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逃荒
北方的災荒來的突如其來。
天上的日頭燒得火紅,乾燥的空氣翻滾蒸騰,堅硬龜裂的黃土蔓延向遠方,望不見頭,看不見尾。風捲著沙石子,並不猛也不烈,刮在臉上,卻透著如抓似撓的勁道。
如火灰般的枯花焦草,似黑碳般的亡木死樹,以及同他們一家一樣的逃荒者的腐爛屍體與森森白骨……一路的荒蕪,一片的淒涼,天地間似乎沒有了活物,沒有了生氣,只有那低空盤旋著的鷹,伺機的烏鴉精神地窺探著倒下的或快要倒下的逃荒者。
「爹,我餓了!」
「忍著。」
「爹,我渴了。」
「忍著。」
「爹……」
「忍著!」
這十歲的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爹許久,終於還是生生地把話嚥回去了。他緊緊綁在肚間的草繩,用雙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塗在那乾裂脫皮的嘴脣上。孩子的媽是個矮而敦實的婦女,她憐惜地摩挲著自己娃兒的臉。
「唉……」她低低嘆息從乾涸的喉嚨中呼出,說不出的艱澀滄桑。
孩子的爹是個精壯的漢子。只是災荒將這個男人折磨得疲累蒼老。暴晒,風沙,飢餓,日夜趕路以及長遠的前途,渺茫的希望……讓這個還在壯年的漢子似乎變成了暮年的老頭。黝黑而粗糙的皮膚,深溝似的皺褶紋理,無力拖沓的腳步,彎曲駝著的背……但什麼也遮掩不了他堅定而頑強的眼神,一往向前,對希望的無限堅定,對生存的執著嚮往!
「爹。」
「忍著……」
「爹!」
那男人終於停下了腳步,他返身蹲下,看著自己的兒子許久,柔聲道:「兒啊,咱們趕快趕路,等走過這片黃土地就有吃有喝了……」說完,他眯縫著眼望向那看不到邊際的黃土地的盡頭,直到與天接為一體。
「爹,我是想問你那個能吃嗎?」
「什麼?」
「那天上的鳥!」這十歲的孩子渴望地指著幾隻盤旋著的鷹和烏鴉。
孩子的爹看了看天上,又看了看那孩子,嘆息道:「都這般光景了,還有什麼不能吃的。就算不能吃,也被逼得能吃了。」
「哎!」小孩高興地應了聲,話音剛畢,小孩就從地上摳出一顆硬黃土石子,指力一彈,「嗖」的一聲,天上一隻鷹幾聲慘叫便掉了下來,撲騰了沒幾下,氣絕了。孩子高興地跑過去,揀起地上的鷹,眼中閃動著慾望,恨不得立時就茹毛飲血,但他還是忍耐住了,乖乖地交到了他爹的手裡:「爹,鳥!」
孩子的爹低低地嘆了口氣,接過那隻鷹又轉手交給了孩子的娘。隨後,他再次蹲下來,雙手扶著孩子的手臂,語重心長地說:「兒啊,你真的餓得渴得不行了?」孩子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兒子……記得我和你說過,不要隨便使用武功嗎?我給你起名——平凡,就是希望你平平凡凡地,簡簡單單地生活,好好地活著……記住,不要在旁人前妄用武功!不是必要,不要妄用武功!能不用武功就不要用武功!」孩子看著他嚴肅的父親,點頭道:「父命不可違,兒子知道了,」孩子的爹又長久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又長長的嘆了口氣。
「爹,我想吃那鳥,可以嗎?」
夜,瀰漫著未散的悶熱。
