫了半天,終於一咬下脣,“好吧!看在你剛才捨命救我的分上,我就叫他秦老頭。”

“這是我該做的,”張小姐竟會聽話,倒是令袁不凡很意外,“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是職業道德。”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接下來遇上的是刀山火海,你也會幫我先擋嗎?”

“不會這麼厲害吧!”袁不凡迴避問題,開始檢查他的箭筒。

張小姐坐到袁不凡身邊,看著他的箭筒,這箭筒原來是具設計精巧的機關,裡面共有三層,每層可藏八枝小箭,共可射出二十四枝小箭,而這些小箭竟是用金銅合金打造的!“你這人還真是奢侈,連暗器都用得這麼高級。”

“不是我奢侈,而是要將這麼小的箭射遠,箭身不重不行;至於三金七銅正是兼顧合金硬度與遠度的最佳選擇。”

張小姐若有所悟,“難怪你要拚命掙錢了。”

“可惜馬車留在那裡,我在車上還留了兩箱小箭,這下要到下一站才能補齊了。”

“那我們的晚餐呢?”張小姐突然想起。

這種時候她還想到吃的事?袁不凡苦笑,“怕是要再等一等了。”

“把衣服脫掉。”

“什麼?”袁不凡嚇了一跳,現在就得“割肉餵鷹”了嗎?

“把上衣脫下來,還是你要我直接補?”

“什麼?”袁不凡聞言,面色發青。

張小姐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的衣服破啦!”

撩起左袖看看,衣服果然裂了一道口子,想是剛才被橫刀派的箭給射破的,“這……不用了啦!”袁不凡難得臉紅,“這不算什麼,以前我還有破得更厲害的時候呢!衣服破了,丟了就好。”

“你現在有其他衣服可以更換嗎?”張小姐冷道。

“沒有。”老實道。

“那還廢話什麼?小洞不補,會愈破愈大,快脫下吧!”

“那好……多謝你了。”袁不凡剛解開衣帶,一樣東西掉了下來,“這… …這什麼時候到我這裡了?”拾起一看,原來是那本帳簿,讓他哭笑不得。

“當然是我放的!這可是重要憑證,丟不得。”張小姐理所當然道。

張小姐的手腳還真快!袁不凡心想,抱她從車上躍出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她竟能這麼快就把帳簿塞進他的懷裡,而他竟沒發現。

袁不凡脫下外衣,穿著中衣坐在張小姐身邊,此時夕陽西下,落日餘暉映得湖面浮光躍金,閃動不定,宛如仙境,可是袁不凡的眼角餘光始終留意著張小姐的一舉一動——

他看著她從懷裡取出針線包,拿出一根針;又從包中抽出一根線,將它穿過了針。

微風徐徐,撥動著張小姐的長髮,她卻一心不亂,只專注在他那件衣服上,一針一針、一線一線;細細的、耐心的。

此時的她真是溫柔到了極點啊!如果她能一直這樣,該是個多麼可愛的姑娘啊!袁不凡不禁想道。

“好了!”張小姐終於抬起頭來,“我補好了。”

從遐想中回過神,他接過衣服,“謝謝。”

“怎麼不穿上?”

原來袁不凡在接過衣服後,起了一個傻念頭——這可是他離家後第一次有人幫他補衣服,他竟有點捨不得穿上,不過這個念頭如果說出來只怕會被嘲笑,所以一聽張小姐催促,他立刻把衣服穿上。

但奇怪的是,左手竟然穿不過袖子,袁不凡一看,立時面孔扭曲,“這?!”這怎麼穿啊?原來張小姐把破處連同袖子整個縫在一起。

“我……我也沒說,”張小姐一臉無辜道:“縫紉是我的強項啊!”

***

隨著夜色加深,張小姐的飢餓感也跟著升高,就快到達爆發的臨界點了。

袁不凡決定回馬車一趟,而張小姐執意要跟他一起去。

“我也不放心你留在這裡,可是你跟我在一起會更危險。”袁不凡有點舉棋不定。

“反正有你保護我,你可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奇人';而把我留在這裡,就算沒遇上橫刀派的人,光是來只豺狼虎豹,就夠我香消玉殞的。”

她明明就是一隻母老虎,卻說得自己像隻小綿羊似的。“可是如果遇上橫刀派的人……”

“我一步都不會離開你。”張小姐美麗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來楚楚可憐。

“混戰之下誰能保證……”袁不凡話還沒說完,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就伸進了他的手裡。

“這樣好嗎?”

“嗯,不妥。”袁不凡並非什麼君子,但他向來以他的職業道德為榮,這種類似“監守自盜”的事,他是一定不能做的。

“那你身上有銬鏈嗎?”張小姐癟嘴,抽回自己的手。

“沒有。”袁不凡不明所以。

“你沒銬鏈把我們兩人銬在一起,又要我緊跟著你,難道是要我們把頭髮綁在一起嗎?”張小姐委屈道。

那樣會成什麼樣子?“所以我覺得你還是留在這裡最好,我保證快去快回。”

“我不要!”

“我拜託你。”

“你的弱點又發作了是嗎?”

“什麼弱點?”

“就是迂腐!”

“迂腐?”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堅持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

“我是'以客為尊'……”

“少來!你今天都抱過人家了。”

“哪有?”袁不凡急了,他的清白可是不容汙衊。

“不然我是怎麼從馬車裡出來的?”

“那不一樣啊!”原來是那個時候,袁不凡鬆了一口氣,“那時情況緊急,我只當你是一單貨,沒多想別的。”

“那不就結了!”張小姐循循善誘,“你就再當我是一單貨,別想太多,該怎麼著就怎麼著,懂嗎?”

行嗎?是他想太多了嗎?袁不凡發現他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

***

最後他們終於達成了共識:除非遇到橫刀派的人,否則他們不牽手。

很幸運的,一直到了馬車邊,他們都不用牽手。

馬已倒在地上斷氣多時,袁不凡輕撫馬身,然後進入車廂,發現他的兩箱小箭果然已不見蹤影。

那些小箭雖然價值不菲,但丟了就是丟了,他也沒指望再找到;他在意的是放在車廂夾層的乾糧和飲水,有了它們,張小姐的晚餐就有著落了。

好在乾糧和飲水都在,即使饅頭冷了、硬了,張小姐也不挑剔了,兩人就在車外,就著月光吃完這一餐。

“今晚要怎麼過?”

“先找個山洞暫時棲身吧!只是要委屈你了。”袁不凡無奈道,如果只是他一個人,他 什麼都不擔心;可是還有個張小姐,而張小姐又是挑剔出了名。

沒想到張小姐點點頭,“只是便宜了姓秦的,等我到如春堡後,一定要他把這整座山頭給買下來。”

袁不凡笑了,覺得張小姐也挺有苦中作樂的本事。

兩人起身邁步,走著走著,袁不凡忽然聞到一種味道,那是一種令他很不舒服的味道,正隨著晚風飄送過來。

那味道袁不凡很清楚,是血腥味!

他立刻牽起張小姐的手,尋找血腥味的源頭。

在月光的映照下,袁不凡看見不遠處的地上有幾個黑色身影倒臥,那些身影雖然稱不上熟悉,但絕不陌生,因為今天早上他才被他們逼得棄車逃逸——

倒在地上的,正是包括陸填海在內的橫刀派眾人!

第三章

坐著新買來的馬車,又少了橫刀派的阻撓,袁不凡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他不單是為了橫刀派難過,還為了插在陸填海咽喉上的竟是他自己的小箭!

到底是誰殺了陸填海?那人用他的小箭殺了陸填海,擺明是要嫁禍給他,這表示他的敵人不只在前方,背後也有人窺伺著他的一舉一動。

前方的敵人還可以說是為了秦觀海或是張世禎而來,可是背後的敵人就是衝著他來的,這種感覺很不好,陸填海等於是為他而死。

所以他收殮了陸填海的屍身,還大剌剌在月光下掘坑,完全沒想過要隱藏自己,這時的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希望凶手能立刻現身,他好為陸填海討回公道。

可是,什麼都沒有!

在這悲慘的一夜中唯一令他安慰的是,張小姐沒因看到屍體就尖叫,也沒為要在野外露宿而抱怨。

她靜靜的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做完這一切。

對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來說,這樣的表現實在是太難得了,袁不凡忽然想起昨晚他忘了向她道謝,如果不是有她在身邊,他很可能會做出衝動的事。

可是現在才說會不會太刻意了?畢竟他在前座,而她在車廂裡。

要不要現在就向她說聲謝謝?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直到他發現——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

既然無法做決定,那就讓老天爺來決定吧!袁不凡和自己約定,如果她在他停下馬車前坐到前座,他就向她致謝。

袁不凡才剛這麼想,張小姐竟然就從車廂裡出來,直接坐在他身邊。

要命!莫非她有讀心術?

“好悶!”張小姐解釋,“還是前座涼快。”看了一眼袁不凡,“你怎麼了?這是什麼表情,活像吞了一隻青蛙!”

“沒……沒事,對、對……對啊!前座一直都很涼快。”袁不凡語無倫次,這才發現面對面道謝對他來說竟是這麼難!

張小姐點點頭,“我想了想,覺得有件事不大妥當。”

“什麼事?”

“你覺得我們這樣去如春堡,會不會太招搖了?”

“你的意思是?”袁不凡還在想著那句沒說出口的謝謝。

“昨晚我想了很久,覺得我們應該低調一點,本以為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可是現在都出人命了……”

“我們現在也很低調啊!一輛馬車、兩個人。”

“馬車本身就容易引人注意,而你、我的打扮,怎麼看都不像一般路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扮成一般路人嗎?”袁不凡終於開始瞭解狀況。

“孺子可教。”張小姐點頭,“最好也別再坐馬車了。”

“不坐馬車,那怎麼走?若是坐船,只怕更多凶險。”水路當然比陸路快得多,但風險相對更大。

“我會騎馬。”張小姐立時道。

“不行,太危險了!”袁不凡還來不及思考這名大家閨秀、富家千餘平日學騎馬做什麼,就立刻拒絕。

“你可以保護我啊!”

“那也不比在馬車上安全,你隨時有可能脫離我的保護圈。”

“那我們共乘一騎嘛!”

袁不凡聞言倒抽一口涼氣,他的“生意”又來考驗他的職業道德了。“絕不可能!”正氣凜然道:“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特別加重語氣,似乎不只是為了張小姐,更是為了堅定他自己的意志。

“好吧!”張小姐嘴一癟,“希望陸填海陸大俠在天之靈能見識你這片丹心。”

袁不凡的正氣馬上委頓下來,是啊!如果他再這麼暴露行跡,將會有更多陸填海受他牽連而白白喪命。

可是和張小姐共乘一騎,那也是萬萬不行!

“好吧!”袁不凡幾經思考,終於道:“先這麼做吧!”

***

進入荊襄地界時,江湖上已經沒了袁不凡和張小姐,而是多了樊大鬍子和寧公子兩個年輕人,當然也多了一輛新馬車。

樊大鬍子,可想而知是袁不凡的化名;而寧公子,當然就是張小姐了。

直到這時,袁不凡才真正知道了張小姐的名字。

張小姐對於這件事,似乎很不能相信,一再確認袁不凡是否真的不知她的名字。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袁不凡滿臉無辜,“兩位令尊都沒告訴我啊!”

“幹嘛要強調'兩位令尊'?”張小姐噘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敢接下這門生意?”

“不相干啊!”袁不凡老實道:“反正我認得張世禎老爺就好,張老爺也只有你一個愛女不是嗎?”

“' 愛'字就免了,他是隻有一個女兒沒錯。”

“那不就結了?”

“你當真沒聽過我爹稱呼我嗎?”張小姐似乎很不放心。

“聽是聽過啦!”袁不凡很確定,“不過聽得不是很清楚,反正我都稱呼你為張小姐,有個稱呼就夠了吧!”

“現在我們扮成這樣,你還打算叫我張小姐嗎?”

袁不凡看著扮成年輕公子的張小姐,似乎有些為難,“不然你想個什麼化名,我就叫你的化名吧!”

“我才不要用化名,用化名很容易穿幫的。”張小姐想了想,“你說你聽過我爹叫我,那你應該知道我叫什麼吧?”

袁不凡搔搔頭,“好像是什麼'青兒'之類的,不大確定。”

“你果然聽得不清楚,”張小姐看著袁不凡,認真道:“我不叫'青兒',是'馨兒',我的名字是'寧馨',安寧的寧,溫馨的馨,這一路上你都要好好記得我的名字。”

“我知道了。”袁不凡點頭,隨即笑道:“你爹一定很想生兒子。”

“為什麼?”

“' 喜得寧馨'是祝賀人生男孩的用語,'寧馨'指的就是俊秀美好的男孩。”

“是這樣嗎?可是我寧可做爹的小馨兒,一輩子陪在他身邊。”

“我隨口說說,你別在意。”眼看寧馨露出黯然之色,袁不凡連忙勸慰,卻不禁奇怪——這時的她彷彿變了個人,或許是名字勾起她的舊情吧!她對張老爺的態度也不那麼尖銳了。

兩人繼續往前行,不過到客棧用餐時,袁不凡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他發現客棧裡所有人,不管是掌櫃、小二,還是用餐的客人,都以奇怪的眼光打量他們——有的是曖昧、有的是愛慕。

曖昧的眼光來自男人,他 懶得管;愛慕的眼光來自女人,但愛慕的對象卻不是他。

她們偷瞄、偷看的是他身旁改了男裝的寧馨。

沒錯,穿了男裝的寧馨是很俊俏,那遮掩不住的三分脂粉味反而使她更像個十足十的美男子;她還真是人如其名,袁不凡不禁這麼想。

他不得不承認身穿女裝的她,其實一樣動人。

是他太遲鈍,還是她太凶?袁不凡是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貨”竟是一個大美人。

一定是他的職業道德太崇高,使他正面對美人時也不作他想,袁不凡這麼一想,不禁佩服起自己來了。

不過現在既然他已注意到他的“貨”,是否也表示他的職業道德在下降中?不行!他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所以這餐飯從點菜開始,他就連看都不看寧馨一眼。

寧馨問了他幾次要點什麼菜,他都說“你做主”,寧馨一來覺得奇怪,二來覺得無趣,便任性點菜——什麼貴就點什麼,倒黴的自然是如春堡那姓秦的。

袁不凡低頭扒飯,不管來的是什麼菜,他照單全收。

寧馨不知袁不凡為何態度變得如此冷淡,一時委屈之意湧上心頭,開始飲酒;而空腹喝酒最易醉,等袁不凡發現時。她已有微醺之意。

“喂!你怎麼啦?”袁不凡很吃驚,“你喝醉了嗎?”

“沒有,我沒醉。”寧馨照例說出“死不認醉”的人最常說的兩句臺詞。

“你沒醉?那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寧馨斜眼看他,“你啊!就是樊大鬍子囉!”

還好,她還記得他的化名,表示她沒真醉,袁不凡這才鬆了一口氣。

寧馨卻突然道:“你,我當然認得,你就算是化成了灰,我都認得;你就是那個最喜歡信口開河、用完就丟、玩弄感情,對人忽冷忽熱的。”

袁不凡忙把寧馨的嘴巴摀住,可已來不及,周圍立刻投來一道道責難眼光——

“我這兄弟喝醉了。”袁不凡陪笑。

“當然是喝醉了,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嘛!”路人甲男恨恨的說。

“她在胡說,大家千萬別當真。”袁不凡開始往寧馨的方向慢慢移動,此時她已趴在桌上。

“那你說你對他是真心的嗎?”路人乙女忿忿不平道,這麼俊俏的公子竟遇上一個其貌不揚的愛情騙子,真是豈有此理!

“你說不出來了對不對?”路人丙女幫腔。

“不是,大家都誤會了。”袁不凡扶起寧馨。

“你想殺人滅口嗎?”路人丁男一副俠士裝扮,立刻起身準備拔刀相助。

“大家冷靜一點。”袁不凡悄悄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擱在桌上。

“想溜?放下這位公子再走!”路人戊男拉開架式。

“大家一起上,別讓愛情騙子溜了!”眾人團團圍上,眼看將是混戰局面……

他真是有理說不清!袁不凡急忙將寧馨負在肩上,跳上馬車逃之夭夭!

***

“哈哈哈哈……”寧馨在車上笑得眼淚都快流成一條小河了。

“你果然是裝的!”袁不凡氣得咬牙切齒。

“誰教你不理人家?”寧馨抹抹眼淚,“而且比起你編派我的那些,這不過是小意思。”

“我編派你什麼了?”

“私奔、未婚懷孕、半死不活外加浪女一名,我只讓你當了一會兒的負心漢,算是便宜你了。”

“還是個有斷袖之癖的負心漢。”袁不凡沒好氣道。

“斷袖不斷袖並不重要,真愛才是無敵,想我堂堂千金小姐都肯跟你一個下人私奔了,這世上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張小姐!”

“叫我寧馨! ”

“寧賢弟,”袁不凡盡量表現得誠懇,“你想想那時我若不編出那番話,我們怎能到徐府借住?”

“那你剛剛幹麻不理人家?”

“沒有啊!”袁不凡否認。

“有,你故意不看我。”

“我沒有。”

“明明就有。”

“你想太多了。”

寧馨又上了前座,“那你現在看著我跟我說話。”

“幹嘛這麼刻意?”

“你不看我,就是心裡有鬼。”

“有什麼鬼?我忙著駕車,你別胡攪,等會兒萬一車子翻了就別怪我。”

“我看你八成是對我動心了,可是……”寧馨哭喪著臉,“竟然是在我扮成男人的時候!”

“你……”袁不凡話還沒說完,馬就立了起來,馬車顛簸了一下,差點翻覆。

“你故意……”寧馨話還沒說完就住了嘴,因為她馬上得知袁不凡緊急煞車的原因。

馬車前方地上,躺了一位姑娘!

***

“奴家姓劉,小名碧兒,是襄州人氏。”在車廂中,劉碧兒向寧馨道明緣由。

孤男寡女共處在狹小的車廂中實在不妥,但寧馨那張俊俏的臉蛋似乎是行遍天下的通行證,連男女之分都可消融。

劉碧兒寧可小心翼翼的挨著寧公子坐在車廂裡,也不願跟樊大鬍子一起坐在前座欣賞風景。

就差這麼多嗎?袁不凡不服氣的想,要不是這把大鬍子,他也是個瀟灑少年郎哩!

“奴家自幼被賣到衡州做丫頭,好不容易存夠錢,贖了身,可以回家,可是路途遙遠,途中又遇到壞人,差點就……”說著流下淚來。

寧馨替她抹抹眼淚,“還好留住了性命,從現在起你就跟著我們,還好襄州也不遠了,我們負責送你回家。”

“寧賢弟!”袁不凡在前座叫喚。

“什麼事?”

“麻煩你到前面來一下。”

“有什麼話直接說就好,劉姑娘不是外人。”

“寧賢弟,”袁不凡有點火大,“還是麻煩你到前座來,大哥有話跟你說。”

“真麻煩,這麼大了還黏人,”寧馨交代,“劉姑娘稍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好的,寧公子。”劉碧兒柔順的點頭,含情脈脈的看著寧馨。

“大哥,什麼事?”寧馨粗聲粗氣道。

“小聲一點。”袁不凡壓低聲音,“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隨便做決定?”

“什麼決定?”

“那個姑娘啊!你怎能承諾她要送她回家?”

“我們下 一站不就是去襄州,順水人情也不做嗎?”

“這不是順不順的問題,你清楚她的來歷嗎?”

“劉碧兒,襄州人氏,從衡州來,回襄州去,夠清楚了吧?”

“那不過是她的一面之詞,你怎知她不是在騙你?”

“她幹嘛騙我?”

“人心險惡,不可不防。”

寧馨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八成是你自己騙人騙多了,所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袁不凡愕然。

“早知道你不是俠士,但連'順便'救救弱小這種事也不肯做,那不是……哦!對,我忘了,你是個生意人,沒好處的事你不會做。 ”回身往車廂裡拿出帳簿翻開,執筆在手,“你說吧!這次的'舉手之勞'要秦老頭付出多少代價?”

袁不凡氣道:“不是錢的問題!”

寧馨不管,逕自在簿子上記下“白銀一萬兩”。“夠不夠?覺得不夠儘管說,我只要順手再添一筆,一萬馬上成倍數成長。”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袁不凡很火大。

“我不是正在回你話嗎?”寧馨一副“你問得好奇怪”的表情。

“如果你有在聽,現在就該請那位姑娘下車,告訴她我們有自己的事,無法送她回家,但我們可以接濟她些銀子,讓她另外僱車。”

“如果她遇上壞人怎麼辦?”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壞人?”

“是你說的,'人心險惡,不可不防'。”

“這……”袁不凡覺得很頭痛,“這怎能一概而論?”她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敵人等著對付他們啊!

“我就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寧馨噘嘴,“而且碧兒妹妹扭傷了腳,你教她怎麼去僱車?”

“大不了到下個城鎮,我去幫她僱車,再看著她離開,行嗎?”

“我覺得還是不大妥當。”寧馨猶豫不決。

“寧賢弟,”袁不凡突然握住寧馨的手腕,“如果你再這樣濫施同情心,我寧可不要這輛車,現在就帶你走。”

“你揑疼人家了!”寧馨掙扎著,卻沒掙脫。

“你先答應我。”

“哪有這樣逼人家答應的!”

“你先答應我。”袁不凡很堅持。

“好啦!”寧馨心不甘、情不願道。

“你答應囉!不可以反悔。”

“就算答應,也是被你逼的。”寧馨咕噥。

袁不凡鬆了的手立刻又緊了起來。

“好啦、好啦!我答應啦!”寧馨嘟嘴,“想牽人家的手就老實說嘛!還來這一招……”

袁不凡馬上像被燙到般鬆開手,不好意思的對寧馨笑了。

***

“奴家跟著您,會不會耽誤您的正事?”

“不會、不會,我們本來就是要走這條路的。”

雖然已經達成“片面共識”,但“下一個可以僱車的城鎮”畢竟不是說出現就能出現的,在到這個城鎮前的一路上,袁不凡只能拉長耳朵,仔細聆聽他的寧賢弟有沒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可是我看您大哥好像有些不樂意的樣子。”劉碧兒壓低聲音道。

“誰?”

“就是在前面駕車的那位。”

“沒有,你想太多了。”

“可是令兄看來真的有點不大高興……”

“沒有,他長得就是那個樣,不過你別看他外表凶惡,其實心腸比豆腐還軟。”

袁不凡聽著,真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你們兩位是親兄弟嗎?”

“你看我們長得像嗎?”

“不像,”劉碧兒掩口笑道:“寧公子長得這般……這般……我真是問了一個傻問題。”

她 雖說“這般……這般……”,沒說清楚到底是哪般,但只要是人都聽得出來——她的意思正是寧公子長得俊俏,而樊大鬍子就長得很抱歉了。

對於這點感想,袁不凡只當作沒聽見。

“兩位要去哪裡,去辦什麼事?”

袁不凡馬上豎起耳朵,只聽寧馨笑道——

“也沒什麼,不過就是到處走走逛逛,走到哪裡看到哪裡罷了。”

“都不用回家的嗎?”

“如果不用回家就好!”寧馨惋惜道:“可惜盤纏有限,等揮霍光,就該倦鳥歸巢了。”

“聽起來好愜意的樣子。”

“是啊!這十來天可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逍遙的日子哩!”

袁不凡心中一動,不知寧馨說的話是真、是假?隨即自嘲的笑了,寧馨不過是胡謅,而他竟還當真了。

“如果我也能跟你們一樣,不知該有多好。”劉碧兒羨慕道。

袁不凡又豎起了耳朵,那丫頭這麼說,顯然是要拐寧馨帶她上路,他正打算出聲制止,卻聽到寧馨好心奉勸——

“可惜的是,你要回家了,而且你的家人一定也等你等得心急。”

袁不凡聽了微微點頭,看來寧馨也還不傻。

“嗯!家是一定要回的,不過回家之後……”

“回家後就別亂跑,找個好小子嫁了,總勝過餐風宿露。”

袁不凡暗自覺得好笑,她還教訓人哩!