被旱災洗劫的大地一片荒蕪,孩子的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棵枯得和碳似的殘樹。他本想用刀把樹的枝幹劈成段拿去生火,卻沒想到手一碰一折,那樹就碎斷了。這些可憐的被晒焦了的木頭,只能燃起苟延殘喘的小火苗子,而且似乎隨時都有滅的可能。孩子的娘就藉著這火,烤著拔了毛光禿禿的鷹,血被逼出來乘在一隻破舊的鐵碗裡了。「娘,我渴……」平凡可憐巴巴地對著他娘說,滿眼渴望地看著那碗鷹血。「哎……喝吧……」孩子興奮地捧起那個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剛喝了兩口,已經沒了一半的血,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不捨地放下了剩下的半碗:「爹,娘,剩下的你們喝吧。」孩子的母親憐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撫摸著他的頭:「爹孃不渴,你喝吧。」
「爹,娘,孩兒不渴了。你們喝吧。」
平凡已經睡著了,這一夜,相信他能睡得很香甜。他從前沒有吃過鷹肉,甚至連鷹肉是否能吃也還是個疑問,但他可沒有心情和慾望去探究這些問題,他只是一味地撕扯吞嚥著這能充飢的食物。半隻鷹根本無法填飽他餓了長久的肚子,但他還是很剋制地像留下半碗血那樣給他的父母留下了半隻鷹。孩子的娘抱著沉沉睡去的兒子,心事重重,時不時嘆著氣:「老天真是瞎了眼了,降下這麼個災,讓人沒法過了。」「唉,天命不可違。人,只能受著。」孩子的爹感嘆道。「菩薩保佑。希望咱們家能夠避過這場災,平平安安。」這個善良的女人雙手合十向她的菩薩祈禱著。「會的,咱們家會平平安安的,」平凡的爹道,頓了頓,又看了看平凡,「平平凡凡的。」這女人看著她的丈夫,問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也希望咱們的兒子以後能夠平平凡凡的,不用在涉及江湖的恩恩怨怨,打打殺殺。那麼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執意要教他武功呢?不教他的話也用不著讓他掩飾隱藏,活得那麼辛苦。」孩子的父親重重地嘆了口氣,緩緩道:「你說的我明白。但我們肖家的家傳武功絕對不能失傳啊!這是祖訓!我絕對不能違抗!」「你呀,活得這麼死板,累不累啊?」
二 殺賊
這被災難洗禮的大地一片死寂,但某些人心卻在貪婪地躁動著。逃荒的路途中,開始不斷出現強人盜賊。在這次荒災中出現的強盜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是趁火打劫的,一般都是些老手。逃荒的人們總是把家當寶貝帶在身邊,裡面甚至能有不少絕世珍寶!他們是專門瞅準了這些獵物下手,洗劫財物。這種大都是些狡猾老練,身手不凡的狠辣角色。第二種,他們原來也都是災民,也和大家一樣地逃荒。奈何大地受災,寸草不生,滴水不留,沒吃沒喝,而他們又不甘不願就這樣餓死渴死,就這樣被逼得瘋狂了神經,被逼得喪失泯滅了人性。他們像禽獸般,眼中,腦中,心中只有食物,只有能夠果腹的肉和血。而他們的目標就是——人!