“好人也不是那麼容易遇到的,寧公子,您在家鄉可訂了親?”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什麼意思?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明媒正娶、三媒六證的是沒有,但紅粉知己嘛!”

寧馨擺明瞭是在吊劉碧兒胃口,袁不凡聽得暗自咬牙。

“紅粉知己怎樣?”

“紅粉知己就難說了。”

“怎麼難說?寧公子說的'紅粉知己'是什麼意思?”

“大概就是我喜歡的不喜歡我,我不喜歡的喜歡我之類的,一律歸為'紅粉知己'。”

“那公子的紅粉知己一定不少了?”

“也還好啦!反正男未娶、女未嫁嘛!多認識認識,也許哪天緣分到就定下來了。”

劉碧兒點點頭,“那奴家……也算得上是公子的紅粉知己嗎?”

袁不凡不禁摸摸他的假鬍子,一方面覺得劉碧兒的暗示也太露骨了,另一方面也想聽聽寧馨會如何接招。

而寧馨只是笑道:“那就要看這段路夠不夠長了……”

***

要命的是,這段路還真不是普通的長!

沿路雖有小酒館,但沒客棧;不然就是有客棧,但沒牲口;再不然就是有牲口,但牲口不是被僱走了,就是剛好生病,彷彿老天刻意要留下劉碧兒似的。

送不走劉碧兒已夠讓他火大,偏偏寧譬還火上澆油,撩撥劉碧兒的少女情懷,袁不凡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你到底想怎樣?”剛進客棧房間,還來不及坐下,袁不凡就忙著對寧馨發火,“你到底是在幫人家,還是在害人家?”

自從劉碧兒加入他們,袁不凡就只能跟寧馨同住一房,這是在“兩男一女”的組合下唯一的選擇。

而他既不放心寧馨,也不放心劉碧兒,所以職業道德高尚的袁不凡只能自願打地舖。

“當然是幫她。”寧馨一副被罵得冤枉的表情。

“給別人一個虛假的希望,算是幫她嗎?”

“什麼虛假的希望?”寧馨睜著無辜的大眼睛。

“別說你不知道,劉姑娘對你有意思!”

“呿!少女情懷很快就會過去的。”寧馨說得輕鬆。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我要怎麼負責任?”寧馨奇怪的看著袁不凡,“要我告訴她,我是女扮男裝嗎?”

“這……”袁不凡被問住了,“當然不行。”

“那要怎麼辦?”

袁不凡被問倒了,“總之,你欺騙她就是不對。”

“我有辦法了!”寧馨忽然想到。

“什麼辦法?”

“我們兩兄弟總有一個是真男人,我這做弟弟的不行,你這做哥哥的……”

“胡說八道!”

“是你說要對人家負責任的。”

“劉姑娘喜歡的是你,又不是我!”

“其實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把鬍子刮刮,你也不差哩!”

那倒是!不過這好像不是重點吧?“總之在接下來的路程,你不準再跟劉姑娘講些不三不四的話。”

“哦!”寧馨點點頭,隨即壓低聲音道:“其實我是在試她。”

“試?怎麼試?”

“嗯,”寧馨一副神祕兮兮的樣子,“你不是懷疑她別有居心嗎?我這正是在試她,你想,像我這般俊俏模樣,如果她不心動,那她八成就有問題。”

這是哪門子測試法啊?袁不凡沒好氣的問:“你試出來了嗎?”

“才三天,哪這麼快?不過我相信再走上十天半個月,我一定可以試出她的真假。”

十天?半個月?袁不凡都快昏倒了,暗忖即使被她試出來,經過這番心力交瘁的折騰,他大概也無力與劉碧兒周旋了。

好在,他馬上欣慰的想到,頂多再兩天就能到襄州了,袁不凡只希望兩天后在看到“襄州城”三個大字時,他能忍住自己激動的眼淚!

***

襄州。

袁不凡抹抹眼睛,不過他不是為了拭淚,只是想把“襄州城”三個字看得清楚一點。

過了襄州,河南府就不遠了。河南,汝陽……現在不是想汝陽的時候,袁不凡回過神,覺得當務之急是把劉碧兒先送回家。

雖然進到襄州城,但劉碧兒的家卻不是在城裡。

其實想也知道,劉碧兒的家怎麼可能在城裡?劉家的家境一定很不好,所以劉碧兒才會小小年紀就被賣做丫鬟。

想想她也真命苦,一旦解除了對劉碧兒的防備之心,袁不凡就開始同情她來。他心想,等下到了劉家,他一定要贈送劉碧兒一些銀子,讓她和家人能生活得好一點。

在劉碧兒的指引下,出城又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看到劉家所在的村莊。

袁不凡本來就有心理準備,認為劉家的情況不會太好,沒想到真是非常破舊。

劉碧兒指著一幢破落小屋,興奮高喊,“那就是我家,我家到了。”忙不迭要下車。

寧馨扶著她,劉碧兒一拐一拐的朝家前進。

“爹,娘,爺爺,碧兒回來了!”喊了好幾聲卻無人出來,劉碧兒有些失望,卻還是向寧馨笑道:“我想我爹孃都上山去了,這個時節,山上還有些老筍子可以挖。”

推開小屋的門,屋內果然無人,不過倒是打掃得很乾淨,袁不凡稍微放心了一些。

“寧公子、樊公子,請坐啊!我爹孃一定等下就會回來。”

袁不凡本來打算一送劉碧兒回家,就和寧馨繼續上路,但眼前這個情況似乎不大適合馬上走人,正在猶豫間,忽然聽到——

“來人啊!來人啊!”是一記蒼老的聲音,“有沒有人啊?”聲音逐漸向劉家接近。

“這聲音好像是我爺爺?”劉碧兒不確定道,大概是親人的關係,即使多年不見,劉碧兒還是一聽就聽出她爺爺的聲音。

袁不凡立刻走了出來。

老人見到袁不凡,像是嚇了一跳!“你是誰?在我們家做什麼?”

“爺爺!爺爺!真的是你!”在寧馨的攙扶下,劉碧兒來到門口,一見她爺爺,興奮得眼淚奪眶而出。

“你是……碧兒?”老人揉揉眼睛,不確定道。

“是,爺爺,你們有收到我的信嗎?”

“有、有,我們知道你這幾天會回來;啊!你回來得正好,快跟我來,你爹在山上被毒蛇咬了,我正在找人幫忙……”

“真的?那怎麼辦?”劉碧兒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她腳受傷。行動不便。“寧公子,怎麼辦?怎麼辦?”急得哭了起來。

寧馨只能望著袁不凡,等他做出決定。

“我跟您去吧!劉老丈。”袁不凡接口,“一般的蛇毒我還對付得了。”

又靠近寧馨低聲道:“你和劉姑娘到屋裡等我,把門鎖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出來,我會盡快回來。”

“我知道,你快去吧!救人如救火。”

袁不凡轉向劉碧兒的爺爺,“劉老丈,我背您。”

“這怎麼好意思!”

“您別再推辭了,只是要麻煩您給我指個路。”

“好。”劉老丈顫巍巍的爬上袁不凡的背。

袁不凡等寧馨和劉碧兒進屋關好門後,立刻騰越而起。

劉碧兒呆呆的站在窗前凝望,直到袁不凡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她還在往外看。

“碧兒姑娘,坐著歇歇吧!”寧馨喚她。

劉碧兒仍是動也不動。

“碧兒姑娘,你就別擔心了。”寧馨走到她身後勸道:“我這位義兄本領不小,他一定能找到令尊,將他平安帶回來的。”

劉碧兒緩緩點了頭。

寧馨又道:“坐下歇歇吧!你的腳要多休息才會好得快,相信我,頂多一盞茶的時間,我義兄就會帶著令尊回來了。”

“我就怕,樊大鬍子'太有本事,太早回來了!”突然一記蒼老的嗓音陰惻惻的響起。

寧馨聞聲怔住,有點不確定這句突兀的話語是從哪裡傳來的;待明白聲音是從劉碧兒傳出後,她倏地從腳底直冷到頭頂。

“袁不凡,饒你精似鬼,也得喝我的洗腳水。”劉碧兒邊說話邊轉過身。

寧馨則是呆若木雞的看著劉碧兒——因為她看見劉碧兒的臉正在慢慢融化!

第四章

“哇!你、你會飛!”在袁不凡背上的劉老丈,被袁不凡騰雲駕霧的輕功驚得目瞪口呆。

袁不凡順著劉老丈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前,足不點地。“老丈,碧兒的爹是在山上對吧?”

“對、對!”

袁不凡提氣上山,如履平地。

“你這是什麼戲法啊?”劉老丈似乎對袁不凡的輕功很有興趣。

“這只是雕蟲小技,老丈,現在要住哪走?”

“往竹林那裡。”

袁不凡一提真氣,瞬間就到了竹林,不過在竹林外繞了半天,卻沒看到劉碧兒的父親,不禁起了疑心,“劉老丈,您確定是在這裡嗎?”

“是啊!奇怪,人呢?”

“老丈,麻煩您下來,我們一起找一找。”

“我不要,萬一還有其他毒蛇怎麼辦?你本事這麼大,一定找得到。”

袁不凡才感覺不對勁,摟著他頸子的雙臂就倏地夾緊,臂力之強,與劉老丈原本贏弱的身子很不相稱。

危急中,袁不凡的身子立刻內縮一寸,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刻,他使勁將劉老丈向前拋出!

眼見劉老丈本該摔個頭破血流、支離破碎,沒想到他的身子卻在空中一個轉折,落了下來。

袁不凡心知受騙,不再停留,立刻提氣奔回小屋;但劉老丈卻不讓他走,向他射出一把毒棘藜,阻住他的去路。“袁不凡,你就一點都不好奇老夫是什麼人嗎?”

“不過就是洞庭水蛇一條!另一條呢?”袁不凡表面鎮定,心裡卻急得不得了,“洞庭雙龍”向來兩人一起做案,手段凶殘、殺人越貨、無所不為。

現在男的在他這裡,如果劉碧兒就是另一條蛇……

“算你有眼光。”“劉老丈”笑道:“老夫正是黑龍楚傲,你何必急著走?”邊說話邊向袁不凡擲出毒棘藜,對於袁不凡身手輕巧也暗暗吃驚。“你小子不知交了什麼好運,今天有幸遇上老夫,看在你近年名頭不小的分上,老夫就跟你玩玩。”

袁不凡不想跟他多話,多拖一刻,寧馨就多一分危險。

楚傲當然也明白他的想法,毒棘藜如滿天黑雨般一次又一次向袁不凡身上招呼,硬是阻住他的去路。

袁不凡怒氣勃發,暗想如果他的箭筒在身邊,這洞庭水蛇早就成了一鍋蛇羹了!思及此,藉著騰挪移動之時從衣服內袋暗暗取出一雙銀線編的手套戴上——

“哦!”袁不凡假裝中了暗器,踉蹌一下,卻悄悄接住兩顆毒棘藜。

其實只要有一顆就夠了。

在楚傲以為打中袁不凡而狂喜的那一瞬間,一顆毒棘藜已釘在他的眉心,到死他都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

“你,你別再融化了!”看著劉碧兒慢慢下垂的眉、眼、嘴角和雙頰,寧馨真怕她的臉馬上就要化做一攤蠟。

“現在我還是公子的紅粉知己嗎?”劉碧兒陰惻惻的笑問,一步步向寧馨逼近,寧馨一步步倒退。

“我、我配不上你!”寧馨後悔不已,這一路她真不該口無遮攔。

“你嫌我老是嗎?”

“不是,絕對不是!”寧馨力持鎮定,還好劉碧兒的臉沒再繼續融化。

其實劉碧兒的臉還是原來那張,只是五官全都下垂,看來跟剛才有著很大的差別。

這是什麼奇妙的功夫啊?!竟能把滿佈皺紋的老臉變得像十七、八歲一樣,如果能保得性命,倒要跟她好好討教一番,寧馨不禁這麼想。

“碧兒姑娘,哦!不,該怎麼稱呼呢?”寧馨邊說邊退,已經退到門口,並暗自後悔剛才把門鎖得太好,這下真成了甕中之鱉。“我想我們不如就在這裡結拜為姐妹,你說好不好?”

“你不是寧公子嗎?怎麼跟我結為姐妹呢?”劉碧兒語帶嘲諷,看樣子早就知道寧馨的身分。

“我一直是女兒身,扮成這樣只是為了行走江湖方便。”

“所以你一直在欺騙奴家的感情囉?”這種撒嬌的話出自一名老婦人嘴裡,真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我也是……很喜歡你的,真的……”寧馨結結巴巴道:“但我們緣分不夠,不過你也不要遺憾,你可以等我大哥回來,我大哥是個好男兒,你們若多相處些日子,你會發現他比我好得多。”她 心知袁不凡若在這裡,要修理的怕不只是劉碧兒一個!

“別再廢話了!張姑娘。”劉碧兒笑道:“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什麼劉碧兒,而是縱橫兩湖一帶'洞庭雙龍'的'白龍'屈嬌,剛剛引袁不凡出去的就是我那賊漢子。

“袁不凡護送秦觀海的女兒去西域如春堡,這麼大的消息江湖上早就傳開了,若不是早知道你們兩人的身分,我們夫婦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勁來布這個局?”

“所以你的仇人是秦觀海囉?”

屈嬌愣了一下,她大概也沒想到張小姐會直呼她爹的名諱。“秦堡主在西域的勢力不小,我們夫婦犯不著跟他結下樑子,不過他女兒打我們門前經過,不向他收點保護費實在說不過去。”

“你要多少可以直接跟我說,我去幫你向他討。”原來是為了錢,寧馨鬆了一口氣。

“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屈嬌怒喝。“廢話少說,你是要自己跟我走,還是要老婆子動手?”

“我們可不可以等袁大哥回來商量商量再說……”

屈嬌覺得再跟她廢話下去,自己就是白痴了,立時一掌劈下。

“我是不得已的……”

在倒下之前,屈嬌似乎聽到寧馨說了這麼一句奇怪的話語。

***

袁不凡一口氣奔回小屋,果不其然,小屋的門是大開的!

這一路上他心念電轉,只希望洞庭雙龍是為了求財,而不是與秦觀海有宿怨——若是求財,寧馨還有一線生機,他還有機會救她出來;若是有仇,那寧馨……

他不敢再想下去!

袁不凡竄進屋裡,一眼就看到寧馨倒在地上,這一刻他忘了警戒,一進門就掠到她身邊扶起她,用顫抖的手探她的脈搏。

此時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就要停了——

寧馨還活著!還活著!袁不凡開心的抱緊她。

他把她抱得很緊,緊到他連從自己胸腔中傳出的心跳聲聽來都像是擂鼓一樣,這樣算不算是監守自盜?

但他管不了那麼多,即使只是一單貨,失而復得之時也難免會有愛不釋手的片刻吧!不過話雖如此說,寧馨才剛動了一下,袁不凡就立刻放開她。

寧馨悠悠醒來。 “怎麼了?”

“你還好嗎?”

“嗯!”寧馨摸摸自己的頭,“好痛!”

袁不凡立刻把她抱上床。“你還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嗎?”

寧馨想了想,忽然害怕起來。“碧兒姑娘……不,她說她是屈嬌!她好可怕,臉一直一直融化。”

“融化?”

“嗯,突然之間好像老了五、六十歲。”

“什麼融化,”袁不凡忍不住笑了,“那是屈嬌的獨門武功'回春術',能暫時回覆容貌。我太大意,竟然被她騙過了!”

“她說劉老丈是她漢子,你們動手了嗎?”

“嗯!”他不想說他殺了楚傲,他行走江湖向來以和為貴,雙手少染血腥,可是為了寧馨,在那個當下他別無選擇。

“你受傷了嗎?”寧馨關心的問。

“沒有。”寧馨一醒來就關心他,讓他覺得好欣慰。

“那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她不問還好,一問他的臉變得更紅了。“可能是我剛才急奔,血行加速的關係。”掩飾道。

“你是為了我才跑這麼快嗎?”

那當然!可是袁不凡卻不願承認,“事關榮譽。”

“小器!”寧馨帶笑的斜睨他,“就說是為了我,不行嗎?”

“我是為了五箱金條。”他還兀自辯駁。

“好吧!隨你。”寧馨不跟他爭,笑容卻甜得像是要滴出蜜來似的。

袁不凡忽然覺得不太妙,莫非他剛才“監守自盜”時被她發現了?那可大大不妙啊!可是又忍不住想,看她笑得這般甜,是否表示她其實也不討厭他?

如果是這樣,這一路走下去,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只怕很難說……

袁不凡急踩煞車,他很訝異的發現他對他的貨竟然起了覬覦之心,他的職業道德竟然低落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絕不能讓它再低下去!“對了!你怎會倒在地上?屈嬌呢?”早該問這兩句話了,袁不凡暗叫“慚愧”。

“我不知道!”寧馨一臉傻傻的表情,“我只記得她把我打昏,不知道為什麼她反而不見了,你進來時,門是開著嗎?”

“對。”

“那她應該走了吧!你走之後我才鎖過的,真是奇怪了!”

真是匪夷所思!袁不凡心想,屈嬌費了那麼大勁才把他給支開,卻在與寧馨獨處時放過她,這完全說不過去。

“她有沒有可能是念著舊情,或是怕我太重,想等她丈夫回來再一起把我綁走?”

“什麼舊情?”袁不凡沒好氣道,這位張大小姐是不知道“洞庭雙龍”有多麼心狠手辣。

至於“太重”什麼的更是無稽之談。練過武功的人舉重若輕,哪會把張小姐纖弱的身子放在眼中?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寧馨昏倒後進來,打得屈嬌落荒而逃,但那人趕跑屈嬌卻不劫走寧馨,又是什麼原因?

是因為他回來得太快,所以那人來不及嗎?可他回來時並未看到任何人影啊!

就算那人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先察覺到他——袁不凡對自己的輕功向來很有信心。

而且那人若有能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跑屈嬌,武功必定不差,沒必要在知道他趕回來就立刻不見人影。

那人到底是誰?那人到底是心懷善意,還是惡意?袁不凡忽然想起陸填海之死,心頭不禁籠上一層陰影……

那個人或許是衝著他來的!只是現在還不到那人現身的時候。

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袁不凡倒想會會他,不過當務之急還是這樁生意。“你能走動嗎?”此地不宜久留。

“應該可以吧!”寧馨試著站起來,可是才剛站起就又要暈倒,袁不凡馬上扶住她。“袁大哥,你能不能揹我?”

“好。”袁不凡立刻背起她——他本來就打算這麼做,現在出於寧馨的要求,他做得更是名正言順。

寧馨淡淡的女兒香氣一陣陣傳進袁不凡的鼻端,她的如雲秀發也不時拂過他的頸項,搞得他有些心神不寧。

這種近距離接觸對他來說實在不妙啊!袁不凡心猿意馬的走著,一心只想趕快把寧馨放回車上,以解除他的危機,因此他沒能注意到在劉家小屋後面的枯井旁,一隻劉碧兒的繡花鞋就掉落在那裡。

***

洛陽,太白酒樓。

袁不凡拆下了大鬍子,寧馨也改回了女裝——既然喬裝也無法躲過敵人對他們的窺伺,那就順其自然吧!

“這兩天,你有點奇怪喔!”寧馨與袁不凡在酒樓一角據桌而坐,“話說得特別少。”

“是嗎?”

“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哪有什麼心事,不過就是在想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袁不凡淡淡一笑。

“是嗎?”她才不信。

此時,“這、這該不是袁二少吧?”一個掌櫃模樣的老人,有些遲疑的朝寧麘他們這桌走來。“您……您是袁二少對不對?”衝著袁不凡問道。

“袁二少?”寧馨狐疑的看著袁不凡。

“你認錯人了。”袁不凡立刻否認。

“是嗎?可是您跟袁二少……長得真的很像。”

“你真的認錯人了。”袁不凡繼續否認。

可是寧馨從袁不凡臉上那不自然的表情看出——他分明認識這個老人。

“老奴在袁家待了二十多年,不可能會認錯的;雖然上次見到您是在十幾年前二夫人去世時,但您的樣子和以前沒什麼改變。”老人似乎完全不理會袁不凡的否認,一廂情願的發表他的觀察心得。“您能回來真是太好了,老奴一直擔心二夫人死後,您再也不會回來了。”

“老丈,你真的認錯人了。”袁不凡起身,一邊拿出銀子放在桌上,一邊牽住寧馨的手。

寧馨卻不肯站起來。“老丈,您認識我相公嗎?”笑吟吟道。

“相公?”袁不凡和老人同時發出疑問——老人是驚喜,袁不凡則是驚嚇。

“是啊!我是袁大哥未過門的妻子,雖然還未過門,我們已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了,所以……您知道的啦!”寧馨神態嫵媚的說。

袁不凡聽了都快暈倒了。

“所以……所以您是二少夫人嗎?”老人講這話時,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

“嗯!”寧馨理所當然的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二夫人泉下有知,一定會開心得不得了,那老僕就稱您一聲'二少奶奶'了。”

“好哇!”寧馨掩嘴呵呵笑,衝著老掌櫃喊了幾聲“老丈”,而老掌櫃則是連說“不敢”,兩人就這麼興匆匆的聊起天來,完全把袁不凡晾在一邊。

“老丈您說您是我相公的老家僕,為何會在這個酒樓當掌櫃呢?”

“唉!還不是大少爺把老僕趕出來了,被趕的還不只老僕呢!好多人都只能回到家鄉,還好老僕以前在袁府當過總管,所以勉強在酒樓找了個掌櫃的差使,算算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連總管都被辭退,袁家這次裁員的規模可不小。

“唉!不是老僕要批評大少爺,好好的一個家全都被他敗光,害得老爺久病纏身,聽人說也只剩這幾天了。”

“我公公怎麼了?”寧馨反應迅速,稱呼完全正確。

“二少奶奶不知道嗎?我以為您和二少爺是聽到消息趕回來的!”老掌櫃有些訝異。

寧馨睇了袁不凡一眼,袁不凡卻只轉頭不出聲。

老掌櫃似乎明白了什麼,對著寧馨小聲道:“二少奶奶,您就勸勸二少爺吧!二少爺完全有理由恨老爺,但老爺畢竟是他爹,這最後一面好歹也該見見。”

“你走不走?”袁不凡打斷他們。“你不走,我先走了。”

“不走。”寧馨知道袁不凡只是虛聲恫嚇——他是不敢丟下她的。

“你真的不走?”袁不凡的臉色不太好看。

“二少爺,今日天色已晚,您要不要就在小店住一宿,明天再走?老僕會幫您安排最好的房間。”看二少爺和二少奶奶被他的一席話鬧得有點僵,老掌櫃連忙打圓場。

“要麻煩您了。”寧馨的話接得很快,隨即向老掌櫃一使眼色,老掌櫃立刻識趣的去安俳房間。

“你在搞什麼?”袁不凡冷道。

“這才是我要問你的,為什麼你爹都快死了,你還不聞不問?”

“我的私事不在我們這單生意的範圍裡。”

“還敢說,是你自己先公私不分的。”

“哪有?”袁不凡抗議。

“這兩天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別說跟你家無關,你這是近鄉情怯。”

“哼!你又知道了。”袁不凡一臉要強的表情,看來就像個要叛逆的少年。

沒錯,事實完全被寧馨給說中——他刻意避開汝陽,直奔東都,就是不想再和“那個家”有任何瓜葛;偏偏那個袁福竟在洛陽的酒樓工作,讓他遇個正著 ,逃無可逃!

可是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又何必逃?又何必生氣?

“你私人的感情影響了你的工作,這你知道嗎?”寧馨的話聲雖柔,其中所包含的大義卻令袁不凡招架不住。

“有嗎?”袁不凡的氣勢又被她削弱了。

“當然有,你一向標榜'以客為尊',現在客人想休息一下明天再上路,你卻不通人情的硬要人家趕路。”

“不趕路也行,換家酒樓住總可以吧?”袁不凡讓步。

“我才不要!掌櫃的說今天會給我們安排最好的房間,我們幹嘛捨近求遠?”

“所以你今天是跟我槓上了嗎?”袁不凡的表情顯示他就要動手。

“你……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寧馨忽然提高音量,“反正已經是你的人了,就不再疼惜人家。”邊說邊掩面假哭。

他才不是這種人呢!袁不凡心裡這麼想著,可是現在的問題好像不是這個吧!

此時四周投來一道道驚訝與不齒的眼光,袁不凡忍不住暗嘆,為什麼跟寧馨在一起總會遇到這種事?

而馬上就有幾名自命風流瀟灑的富家公子向他們這桌走來。

“姑娘,你怎麼了?”

一張張殷勤的臉看得袁不凡心頭火起,這些人打從他和寧馨一進酒樓,目光就始終繞著她打轉。

“有人欺負你了嗎?”邊問眼光邊不友善的對著袁不凡打量,想當然耳,那個“有人”就是指袁不凡了。

寧馨假裝抹眼淚,委屈道:“承蒙各位大哥關心,沒有的事。”

“姑娘別怕,洛陽城是有王法的地方。”

“我爺爺就是縣丞,你有什麼冤屈,儘管跟我說。”

“我大伯在京城做官,天子腳下可不容奸邪小人!”

“我姨丈家財萬貫,沒有他擺不平的事。”

那些公子哥兒圍著寧馨,迫不及待的報出自己的家世,若是不明就裡的人,恐怕會誤以為這是什麼招親大會哩!

袁不凡冷冷的看著寧馨,他一無功名、二無家世,雖然有幾個錢,也全是靠他出生入死掙來的,當然比不上那些家世顯赫又會獻殷勤的公子哥兒;但他沒發現,他竟開始跟那些他向來瞧不起的紈絝子弟較起勁來。

寧馨則是嗓音輕柔的向那些登徒子道:“幾位大哥,謝謝你們的關心,小妹好生感激……”分別向每位“大哥”致謝,還把那些“大哥”的爺爺大伯姨丈……全都謝得清清楚楚,聽得那些“大哥”人人心頭一爽,有著說不出的受用。

“我知道大家都很有本事,也都很有俠義之心,可是今天的事完全是小妹的錯,我相公是一點錯都沒有。”

眾人一聽“我相公”三字,登時一愣。

寧馨繼續說道:“我和相公出來遊玩,可不管走到哪裡,總會引來旁人注意,我家相公擔心我的安危,想盡快離開,我卻使起性子,要他讓我住在這間酒樓,搞得相公很擔心,是我太不懂事了。”

“長得漂亮又有什麼錯?”

“大丈夫的度量要大些嘛!”

眾人紛紛出言勸說,當然也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過於殷勤的醜態。

“相公,我們走吧!”寧馨朝袁不凡伸手,一副受盡委屈的表情,“又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袁不凡握住寧馨的手,“我們今晚就在這裡休息。”

第五章

雖然知道寧馨是做了圈套讓他跳,但在那種人人覬覦他“內人”的情況下,如果袁不凡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那他這輩子就不要當男人了!

即使他和寧馨根本就不是那種關係,但男性尊嚴還是要顧啊!

不過就是住一夜,沒什麼大不了的,袁不凡安慰著自己——如果寧馨以為住上一晚就能讓他改變心意的話,那她就太天真了。

積壓了二十多年的怨,早已根深柢固盤據在心頭,哪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的?他才剛進房,就響起了敲門聲。

“我去開門!”寧馨輕快的跑向門口。

“先問清楚是誰再開。”袁不凡心想,八成是袁福,而他跟袁福沒什麼好說的。

“掌櫃的,是你啊!”寧馨的聲音傳來。

“二少奶奶,房間您還滿意嗎?”

“滿意,你安排得很好。”

“您喜歡就最好了。”袁福很開心,“二少爺也滿意嗎?”

“滿意、滿意,他說你安排得太好了。”寧馨自作主張的替袁不凡答了。

“這樣就好,老僕深怕今天惹得二少爺不高興哩!”

“他脾氣很壞喔?”

“哦!那倒不是,只是二少爺從小就過得苦……”

“講完沒有? ”袁不凡冷著臉走來,“你們不知道在別人背後議論是非,是很缺德的事嗎?”

“二少爺!”袁福惶恐起來。

“沒事、沒事,”寧馨打圓場,“我又不是別人,我可是'二少奶奶'哩!袁福姓袁,也是自己人。”對著袁福道:“你別理他,他這人,防備心特重。”

“這……”袁福緊張得不知所措。“二少爺、二少奶奶,'春宵一刻值千金'那老僕就不打擾兩位休息了。”說完立刻溜下樓。

“什麼春宵!”袁不凡聽得一肚子火,可一轉身看到滿臉通紅的寧馨,他的臉也紅了。“這袁福,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你別理他。”

“嗯,我知道。”寧馨的回答很簡短。

“那我先睡了。”都怪袁福提什麼“春宵”,害他這麼尷尬,袁不凡將錦被鋪好,倒頭便睡。

“好。”寧馨乖巧道。

不知過了多久——

“袁大哥,我睡不著。”寧馨翻來覆去的。

“把心靜下來,很快就會睡著了。”其實他也睡不著,畢竟現在離就寢時間還早著呢!

寧馨似乎聽進了袁不凡的話,半晌沒出聲,就在袁不凡以為她已睡著時——

“袁大哥,你還在嗎?”

“當然在啊!”

“你一點聲音都沒有,害我以為你走了,緊張得睡不著。”

“睡覺要出什麼聲音?打呼嗎?”

“你可別打呼,我沒睡著前,你也不能睡著。”

“那要怎麼辦? ”

“嗯,你可以唱個歌給我聽,聽聽歌我可能就會睡著了。”

“我不會唱。”

“那你說個故事給我聽。”

“我不會說。”

“哪有人不會說故事的?”

“真的啊!一時之間哪想得到什麼故事。”

“你可以說你自己的故事呀!”

“我沒什麼故事可說。”袁不凡把話說得斬釘截鐵。

“你不是沒故事可說,你只是不肯說。”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強人所難。”

“說說自己的故事有什麼難的?你說你的給我聽,我也可以說我的。”

“我對你的事沒興趣。”誰要跟她玩這種小孩子遊戲!

“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秦老頭嗎?”

“那是你家的事。”

“你真的不想知道嗎?”聽寧馨的語氣好像是要告訴袁不凡一個天大的祕密似的。

“不想。”袁不凡的反應卻非常冷淡。

“這可是你說的,以後你不要後悔。”

“我絕對不會後悔,你快睡吧!”

“真絕情!”寧馨咕噥了幾句,慢慢的沒了聲音。

半晌——

“你睡著了嗎?”寧馨小聲問。

袁不凡不出聲,覺得跟她說話準沒好事。

“你睡著了?”寧馨的聲音中透著驚恐。

袁不凡硬起心腸。

接著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你幹什麼?!”聽這驚恐的聲音,就知道袁不凡被嚇壞了!

原來寧馨拿著被子、枕頭下床,想在袁不凡旁邊躺下。“我怕——”

“怕你也不能亂來啊!”

“我不會亂來的,我只是要挨著你睡。”

“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就罷了,還睡在一起,她是不毀了他的聲譽不罷休嗎?“你乖乖上床去,不然我壞起來,連我自己都管不住!”試圖嚇唬她。

“不要。”寧馨很固執。

“你再不上去,我就要用強了。”他的意思是要把她打昏或是綁起來,可是話一出口卻變得好噯昧,他只希望寧馨不要想歪了!

“你不會的。”沒想到寧馨卻這麼回他,“你連跟我牽個手都婆婆媽媽的哩!”

她真是把他給摸透了!可是她就這麼篤定他一定會就範嗎?她可知道她正在揭的是他永遠都不會癒合的傷口啊!

“如果你執意要睡在地上,那我讓給你!”袁不凡說完,就從窗口掠了出去。

“袁大哥……”

寧馨的聲音,被他遠遠的拋在身後。

……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遠處的梆子聲敲了兩響,不知不覺已是二更了。

出了房間後,袁不凡一直坐在酒樓的屋頂上,他不敢離寧馨太遠,可是又不能回去。

本來只是不想向寧馨屈服,才會說出那兩句話,可話一出口,他竟真的動了氣,就這麼負氣離開房間,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黑暗的房間裡。

他這麼做,已經完全公私不分了。

寧馨說得對,是他自己先公私不分的——他一直不想回想的過去,卻始終糾纏著他。

只因為那些過去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在拋棄那些過去的同時,他也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被遺棄的悲哀。

只是遺棄他的,還多了他自己。

袁不凡忽然明白,他一直不想面對的其實是寂寞——剝除了憤怒的偽裝,他只感到寂寞。

就像現在,他輕輕的回到了房間,房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很奇怪——如果寧馨睡著了,即使呼吸聲再輕,在萬籟俱寂的此刻,他都能聽得見。

袁不凡不禁緊張了,急忙掠到床邊,看到床上錦被微微隆起,這才鬆了一口氣,心想寧馨八成是躲到被子裡,才會沒有聲音。

這丫頭……袁不凡的嘴角揚了起來,一股暖流流過心房。

“袁大哥,你終於回來了。”

冷不防冒出這聲音,把袁不凡嚇了一大跳,因為聲音不是從床上,而是從地上傳出來的。

“你……你怎麼還在地上?”

“我在等你啊!”

“幹嘛等我?如果我不回來,你就不睡啦?”袁不凡雖然惡聲惡氣的說話,但心裡卻覺得很溫暖。

“嗯!我一定要等你回來,親口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了,我也有不是。”袁不凡此時真正想說的其實是“謝謝”——如果不是寧馨先放低姿態,他是說不出認錯的話的。

“那我能挨著你睡了嗎?”寧馨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你回床上去吧!”他很清楚,其實她根本不害怕,連荒郊野地他們都待過,她今晚做出這些,無非是想知道他的事。“今晚我很累,想休息了。”

“好,袁大哥,我不吵你了,我只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快樂。”寧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回到床上。

“我很快樂啊!”即使在黑暗中,袁不凡仍能看見寧馨眼中閃耀著光芒,那是友誼與關心。

袁不凡忍不住說了這一句,因為如果不這麼說,他就要被寧馨給軟化了。

“你不快樂。”寧馨說:“每個人都有不愉快的回憶,但逃避它的人,才是被它傷得最深的人。”

袁不凡不語,只因寧馨一語中的。

過了許久,“你這麼說,難道你也有什麼不想面對的過去嗎?”心中卻很不以為然,像她這樣的千金大小姐,能有什麼悲慘的過去可言?

“世上沒有人能不被過去牽絆。”寧馨忽然說了這句話,感慨的語氣與她平日的活潑有些不同。“像我娘與我爹和秦老頭的關係,就亂得可以了吧!”語調忽然又恢復了輕鬆。

“唉!那是他們上一輩的事,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她果然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大小姐。

“怎麼沒關係?我現在不是得萬裡迢迢去認另一個爹嗎?”

“可是再怎麼說,你受到的畢竟都是寵愛、是珍惜;而我……”

“你不是嗎?你不是袁府二少爺嗎?”

袁不凡苦笑著搖頭。“除了我娘和少數下人外,袁府中人大概都巴不得我死。”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是庶出,我娘是袁老爺的第二個妻子。”袁不凡猶豫了一下,不是因為庶出的身分,而是掙扎,他知道若再講下去,他就會對寧馨說出一切。

“即使是庶出仍是少爺,是袁老爺的親骨肉,難道連袁老爺也對你不好嗎?”寧馨非常善解人意,沒逼著袁不凡稱袁老爺為“爹”。

“袁老爺在家中是沒有地位的,家中掌權的是袁老爺先娶的那位女子。”袁不凡決定不再掙扎,既然寧馨想知道,就讓她知道吧!

寧馨明白,他指的是袁老爺的“原配”。“袁大奶奶既然如此厲害,又怎容得袁老爺再娶?”

“因為我娘才應該是袁老爺的原配。”

接下來,袁不凡就說了他的身世——

袁不凡的母親丁守慈是袁老爺袁念儒指腹為婚的對象,當時兩家都是書香門第。

後來袁家棄文從商,袁念儒為了鞏固事業,娶了汝陽城富戶的女兒為妻。

幾年後丁家沒落,丁守慈歷盡艱辛來到河南府找到袁念儒,才發現他已成親,她在傷心之餘,本要離開袁家,可是袁念儒不肯讓她走 ,又用柔情與愧疚打動她,就這樣,丁守慈便不明不白的跟了他。

在丁守慈有身孕後,袁念儒不顧袁大奶奶的反對,堅持迎娶她——畢竟兩家有婚約在先,袁大奶奶即使恨得咬牙切齒,也不能不讓丁守慈入門。

只是這麼一來,就註定了丁守慈和袁不凡悲慘的生活……

“難道袁老爺對你們受到的欺負都視而不見嗎?”寧馨替袁不凡抱不平。

“袁大奶奶和她兒子在袁老爺面前當然不會做什麼,但在袁老爺背後,要整我們母子還怕沒辦法嗎?小小年紀的我不懂,印像中我只是常常摔傷、燙傷,有一次還差點掉到井裡……”

“這根本就是想把你弄死!你哥哥對你也沒一點手足之情嗎?”

袁不凡冷笑一聲,“袁大少爺比我大七歲,以前我總以為他是受到他孃的影響,所以視我如眼中釘,可是十三年前我母親去世,我回家奔喪,才認清了他的真面目——一切不過是為了錢。”

寧馨默然,多一個兒子,自然多一個分家產的人,在巨大的利益之前,親情、道義都顯得渺小。“袁大哥,你是如何練成這身好功夫的?”

“這都要感謝我娘,她忍受了一般母親所不能忍受的。”袁不凡的聲音裡透著淡淡的悲哀。“在我差點掉進井裡之後,我娘知道如果我繼續待在袁府遲早會沒命,所以她狠下心,謊稱我的八字輕,要把我送到城外的道觀去寄養,那時我還不到四歲。

“那間道觀因常受袁府供養,也算是與袁府有些淵源,所以袁老爺勉為其難同意了,或許他也察覺到什麼了吧!無論如何,那是他對我做過最慈悲的一件事;到道觀後我每天用功讀書,因為我娘跟我說,袁老爺雖然生意做得很大,但他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家裡能出個進士,畢竟袁家世代簪纓,卻從他父親那一代斷絕,所以他希望我能實現他的心願,他替我取名'承志',就是希望我能繼承這個志向。”

“所以,'不凡'不是你的本名?”

“'不凡'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也只認可這個名字。”袁不凡道:“我為何要繼承袁老爺的志向?光是這個名字就讓我在袁府吃了不少苦頭。”

“為什麼?”

“因為袁大少爺取名'繼業',繼的自然是家族事業,可是袁大奶奶也清楚袁老爺真正的心意,便更恨我入骨。”

“我想袁老爺會這樣看重你,並非沒有道理。”寧馨的話不只是勸慰,也是她內心的想法。

袁不凡不語,或許是吧!他娘溫婉又有才氣,他三歲就會作詩,如果他走上學文的路,或許真能實現袁老爺的願望。

可是他不後悔!“在到道觀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我在觀裡讀書,突然來了個老爺爺,他是個遊方道士,剛好在觀中作客。他與我聊了許多,在知道我的身世後,問我想不想習武?我想如果我學會功夫,不但能自保,也能保護我娘,便立刻答應,當晚我就拜了老爺爺為師。

“我師父為了我,在觀中待了一個月,教了我一些入門功夫,臨行前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他想好好的栽培我;我說我捨不得我娘,於是在一個夜裡,他親自帶我回家拜見我娘。

“那時我娘已經閉門不問世事,獨居於袁府廂房長齋禮佛,我娘和我師父沒談多久,就把我交給了師父,她要我好好聽師父的話,不要掛念她,也不要再回袁府。”袁不凡講到這裡停了下來。

寧馨只覺得心酸。“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著師父雲遊,一邊習武、一邊讀書,因為那時我仍記著我孃的教誨,認為只要考取功名,就能重回袁府,為她也為自己爭一口氣。

“師父待我極好,其實他早已洞悉一切,但他並不說破,他常跟我說即使不為功名,一個人也該好好讀書,書讀多了自然就懂得道理;如果只是一味習武,不過是個莽夫而已。”

“你師父真是個好師父。”寧馨更高興的是,袁不凡找到了一個真正疼愛他的人,“可惜那時我們不認識。”不禁脫口而出。

“那時你大概還沒出生吧!”袁不凡笑了,寧馨的話雖未說完,但他明白她沒說出口的心情——她是心疼他。

“後來呢?你又回袁府了嗎?”

“嗯!”袁不凡續道:“師父對我真的很用心,這些年我們雖然居無定所,但他仍讓我每半年寫信回家給我娘報平安,就這麼過了六年,直到師父差去送信的人帶回我娘病危的消息……得到消息後,我立刻回到袁府,所幸見了我娘最後一面。

“喪事完畢,袁老爺留我多住幾天,我因剛失去娘,對袁府竟生出了莫名的依戀,傻傻的住了下來,結果就不必提了……我回到師父身邊後向師父稟明一切,也表明我不願再讀書的決心,從此我不分晝夜勤練武功,一心只想學成武功好賺大錢。”

寧馨知道袁不凡此次回袁府一定又會飽受屈辱,而問題的癥結一樣在錢。

也因為錢,讓他只能棄文從武,從此走上“要錢不要命”的不歸路。

“你師父呢?他也支持你的決定嗎?”寧馨在心中嘆息,儘管現在的袁大哥仍是一個好男兒,但他的命運卻不是掌握在他自己手裡,雖然他自以為是。

“師父並未阻止我,也沒勉強我,在我十七歲正式踏入江湖之時,他只叮囑我要'存善守璞',不要忘記本性。”

難怪他拚命賺錢,卻又對錢不屑一顧,想到這裡,寧馨坐起身。

“你做什麼?”袁不凡一聽到可疑的窸窣聲,立刻提高警覺。

“我想抱抱你。”

“不用、不用,我沒那麼脆弱。”袁不凡苦笑。“你肯捺著性子聽我說這些陳年往事,我就已經很感激了。”他驚訝的發現,把話說出來後,心情竟然開朗了一些,不禁向寧馨道謝。

“真的不用?我只是想替袁伯母和你師父給你一點安慰或嘉勉,你沒讓他們失望。”

“真的不用,你乖乖躺著就好。”袁不凡一邊安撫寧馨一邊想,如果他真讓她抱了,在他情感脆弱的此刻,恐怕會做出讓他娘親和師父失望的事。

“那你真的不打算再回袁府看看嗎?”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還問這種問題?”

“在道理上,袁大哥當然有十足的理由不回袁府;可是在情感上,你真能割捨嗎?”

“我對袁府早就沒感覺了!”

“那你為什麼還姓袁?”

“這是我孃的心願。”

“袁伯母的心願就只有這一樁嗎?”

袁不凡不語——他娘臨終時曾說過希望他永遠快樂,不要怨懟,他現在算是做到了嗎?

“袁大哥,我雖沒見過袁伯母,但我知道她一定會希望你活得快樂,你心中的結不打開,終究無法快樂的。”

“你老說我不快樂,我倒覺得我過得挺好。”

“你的心沒有歸屬。”

“四海為家,閒雲野鶴,這麼過日子的人,世上不只我一個。”

“你的灑脫是假的,你心中有怨。”

“我不是早說我對袁府已經沒感覺了嗎?”

“如果你沒有怨,袁老爺都快死了,你回去看他一眼又有什麼關係?”

“袁老爺死不死,是他的老婆和他兒子的事。”

“袁大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如此怨恨袁伯父?袁大奶奶和袁大公子雖然對你不好,但袁伯父並沒有。”

“他是沒對我不好,可是他對我娘不好——他對我娘不是一心一意,害得我娘那麼年輕就走了,而且我娘在去世前一直過得很不開心。”

“袁伯父雖然背信在前,但在袁大奶奶的勢力之下,他還是堅持要娶袁伯母,這應該不只是為了履行婚約而已,我想他是真的愛袁伯母,而袁大哥一定也是他鍾愛的孩子。”

“夠了,你說得很動聽,但我不想聽。”袁不凡打斷寧馨的話語。“誰是誰非,現在已不重要,袁老爺愛我也罷、不愛也罷,他的生死已與我無關;時候已晚,我要睡了,如果你再勸我,就是逼我再出去。”

寧馨果然不再出聲,四周靜到了極點。

袁不凡心情鬱悶——一方面是為了往事,另一方面是為了截斷寧馨的話語,他知道她是好意,可是他無法接受,他不想聽人勸;他打算等寧馨睡著後,就到外面走走。

不知過了多久,聽寧馨的呼吸平穩,應是睡熟了,袁不凡起身,卻忽然聽到寧馨在說話,斷斷續續,像是夢囈——

“錯不在你……不要用怨恨和後悔……懲罰你自己……”

他是在懲罰自己嗎?他會後悔嗎?袁不凡無言了,於是他輕輕的走出去,帶上了門。

第六章

袁不凡剛踏上二樓樓梯,就看到一個黑影從樓上竄下。“什麼人!”驚呼——三樓只有兩間房,來人輕功不弱,極可能是衝著寧馨而來!

聽聞袁不凡叫喚,那人身形稍停,卻又立刻奔出。

只一瞬間,袁不凡已覷見他的背影,那是個陌生的男人!他正打算追上去——

“袁大哥!”寧馨卻忽然打開房門叫住他。

袁不凡立刻衝上樓。“你還好嗎?”

“不好。”寧馨噘起小嘴。

“有人來過嗎?”袁不凡上下打量寧馨,仔細檢查她有沒少一根頭髮。

“哪有什麼人來?倒是有人一大早就不見了。”寧馨把袁不凡拉進房裡,關上房門。

袁不凡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可是我剛才看到一個人影,那人身手不弱!”

“管他是誰,反正不是找我的。說到身手,還有誰比得上袁大哥,一夜就從洛陽奔回汝陽。 ”

袁不凡的臉當下漲得通紅,“哪有……你怎麼知道?”

“看你臉這麼紅就知道。”寧馨笑道:“你不是說你一急奔就會血行加速、臉孔泛紅,現在紅成這樣,可見奔得有多急啦!”

這丫頭,還真把他的謊話當真了,上次他臉紅是因為抱她啊!一想到這裡,他的臉又更紅了。

“哇!連脖子都紅了,這段路真是夠遠了。”

“你繼續笑我吧!”他還不是聽了她的勸說,才決定回汝陽一趟——雖然他本來就有這個念頭,但確實是寧馨讓他下定決心。

“我怎麼會笑你,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寧馨高興的攀上他的脖子,“袁大哥,你好棒!”

袁不凡身手俐落,立刻掙脫寧馨的懷抱,不然他的臉就要淪陷在她的香吻之下,還好,他及時保住了他的職業道德!“沒什麼棒不棒的,好歹我幼時也住過袁府,吃了袁府四年的飯,走這麼一趟,正好證明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嘴硬道。

“結果呢?見到你爹了嗎?”

袁不凡搖頭,“我沒見到,不單是袁老爺,袁府所有人我都沒見到。”

“一定是你回去得太早了。”

“我不知道,”袁不凡道:“雖然天色是有點暗,但我在那裡待了一下,覺得整座宅子空蕩蕩的,好像沒人似的。”

“袁福不是說袁府已辭退了下人嗎?偌大的園子沒下人,難免冷清,你有沒進屋去看?”