這一家人堅持著緩緩前行在似乎沒有盡頭的漫漫路途中。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幸運地偶爾打到一兩隻靠食腐生存,生命力旺盛的大鳥,到後來,不知道是因為大鳥被他們打光了,還是大鳥也受不了這災難的折磨而死光了,反正他們開始斷水絕糧了。
第三天了,孩子的爹雙腿機械地向前走著,而他自己已經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身子有點飄,頭腦開始有點暈了,胸口又悶又熱又脹,喉嚨感覺火辣辣的,像是燒著了一般,抬頭看了看烈日,一陣暈眩,幾乎站不住了,幸好孩子的娘扶住了他。平凡累得跟被抽了筋,拆了骨似的,軟趴趴地伏在他爹的肩上。
「爹,快跑啊!」「女兒,快跑!」遠遠的,一對父女相互攙扶拖拽著沒命地奔跑過來,他們的口中都不斷重複著讓對方快跑的喊聲,但一個是枯瘦垂暮的老頭子,一個是弱不禁風的少女,結果卻是一個也跑不快。
平凡的爹一個機伶!連忙低喝道:「有強盜過來了!快躲起來!」一家人迅速地躲到身邊的一個土丘後,趴伏著觀察前面的情況。
激揚的塵土滾滾而來,夾雜著緊促的馬蹄之聲。兩匹馬,四個漢子,每匹馬馱著兩個人。他們揮舞著手中閃亮的尖刀,尖聲呼喊吆喝著,抑揚淒厲,頓挫詭異。兩條腿的人自然是跑不過四條腿的畜生的,很快,這四名強盜就追上了這兩個可憐人兒。強盜們並不著急下手,他們騎著馬把這對父女逼到當中,圍繞著,囂張肆意地戲虐調笑著他們的獵物。
平凡被娘抱在懷中,母親擋住了他的眼睛,遮住了他的耳朵,而他的父親皺眉怒目,義憤填膺,但他並沒有拔刀相助的意思。平凡的娘看著自己的丈夫,他的確在改變了。
那些強盜們開始細細地打量他們的獵物,眼中貪婪的,慾望的火焰高漲起來。「大爺,求求你們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兩父女吧!我們的家鄉遭了災,我們兩父女背井離鄉,相依為命,孤苦無依的,您老就可憐可憐我們吧!噢,如果你們要錢,我們可以全部都給你們!」說著,從那沾滿灰塵,乾癟的包袱裡摸出幾定散碎銀子,顫抖著交向那些強盜。其中一個強盜下馬,走到老漢面前,不屑地瞟了眼老漢手裡的銀子,猛地用刀背打飛了老漢捧著的銀子,嚷叫道:「哼,這麼點錢,你以為打發叫花子啊?」老漢跪倒在地,公雞啄米似地不住磕頭,哀求著:「大爺,老漢真的除開這些散碎銀子就什麼也沒有了,您大發慈悲放過我們吧!」強盜們也不理會那老漢,一把奪過他們的包袱,翻找了個徹底也沒找到什麼過得了眼的貨色。其中一個強盜嚷嚷道:「媽的,連屁都沒有個!大哥,宰了拉回去剁肉餡兒算了!」說著,就舉起了手中的刀,鋒利的尖刀在烈日地照射下,刀身折射出刺眼的白光,刀刃的周圍則是詭異肅殺的紅色光暈。
平凡的爹看見強盜們要傷人性命,他的左手下意識地就摸到了藏在粗布衫裡面的那把刀!在那一刻,他似乎又找回了點當年原來的自己。但他依然沒有出手。
「慢著,」說話的是那強盜頭子,「誰說沒有好貨色的,」他斜著眼打量著那女娃子,奸邪地緩緩道,「這女子出落得滿水靈啊……」「嘿嘿,大哥說得對啊。在這種年月,像這種細皮嫩肉的女子還真不多了啊。」「那看來咱們兄弟今天的運氣還真不錯啊,遇上了好貨色了,哈哈……」老漢心中一緊,他知道這些沒人性的畜生在打他女兒的注意,他自己已經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怎麼樣也無所謂了,但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女兒有任何閃失,她還年輕,還有大好而長遠的前途。那女娃子看見那些強盜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害怕地躲到她爹的背後。老漢安撫了下自己的女兒,硬著頭皮湊近那些強盜,又苦苦地哀求道:「大爺們,我老漢求求你們了,哪怕你們就是殺了我,但不要為難我的女兒,她還只是個孩子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啊……」