“沒有。”袁不凡當然不會進屋,他不想讓任何人察覺他的存在,他只想看一眼就走。

事實上,他一看到袁府門口並未掛上白燈籠,他就安心了一半。

“這樣不是白跑了一趟?你是擔心我對吧?”

當然就是這個原因,他實在不放心寧馨一個人,像這般公私不分,甚至“以私害公”的行為,他向自己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這樣吧!”寧馨接著道:“我們今天再多留一天,你再回汝陽看個清楚。”

“這怎麼行!”難道還要再以私害公一次嗎?

“當然行,秦老頭也沒規定你什麼時候到如春堡吧?”

“我們約好兩個月為期,最多不要超過三個月。”如果超過三個月,秦觀海就會親自派人入關,那時武林又要掀起風波了。

“那就是啦!現在還不到一個月哩!”

“即使有時間,還是不能,這是原則問題。”

“什麼原則?就算受僱於人,也總有告假的時間吧?百善孝為先,法律也不外人情嘛!”

“還是不行。”他走了,她怎麼辦?剛剛這幾個時辰,可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呢!

“行啦!你帶著我,不就好了?”彷彿瞭解袁不凡的難處,寧馨出了這個主意。

“帶著你?”

“是啊!我不是二少奶奶嗎?”

“這……不成啦!”袁不凡嘴上雖抗拒,心裡倒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近鄉情怯”,有寧馨陪著他,正好可以壯膽。

“哎呀!又不是真的,就像樊大鬍子和寧賢弟一樣,做場戲就好。”

“可是……”可是如果袁府中人當真了怎麼辦?

“沒有可是,我一個黃花閨女都不在乎了,還是你怕你名草有主,弄得將來娶不到老婆?”

“我是覺得對你不好意思。”寧馨這麼講義氣,讓袁不凡好感激。

“頂多將來我嫁不出去時,你娶我就好。”寧馨向他拋了個媚眼。

她是說真的,還是假的?“這……”袁不凡不知如何回答,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

寧馨立即道:“我開玩笑的,你可別當真,不然倒像我為了嫁你而硬幫你出這個主意似的。”

“不會,我不會這麼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他們的緣分只有這兩個月,袁不凡會讓自己清醒一點。

“那你願意接受我的'好意'了嗎?”

袁不凡點頭。“只是太麻煩你了,本該是我保護你的,結果現在反而……”

“沒什麼麻煩的,朋友嘛!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啊!”寧馨豪爽的笑了,“那今天我們就在洛陽將一切打點好,明天再啟程吧!”

袁不凡不解,為什麼不是今天走?

“總要備些禮,改個裝啊!”寧馨指指自己。

是啊!她還是姑娘打扮哩!

“好,那我去街上辦貨,你就在酒樓裡休息。除了袁福以外,不要見其他人。”

“我知道,我會小心。”寧馨甜笑,“'相公'放心去辦貨吧!”

***

“袁大哥,你會不會買太多東西啦?”

“會嗎?我覺得還好。”袁不凡為了回家而買了一大堆東西,一直勸他回家的寧馨本該高興才是,可是除了珍貴的藥材是買給袁老爺的外,他買的全是給她的東西。

“你看!”寧馨打開衣櫃,“從下午到現在,商店已送來八套衣服啦!”

衣櫃裡整齊掛著一件件嶄新的衣服,從長衫、短袖半臂衫、裙到帔一應俱全,顏色則是時下最流行 的紅紫黃綠等色。“這麼短的時間,你從哪裡弄到這麼多漂亮的衣服?”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袁不凡微笑。

他到城裡最有名的布店,向老闆指明要最時興的女裝,老闆拿出幾套別人訂做的新衣,袁不凡依著寧馨的身材挑了幾件,要老闆賣給他;老闆起先不肯,但袁不凡請出他的“黃白朱孔”四位好朋友,這些朋友交際能力一極棒,立刻就和老闆也成了朋友。

“可是你買這麼多,我怎麼穿得完?還是退掉一些吧!”

“穿不完就帶到如春堡去,雖然以後你跟著秦堡主,衣服一定也多到穿不完。”

“我才不要穿秦老頭給我的衣服!好,我一輩子就只穿這幾件衣服。”

袁不凡心中一動,“那又何必……”

“袁大哥,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你有沒有買?”

“你是說釵嗎?”寧馨要扮作少婦,得把頭髮盤起來,釵是不可少的配件,袁不凡從懷中拿出一個木匣子。“這裡面有幾支釵,揀你喜歡的戴吧!”

“怎麼又買這麼多?”裡面金銀翡翠瑪瑙珍珠一應俱全,寧馨就是有十個頭也夠戴了。

“女孩兒家的東西,我不會買。”袁不凡不好意思的笑笑,所以老闆說什麼就是什麼囉!

“你這就太謙虛了,明明就是箇中老手。”

“什麼老手?”袁不凡聽不懂。

“討女孩子歡心啊!出手這麼大方,是偷了多少純潔少女的心啊?”

“我沒有。”他雖然不是君子,可也不是花花公子。

“真的沒有嗎?”寧馨笑睨著他。

“當然沒有。”袁不凡認真解釋。“我幹嘛要做這種事?”

“難說喔!男人有了錢,通常都不會太安分。”

“我們好歹也在一起快一個月了,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袁不凡生氣了。

“那你為什麼要買這麼多東西給我?”寧馨嘟起小嘴。

“因為是你啊!”袁不凡不懂寧馨為什麼要誣賴他!

“所以如果換成是別的姑娘,你就不會這樣對她了嗎?”寧馨笑得很甜。

“這……”袁不凡詞窮了。

“你說不出話來,就表示被我說中了,所以這表示你對我是'情有獨鍾'對吧!”寧馨一副自我陶醉的表情。

“張小姐。”

“叫我寧馨。”

“嗯,怎麼說呢?我今天會買這麼多東西送你,純粹是為了答謝你的協助,並沒別的意思。”他說得有點心虛。“如果讓你誤會,我真的很抱歉……”

唉!是她誤會了,還是他在逃避?“你知道我們之間,純粹是生意上的關係。”只是生意夥伴也有成為人生伴侶的例子啊!“所以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

“排練完畢!”寧馨打斷了袁不凡的話。

“排練什麼?”袁不凡摸不著頭緒。

“練習當袁二少奶奶啊!”寧馨一本正經道:“要當別人的娘子,第一步要先學會懷疑相公。”

這是什麼歪埋啊?

“第二步要學會自我欺騙,怎樣?這兩點我都學得很好吧?”

袁不凡無言以對……

“接下來,我要練習盤髮了,不知道我盤不盤得起來?相公。麻煩你接下來就把我當作是你娶了十年八年的糟糠妻,當我不存在,愛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

袁不凡呆呆的看著寧馨輕巧的坐到銅鏡前,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歷盡滄桑。

***

第二天他們起了個大早,駕著馬車往袁府前進。

這一路上,袁不凡好幾次都想掉轉車頭,可是寧馨不時跟他“排練”,弄得他窮於應付,自然就沒空擔心了。

“相公,放心,一切有我。”寧馨向他挑了挑眉,雖然非常俏皮可愛,但和她這身少婦打扮還真是不搭。

袁不凡終於發現寧馨永遠都不會是“端莊”那一掛的,虧她還是閨閣千金哩!不過他倒挺喜歡她這個樣子的。

袁不凡發現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他想他該是“入戲太深”,被寧馨傳染了。

到了袁府附近,袁不凡把馬車停好,扶寧馨下了車;寧馨老實不客氣的挽著袁不凡的手臂,一副晒恩愛的欠揍樣。

到了袁府大門前,上了臺階,袁不凡叩門,卻沒人應門,他又敲了三下。

忽然有人走過來,“這位公子,您和您夫人是來看房子的嗎?”

“看什麼房子?”袁不凡很疑惑。“這裡不是住了姓袁的一家人嗎?”

“您是來找袁老爺一家的啊!他們早搬走囉!”

“搬走?搬到哪去?這不是袁家老宅嗎?”袁不凡詫異的問。

“唉!說什麼老宅,”來人道:“袁家大少爺迷上了賭博,把家產全都敗光,連這宅子都賣給人家了,現在和他爹一起搬到後面的衚衕去住,連大少爺的老婆也跑光了。唉!賭這種東西真是不能沾,想袁家當年多麼風光……”

來人還在絮絮叨叨個沒完,袁不凡卻已愣在當地。

***

半個時辰後,袁不凡和寧馨終於在衚衕裡找到了“姓袁的有錢人”!

之所以花上半個時辰,其中一大部分的時間是兩人又回到馬車上換裝——本想來個“衣錦榮歸”的模樣,現在搞得像是耀武揚威,只能更換。

儘管衣著樸素多了,袁不凡和寧馨那分外地人氣質還是讓衚衕裡的人家起了小騷動。

陽光依舊不吝嗇的灑下,可是同樣的陽光,在這裡卻顯得陳舊。

曾經世代簪纓的袁家,曾經在商界叱吒風雲的袁老爺,如今竟淪落至此?袁不凡不勝欷籲。

寧馨還是攜著他的手,然而從她手心傳來的不再是驕傲的幸福,而是一陣陣關心的溫暖。

此刻,他們真的成了一對同甘共苦的小夫妻。

“喂!袁老,袁大少,有人來看你們了。”衚衕裡的熱心老人幫著袁不凡叫門。

從這稱呼就聽得出來,袁家即使沒落了,在鄰裡間還是受到尊重的,不過這恭敬的稱呼在此時此地聽來卻更像是種諷刺。

薄薄的一扇木門,打開就是房間了。

“誰呀?”半天後,一個男人應聲走了出來。

袁不凡乍見此人,還搞不清楚他是誰,再看了看——

哦!他知道了,這人就是那個大他七歲的哥哥袁繼業,現在該是三十來歲,可是眼前的他看來卻像有四、五十歲了。

“這是誰啊?”袁繼業打量著袁不凡,面露不耐之色,看樣子他是剛被吵醒的——而一個身強體健的青年人這種時辰還在家裡睡覺,人品就可想而知了。

袁不凡躊躇著不知如何“介紹”自己,寧馨立刻上前——

“您一定是大伯了。”寧馨聲音清脆,“我和相公回來拜見公公了。”

“誰是你大伯?”袁繼業雖然嘴上否認,兩眼卻色迷迷的盯著她直瞧,“我說小娘子,這親戚可不能亂認喔!”

“袁大公子,”袁不凡上前一步,站在寧馨身邊,“或許你已不認得我了,不過你該還記得我的名字,二十多年前,袁老爺給我取名叫'承志'。”

這個名字的威力果然不小,袁繼業愣怔了一會兒,隨即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你回來幹什麼?”防備心立刻升高。

“我聽說袁老爺身體有恙,途經此地,順道拜訪。”說著將手上的禮盒交到袁繼業手裡,“這是老山人參,給袁老爺補身體的。”

袁繼業喜形於色,立刻接過,心想這些人參多少能賣個好價錢;怕被人洞察心意,馬上端正顏色,“算你還知道為人子女該做什麼事,這十幾年來你走得倒是乾淨,什麼事都不管,這個家多虧我一手撐起。”

“大伯真辛苦,不過這宅子怎麼愈撐愈小了?”寧馨忍不住反脣相稽。

“時運不濟啊!弟妹,”或許是因寧馨可人的外表,愛擺少爺派頭的袁繼業即使被搶白也不生氣。“要不要進來坐坐?順便見見爹?還好你們現在回來了,爹差不多就剩這幾天了。”邊說邊引著兩人進了屋裡。

“爹這病拖得夠久了,消渴症藥石無效,阿志……我可以這樣叫你吧?這些年照顧爹,家裡花了大把銀子,家產都敗光了,我也不能出去工作。”把責任全都推到袁老爺身上,完全不說自己好賭。

“你娘呢?”袁不凡打斷他,袁大奶奶在,總有人照顧袁老爺。

“我娘啊!”袁繼業搔搔頭,“被她煩都煩死了,一天到晚怨天尤人,從搬到這裡後每天都在聽她抱怨;就是你好,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

“阿業,你在跟誰講話?該不會你又去賭了吧?家裡可再也沒錢……”伴隨著話聲,布簾掀起,一名老婦從房間走出來。

“娘,你在胡說什麼?”袁繼業不悅,“我正在跟承志弟說話呢!”

“承志弟?哪個承志弟?”袁大奶奶想了想,恍然大悟,“就是那個賤……”立刻住口。

“話怎麼不說完?”寧馨接口 ,“沒錯,那個見義勇為、見利思義、見危授命的大好男兒就是我相公。”

“你……你哪位啊?”乍見寧馨的姿色,袁大奶奶不禁一怔。

“這位是承志弟的媳婦,也是你的媳婦,大家都是一家人。”袁繼業介紹得過於殷勤了。

袁大奶奶上下打量著寧馨,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

怎麼差這麼多——憑那個賤種,竟可討到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而她兒子雖然娶了三個,偏偏就有兩個是煙花女子,袁家一敗,她們就先捲款潛逃,就連大媳婦也帶了一雙兒女回孃家去了,這世界還真是不公平!

“他們回來做什麼?家裡可沒什麼東西招呼他們,憑家裡現在的情況,也養不起這兩張嘴。”

“娘,你在胡說什麼?”袁繼業急道:“承志弟大發了,這盒老山人參就是他買來孝敬爹的。”

“是嗎?”打量著兩人,只見他們衣著樸素,怎麼看都不像是“大發”的樣子,袁大奶奶不禁想,他們現在是窮了,以前富貴之時,才不會把什麼老山人參放在眼呢!

“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消渴症怎能吃人參?”袁大奶奶忍不住咕噥。

“阿志,你要不要和弟妹去拜見一下爹?”袁繼業連忙打斷他孃的話語,深怕承志弟聽了他孃的話,會把老山人參給收回去。

“爹就在裡面。”袁繼業把手一指,是他娘剛走出來的房間;他不敢帶路,怕他娘在他離開後會把人參藏起來。

袁不凡看了寧馨一眼。

“我跟你一起進去。”寧馨會意道。

見過他爹,寧馨就會被認定是袁家的媳婦,雖然袁不凡不會當真,但在進行這個具有像徵意義的儀式前,他覺得還是該徵求一下寧馨的同意。

“不要緊,樊大鬍子。”寧馨悄聲道。

寧馨這是在告訴他,他們現在是在做戲,不必擔心,袁不凡衝著她一笑。

兩人掀開布簾,走了進去。

沒過多久,寧馨就走了出來,眼前景象令她又氣又好笑——

袁大奶奶坐在地上,頭髮凌亂,又氣又恨的望著袁繼業;袁繼業則是雙手死命抱住人參盒子,目露凶光。

難怪她剛才在裡屋聽到外面傳出奇怪的聲音,後來還有重物墜地聲。該是袁繼業推倒袁大奶奶時所發出的。

還真是難為他們母子倆了,一場激烈的爭奪戰竟能以無聲的方式進行……可想而知是為了面子吧!

這種大戶人家的虛偽風氣,真是夠了!

袁繼業母子見到寧馨出來,顯然都吃了一驚——

“弟妹,”袁繼業連忙換上笑臉,“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怎麼不陪承志弟呢?”邊說邊扶起他娘,不過一手還是死命拽緊老山參。

“相公很久沒見到公公了,讓他們說些體己話。”

袁老爺的情況真的很不好,氣若遊絲,在認出袁不凡的那一刻,心神更是受到衝擊。

寧馨心想,袁老爺離開人世可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吧!

袁不凡的歸來,反而加速了袁老爺的死亡,唉!世事何其無常,可是寧馨知道,袁老爺會含笑離開的。

“弟妹,你想不想到附近走走?這汝陽縣繁華的一面,你真該見識見識,不嫌棄的話,大伯可以當你的嚮導。”能跟這麼標致的姑娘走在一起,對男人來說是很虛榮的事。

“好啊!”反正沒事,寧馨決定跟袁大少爺出去走走。

***

“你還好嗎?”在馬車前座上,寧馨關心的問袁不凡。

“好。”袁不凡的回答很簡短。

“你還恨你爹嗎?”寧馨小心的問。

袁不凡搖搖頭。“或許我從沒恨過他,我怨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如果不是他孃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他,也不必嫁進袁家吧!

“不要這麼想,你對你爹孃來說絕對是最珍貴的。”寧馨彷彿是知道他的心情,殷殷勸慰。

袁不凡點頭微笑。“現在我已知道了。”

他爹臨終前,反反覆覆背的都是他娘生前作的詩;經過這麼多年爹還記得,是以證明爹心中一直都有他娘,這令袁不凡決定放下一切。

“而且這世上珍惜你的,不光只有你爹孃。”寧馨小聲道。

袁不凡溫柔的笑了,他知道寧馨說的是她自己,此時此刻,他心中湧現了對她的巨大愛意,可是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他沒回話。

寧馨也不再說話。

良久,袁不凡道:“你今天和袁大少爺出去,遇到意外了?”

袁不凡今天一整天都守在他爹身邊,直到他爹嚥下最後一口氣,當他從房裡走出來時,寧馨已經回來,所以他不知道她和袁繼業上街的事。

“袁大少爺遇上仇家被毒打了一頓,你有沒被欺負?”如果寧馨被欺負了,他絕不會放過那些人。

“沒有,那些人雖然無賴,倒也恩怨分明。”

真奇怪,無賴也懂得“盜亦有道”嗎?而且寧馨長得這麼漂亮,那些無賴可能放過她嗎?

“都是我不好,只顧著自己的事,讓你受驚嚇了。”袁不凡很懊悔。

“應該說是我不好,沒事跟袁繼業出去幹嘛!”她原本只想看看袁繼業能有多無恥,“不過看他被打,心裡還真是暢快哩!”

袁不凡看過袁繼業的傷,覺得有點奇怪——

袁繼業身上雖然中了許多拳,但都只是皮肉傷;真正要命的卻是最不易察覺的傷口!他的腳筋被人挑斷,在足踝上方,傷口不大,卻恰好足以切斷腳筋,凶器看來像是分水蛾眉刺一類的兵器。

下手的人該是個高手,只怕不是那些無賴,而是另有其人……

“袁大哥,我們在汝陽多待幾天吧!等過完你爹的頭七再走好嗎?”寧馨突然出聲,打斷了袁不凡的思考。

袁不凡正有此意,只是他怎能提出這種要求?“可是——”

“沒什麼可是,不過就是七天而已,我和秦老頭還有長長的一生可以過,這七天卻是你對你爹最後的孝心。”她 不想讓袁不凡有任何遺憾。“頂多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日夜兼程就是了。”體恤道。

“好。”袁不凡感激在心裡。“還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說吧!”寧馨非常有義氣。

“這幾天我們就在汝陽的酒樓住下,但我想請你偶爾到衚衕去看看,幫我送些銀子給袁大少爺和他娘,總之不能讓我爹的後事辦得寒酸。”

“你不去嗎?”

袁不凡搖頭。“我去了會引人議論,會對袁家造成困擾,而且我想……把袁家的宅子贖回來。”

“那可是很大的一筆錢。”寧馨秀眉微蹙,沉吟了好半晌,“即使能從秦老頭那裡敲上一筆,也得等到瞭如春堡後才行。”

“這是我自己的事,怎能從秦堡主那裡弄銀子?”袁不凡失笑,“這些年我也有了不少積蓄,只是放在不同的錢莊,好在這些錢莊在洛陽都有分號,只須幾天工夫,就能把錢匯集起來。”

他還得跟債主們討價還價,這種事考驗的就是耐性——誰熬得過,誰就是勝利的一方。

他和寧馨只有七天的時間,被賣方痛宰一頓是可以預見的。

“如果贖回袁家宅子是你的心願,那我不攔你,也不勸你。”寧馨道:“但你不要告訴我,你贖回宅子是要給你那不成材的大哥和作踐你的大娘住。”

“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我爹的親人,我爹在天之靈會希望他們過得好。”

“你不要忘記袁大少賠掉了袁家,欠的是賭債,而賭是無底洞,你是填不滿的。”

“至少讓我填一次。”隨即笑了,“而且他斷了一條腿,以後行動不便,或許會安分點。”

“早知道就該讓他手腳齊斷!”寧馨恨恨道:“我現在真後悔勸你回家了。”

“所以你會幫我的對吧?”袁不凡望著寧馨,笑得很溫柔。

“傻瓜傻瓜傻瓜……”寧馨邊罵邊捶袁不凡。

***

辦完了喪事,袁繼業和袁大奶奶重新回到袁家大宅。

袁不凡在袁老爺入土後,和寧馨來到墳上跪拜,雖然這場喪事所有花費都是袁不凡出的,但墓碑上卻沒他的名字。

就讓“袁承志”這個名字,永遠在世上消失吧!

他的爹孃能葬在一起,他已沒有遺憾了。

離開汝陽前,袁不凡和寧馨來到袁府道別,沒想到得到的卻是很冷淡的回應——

“一路好走。”袁大奶奶連眼皮都沒抬。

“承志,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要走了。”袁繼業拄著柺杖,皮笑肉不笑的晃了過來。“雖然託我和爹的福,這宅子又回到我的手上,不過你也知道,家裡現在是虛有其表,只有個空殼子。”

袁不凡以化名買下這座宅子,以過去受了袁老爺的恩惠為理由,將宅子贈與袁家後人,不但如此,還加贈一箱白銀。

當袁不凡說“袁家後人”時,他指的就是袁繼業,可是他沒想到這樣卻加重了袁繼業對他的猜疑。

只因為他也是“袁家後人”啊!

“你長年不回家,家裡都是大哥在撐著,爹孃跟前也都是大哥在盡孝,這些你都明白吧?”

袁繼業話說得夠白,袁不凡知道他是怕自己奪走他的財產,感覺雖不舒服,但有些話還是得勸勸,“大哥,臨別前小弟有一言相勸:十賭九輸,請務必戒賭。”

“知道啦!”袁繼業揮揮手。“你看我這樣,還能上賭坊嗎?”指指自己的一條腿,“我搞成這樣,也是為了陪你媳婦上街哩!”

言下之意他沒跟袁不凡計較,就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袁不凡與他話不投機,卻還是耐心道:“這宅子得來不易,請大哥務必珍惜,善體先人心意,無論如何都別再將宅子抵押出去。”

“我知道啦!”又揮揮手,一臉不耐,“你不是要走嗎?快些上路,不然趕到下個城鎮只怕要天黑了。”

袁不凡的心冷了下來,寧馨更是氣得柳眉倒豎,眼看就要發作。

心想何必弄得不歡而散呢?於是袁不凡抱拳道;“袁大奶奶、袁大少爺,善自珍重, 咱們就此別過。”

望著袁不凡和寧馨消失的背影,袁繼業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呸!什麼東西,他以為他是誰?也敢來教訓我!”

“阿業,別生氣,”袁大奶奶陰惻惻的笑,“娘會幫你出這口氣。”

這對母子,富貴時又是一條心了。

袁繼業會過意來,“不過那小娘子……”

“娘知道你的心意,那賤種死了後她無依無靠,我們收容她,她還會不感激涕零嗎?她害你斷了一條腿,理應服侍你一輩子。”

***

離開汝陽沒多久,袁不凡就遭到伏擊。

幾個地痞流氓拿著木棒意圖搗翻馬車,袁不凡哪容他們下手?三兩下就把所有人放倒。

“你們武功如此不濟,也敢謀財害命!”寧馨從馬車裡探出頭來。

“大爺饒命,姑奶奶饒命!”一群人哀叫。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攔路打劫,相公,把他們全部捆了送官!”

“姑奶奶饒命!”有人忍不住道:“我們是拿錢辦事的。”

“辦事?辦什麼事?是誰給你們錢?”寧馨連聲逼問。

“這……”一群流氓猶豫著。

“你們走吧!”袁不凡揮手,“不過如果你們敢再謀財害命,撞到 我的手裡,我不會再留情。”

一群流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作鳥獸散。

“袁大哥,你怎麼這樣就放過他們了?”

“無所謂,諒他們也不敢再來了。”

“可是好歹也該問出是誰主使的。”

“我累了。”袁不凡顯得意興闌珊。

寧馨忽然明白了!“袁大哥,我們回去!回去找那對母子算帳,我們去把宅子拿回來——”

袁不凡不發一語,只是走上一個小山丘,站在小丘上放眼望,恰恰能望見汝陽城的街道。

凝目良久,袁不凡輕道:“從現在起,袁不凡再沒家鄉。”雖然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卻覺得寒冷。

寧馨跑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你還有我,袁大哥,寧馨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袁不凡低下頭,看見寧馨眼中有著滿滿的溫暖,這溫暖永遠都不會是屬於他的,可是這一刻,他真的需要。

於是他緊緊的把寧馨給擁入懷中。

第七章

兩人維持原定行程,繼續往如春堡前進。

寧馨一直擔心袁不凡的心情,沒想到他恢復得倒是很快。

“因為沒什麼讓我牽掛的事了。”袁不凡灑脫一笑,“現在的我是真正的閒雲野鶴、自由自在。”

“外加兩袖清風。”寧馨補上這麼一句。

“錢財乃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而且,”袁不凡笑道:“銀子沒了,更給我努力工作的動力。”

“只是不知道你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寧馨很替他心疼。

兩人一路從商州過了雍、岐、秦各州,愈走景色愈是不同,從滿眼綠意漸漸走進了黃沙滾滾的世界。

一路上大致平靜,偶有攔路打劫的小賊,都被袁不凡料理了。

這一日行到蘭州,又是一派繁榮景象。

蘭州由於是西北邊地的軍事重鎮,朝廷格外用心經營,加上泉水豐足,在此地反而意外的見到了睽違已久的榆柳成蔭的景象。

“北樓西望滿睛空,積水連山勝畫中。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袁不凡不禁想起這首詩。

當晚兩人仍舊找了一間客棧住下,初進客棧,即見到些高鼻深目的異邦人,蘭州本就是各色人等雜處之地,見到外邦人並不奇怪,但一個據桌而坐的人的背影卻讓袁不凡留心了。

“在什麼地方見過?”袁不凡在腦中搜索,卻找不到答案。

“怎麼了?”寧馨發覺袁不凡的臉色不對。

“好像見到認識的人!”袁不凡腦中彷彿有一條斷線,卻始終接不起來。

“在哪裡?”

袁不凡以眼神示意,寧馨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沒見過,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袁不凡仍在思索。

“不然直接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不要,或許是敵人。”袁不凡雖然想不起那人是誰,但看著那人背影時,伴隨而來的是警戒,這令他決定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要不要換家客棧?”

袁不凡正在躊躇不決,就在此時。那人起身叫夥計結帳,然後在袁不凡和寧馨眼前直接走了出去。

袁不凡見到那人的臉,反而放下心來——因為那人也是高鼻深目,此人既不是中原武林人士,應該就不是衝著他和寧馨而來。

夜晚兩人上樓。進了房間睡下,袁不凡就住在寧馨隔壁。

自從與她回過他家後,袁不凡就再也不與寧馨同住一間房,他知道他已愛上寧馨,再這樣相處下去,對他和她都不會是好事。

他為什麼不能和寧馨在一起?他很清楚,關鍵就在秦觀海——到如春堡後,秦觀海絕對不會再讓寧馨離開,如果他要跟寧馨在一起,勢必就要投入秦觀海麾下,為他效命。

他沒自大到不願替任何人工作,也甘心放棄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要他效忠必須要有能夠說服他的理由,而秦觀海並不 足以讓他佩服。

他一直有著他自己的信念,而這信念從未動搖過——無論經歷失敗、挫折,甚至是失去生命的威脅,他都不向任何勢力屈服,也不背叛自己,這是他唯一的驕傲。

然而愛情是否會改變他?他沒把握,現在他的理智還能說服他自己,可是如果再跟寧馨在一起,他沒把握自己會不會為她而動搖,所以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和她保持距離。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袁不凡的思考,樓上房間很多,有人上樓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令他提高警覺的是,腳步聲是朝著他們這邊來的。

袁不凡住在樓上最後一間房,他的隔壁就是寧馨,那人的腳步聲剛好停在寧馨的房門外。

袁不凡立刻從床上躍起,不過在他打開房門前,他聽到隔壁響起了敲門聲——如果是敵人,不會在此時敲門的。

敲門聲極輕,先是“叩叩”兩下,接下來是三下。

這讓袁不凡立刻聯想到——是暗號!

寧馨與人有約?若是,她必定會在敲門聲停止後立刻開門。

袁不凡暗自祈禱這一切都只是他多慮,寧馨根本無事瞞他,這樣他會立刻衝出去把來人打飛。

但事與願違,祈禱亦無效——寧馨開了門。

袁不凡還在做垂死的掙扎,他甚至希望寧馨能尖叫!可不幸的是,寧馨完全沒有憐憫他的意思,把來人帶進房,還把門關上。

袁不凡的疑心升到最高點!看樣子寧馨不但認識那人,跟那人的關係還很親近。

他忍不住屏息、凝神,開始捕捉從隔壁房中傳出的一字一句。

無奈隔間很厚,寧馨和來人的聲音又極低,袁不凡只能聽到“不是叫你不要來”、“你阻止不了我”、“有他保護”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而這些話都是寧馨說的;來人的聲音低沉,袁不凡完全無法聽清他說的話,但已可斷定對方是個男人!

三更半夜,寧馨和一個男人在房裡做什麼?袁不凡有點不高興,她好歹也是個閨女,夜半時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他要不要若無其事的過去敲敲門,看看寧馨會有什麼反應?如果她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就表示她有心瞞他,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會很不開心。

可是如果寧馨以無所謂的態度向他介紹另一個男人,那豈不是表示她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也就是那男人跟寧馨的關係真的非比尋常,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寧可不要知道。

忽然, 袁不凡想起了寧馨曾說過的兩個歪理——

“要當別人的娘子,第一步要先學會懷疑相公。”

“第二步要學會自我欺騙。”

那時候覺得是歪理,現在不是全都應在他的身上了?

如果回歸原點,他和寧馨有生意上的關係,他可以以“受秦觀海託付的名義”過濾她來往的所有人等,可是這樣做只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悲,連他都要瞧不起他自己。

就這樣左思右想,袁不凡變得舉棋不定,直到隔壁房傳來打鬥聲,袁不凡立刻奪門而出,一掌劈開鄰房門閂——

寧馨擁著棉被瑟縮在床上一角,一個男人迅速從窗戶竄出。

在竄出前,袁不凡與他打了照面,藉著“如弓殘月”,他已認出了那個男人——就是今天在客棧飯堂見過的那個異邦人!

而且一見到他竄出的背影,袁不凡腦中的斷線立刻接上了——

早在洛陽,他從汝陽回酒樓的那個早上,他見到的那個從樓上竄下的背 影原來就是他!

這人竟跟了他們這麼久!

這人到底是誰?這一路上的不解之謎是否都與他有關?袁不凡亟欲將他擒下,可是寧馨卻叫住他——

“袁大哥,不要走!陪我……”

寧馨似乎受了驚嚇,在這種情況下,袁不凡不能丟下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一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的心就軟了。

“你先把窗戶關上,我怕……怕他再來。”寧馨目中含淚。

“好。”袁不凡關上窗,卻是滿腹疑惑。

“袁大哥,我怕。”

袁不凡坐到床邊。“我陪你。”

“袁大哥,讓我靠一下。”寧馨話還沒說完就抱住袁不凡,頭枕在他的胸前。

袁不凡的心很亂,他有一大堆的事想問,可此情此景,教他怎麼問得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沒事了。”安慰道。

寧馨慢慢放開手。

“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嗎?”即使寧馨暖馥的身子足以令所有男人神魂顛倒,但袁不凡心中的疑惑太大,他一定要解開這些謎團。

“你看不出來嗎?”寧馨癟嘴,“那個人……想欺負我。”

“不是你開門讓他進來的嗎?”袁不凡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這句話;這句問話雖然不禮貌,但卻是整件事的關鍵。

“你……你聽到了?”寧馨委屈道:“這麼晚你還沒睡?”

“就算我睡死了,千里之外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我都聽得見!”這麼說真的是太誇張了,事實上是他這段時間每晚躺上床後,都在認真思考他和寧馨的未來。

不過現在看來,是他想太多了。

“他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袁不凡鼓起勇氣問。

“就是……朋友。”寧馨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只是朋友嗎?是朋友,為什麼要瞞著我;是朋友,為什麼要用暗號?”袁不凡很不滿意。

“沒告訴你是因為覺得你不需要知道……”寧馨囁嚅著。

“需不需要知道,由我來決定。”從洛陽太白酒樓到今天客棧飯堂,寧馨已騙他兩次了,他不能不發火。“他到底是誰?”咄咄逼人。

“我可不可以不說……”寧馨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你•一•定•要•說!”袁不凡發出最後通牒。

“我怕你知道了會誤會我……”寧馨又換上擔心的表情。

“不•會!我•向•你•保•證。”話說清楚了,才不會有誤會。

“真的要說?”寧馨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對!”

“好吧!”寧馨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他是我的未婚夫。”

“什麼?!”袁不凡站了起來,他受到的震撼簡直無法言喻。

“我說啦!他是我的未婚夫。”寧馨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表情。

“未婚夫?”受驚太大,袁不凡此時就像個呆子,只會復述寧馨的話語。

“對啊!我和他的狀況就是,我現在還沒嫁給他,但未來註定要嫁給他的那種關係。”

“現在還沒嫁給他,但未來註定要嫁給他?”袁不凡又開始復述,“我懂未婚夫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麼從沒告訴過我?”

“這種事需要告訴你嗎?當初你連我的名字都沒興趣知道哩!”寧馨噘嘴。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袁不凡腦中不禁浮現“痴心錯付”四個字。“你的未婚夫為什麼要一路跟著我們?難道他信不過我嗎?”他現在只想維持最後一點男性尊嚴。

“我就說你會誤會,事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寧馨向他伸手,“袁大哥,你可不可以先坐下,不要這麼激動。”

“誰激動了?你想有誰被騙了,心情還會好的?”話雖如此,他還是坐了下來。只是此刻,他再也不肯坐在床上,只是拿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你嫌棄人家了!”寧馨癟嘴,一副要哭的樣子,“這也是我不願意跟你說的原因,可是你能不能聽完我的話,再決定你要不要生氣好不好?”

袁不凡暫時忍住氣,“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他是爹爹幫我訂下的親事,小時候我們雖然說得上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但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他。 ”

哼!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她還真會形容,袁不凡氣悶的想著。

“後來他為了習武離家,一去就是十幾年,這中間我們幾乎斷了音訊。”

幾乎?“是斷了,還是沒斷?”

“嗯,就心理層面來說是斷了。”寧馨小心道。

“那就事實層面呢?”

“哎呀!”寧馨撒嬌兼耍賴,“羅世伯和伯母偶爾還是會到我們家串門子,茶餘飯後沒話找話聊也是難免嘛!”

不是難免,是不能免,這是袁不凡的想法。

“可是我都沒放在心上,只當他是個大哥而已。”

她 的大哥還真多!袁不凡更加氣悶了。

“所以當爹爹告訴我該找個時間把婚事辦一辦時,真把我嚇壞了!”

“你爹幫你訂親時,難道沒問過你的意思嗎?”

“小時候的意思怎能作數?小時候我們誰沒說過要跟誰成親這樣的話,如果全都算數,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可是除了她,他沒想過要娶誰,袁不凡直到這時才驚訝的發現,他每晚輾轉反側所想的“與寧馨的未來”,其實就是指和她成親這回事。

太可怕了!這段時間他竟壓根沒想到他的職業道德,他……他真該金盆洗手了!

寧馨繼續解釋著,“我跟羅大哥不過就是小時候玩扮家家酒的朋友,這麼多年不見,根本談不上什麼感情,突然說要成親,真的讓我好為難;答應他是欺騙他的

感情,不答應他又怕他傷心,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加上秦老頭突然通知我爹,要把我接到他那裡去,我雖不捨離開我爹,但想想這也不失為解決之道:我爹既然不是我爹,那他訂下的親事自然也就作廢了。

“只是沒想到羅大哥聽到這個消息卻不罷休,竟然一路追來,不想讓我去如春堡。”

“陸填海是不是他殺的?”袁不凡突然問出這句話,這件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不是,那時他還沒趕上。”

“那屈嬌呢?”

“我不知道,屈嬌把我打昏了啊!不過我想不是他。”

袁不凡稍一尋思,也知道了— —如果是寧馨的未婚夫,一定會順便帶走她的。“你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就是在太白酒樓,你出去後不久,他就進來了。”

天啊!他從洛陽回汝陽來回起碼一個時辰,在這一個時辰中,那男人竟然一直和寧馨共處一室……

“你不要誤會,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把話講清楚,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去如春堡,而他說他不會讓我去……”看到袁不凡的臉色不善,寧馨連忙解釋。“我一直叫他快走,他卻說要我跟他一起走,我不肯,又怕你回來被你看見,只好跟他約了暗號。”

“你們又見了幾次面?”袁不凡邊問邊想像寧馨說的畫面,搞不清楚自己在裡面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人家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而他卻是名不正、言不順,以世俗的標準來看,他應該算是“姦夫”。

而未婚夫躲姦夫,世上有這種道理嗎?

“一次,就是這一次,我發誓。”寧馨信誓旦旦的說。

“真的?”袁不凡邊問邊在腦中回想從太白酒樓離開後所發生的每件事,寧馨落單只有在汝陽的那段時間,但他相信她絕不會在那個時候與她的未婚夫見面。

在汝陽的那段時間,他們心中應該就只有彼此……

可是寧馨就算真和她的未婚夫見面了,他又有什麼立場來表示任何意見呢?

“真的,其實會和他約暗號也是為了敷衍他,心想他哪這麼容易再找上門來?可沒想到他一直等在這裡;今晚他一來就問我是不是變心了,不然為什麼不肯跟他走?”寧馨說著瞟了袁不凡一眼。

“你怎麼說?”袁不凡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心裡在意極了!

“我說我沒變心,因為我從來就只當他是哥哥。”

本來袁不凡聽到“我沒變心”這句時,三魂七魄都變得無精打採;可聽到後面那句時,全身精力又充沛起來。“他能接受嗎?”希望他能!

“他不能接受。”寧馨的嘴又癟了,“他說我會這樣都是受到壞男人的引誘,所以才會三心兩意,他說這都是他的錯,他應該幫我更堅定。他說……他說我們既然已經得到父母認可,不如現在就……就……”話沒說完就掩面哭了。

“禽獸!”袁不凡咬牙罵道。

敢說他是壞男人!那個姓羅的不知在面對寧馨時,他的情操有多崇高!

寧馨哭了好半天后才停止。

“接下來要怎麼辦?”袁不凡問:“要我把他抓起來嗎?”

“不要,千萬不要。”寧馨很緊張。

她緊張的神情讓袁不凡忍不住起疑。“你到底喜不喜歡他?”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已經說啦!我只當他是大哥。”寧馨的模樣顯得很委屈。

“你要說實話喔!不然我怕我下手沒輕沒重,傷了你的大哥。”

“其實你要傷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哦!你的意思是他的功夫比我強嗎?”從袁不凡的語氣就能聽出,他現在非常的不開心。

“不是,我只是擔心你。”

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袁不凡心想,寧馨該擔心的是她的“羅大哥”吧!

“總之,你盡量不要跟他見面,他愛說什麼就隨他去說,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就好。”

這豈不是讓他當個縮頭烏龜嗎?寧馨也太小看他了。

“因為我不想看到我大哥和我……心儀的大哥,”寧馨雙頰浮上兩朵紅雲,“任何一方為了我而有損傷。”

哇!“心儀的大哥”?寧馨是在說他嗎?袁不凡在瞬間變得飄飄然,覺得世界怎能如此美好?

“袁大哥,你能不能答應我?”寧馨用滿含柔情的眼神望著他。

“嗯!我理會得。”袁不凡忍住內心的雀躍,故作嚴肅的回答。

***

好不容易等到寧馨睡著,袁不凡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雖然寧馨已把事情交代清楚,可是袁不凡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

自從聽到寧馨那句“心儀的大哥”後,他的思考能力就徹底瓦解了,然而當袁不凡一打開房間的門,立刻發覺到不對——窗戶是開著的!

他的警覺心倏地升高,因為多年來行走江湖,他早已習慣在入睡前將窗戶關好。

很快將房間掃視一遍,他確定房中無人,但桌上倒是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封信!

誰會留書給他?袁不凡一打開信,先看署名——

羅新。

是個陌生的名字,但他很快就聯想到,那人就是寧馨所說的“羅大哥”,可羅新為何要留書給他?

五里外樑家泉候君,有事面議。

又及:請務必隻身前來,勿驚動張家姑娘。

羅新約他見面,還特別提醒不要讓寧馨知道,這是為什麼?

羅新是想給他好看嗎?若是,衝著羅新今晚做出的獸行,他一定會打得羅新滿地找牙!

但也可能羅新是想文明一點,約他談一談;若是,他該怎麼說?說他和寧馨只是生意上的關係,還是說他對寧馨沒有非分之想?這些話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也許羅新只是想託他好好照顧寧馨,若是,那他倒是要無地自容了呢!

從沒和“情敵”見面經驗的袁不凡不禁開始設想再設想,那封信也被他看了又看,直到——

“寧馨的羅大哥……字寫得還真醜!”袁不凡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隱隱有著自得之情——雖然他十一歲就決定棄文從武,但從小打下的好根基讓他至今仍寫得一手好字。

他自認將來就算是退隱江湖,光靠賣字也能維生!

“看這字的間架疏密不勻,用筆不懂一波三折收筆藏鋒,我三歲寫得就比他好了!”邊想邊手癢起來,伸手在茶壺中沾了水,就把這“五里外樑家泉”六字在桌上寫了一遍。

之後袁不凡把信裝回信封收進懷裡,飛身從窗戶出去時還順手帶上窗。“這招羅新就做不到吧!”

唉!他幹嘛什麼都要跟羅新比?

五里的路程對他來說很輕鬆,他邊趕路邊暗想,跑得快簡單,要 跑得像他這麼瀟灑就難了——在不知不覺中,今晚的袁不凡幾乎成了自戀狂。

遠遠的,一道高大身影出現在他眼中。“還好我也不矮。”

就在羅新轉身再次與他打照面時,袁不凡忽然怔住——他終於想到從剛才就一直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是什麼了!

羅新是一外邦人,寧馨卻是江南千金,這兩人怎麼可能會是未婚夫妻?“你……你真的是她的未婚夫?”

一見到羅新,袁不凡衝口而出。

“張姑娘是這麼跟你說的嗎?”羅新的模樣看來比袁不凡平靜。

“沒錯。”袁不凡搞不清楚他現在到底是希望寧馨騙他,還是沒騙他。

“她說是就是。”羅新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

袁不凡覺得這話很有蹊蹺。“難道你們不是嗎?你今晚不是還……”即使同樣身為男人,袁不凡對羅新今晚的“獸行”還是說不出口。

“還怎麼樣?”羅新露出不解的神情。

袁不凡直到此刻才發現羅新的腔調也很奇怪,說話夾雜著他沒聽過的口音。“我以為……”一再被寧馨欺騙,袁不凡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你約我出來有什麼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千萬不要送張姑娘去如春堡。”

“為什麼?”如果不是寧馨說的理由,羅新為什麼還要阻止他?

“你會害死她的!”羅新的神情透著焦慮。

“不可能,我是送她去見她爹。這一路上雖然遭遇不少凶險,但所幸都能平安度過。”此時的袁不凡又變回一個謙虛的人了。

“我說的不是這一路上的事……”羅新欲言又止。

“那是什麼?”

“箇中詳情恕我不能說,只要你答應不送她去如春堡,她就不會有事。”

“這點恕在下無法從命。”袁不凡道:“袁某自出江湖以來,從來都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兄臺今日做出此等要求,若不說清緣由,即使你身為張小姐的未婚夫,在下還是隻能做出棒打鴛鴦的事。”

“什麼鴛鴦什麼的,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羅新露出不解的表情。

羅新連這句比喻都聽不懂,更不可能是世居江南了!

或許是發現到自己無法令袁不凡改變心意,羅新躊躇許久,終於下了決心,“如果我告訴你原因,你能答應不送她去如春堡嗎?”

袁不凡沉吟,“這要看情況……”他從未半途而廢過,但此事若真關係到寧馨的性命,他想他會破例的。

“好,事情……”

“啊——”羅新才剛開始說,就被女人的尖叫聲給打斷。

聲音是從遠處飄送過來,雖然聽得不清楚,但袁不凡直覺是寧馨的聲音,立刻要走。

羅新擋住了他。“聽我把話說完,”急道:“她不會有事的!”

“你怎麼知道?說不定就是你派人綁了她……”袁不凡亟欲離開,於是與羅新交手。

羅新的武功很不錯,但不是袁不凡的對手;羅新中了袁不凡一掌,踉蹌倒地,袁不凡立刻飛身而起。

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他怎會沒想到?袁不凡感到很自責。“寧馨、寧馨,是你嗎?”他心急如焚的循聲到處尋找。

“袁大哥!”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地底響起,原來寧馨掉到一個坑裡了。

袁不凡立刻跳進坑裡,“寧馨。”

“袁大哥……”

袁不凡扶起她,寧馨緊緊把他抱住,看來是受了驚嚇。

“你有沒有受傷?”袁不凡擔心的問,這是他第三次害寧馨身陷險境了。

這個坑洞並不深,大約一人高,可能是獵人用來捕獵物的陷阱,所幸坑裡沒有裝設機關,不然寧馨不斷腿也要受重傷。

“擦傷了手肘和膝蓋,好痛!”寧馨的聲音很委屈。

“沒傷到筋骨嗎?”

“背有點痛。”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袁不凡抱著寧馨躍出坑洞。“你怎會來這裡?”在往回走的路上,袁不凡背著寧馨仍不忘釐清疑點。

“我醒了,發覺你不見了,到你房中找你沒看到人,才點了燈想坐著等你,忽然在桌上發現'五里外樑家泉'六個字……”

“怎麼可能?”袁不凡驚奇道:“那是用水寫的,過了這些時候,水早就乾了!”

“是用水寫的?”寧馨疑惑,“那就是說你也有'入木三分'的功力了嗎?那些字明明是刻在桌上的。”

袁不凡想了想,有點哭笑不得——想必是因為暗中和羅新較勁,所以他在寫字時不覺用了內力。

明日結帳時,他得多付客棧一點銀子,作為“毀壞公物”的賠償。

“可是樑家泉這麼遠,你怎麼這麼快就趕到了?”袁不凡又提出新的疑問。

“你忘了我會騎馬嗎?我是騎了我們的馬出來找你的。”寧馨回答得很自然。“現在馬還綁在樹林外呢!”

袁不凡依寧馨所說的位置,果然找到了馬,他把寧馨放上馬背,自己牽著韁繩,引著馬往客棧的方向走。

“袁大哥,你不上來嗎?”

“不了,你受了傷,一個人騎舒服些;而且馬兒累了一天,今晚又沒休息,我不想讓它太累。”

事實上是他接下來要問寧馨的問題非常的難以啟齒,他不知道寧馨是否會對他說實話?

而當寧馨說出實話後,他們的關係是否會改變?

在他心中對寧馨存有懷疑時,如果他再和她親近,那就是佔了她的便宜;他不容許自己在心意不確定時放縱自己,即使對方是他喜愛的姑娘也一樣。

“袁大哥,是誰約你到樑家泉的?”看他老半天不出聲,寧馨先發問了。

“是你的未婚夫羅新。”當袁不凡說出答案時,他就下定決心要把這事弄個清楚。

“他約你做什麼?”寧馨的語氣透著驚訝和不滿。

“我就是想知道,所以前來赴約。”

“我想他一定是要和你算帳,”寧馨不滿道:“我還勸你不要找他呢!結果他竟自己來找你了。”

接下來寧馨換了口氣,“袁大哥,你有聽我的勸,手下留情吧?”

“他吃了我一掌,但並不嚴重,不過我之所以手下留情並非是聽了你的勸,而是我發現羅新對我並無惡意。”

“那他約你出來幹嘛?他一定是想拆散我們……”

“寧馨,羅新真的是你的未婚夫嗎?”袁不凡停下腳步,直視寧馨。這一刻他全身緊繃,因為寧馨的回答將決定他們接下來的關係。

“是啊!為什麼你這麼問?”或許是察覺到袁不凡的神色不對,寧馨也跟著緊張起來。

“可是他是一個外邦人。”袁不凡緊盯著寧馨。

“是啊!他是有一半的外族血統,算是半個西域人。”寧馨的回答很流利,並不像是在騙人。

“半個?”

“對啊!他母親不是漢人,而是西域人;羅世伯早年是在西域經商時認識她的,成親後把她帶回江南。”

答案竟是這樣?袁不凡一時之間又愣住了。

寧馨又道:“在我們這個時代,胡漢通婚是很常見的事,像我也有四分之一的外族血統,你沒發現嗎?”

“你……”袁不凡又吃了一驚,他真的從未發現。

是啊!寧馨的鼻子很挺、眼睛很大、膚色極白,這些本來都是外族的特徵,可是這些特質放在寧馨身上,卻只讓人驚艷於她的美麗,而聯想不到原來她有外族血統。

“我的外族血統來自我娘,雖然在我小時候她就離開,跑去跟了秦老頭,不過據我爹說,我娘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我爹早年也是到北方經商遇到她的,認識後就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什麼形容啊!有人會用這種話來形容自己的爹孃嗎?

“這也是我和羅大哥小時候常在一起的原因。”寧馨接著道:“羅大哥的樣子你也看見了,他雖然長得很俊,但對中原的小孩來說根本是個怪物,而且他從小跟他娘在一起,他娘會講的漢語有限,你大概也聽到了,他的漢語蹩腳得可以!

“我是比較幸運,因為長得像漢人,而且是愈大愈像,所以受到的排擠比較少,而且我爹孃從小教我讀書識字,所以我的漢語和一般漢人沒什麼兩樣。不過也因為背景相似的關係,所以羅大哥常跟我在一起,我們也是這樣才熟起來的。”

袁不凡恍然大悟,難怪羅新和寧馨在屋裡說話時,他聽不清楚羅新在說什麼,只因為那時羅新說的根本就不是漢語。

寧馨和羅新有一種只屬於他們的語言,有一段只屬於他們的回憶,本來這件事該讓袁不凡產生不開心的感覺,可是與被寧馨欺騙比起來,他發現過去的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他為什麼說去如春堡會害死你?”袁不凡提出最後一個疑問。

“他竟說這種話?太誇張了!他當然是為了阻止你送我去如春堡,你想想看,”寧馨笑道:“秦老頭用十箱金磚從我爹那裡換回我,又以五箱金條請袁大哥護送我去如春堡,難道只是為了要殺我嗎?憑他的勢力,他需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嗎?

“而且如春堡裡最大的就是秦老頭了,如果有其他人敢動我,殺人不眨眼的秦老頭還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嗎?”

“你說的全是真的嗎?”袁不凡再問一次。

“當然是真的。”寧馨嘟起嘴來,“我早叫你不要和羅大哥見面,就怕他會亂說話,破壞我們的關係,你看,你現在就被他影響了!”

“沒有。”袁不凡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誤會真的解釋清楚了嗎?

“還說沒有,你像審犯人一樣一連問了我好多個問題呢!人家有些話不說,本來就是怕你誤會,沒想到你真的誤會了,讓人家好傷心。”寧馨又撒起嬌來。

可是羅新的擔憂卻是發自於內心,絕不是偽裝,袁不凡看得出來。

到如春堡真會會害寧馨送命嗎?如果是,他一定會拚了命來保護她!“你有沒有錢?”

“錢?沒有。”這一路上花的錢全都是袁不凡出的,寧馨完全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

“一分也沒有嗎?”

“一分也沒有。”

“那有沒有什麼可以脫下來的東西?”

“衣服嗎?”寧馨媚笑著向袁不凡拋了個媚眼,“要脫也要回到房間吧?”

袁不凡聽了都快昏倒了。“這樣吧!把你的髮帶解下來給我。”

“要髮帶啊?”寧馨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聽話的把髮帶解下來交給他。

袁不凡接過髮帶,放進懷中。“好!這就當是你僱袁某下一單生意的訂金。”他是個生意人,不收訂金就接生意會招來晦氣的。

寧馨睜大眼睛,“僱你?”

“對!”袁不凡道:“袁某保證,在送你回到如春堡後會繼續護你平安。”

“哇!一條髮帶就請到了'要錢不要命'的江湖奇人袁不凡為我賣命?這單生意我保證你虧大了!”

“值不值,由我來決定。”

靜夜中,只聽見袁不凡清亮的嗓音在天地間迴響。

第八章

出了蘭州,穿過涼州、甘州、肅州,玉門關就不遠了。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關以西就是塞外,皇帝的恩澤從來就不及邊關,所以秦觀海在塞外建瞭如春堡,要將春風帶到關外,代皇帝照顧關外人民。

“如春堡”的命名正是這種心態下的產物,雖是狂妄的口氣,卻也展現出一代梟雄的野心。

只是不知他帶給關外百姓的究竟是恩澤,還是禍害?

這些問題袁不凡不想去想,只是愈近邊關,不免令他感慨愈深——一出關,他的任務就結束了,秦觀海會派人來接寧馨,也就是他們分手的時刻。

雖然他承諾寧馨會一直保護她在如春堡的安全,但他又能在如春堡待上幾天?他終究不肯為秦觀海所用,秦觀海又怎會留他?

如果寧馨願意跟他走,他要不要帶她走?如果是這樣,他和寧馨這輩子只怕都不得安寧,就算翻遍天涯海角,秦觀海也一定會把他們找出來。

這些問題的答案沒一個是好的,袁不凡心裡很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也讓他覺得很難受。

寧馨似乎也是,愈近塞外,她的話愈少,面色愈凝重,但即使如此,她從沒說過一句“不願去如春堡”的話。

所以他們只好一步步走上分手的道路。

“寧馨,回到如春堡要聽你爹的話,講話要注意禮貌,不可以再叫你爹秦老頭了。”袁不凡坐在前座,忍不住向在車廂中的寧馨叮嚀。

寧馨看了看他的背影,沒有作聲。

“還有,你爹是一方霸主,一定愛面子得緊,如果你犯了什麼錯,乖乖跟他認錯就好,不要跟他吵鬧,明白嗎?”袁不凡苦口婆心。

寧馨還是沒有作聲。

“剛開始到如春堡,一定會有很多地方不習慣,但你很聰明,一定很快就能適應;像這一路的辛苦,你不都捱過來了嗎?”袁不凡不忘鼓勵她。

“如果你想到如春堡外面去玩,一定要有侍衛的保護才行,你爹在西域雖然勢力很大,但反抗他的人一定也不少,你千萬要小心。”袁不凡殷殷囑咐。

“寧馨,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因為一直沒得到她的回應,袁不凡只好回頭問她。

寧馨還是不作聲。

“寧馨!”袁不凡喚她,她這麼任性,以後怎麼照顧好自己?

“我們就要分手了……”寧馨忽然說出了這句話,眼淚也跟著奪眶而出。

袁不凡停住馬車,到車廂裡抱住她。“傻瓜,你是回家,要開心不要傷心。”袁不凡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安慰著她。

“為什麼一定要回家?為什麼上一輩的事要我來承擔?”袁不凡的安慰反而讓寧馨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你要我永遠陪著你嗎?”袁不凡發現要跟寧馨分別實在是太痛苦了,相比之下,他想幫秦觀海做事已不是那麼重要了。

寧馨認真的看著他好一會兒,卻堅定的搖頭。“如春堡不適合你,你永遠沒辦法做出違背良心的事;可是你這麼問我,我真的覺得好開心。”

袁不凡心中很感動——寧馨這麼瞭解他,寧可忍受分別的痛苦也不願意強迫他,他情不自禁吻了寧馨。

“袁不凡!這就是你做出來的好事嗎?”

忽然響起的尖銳聲音,使袁不凡從感傷中驚醒,他一躍下車,這才發現前方聚集了好多人。

那些人都是江湖中人,但並不是如春堡的人,因為他們現在還未出關。

難怪自離開河南府後,他們一路上並未遇到什麼阻礙,原來江湖人士全都集合在這裡了。

“'要錢不要命'的名頭這幾年叫得可真響,可惜才多久時間就跟大魔頭的女兒好上了!”

“沒辦法,少男少女,血氣方剛、寂寞難耐嘛!”

眾人一陣大笑,袁不凡不予理會,一心只注意評估眼前的形勢——

聚集在此的人數大約有五、六十人,黑白兩道都有,叫得出名號的功夫都不如他,他擔心的是那兩個叫不出名號的人。

即使秦觀海曾在中原武林掀起偌大風波, 但名門正派一來恩怨分明、二來不屑以多勝少,所以並未參與這次的行動。

但真是如此嗎?那個戴著斗笠的似乎是想遮掩他的光頭,而那一身俗家打扮,身背長劍的人,光看他端凝的氣勢就知他出自一個以內功修為和劍術造詣享譽武林的門派。

這兩人都會是勁敵!

而他們似乎也很自重身分,獨獨站在眾人之外,未與那些叫囂者混在一起。

要在這種情況下帶著寧馨突圍而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袁不凡心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牽制住這群人,讓寧馨駕車離開。

只要寧馨能一路奔到關卡前,見到駐守邊關的將士,這些江湖中人自會退散,因為朝廷嚴禁幫派私鬥,江湖人士會盡量與朝廷保持井河不犯的關係。

心念到此,袁不凡立即出手,將小箭發得如滿天花雨般綿密,看來雜亂無章,卻是箭箭正中目標。

頃刻間就有十餘人哀叫起來。

“走——”袁不凡一躍上車,揮鞭擊馬臀,馬兒吃痛向前狂奔,眾人立刻向馬車擁來。

袁不凡一邊發箭,一邊注意著那兩人的動靜,知道一旦與那兩人交手,他就必須拋下車子。

果不其然,在眾人紛紛倒地之後,那兩人終於出手,目標卻是馬車上的寧馨。

袁不凡躍上車頂,以箭筒當作兵器,中夾拳掌阻止那兩人,倏忽間已與那兩人纏鬥在一起,打得難解難分。

而馬車失去袁不凡的控制,漸漸偏離大道,往峽谷前進。

袁不凡一邊阻敵,一邊注意馬車的方向——馬再這般狂奔下去,就要墜崖了!

危急中,他從車頂倒掛身子,伸手拉住了韁繩;而片刻的分心,令他左臂中了一劍,登時鮮血直流。

“袁不凡,放棄車子,留你一命。”頭戴斗笠的人發話。

袁不凡不吭聲,用力拉住韁繩,馬兒長嘶一聲,站立起來,但終究停了下來;只是他的腿上也中了一劍。

“袁不凡,你知道我倆今日冒著被逐出門的危險,就是要令秦觀海一嚐喪女之痛,以報他多年前的'恩德'。”戴斗笠之人抬起頭,原來他有一眼瞎了;而那俗家人打扮的道士,袁不凡直到此時才發現他有一隻袖子是空的。

“我們兩個與你無冤無仇,不願取你性命,只要你放手,我們絕不再相逼。”

“兩位是今日才聽聞袁不凡的名號嗎?我素來是'要錢不要命'的。”袁不凡仰天長嘯,從車上躍下。

“可惜!可惜!”獨臂道人連連嘆息,“閣下武藝精湛,年紀雖輕已有如此修為著實不易,說實話,單打獨鬥我倆都不是你的對手,但你今日既要護車,又要對抗我們,想要生離此地是難如登天!”

“多謝關心。”袁不凡笑道:“兩位不用客氣,有什麼絕招儘管使出來,袁某正想領教。”

“唉!痴兒痴兒,何其冥頑不靈……”獨眼和尚看來是佛心來著,然而下手狠辣卻比獨臂道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住手!”

乍聞寧馨的聲音,袁不凡與那兩人同時停下,此時袁不凡身上又添了幾道傷口,但和尚和道人身上也染上斑斑血跡。

可是袁不凡受傷在前,久戰於他絕對不利。

“你們苦苦相逼,不過就是要我的命而已。”寧馨扶著車門跳下。“一報還一報,秦觀海欠你們的,我替他還,別再為難袁大哥了。”邊說邊住後退。

“不要!”袁不凡急道。

“袁大哥,永別了!”寧馨對著袁不凡露出燦爛的笑容,轉身往斷崖奔去。

“不!”袁不凡縱身而起,想要抓住寧馨,終究遲了一步。

寧馨已跳下斷崖。

在危急中,袁不凡也縱身跳了下去。

“痴兒、痴兒……”目睹兩人墜崖,和尚道士連連搖頭。

***

不知昏迷了多久,袁不凡醒來,見到的是那如弓殘月。

這處斷崖不知有多深?要怎樣才能回到上面?他來得及在三個月內將寧馨送回如春堡嗎?袁不凡一醒來,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這些問題。

還好,寧馨還倒在他身上——跳下崖時他抓住了寧馨,硬是將她轉到他的上方,粉身碎骨這種事由他來就好。

他粉身碎骨了嗎?剛想到這裡,他只覺得背上一陣劇痛,全身像是要散了似的,但還好他還活著,寧馨也活著。

這麼一想,他心一寬,不覺又昏了過去。

“你要不要先離開……”

“讓屬下來照顧他就好……”

“事情已經進行到這裡了,不能功虧一簣……”

袁不凡的頭腦昏昏沉沉的,他覺得周圍似乎多了些人,也感覺到有火光,可是偏偏就是醒不過來。

在紛紛擾擾的聲音中,忽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們別再逼我!”

是寧馨嗎?但那口氣卻不像是寧馨的口氣。

“該做什麼我很清楚,對於一個將死之人,你們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

將死之人,是在說他嗎?他果然快要死了。

“少主言重了,屬下不敢。”

少主?誰是少主?

“馬上給我消失得乾乾淨淨,如果有哪個走得最慢,我會讓他永遠都不用走了!”

這怎麼好像是他的口氣?袁不凡的臉上不禁浮起笑容。

“屬下告退。”一群人立刻走得乾乾淨淨。

袁不凡覺得四周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忽然有人來到他身邊——

“你醒了是嗎?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是嗎?”

是寧馨的聲音!袁不凡想張開眼睛,卻沒辦法。

“你放心,袁大哥,”寧馨溫柔的將臉貼在他胸前,“我絕對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照顧你,一直……”

一直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袁不凡,卻意外的活了下來!

說意外,其實並不意外,一連幾個晚上他都感到有人在為他上藥包紮傷口,為他輸入真氣,還將清水用嘴一點一點渡到他的口裡。

這些是實實在在發生過,還是隻是他的幻覺?

袁不凡無法分辨,因為自從掉到斷崖後,他的頭腦一直昏昏沉沉的,好像作了一個很長的夢,一直醒不過來。

就連寧馨每晚躺在他身邊對著他說話,他都分不清是真、是幻。

“袁大哥,你知道嗎?”寧馨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你是發自內心的保護我、照顧我,從來不求回報… …我這一生一直只有一個心願,可是現在又多了一個。我希望能永遠跟你在一起,對你好,就像你對我一樣……

“其實我一直很擔心,我很怕你認識真正的我之後就不再喜歡我了,因為真正的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歡……雖然你從沒說過喜歡我的話,但你已用行動證明瞭一切,看著你為我擔心、吃醋,有時候嘮叨個沒完,有時候又故作冷漠,我真的好開心,好想告訴你,我也好喜歡你……

“如果我們能早點認識,也許我的人生就會不一樣;但就算是現在才認識,你也已經改變了我的生命……謝謝你在我生命將盡的時候,還給了我最美好的回憶……袁大哥,我愛你。”

袁不凡忽然醒過來了— —寧馨的手在他的頸後一揮,他就感到消失的知覺慢慢回到他的意識中,真氣也開始在他的體內流動。

他的視線聚焦在寧馨臉上。“寧馨。”低聲喚她,手撫上她的臉。

寧馨雙頰燦若明霞,眼波流轉,非常嫵媚,她吻上袁不凡的脣,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將溫熱的身子貼在袁不凡身上。“但求今夜……”貼著他的耳朵輕道。

袁不凡忽然發現寧馨沒穿衣服,而他自己也是。

寧馨柔軟的手滑過袁不凡僨起的肌肉,充滿濃情的吻落在他的身上;袁不凡再也按捺不住,翻過身子將寧馨壓在身下。

***

“早!袁大哥,你終於醒來了。”

袁不凡一睜開眼,就見到寧馨開心的臉。

“你昏迷了好久,我真的擔心死了。”寧馨撒嬌道:“你真傻,我跳懸崖是我的事,你幹嘛跟著跳下來?為著一單生意拚命成這樣,你會不會打算盤啊?”

袁不凡呆呆的看著她,完全弄不清楚狀況。

忽然他發現寧馨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而他也是;他伸手入懷中,寧馨的髮帶還好端端的留在那裡。

那麼昨晚所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寧馨,我昏迷了多久?”袁不凡坐起身,呆呆的問。

“十天!嚇死我了,我好怕你出事。”寧馨拍著胸口。

“這十天有別人來過嗎?”

“怎麼可能?這裡是斷崖底耶!我還在傷腦筋要怎麼出去呢!袁大哥,你有辦法吧?”

“找些樹籐編根長繩,應該就能攀爬出去……”袁不凡心不在焉的回答。

“開什麼玩笑!”寧馨道:“這裡四下就只有石頭、石壁,連棵樹都沒有,還說樹藤哩!”

“這下面連棵樹都沒有?”

“那是當然。”

“那這些日子我喝的水從哪裡來?”

“唉!不知要說幸,還是不幸,這種乾涸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地方竟然也會降雨,我趁降雨時拿出所有找得到、能盛水的東西到山洞外接了雨水。”

“找得到的東西?”

寧馨點點頭,手往山洞深處一指,那裡竟然有著石碗、石盆,還有一個牛皮縫製的水袋。“可能是以前住在這山洞裡的人留下來的,還有這張毛皮,”指指袁不凡身下,“真不知道怎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不過還好有人住過,不然憑我一個弱女子掉到這種地方,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啦!”一副受盡千辛萬苦的表情。

“那這幾天,都是你照顧我的?”

“這還用說!又沒別人,你該知道這段時間我過得有多緊張了。”

“所以餵我喝水的也是你嗎? ”袁不凡小心問道。

寧馨的臉一下子紅了。“沒辦法啊!沒食物吃,水總要喝,你的牙關咬得死緊,我怎麼撬都撬不開,只好……算了,反正都被你親過了,看在你不顧生命救我的分上,餵你喝幾次水也沒什麼大不了。”寧馨似乎想得很開。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你也不要在意了,只要能送我回如春堡,剩下的三箱金條你還是可以全數領回,我不會告訴秦老頭的。”

寧馨餵他喝水,她可以不計較,但昨晚發生的一切,他就不能不計較了。“寧馨,我們昨晚……”試探道。

“昨晚怎麼了?”寧馨疑惑的表情不像作假。

“昨晚我有沒有……”

“有沒有什麼?昨晚可是你睡得最規矩的一夜啦!”

“規矩?”那表示他這幾晚都不規矩嗎?

“可不是嗎?”寧馨哀嘆,“也許是你傷得太重,身子疼痛吧!每晚都會發出唧唧哼哼的聲音,弄得我也緊張得睡不著;可昨晚你卻難得安睡了一夜,我就在想你應該是快醒了吧?果然你今天就醒過來了,真是上天保佑。”

他昨晚安睡了一夜?!

難道昨晚發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場春夢?

“袁大哥,為什麼你老是問我昨夜的事?現在該煩惱的應該是如何出去吧?”

“寧馨,”袁不凡扳過寧馨的身子,握住她的雙手,看著她的眼睛,鄭重道:“如果我對你做了什麼,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我會負責到底。”

如果他與寧馨有了肌膚之親,他就絕對不會送她去如春堡了。

“是啊!你要負責,要負責把我們弄出去。”寧馨看著他,擔心道;“袁大哥,你的樣子看來怪怪的,好像老是在擔心什麼、懷疑什麼,是不是… …撞壞了腦子?”

“我雖然受了傷,但並未撞壞腦子。”袁不凡道:“昨晚我們在一起,我還記得……”

“我們當然在一起!不只昨晚,每天晚上都是。”寧馨不解的看著他,“這山洞不大,我又不敢離開你自己去找其他山洞,我們當然每晚都睡在一起啊!”

“我有沒有對你… …”

“對我怎樣?沒有啦!你放心。”寧馨給他一個安心的笑,“你每天晚上都是睡睡醒醒的,可能是在擔心我吧!一張開眼看到我在你旁邊,你就安心的又睡著了;而我也因為有你陪我,所以才能度過這十天。”

“真的?”難道是因為他對寧馨有渴望,所以將渴望轉化成夢境嗎?可是那個夢是如此真實……

“可憐的袁大哥,”寧馨摸摸他的臉,“還活在創傷後的恐懼裡,一直擔心這、擔心那的。”

“你告訴我的都是真的嗎?”袁不凡仍然不相信。

“當然。”寧馨眉頭微蹙。“這樣說吧!袁大哥,”換了口氣,“如果你真對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我現在還能這麼輕鬆自在嗎?不是該哭哭啼啼、尋死尋活,不然就是拉著你要你給我一個交代……”

“如果真是這樣,我一定會負責到底,我會把金條歸還如春堡,帶著你遠走高飛。”什麼名譽、地位、江湖奇人、要錢不要命……他全都不要了。

一想到這樣的日子,袁不凡立刻全身熱血上湧,他跟寧馨可能要躲躲藏藏一輩子,但是他會保護好她的。

只要能跟寧馨在一起,即使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他都甘之如飴。

在失去家鄉後,袁不凡飄蕩的心已在寧馨身上找到了落腳處,他會一輩子待她好,他們會幸福的,只要寧馨願意……

“袁大哥,你想到哪裡去了?”寧馨忽然笑了,“我是捨不得跟你分開啊!不過如春堡是我家,秦老頭是我爹,我還是要回去的。”

“你說的是你的心裡話嗎?”袁不凡深深的凝視她。

“當然。”寧馨道:“當初我們相遇,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到了現在,你的想法都沒有改變嗎?”袁不凡不死心的問,她已完全改變了他啊!

“當然沒變啊!袁大哥,”寧馨帶笑回視他,“我們不是已經一步步走到這裡來了,出了這座峽谷、出了關,我就要到如春堡了。”

“所以我才一再問你,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袁不凡幾乎要求她了。

“你說的不是機會,而是一條死路。”寧馨的神色黯淡下來。“打從我踏上這條路開始,就知道這是一條有進無退的路,而且是一條直路,一點點的分歧都容不得!要怪只能怪上天,這是我自己的命;可是袁大哥犯不著賠上你自己的……”

“我心甘情願。”袁不凡堅定道。

“聽你這麼說,真讓我感動。”寧馨輕輕在他臉上吻了一下。“不過你若真為我好,就應該鼓勵我回到我爹身邊,而不是一直誘惑我,你明知道我也很想跟你在一起,你一直說這些話會讓我很為難……”

寧馨說得對,他是怎麼了?他應該讓她選擇對她最好的路,而不是自私的想將她據為已有。“我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袁不凡恢復了理智,但他的心也沉了下來,“不過我承諾過你的事絕不會改變,我的提議也永遠有效,有朝一日你若改變心意,一定要告訴我。”

“哇!那你不是虧大了?”寧馨雖然在笑,眼角卻有淚光,“這麼不會做生意,應該要收山了!”

袁不凡還是老話一句,“值不值,由我來決定。”

他將寧馨緊緊擁在懷裡。

第九章

不知要說幸,還是不幸,袁不凡和寧馨才想著要出谷,就找到了一條很長的皮繩,大概也是以前住在這裡的人留下來的。

不這麼想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不過那些人想得這般周到,彷彿早就預見會有人掉進這個懸崖似的,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如果不是吃飽太閒,那就是佛心來著。

袁不凡先躍上,石壁雖然很滑,但只要有一點可以落腳處,袁不凡就能重新提氣上躍。

來到懸崖上方,袁不凡將皮繩垂下,寧馨牢牢系在身上,再由他一點一點將寧馨拉上來。

終於寧馨也離開懸崖,兩人慶祝劫後餘生的同時,也不禁為即將來到的別離感到黯然神傷。

兩人沿著懸崖尋了半天,已不見馬車蹤影,如此結果早可預料,尋找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只是寧馨對於失去帳簿一事卻是耿耿於懷——

“好不容易到了這裡,卻失去最重要的憑證。”

“掉了也好,”袁不凡低聲道:“就是剩下的三箱金條,我都受之有愧。

他從這門生意上得到的已經遠遠超出這些了。

“這種話你可千萬別說,”寧馨道.“尤其是對著如春堡的那些人!而且什麼'受之有愧',你是'當之無愧'。”

有愧、無愧,袁不凡心裡很清楚。

核對完通關照會,兩人出了關,塞外倒也不是一片荒涼,一條驛道雖然盤旋彎曲,但還是修得很平坦。

沿著驛道走下去,應該就會走到如春堡吧!

因為受傷多耽擱了些時日,所以袁不凡心想秦觀海派來接寧馨的人馬應該要過些時間才會到,於是與她慢慢走著,沒想到才一會兒的時間,一支訓練精良的隊伍就出現在眼前。

當先一位老者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對著袁不凡一抱拳,“袁少俠辛苦了,這一路上多歷艱險,我家堡主都知道了。少俠護送堡主千金平安歸來,如春堡上下同感大德。”說罷躬身下拜。

其餘人等也一起跳下馬背,跪在地上。

“安總管言重了。”袁不凡走過去將老者扶起。

袁不凡認得那老人就是如春堡的總管安兆宇,當初與他接洽這單生意的就是他,這也意味著直到現在,袁不凡都沒見過秦觀海本人。

安兆宇又走到寧馨面前恭謹下跪,“拜見小姐。”

“起來吧!”寧馨端起小姐架子。

“如春堡到邊關還有半日路程,小姐是想先在行館稍事休息,還是直接回家?”安兆宇問。

“直接回家吧!”寧馨乾脆道:“回都回來了,不用再拖拖拉拉了。”

“是,屬下遵命。”安兆宇又對袁不凡道:“尾款我已帶來,總共是三箱金條,少俠請點收。”

袁不凡微微一笑,“不用了。”

“少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不用點了,”寧馨搶著道:“堂堂如春堡應該不會在尾款上動什麼手腳,做那鼠肚雞腸的事。”

“小姐說笑了。”安兆宇陪笑,又向袁不凡道:“雖然這門生意已經結束,但堡主對少俠的隆情高誼深感敬佩,來此之前堡主特別交代小的問問少俠,是否願意到如春堡盤桓數日,讓堡主一盡地主之誼?”

“堡主既然盛情相邀,在下卻之不恭,只是要麻煩安總管了。”袁不凡本就打算一直陪著寧馨回到如春堡,就算沒人邀他,他也已找到理由跟著——因為他已收了寧馨的髮帶,接下了她的生意。

安兆宇哈哈一笑,“不麻煩、不麻煩,這是安某的榮幸。”

於是寧馨上了馬車,袁不凡上了馬,一行人往如春堡出發。

一路之上,安兆宇向袁不凡講了些關於塞外的歷史掌故,令袁不凡增加不少知識。

時近正午,走過了黃沙漫漫,漸漸眼中添了綠意,不久之後,一座雄偉的宮殿已是遙遙可見。

如春堡名為堡,其實也是一座城,周圍有河水圍繞,城裡也住有百姓。

走過護城河,進入城內時,安兆宇向袁不凡解說:“如春堡的規模雖然比不上長安城,但規畫卻與長安城相近,有東、西市,也有住宅,無論市集或住宅,都規畫得井井有條;城中最北才是真正的城堡,堡主就住在其中。”

秦觀海仿長安城規畫如春堡,其自封為皇帝的心態已經不言可喻了!

安兆宇所到之處,城內居民皆垂手肅立,即使熱鬧如市集也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袁不凡心知這種不自然的情形若非經過一再演練,就是得力於苛政了。

'苛政猛於虎”,秦觀海對百姓所做的,比起古往今來的皇帝,恐怕也不遑多讓。

終於走到了城北,剛剛看到的宮殿此時看來更是富麗堂皇,袁不凡隨著安兆宇下馬,安兆宇則是到馬車邊,垂手肅立——

“恭迎小姐歸來!”

然後有一長列的侍女從宮殿的側門魚貫而出,自動分站成兩排,侍立在馬車左右。

“恭迎小姐。”侍女們齊聲道,最靠近馬車的一人伸手扶寧馨下車。

“堡主為了迎接小姐,已安排了盛大的晚宴,請小姐稍事休息,晚宴時屬下會再來恭請小姐。”

“好大的架子。”寧馨忍不住咕噥。

安兆宇又對袁不凡道:“袁少俠也請到客房休息,晚宴還請您也務必賞光。”

“是在下的榮幸。”袁不凡望向寧馨,正好對上她的目光,他對著她微笑,她卻轉過身,在侍女的攙扶下進宮去了。

袁不凡也被帶往客房,客房裡裝飾得古樸典雅,窗前一盆花,疏影橫斜,似梅而非梅,恰如其分的妝點了稍顯寬闊的空間。

袁不凡用完午膳,稍事休息,等待著晚上的盛宴;不知不覺日已西斜,如春堡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

袁不凡在下人的引導下進入晚宴會場。

秦觀海雖是中原人士,久居塞外,也染上了外邦的習 俗——晚宴的座位是一人一案,而不像中原風俗,全家人圍著一張大圓桌吃飯。

袁不凡被領到最靠近秦觀海的一張桌子,據安總管的說法,袁不凡是今天最重要的客人,秦觀海要向他的下屬們好好介紹他這位少年英雄。

至於寧馨則被安排在秦觀海身邊,與他同桌共飲。

其他位子則按身分高下沿著大廳兩側排成兩排,袁不凡在心中默數,在座約有二十人,大概都是如春堡的重要幹部。

不一會兒忽聽人喊道:“堡主到。”

袁不凡隨眾人一起站起身,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秦觀海,不免刻意打量。

只見秦觀海身穿一襲暗紅色錦緞長袍,腰間以玉帶為飾,緩步從後面走出;他器宇華貴、神光內斂;顧盼飛揚、不怒自威,伴隨著修長身影,令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

秦觀海目光向眾人掃視一圈,最後停在袁不凡臉上。“這位就是袁不凡少俠了,老夫久仰。”

說著走下臺,拍著袁不凡的肩,“袁少俠近年在江湖上名聲響噹噹,老夫雖久居塞外,也聽聞了你的大名,心中盼能一見,沒想到今日不但得見,袁少俠還幫老夫找回了女兒,這證明老夫與袁少俠在冥冥中自有緣分。”

“堡主謬讚,袁某愧不敢當。”以秦觀海的身分地位,卻對他這個後生晚輩如此抬愛,實在令袁不凡感到很意外。

“老夫說你敢當就敢當,放眼當今天下少年英雄,能入老夫眼的,只有袁老弟你一人。”秦觀海連稱呼都改了,跟袁不凡稱兄道弟起來。

晚宴上陪席的這些如春堡幹部們隨即紛紛送上奉承之詞,令袁不凡覺得好尷尬,本來是為了保護寧馨才來到如春堡,結果卻反客為主,成了座上賓,這真是他始料未及。

忽聽一聲“小姐到——”,眾人紛紛轉移目標,袁不凡才得以脫身,立刻也將視線轉向門口。

寧馨輕移蓮步,走進晚宴會場。

她換了一身鵝黃新裳,腰間飾以金黃彩帶,彩帶隨著身姿款擺飄動,奪人眼目;一雙美目流轉生輝,加以淡掃蛾眉,美艷得不可方物。

從她一進會場開始,就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當然也包括袁不凡,不過他的目光卻是落在寧馨的頭上——與這樣華麗的衣著相比,寧馨的頭飾明顯不足:她只插 了一支釵,而且是支銀釵,可是卻令袁不凡欣喜若狂,因為那是他買給她的。

寧馨即使回到如春堡,心中還是有他;他伸手進懷中,寧馨的髮帶也好端端的躺在那裡。

寧馨只走了兩步,就停下了腳步。

在臺上正準備張開雙臂歡迎寧馨的秦觀海,等了片刻不見她走近,一臉得色慢慢凝成僵硬的笑容。“怎麼了?女兒,爹爹在這裡。”

“怎麼有這麼多閒雜人在這裡?”寧馨問話問得毫不客氣。

“這些都是你的叔叔、伯伯,聽說你回來,特別來看你的。”

“我不愛見旁人。”

眾人紛紛露出尷尬之色,袁不凡則是暗自替寧馨著急起來。

“要不他們走,要不我走。”寧馨固執道。

眾人識趣,紛紛站起身來。

“別動!”秦觀海一聲令下,所有人又坐了下來。“做我秦觀海的女兒,怎可如此小家子氣,上不了枱面!”

袁不凡心急難耐,身形一晃就來到寧馨身邊。“別使小孩性子,你爹要生氣了。”小聲勸道。

“他生他的氣,關我何事?”寧馨這兩句話雖是對著袁不凡說,卻故意提高了音量,要讓在座所有人都聽見。

“初次見面,給你爹留個好印象……”袁不凡急道。

“今天不是我愛使性子,是他愛擺譜。”寧馨滔滔不絕,“明明我中午就回來了,他卻連一面都不肯見;好不容易見到面了,卻又是在這麼多人面前,他是想跟我在眾人面前上演親情和解戲碼嗎?我'演'不出來!”

秦觀海面色一時變得極為難看,過了好半晌才強笑道:“原來女兒是吃味了,怪爹爹冷落了你是嗎?”

眾人紛紛陪笑——

“小姐坦率直爽,正是得自堡主的真傳啊!”

“本來就是我們這些大男人不懂女兒家的心事……”

“小姐遠道而來已經很累了,還要應付我們這些粗人,怎麼能不生氣?”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只盼堡主慈悲,讓他們別再參與這尷尬的場面。

小姐今天在眾人面前不給堡主面子,堡主哪天心 情不好想起此事,所有目睹過這場面的人可能都難逃殺身之禍。

“寧馨……”在眾人忙打圓場的時刻,袁不凡也忙著勸導寧馨。

然而袁不凡的聲音雖小,卻令秦觀海和安兆宇的神色一凜。

“堡主!”眾人急得額頭上沁出冷汗。

秦觀海手一揮,眾人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離開,霎時走得一干二淨;秦觀海再向安兆宇一使眼色,安兆宇立刻過去將大門關上。

“女兒,這樣你可滿意了?”秦觀海的臉上又掛上了笑容。

寧馨只哼了一聲。

“已經順了你的意了,你還不過來?”

不知為何,秦觀海的語氣讓袁不凡厭到一陣寒意。

“堡主為何不自己下來?”寧馨則是全神貫注,緊盯著秦觀海。

袁不凡從未看過寧馨這種神情,忽然覺得她變得好陌生。

“唉!看樣子爹爹以後還得好好教你,今天就先寵著你吧!”秦觀海邊說邊從他的王座上走了下來,直走到寧馨面前三步處。“女兒,這下……”

寧馨倏地出手,行動之快,連袁不凡都沒看清楚。

寧馨竟然會武功!

他竟然被她騙了這麼久!

在袁不凡因為寧馨的欺騙而感到心痛之際,寧馨已和秦觀海打了起來。

寧馨的招數非常精妙,但奇怪的是,她的每一招、每一式落在秦觀海身上都顯得軟弱無力。

秦觀海真的已經練就刀槍不入的神功了嗎?

袁不凡很替寧馨擔心,寧馨的攻擊傷不了秦觀海,這樣打下去她一定很快就會累,而到那時,以逸待勞的秦觀海就會給她致命的一擊。

秦觀海邊與寧馨過招,邊出言譏刺,“張世禎不是商人嗎?怎麼教出了個一身功夫的女兒?是誰幫你出的這個惡毒主意,竟敢冒充老夫的女兒?”

寧馨完全不理會秦觀海說的話,只是專注的攻擊秦觀海的眼睛、耳朵等柔軟部位——她似乎認為只要她堅持得夠久,防護氣網就能被她打開一道缺口似的。

袁不凡不禁心疼起來,現在的寧馨再也不是那個調皮可愛、活潑刁鑽、善解人意且對他信任依賴的姑娘了,現在的她有的只是堅毅的眼神和不屈不撓的毅力,可是即使這樣,她還是他深愛的寧馨。

他還傻站著幹什麼?

就在此時,秦觀海顯然已經失去耐性,“寧家堡的餘孽,到地府與你爹孃作伴吧!”

秦觀海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朝寧馨推去;倉卒間,袁不凡已飛身上前,替寧馨接下秦觀海的掌力。

“砰!”的一聲,袁不凡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噴出一口鮮血便昏倒在地。

***

袁不凡醒來後,發現他躺在客房床上,他的胸口還很痛,那是強接下秦觀海一掌的後果。

寧馨怎樣了?他救了她嗎?還是她已死了?他不能再待在這裡,他要去找寧馨,袁不凡勉強站起身,他的真氣還無法集中,可是他管不了那麼多。

如果寧馨死了,他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房門卻在這時被打開,走進來的竟是秦觀海!“袁老弟怎麼不躺著休息?”他明知故問。

“寧馨呢?”袁不凡關心的只有這件事。

“關在牢裡,眼下還活著。”

“你留著我,關著寧馨,到底意欲如何?”

“收為己用。”

“我?”

“為了引你上鉤,老夫已經謀畫了一年。”

袁不凡直到這時才明白,原來他才是秦觀海的目標。“我是不會為任何人賣命的。”

“以前或許是。”

袁不凡當下明白,秦觀海已掌握了他的弱點——他的弱點就是寧馨!“你怎麼知道寧馨不是你的女兒?”

“這就是這整件陰謀最大的敗筆,因為老夫根本沒有女兒!”

袁不凡望著秦觀海,靜待他的說明。

“老夫年輕時,有個情人叫裴可晴。”秦觀海緩緩道來。“因為老夫沉迷武學,一心想在江湖上創下一番基業,但是裴可晴卻是一個需要男人呵護的女人,所以她離開了我。

“離開老夫之後,她與張世禎成了親,定居江南,還生下一個女兒;後來老夫成就霸業,裴可晴又拋棄了張世禎,重新回到我身邊。”

“這段期間,你都沒去找她嗎?”袁不凡心想,以秦觀海霸道的個性,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

“開頭那幾年,我忙於統一大業,也不願去找一個曾經背叛我的女人,所以就任由她去;後來我大業既成,中饋猶虛,自有一幫兄弟幫我張羅此事。”

“所以,她是被你逼回來的。”試想當時秦觀海的勢力遍及天下,他的兄弟“張羅”的手段絕對不會客氣,裴可晴擔心總有一天她和夫君與女兒的下落會被追查出來,所以寧可背上負心罪名,回到秦觀海身邊,以保夫君和女兒的平安。

秦觀海亦不否認。“她回來後想與我重修舊好,但破鏡難圓;儘管如此,我亦未虧待她,從中原一直到西進如春堡,她始終是秦夫人。”

“你有沒有繼續追查她夫君和女兒的下落?”

“沒有,”秦觀海道:“她既已回到我身邊,我犯不著再去計較前事。老弟,我們是做大事的人,重要的是向前看。”

“你別將我與你相提並論,我這人生平無大志。”

“老弟絕非池中之物,老夫的眼光不會錯。”又道:“但是可晴卻始終不安,擔心她死後我不會放過張世禎和她女兒,這就給了他人可乘之機。”

秦觀海又道:“可晴必是受人唆使,以為有了一個假女兒就能幫她和張世禎的女兒脫身,而張世禎因為撫養有功,也能因此保全性命。

“她是當真以為我糊塗到連自己有沒有女兒都不知道,不過在她扯出這麼大的謊後,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想看看她要怎麼弄出一個女兒來唬弄我?畢竟她離開我是在十八年前,如果這個女兒真的存在,那她去年就該有十八歲了。”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你們不會有女兒?”

“老夫就是知道。”秦觀海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而且在老夫開始實施這個計劃之前,早就調查過張世禎了,他的女兒去年才十六歲。”

“這麼容易被揭穿的謊,秦夫人為何要說?”袁不凡邊問邊猜測秦觀海那麼篤定自己沒有女兒的原因,不過不管他怎麼猜想,他所能想到的都只有秦觀海“不能生育”。

事實上的確如此,秦觀海早年練功太過耗損真陽,導致無法生育,這也是他對成親一事不積極的原因。

“那真正的張小姐呢?”

“還和她爹好好的在江南生活著,'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晴死前雖然騙了我,但看在這些年的夫妻情分上,老夫就遂了她這最後一個心願。”

“所以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寧馨的身分了?”

“那倒不是。”秦觀海笑道:“這點還多虧了老弟。”

“我?”

“沒錯!老弟心腸著實是好,怕我們'父女'感情不睦,一再規勸'小女',在這過程中,老弟說出了'小女'的名字……”

“'寧馨'是張姑娘的名,有什麼不對?”

“老弟,你錯了,寧馨不是名,而是姓加名;這女子姓寧名馨,是西域寧家堡的後人,當年老夫在西域開疆拓土時,寧家堡寧遠率眾抵抗,被老夫一舉殲滅,這寧遠就是寧馨的爹。”

原來寧馨與秦觀海竟有如此血海深仇,難怪她一路上從未稱過秦觀海一聲爹,也難怪寧馨要一再確認他是否知道她的名字,原來她把她的真名告訴了他。

寧馨對他並非虛情假意!這讓袁不凡感到莫大的安慰。

“寧馨在寧家堡舊部屬的保護下逃到中原,這些年來,她心心念念就是找老夫報仇,終於讓她逮到這個機會。”

一想到寧馨背負著血海深仇,再想到自己送她到如春堡無異是送她去死,袁不凡就感到心痛不已。

“寧馨人遠在中原,如何事先得知老夫要接回女兒,先趕到張家與張世禎串通,這其中的蹊蹺老弟必然也想得到。”

那當然是如春堡中有人與寧馨暗通消息,而那人就是秦觀海要找出來的內奸。

“你找到了嗎?”袁不凡指的是“內奸”。

“呼之欲出。”

“那為什麼找上我?”

“這正是這個計劃要達成的第二個目標。”儘管喜怒不形於色,秦觀海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神情。“老夫雖然久居塞外,但對中原武林一向關心,老弟近年來在中原武林快速崛起,令老夫對你留心了。”

“袁不凡何其榮幸!”袁不凡出言嘲諷。

“其實剛開始,老夫留意的不光只有你一個,在老夫名單上的還有十來人,這些人有的好名、有的好利,各個都有弱點,要收服他們並非難事。”

“說起好'利',誰能比得過我袁不凡?”

“說實話,老夫開始也是這麼認為,不過在看過你這些年的每筆生意後,老夫發現你並非是個唯利是圖之人,這使老夫不禁對你產生了高度興趣。”

“你的興趣還真廣。”

秦觀海倒不生氣。“老夫正在想要用什麼方法讓你到如春堡來一趟,這件事給了老夫最好的機會;你一不在意世人眼光,對自己的功夫又頗有自信。這事必能引起你的興趣。”

他為什麼會接下這筆生意,理由真如秦觀海說的這樣嗎?

袁不凡現在已經想明白了,他之所以這麼做純粹是一種對“家”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有天倫之樂,所以藉著幫助別人來得到補償。

“十箱金磚、五箱金條就揪出了內奸,引出了世仇,還把在下扣在這裡,堡主的手段果然高明!”

“如果你以為老夫的計劃就止於此,那你就錯了!”秦觀海續道:“難道你就沒懷疑過,老夫要接回女兒這件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嗎?”

“莫非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果然不愧是袁不凡。 ”

“你這麼做,就是為了引出仇家。”

“沒錯!老夫當年結下的仇家太多,未來要重回中原武林,勢必遭到一些反彈,所以藉著這次事件讓他們一個個自動現形。”

“所以陸填海是你殺的?”

“沒錯,在你與寧馨出發後,老夫便派出四大鐵衛在後尾隨,這樣不但能把所有的反抗勢力逐一殲滅,更能將血海深仇栽在你身上,可是你功夫太好,連老夫的四大鐵衛都不敢跟得太緊,怕被你發現;也因為有著半天的差距,最終還是失去了你的蹤影。”

袁不凡心想,那應該是發生在他送劉碧兒回家的時候多耽擱了半天時間,而如春堡的四大鐵衛可能因此超到了他的前面。

“不過那也不要緊,四大鐵衛已取得了你的獨門兵器,接下來不管他們殺了誰,都會算在你的頭上了。”

難怪離開襄州後,他和寧馨沿途都沒再遇到什麼高手,原來已被秦觀海的部下給翦除了。“那在出關之前呢?”他和寧馨遭遇到大批中原武林人士圍攻,四大鐵衛怎不出手相救?

“那是一次測試。”秦觀海道:“老夫想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真功夫,值不值得老夫委以重任。”

“那你應該清楚了我的本事,我被打下了山崖。”袁不凡無所謂道。

秦觀海哈哈一笑,“老弟是跳下了山崖,不過是為了殉情;那兩個與你動手之人過去 曾和老夫交過手,現今在武林中的排行輩分都是非同小可,你以一敵二,卻能不落下風,已經完全彰顯出你的本事了,袁老弟,放眼天下,能得到老夫賞識的年輕之輩,老弟是第一人。”

“讓我背負一身血債,再也回不了中原武林,就是你賞識我的方法嗎?”

“如果能預料到今天的局面,老夫也不需要使出這等手段;自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也怪不了老弟,不過做大事的人,在女人這方面還是要小心點,要知道紅顏禍水啊!”

“看不出堡主叱吒風雲、英雄蓋世,卻和市井小民沒兩樣。”袁不凡一笑。

“什麼?”秦觀海面露不悅。

“得了便宜還賣乖!若不是為了寧馨,我又何必在這裡聽你這番肺腑之言?”

“爽快!”秦觀海笑道:“如今老弟歸順我如春堡,是勢在必行了。”

“亮出你的底牌吧!”

“很簡單,”秦觀海道:“姓寧的丫頭的命,從此掌握在你的手裡;你為老夫賣命一年,就換她一年的命。”

“如果我死了?”

“父易告終,老夫送她到地府去陪你。”

“這不是太便宜你了?”

“老弟會這麼說,是不知道老夫做了多大的讓步——在老夫入主西域武林之前,寧遠一直是西域武林的領袖,老夫現在的人馬,有一部分就是收編寧遠的殘部,這些人雖然暫時歸順老夫,但未必就沒二心,姓寧的丫頭正是他們的精神領袖。 ”

少主——袁不凡腦中突然閃過了這個詞。

在懸崖下的那幾天,寧馨必定是召集了寧家堡的舊部屬前來協助,所以那些所謂前人遺留下的東西,其實應是他們帶來的。

而那個夜晚,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也是真真實實的存在。

寧馨必定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如春堡,而在那一晚,她的獻身行徑就是一種訣別。

不!他不能與她訣別,他要他們一起活著,他們還有長長久久的一輩子要過。

“我接受你的提議。”袁不凡道:“不過在商言商,我也有三個條件……”

***

地牢——

雖然是白天,卻黑得像是深夜,微弱的油燈只平添了淒涼的意味,寧馨抱膝坐著。

就讓一切在此結束吧!她已經累了。

七歲時家破人亡,她在侍衛的保護下逃到中原,從此人生中就只剩下一個目標,就是複仇復仇復仇!

她很清楚她已不再是那個有父母呵護、疼愛的大小姐,所以她接受各式各樣的訓練,不管再累她都咬牙挺過。

復仇給了她巨大的能量,也改變了她的個性。

直到遇見袁不凡!跟他在一起時,她輕易的做回了她自己;在他身邊,她又成為七歲以前那個有些驕縱、有些任性、古靈精怪又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因為他總是護著她,所以讓她重新得到了幸福。

可是她竟然一直欺騙他,明明知道她永遠無法回報他的感情,卻還讓他愈陷愈深,現在還把他拖進了她的仇恨裡。

秦觀海的一掌打死的為什麼不是她?寧馨默默流下了眼淚。

她現在只希望秦觀海能趕快處死她,讓她到地下去向他說千千萬萬句對不起,如果他還願意要她,那她要做他的妻,實現這個在人世間永遠無法實現的心願。

“少主!”

一聲輕喚打斷了寧馨的思想,她抹抹淚,抬起頭。“羅新。”

“少主,您受苦了。”羅新的眼中盛滿對她的關心。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倒是對你,我覺得很抱歉,害你白白辛苦了這麼多年。”

“不!不管是為了主人,或是少主,羅新都是心甘情願。”羅新堅定道。

又是一個對她付出真心的人——羅新本是個孤兒,被他師父收養後一直待在寧家堡。

寧家堡發生巨變時,羅新跟著他師父一起逃了出來,後來他投入如春堡,一直做著臥底的工作。

“師父不該讓少主以身犯險。”羅新低聲道。

羅新知道他師父的計劃後,一直想要阻止這件事,在他想來,要光復寧家堡大可明刀明槍的與秦觀海一決死戰,但師父偏說這樣付出的代價太慘烈!

可是如今呢?少主被擒,他還要為了什麼而努力呢?

“這本來就是寧家的事,本來就該由我來解決,只是,”寧馨很不安,“現在事情敗露,很快就會牽連到你,你要早點離開才是。”

“如果少主死了,羅新也……”

“千萬別說這種話,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寧馨道:“而且袁大哥死了,我了無生趣,秦觀海若殺了我反而是成全我。”寧馨這麼說的目的就是要斷了羅新的念頭。

除了 袁不凡,她心中再也容不下別人。

“袁公子並沒有死。”羅新老實告知。

“你說什麼?”

“袁公子並沒有死,少主。”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親眼看見他重傷吐血……”

“袁公子是受了傷,但傷勢並沒那麼嚴重。 ”羅新道:“師父說,秦觀海一直想網羅袁公子,所以下手時留了情;而且師父說少主之所以還能留著性命,也正因為秦觀海想以少主的性命來脅迫袁公子。”

“他真的還活著嗎?”寧馨喜極而泣,忽然又慌亂起來,“我……我不能拖累他,要他幫秦觀海做事簡直是對他的凌遲。”

“少主別心急,屬下告訴您這件事,是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自己,還有您要相信袁公子,只要您還活著,您與袁公子就有見面的一天。”羅新殷殷勸慰。

“好!”寧馨懷抱著新的希望,用力的點了頭。

第十章

沒想到重逢的時刻竟然來得這麼快——羅新才剛走,寧馨就被通知,袁不凡要見她。

這是袁不凡的第一個條件。

為了表示對袁不凡的尊重,秦觀海沒讓寧馨戴上手銬、腳繚,還讓他倆獨處,不過即使這樣,兩人的重逢還是令人感傷——一為座中客、一為階下囚。

“寧馨……”袁不凡走向她。

聽到熟悉的呼喚,寧馨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她努力武裝自己。“不要過來!否則我馬上出去。”

“寧馨,為什麼?”袁不凡只覺得心痛,寧馨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女孩了。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問我,我今天來正是要幫你解答所有的疑問。”

袁不凡還來不及說話,就聽寧馨連聲道:“屈嬌是我殺的,因為她想害我,所以我把她的武功廢了丟到井裡,我一向就是這麼心狠手辣;你大哥的腿筋是我挑斷的,而且是用你送我的髮簪挑的,因為他根本就不配有腳!”

寧馨吸了一口氣,“那晚我跟你上床了,因為我想利用你來報仇,和你有了這種關係,你就會對我死心塌地。”

“寧馨……”寧馨的話讓他的心好痛,“別再說了。”

“我本來就是個下賤的女人,只要能報仇,我什麼都可以出賣;我可以跟你上床、跟羅斬上床,如果能在床第間下手,我甚至可以和秦觀海上床……”

袁不凡過去摀住她的嘴巴。“別說了!”

寧馨撥開袁不凡的手,直視他的眼睛,“現在你認清我了,認清我是個多麼惡毒又下賤的女人了,我一直在欺騙你,把你玩弄於掌心,現在你清楚了吧?”

“是,我明白了。”袁不凡流下淚,“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詆毀自己,可是我不能答應你。”

寧馨怔住了,袁不凡緊緊把她抱在懷裡。

“只要能讓你活下去,我也可以出賣自己。”他低語。

“不!”寧馨的動作很快,她從頭上拔下髮簪就往自己的咽喉刺去。

袁不凡立刻出手,擋住了寧馨刺往喉嚨的動作,卻未能奪下她的髮簪,一來他忘了寧馨身懷武功,二來他的真氣尚未凝聚,三來他不願傷害她,所以出手軟弱無力,髮簪就從他的臂上插了進去!

“袁大哥!”寧馨又急又心痛,眼淚奪眶而出。

袁不凡把髮簪 拔出,血立刻流了出來。

“是我不好,是我傷了你。”寧馨用手幫他按住傷口,真希望受傷的是自己。

“傻丫頭,這只是小傷。”看寧馨哭得淚漣漣,他伸手幫她抹眼淚,“不過是一點小傷,你就難過成這樣;你可知道剛才你在我面前一直說那些傷害自己的話,那才像是用刀子在剜我的心。”

寧馨抱住他大哭,“可是我該怎麼辦?我不能讓你留在如春堡啊……我不能讓你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為了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來決定。”袁不凡捧起寧馨的臉,深深的吻她。

***

如春堡熱熱鬧鬧的佈置起來,因為堡主要嫁女兒了!

這是袁不凡的第二個條件,他要和寧馨成親。

秦觀海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因為袁不凡與寧馨的牽連愈深,他愈容易掌控住袁不凡。

袁不凡表面上是入贅如春堡為女婿,事實上則是賣給如春堡。

袁不凡現在每天睜開眼就是練功,因為他知道他與秦觀海勢必一戰,因為幾件事讓他做了決定——

寧馨說他無論如何不能幫秦觀海做事,否則她寧可死。

下人則說昨天已抓到了內奸,內奸是侍衛隊小隊長羅新,因為羅新曾去看過寧馨,而且這一個月他曾私自離開如春堡。

秦觀海目前正在對羅新嚴刑逼供,想逼問出他的同黨。

秦觀海對寧馨防範得如此嚴密,這讓袁不凡明白,除非殺了秦觀海,否則寧馨始終都會有生命危險。

可是憑現在的他,根本不是秦觀海的對手——因為自從受傷後,他的真氣始終凝聚不起來,而且情況還日漸加劇。

他真的傷得這麼重嗎?忽然, 敲門聲響起。

“請進。”看看時辰,該是來送午膳的吧!

果不其然,下人端來了午膳。“袁相公請趁熱吃,小的等下來收盤子。”

袁不凡點點頭。

“請袁相公務必細細品嚐,絕對會有不同的感受。”

袁不凡覺得奇怪,抬眼看了來人一眼,還是平常那人,只是今天怎麼話多了起來,難道是因為他的身分即將不同的關係嗎?

“廚房特別交代,請袁相公用心品嚐。”

袁不凡看了看他,這人一臉殷勤的神色,或許真的是來討好他的。“知道了,你下去吧!”

來人慢慢退出。

袁不凡坐下,拿起筷子開始細細檢查,很快就發現有個燒餅不太對勁——因為在幾個熱騰騰的燒餅中,竟有一個是冷的!

將冷燒餅掰開,在裡面發現一張油紙,紙上是一首詩——

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乍看之下是如此,但仔細看會發現這首詩竟然寫錯了幾個字——

第一句的“不見春”,寫成了“才見春”;第三句錯得尤其厲害,“拈”字寫成了“佔”,梅花的“梅”寫成了“海”,“嗅”字也少了口。

一首詩寫錯了四個字,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拈梅嗅”,袁不凡在桌上寫下這四個字,反覆思索。

“不拈梅嗅”,就是“不嗅悔”,寫紙條的人暗示他不要去聞梅花。但為什麼不要聞梅花?目光不經意落在窗邊那盆不知名的花上,他的腦中靈光一閃——

他的真氣一直凝聚不起來,不是因為受傷太重,而是他中了毒!

難怪寧馨在刺殺秦觀海時出手無力,她的房裡必定也擺了這種花。

寧馨被囚禁在地牢後因為不再接觸這種花,所以功力慢慢恢復,也所以當他想奪下她的髮簪時才會被她刺傷。

袁不凡走過去將“梅花”和花苞全部摘下扔了出去,誰會想到堂堂的如春堡堡主竟會使出這種招數?

是誰通知他這件事的?看來那人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人。

原來他的功夫未必輸給秦觀海那麼多,如些來,也許寧馨有救了!袁不凡彷彿見到一線希望,重新開始運功。

***

如春堡大殿——

由於時間倉卒,秦觀海並未廣發喜帖,只是請了堡中重要幹部來觀禮。

畢竟不是真的嫁女兒,所以今天的聚會與其說是為了成親,倒不如說是為了介紹袁不凡給大家認識。

今天之後,袁不凡就要正式成為如春堡的一員了,而這也代表秦觀海進軍中原武林的大業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然而一直到了吉時,袁不凡和寧馨都未出現。

“來人!去催催新姑爺和小姐。”秦觀海略顯不耐,“讓在座的叔叔、伯伯等這麼久,真是不成體統。”

眾人識趣的陪笑起來,正在喧嘩間,忽聽有人報告——

“新人到——”

眾人立刻引頸而望,這一看又是一驚——

只見他們兩人攜手同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卻沒穿禮服,穿的還是當時到如春堡時的一身舊衣。

秦觀海立刻拉長了臉,“袁不凡,你敢戲弄老夫!”

“堡主何出此言?”袁不凡淡淡笑道:“在下剛才已與內人拜過天地了,就在這大殿之外。”

“沒有老夫的允許。誰準你們成親的?”秦觀海從未被如此小看過,不禁老羞成怒。

“自古成親只拜天地、拜父母,沒聽過要拜堡主的。”袁不凡輕描淡寫道。

“袁不凡,你別以為老夫賞識你,你就可以恣意妄為。”

“在下本就是個不識抬舉之人,堡主若是後悔,可以立刻趕我出去。”

秦觀海冷笑,“你若是走得出去,老夫不會攔你。”

在座眾人嗅出兩人間的火藥味,紛紛變了臉色,一個個偷偷往大殿兩側移動。

袁不凡直言,“秦堡主,你一心要留我在此為你賣命,也沒什麼不可以,但在此之前,你必須讓我心服口服。”

“你的意思是?”秦觀海挑眉看著袁不凡,神態高傲。

“這就是我的第三個條件:我要向你挑戰!”

在座眾人聞言均臉色大變,紛紛開始斥責袁不凡,整個大殿像炸鍋般沸騰起來。

“憑你?”秦觀海壓下了眾人的聲音,輕蔑道。

“我知道我的功夫不如你,但我仍要為我和我妻子爭取最後一個機會。”袁不凡說得毫不猶豫。

“你說。”秦觀海冷冷道。

“如果我輸了,我將終生為你賣命,但你必須放我妻子離開。”

“辦不到!”秦觀海斬釘截鐵的拒絕。

“寧馨已經嫁與我為妻,從此就是我袁家人,寧家堡的恩恩怨怨再也跟她無關。”轉頭對寧馨道:“出嫁從夫,你要聽我的話。”

“我聽你的,”寧馨的眼淚掉了下來,“可是你不能拋下我,讓我與你並肩禦敵;你擔心我,我又怎會不擔心你?如果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

袁不凡抱了抱寧馨,“好,那就這樣。”轉身對秦觀海道:“若是我夫婦輸了,我們一起自刎於此地。”

秦觀海哼了一聲。

“可是如果我們僥倖贏了一招半式,堡主須讓我們夫婦離開,同時終生不得再為難我妻子。”

秦觀海沉吟不語,須知他部署許久都是為了引袁不凡入彀,可是若照袁不凡的提議,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留下袁不凡了。

正想拒絕,忽然有人說話了——

“堡主,您千萬不能答應袁公子的提議,”是安兆宇,“堡主神功蓋世,區區兩人怎會是您的對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犯不著給人可乘之機……”

這話表面上聽來是在為他著想,實際上卻是在暗示他未必能贏。

秦觀海不悅的盯著安兆宇,安兆宇雖仍恭謹的低著頭,但他的嘴角卻慢慢的揚了起來。

原來他才是真正的內奸……

是啊!他早該想到,有機會接觸裴可晴的只有安兆宇,是他安排了這一切!

“好個安總管!”秦觀海暴怒之下一掌劈出,安兆宇連忙後退,袁不凡立即躍上接下這一掌。

“秦堡主,在下就當你是答應了。”

“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就成全你!”秦觀海不愧是身經百戰,一旦接受了袁不凡的挑戰,立刻沉著下來,當然也是因為他發現袁不凡已恢復了功力。

“以快打快,勿拚內力。”袁不凡在寧馨耳邊交代。

寧馨點頭,隨即躍上。

寧馨的身法輕巧,如蝴蝶蹁蹬在秦觀海周圍,出招快速得令人目不暇給。

儘管她的身手看來密密層層,卻始終傷不了秦觀海分毫;而每當秦觀海回擊時,寧馨便立即躍開,秦觀海因自重身分也不追擊。

看了一會兒後眾人均暗笑在心——

這哪裡是在比拚功夫,根本就是頑童在與大人嬉鬧;更奇怪的是,當初指名要挑戰秦觀海的袁不凡,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側觀戰,只有在他女人應付不了時才出手化解危機。

原來堡主對他的女兒和女婿還是手下留情的,有人自作聰明的想。

袁不凡不是懼戰,他一直都在觀察秦觀海的氣息流動——

秦觀海的氣網或許沒有罩門,但必須藉由呼吸才能帶動全身氣息流動,在兩次換氣之間必定有一次極短的停頓,這就是秦觀海的氣網會出現漏洞的時候。

在這個時刻截住氣網的源頭,也許就能破除秦觀海的防護氣網,讓寧馨一擊成功。

一……二;一……二,袁不凡在心中默數。

終於,時機到了!

袁不凡閃電般出手,點上秦觀海的迎香穴,雖然只能暫時阻住秦觀海的呼吸,但以寧馨的速度來說已是足夠。

秦觀海在暴怒之下雙掌齊出,袁不凡與他雙掌相交,拚上了內力。

“寧馨,快!”袁不凡催促寧馨,他的內力本就不如秦觀海,這一說話立刻胸中氣血翻湧,已經受了內傷!

“不……”寧馨卻停在原地不動——她明白秦觀海若在此時遭遇攻擊,死前反擊將會全部從掌上傳到袁不凡的身上,那麼袁不凡必死無疑!

“快!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袁不凡勉強說了這句話,血已從他的鼻子流了出來。

因為他用力嚥下湧上喉間的血,咽不下的就從鼻子裡流了出來。

“不要!”寧馨哭了起來,霎時明白了袁不凡早就打定主意要犧牲自己來救她,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袁不凡心中又急又痛,難道命中註定他與寧馨終究只能喪身此地嗎?他不甘心,他賠上了自己的命,卻還是救不了寧馨嗎?

“我來!”

話聲剛落,一道血柱沖天而起,秦觀海的人頭就飛了出去!

眾人全都嚇傻了,不知過了多久,當眾人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出手的是安總管。

袁不凡倒在地上,已經沒了呼吸;寧馨又驚又慟,也昏了過去。

這,這該如何是好?

大殿一下喧騰了起來。

***

一年後——

深夜,一輛馬車在荒僻的小路上急馳。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由此過,留下買路財。”幾名山賊圍住了一輛馬車。

車夫立即棄車逃命。

“救命啊!”車中女子發出驚人的尖叫聲。

可惜沒人聽見。

“瞧瞧,這妞兒長得挺不錯的。”

山賊將女子拉下馬車。

“救命啊!救命啊!”女子聲嘶力竭的叫著,眼看就要遇害……

“嗖!”的一聲,不知從哪兒射來的一枝小箭射傷了一名山賊的手掌!

“是誰?藏頭露尾的不是好漢!”山賊吃痛,立刻四處搜尋。

林中傳出一口清亮的口音——“放下姑娘,滾!”

“放屁!”山賊大罵道:“你說放就放,我們黑虎幫還要不要做賊了?”

“那就別做了。”

幾名山賊聞言全都愣了一下,然後清醒過來,“是哪個小賊膽敢戲弄你爺爺,快報上名來!”

“大爺姓袁,江湖上有名的'要錢不要命'袁不凡是也!”

“沒聽過……”

“就說你們平常要多讀點書,不然就只是草包一個。”林中人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道。

“書中有袁什麼的這三個字嗎?”山賊還很認真的問了這個問題,但轉瞬間更氣了,“我管你是誰!現在立刻給我滾出來,如果你贏得了大爺,這個姑娘就歸你。”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之所以不露面正是不想傷人性命,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我只好勉為其難下來了。”林中人又道。

“你來啊!誰怕你……”一群山賊仰頭上看,忽然一柄匕首已架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我來了!現在你怕不怕?”

“我……大爺,我錯了。”山賊立刻求饒。

“沒勁……”姓袁的似乎咕噥了這麼一聲。“滾!再落在我手裡,就沒這種好運氣了。”

山賊忙不迭的跑光了。

“袁不凡”抹抹手,正準備離開。

“公子!”忽然有人喚他,“袁不凡”回頭,看見是那個姑娘。

“多謝公子搭救,公子可否送奴家一程,奴家很怕路上再遇到壞人……”

“世上哪有這麼多壞人?”“袁不凡”道:“你可不要喜歡上我,我是沒辦法對你負責任的。”

聞言,女子的臉上立刻出現三條線……

只聽“袁不凡”又道:“這都得怪我長得太帥,所以常惹上這種麻煩,不過我已徹底檢討過了,所以你是沒有任何希望的。”

給別人一個虛假的希望,並不是在幫她。

女子忙不迭爬上駕駛座,心想今天真是倒黴,先遇上山賊,後又遇上瘋子……女子駕車落荒而逃,還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袁不凡”則是呆呆的站在原地。“再見。”對馬車揮手。

又做了一件好事,這是今年的第二十一件了呢!“袁不凡”心滿意足的邊走邊想,滿心歡喜。

冷不防一個高大的人影矗立在“袁不凡”面前!

“什麼人!”“袁不凡”道:“敢擋你大爺的路,是不要命了嗎?我可是'要錢不要命'的袁不凡是也!”

“唉!”只聽黑影輕輕嘆了一口氣,“袁不凡再不出來,他的名聲就要被你給破壞光了。”

“袁不凡”霎時像是被點了穴般動彈不得。

黑影一步步朝她走來,直到來到她的面前。

“袁不凡怎麼成了個女人呢?”雖是戲謔的口氣,聲音中卻有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即使看不清楚他的臉,她仍能立刻知道他是誰;她好想走向他,可是腳卻抬不起來。

黑影搶先她一步,把她擁在懷裡。“寧馨……”

從他嘴裡吐出了她最想聽到的兩個字,寧馨緊緊的抱著他,再也不肯放手。“我不是作夢吧?”喜極而泣,“你不會再扔下我了吧?”

“不會,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袁不凡親吻她的臉頰,他也熱淚盈眶了。

良久後袁不凡才放開寧馨,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再也不肯放開;袁不凡也用力的回握她的手,她才安心的笑了。

兩人一起坐在林中的大石頭上,寧馨偎在袁不凡懷裡。

“安兆宇跟我說你死了。”

袁不凡搖頭,“我受了重傷,花了半年的時間才恢復。”

那天與秦觀海拚鬥,在聽到安兆宇大喝的剎那,袁不凡用盡全力擊出一掌,然後撤掌後躍。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被秦觀海的掌力給狠狠擊中,所以受了重傷;這半年來他一直留在如春堡養傷,等醒來後卻發現人事全非。

如春堡又改成了寧家堡,但寧馨卻不是堡主,堡主是安兆宇。

安兆宇說寧家堡本來就是他和寧遠合建的,當初說好十年為期,寧遠退下後就由他來接任堡主,可是中間殺出了秦觀海……

安兆宇說他一直圖謀恢復寧家堡的光榮,為此已忍辱了多年;這次若非他謀畫得當,也不能一舉成功。

安兆宇說寧馨雖是寧家堡少主,但她年紀太輕,無法整合各方勢力,這件工作就只有他能完成……

安兆宇說他保證新的寧家堡絕對不會進犯中原武林,在他有生之年,寧家堡也絕對不會改名。

安兆宇說他已去函中原各大門派示好,並且洗清了袁不凡的冤枉,他隨時可以重回中原武林。

安兆宇說了很多,無非是想告訴袁不凡——寧家堡是他該得的!

可是這些袁不凡全都不關心,他只問了一句——

“寧馨呢?”

袁不凡明白,寧馨才是寧家堡真正的繼承人,安兆宇要當上堡主,勢必要由寧馨手中接過堡主之位,才能減少議論的聲音,為此他讓寧馨親手報仇,再在最後一刻出手,更為了讓寧馨無心接任堡主,甚至欺騙寧馨他已死了。

至於安兆宇為什麼要留下他的命?袁不凡心想,那是因為他對寧馨還是有著一絲愧疚吧!

果然,寧馨立刻將堡主之位傳給安兆宇。

在這一年裡,她循著過去和袁不凡走過的路,一程一程的複習著他倆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就連羅新想陪她,也被她拒絕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要變成你了。”寧馨親吻著他的下巴,又靠在他的懷裡,“你還活著,真好。”流下感激的淚水。

“傻瓜!”袁不凡回吻她,也流下了眼淚,“我是要你好好的活著,並不是像這樣的活著啊!”

“只有這樣,我才會覺得快樂。”對袁不凡深刻的思念使她唯有變成他,才能得到安慰。

而也正因為寧馨一路上都打著他的名號,他才能在歷經半年的尋找後,再次與她相見。

寧馨何其脆弱,又何其堅強!袁不凡很感謝上天讓他活下來,他會用剩下的日子來回報她的深情。“以後我想我要改個名號了。”有感而發。

“改什麼名號?”寧馨溫柔的看著他。

“我想就改成'愛妻不要命',以後只有為了你,我才會拚命。”

寧馨摀住他的嘴,“不準、不準,絕對不可以拚命!要愛我就要長命百歲,才能永遠照顧我。”

“也是。”袁不凡想了想笑道:“有了!我想就改成'愛妻萬萬歲'。”

“愛妻萬萬歲?”

“對呀!”袁不凡笑著說明,“我愛妻,所以長命百歲;我的愛妻要被我愛,所以也要長命百歲才行,一語雙關,愛妻覺得這樣好不好?”

“嗯!這還差不多。”寧馨伸手拭淚,並開心的笑了。

但若真改成這種名號,這輩子大概也別在江湖上混了!

不過不是說“只羨鴛鴦不羨仙”嗎?有了心愛的人在身邊,連神仙都可以不當了,闖不闖江湖也沒那麼重要了,不是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