「還小?還是個孩子?我看不是吧!嘿嘿……」「大哥,我看要是有男人給她播個種,怕是娃娃都會喊媽了吧?」「哈哈,那今兒,咱哥幾個就來嘗嘗這個鮮,鋤鋤這畝未開墾的肥沃地,哼哼。」他們的眼中只有那女娃子,連看都不看那老漢一眼。而那女子看著這些惡狼般的男人靠近過來,像只受驚的小雞,驚慌失措向後退縮:「你們,你們幹什麼?你們別過來!爹,爹,我怕……」那原本懦弱哀求的老漢,看到強盜們想要對自己的女兒下毒手,不顧一切地猛撲過來,糾纏住那四個強盜,口中咒罵:「你們這些混蛋!你們這些畜生!王八蛋!狗娘養的,你們敢對我女兒做什麼,我就宰了你們!我和你們拼了!」奈何他一個枯瘦乾癟的老頭子又怎麼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壯漢的對手?三拳兩腳就被強盜們打得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爹,爹!」那女子看見爹爹被打成這樣,心疼地哭叫著衝過去想看看爹爹怎麼樣了。卻被一個強盜一把擋開,攔腰抱住,手立刻就不乾淨地捏了一把那軟肉。「啊!」那女子尖叫著掙脫了那強盜,也顧不上他爹了,慌亂地疾步向後退,腳下一絆,跌倒在地,卻是嚇得再也站不起來,無助地哭叫起來。強盜們繼續緩步向前,咄咄逼人,但他們並不急著下手,而是悠哉地欣賞著他們驚恐萬狀的獵物。而那已經被打得不能動彈的老父,不知是由什麼力量支撐著,再度撲上來死死地抱住一個強盜的腳,用近乎淒厲哀怨的哭音道:「放過她吧!放過她吧。放過她吧……」「媽的,滾一邊去!沒看見我們在幫你調教你的女兒嗎?老東西,別礙事!」那強盜想踢開抱住他腿的老漢,卻沒想到那原本瘦弱,不堪一擊的老頭現在卻似乎是有著金剛神力一般,抱住他腿的雙手像是上了把鐵鎖一般。直到他用另外一隻腳踹得老漢口吐鮮血,像一灘爛泥一樣,才抽出了他的腿:「媽的,找死!」但他沒有繼續去管那臭老頭,一心一意地轉身過來對付那嬌滴滴的女子。
四個強盜前後左右地圍住那女子,放肆地淫笑著,汙言惡語,動手動腳地調戲著那女子。倒在旁邊奄奄一息的老漢低聲地嘶吼著。而在土丘之後,平凡的娘已經不忍地別過頭去,更嚴實地摀住平凡的耳朵,遮住平凡的眼睛。而平凡的爹,那個原本正義豪俠的血性漢子,已經怒火騰騰,煞氣森森了!他甚至已經拔出了那把封存已久的刀,那把暗淡厚重,極短極寬,無尖無刃的刀。他的全身已經蓄滿了力,緊繃起每一絲的肌肉,幾乎他已經準備衝殺出去,殺死這些毫無人性的畜生!但就在這時,平凡低低地呼喚詢問了他娘一句:「娘,怎麼了?什麼事,還沒好啊?你捂得太緊了,我難受。」平凡!平凡……平凡的爹想起了平凡,他扭頭過去看著自己的兒子,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想到了很多,很多,他想到了他的爹,想到了當年他顯赫的家族,想到了他的家族曾經的輝煌,和它最後慘淡的下場,他想到了自己給於妻子的承諾,想到了他的兒子平凡……對啊,平平凡凡的多好!於是,他畏懼了,他退縮了。他畏懼的不是那四個強盜而是「俠義」二字給他帶來的負累和傷害,他退縮的不是和強盜的拚殺,對父女二人的解救,而是行俠仗義,除惡揚善的後果與潛在的危機。他痛苦而艱難地收回了刀,將它從新遮掩隱藏。他的妻子同樣痛苦不忍地看著他,看著自己的男人痛苦地煎熬著。
蒼天前,烈日下,禽獸般的強盜們撕扯著,戲虐著,放肆地發洩著,折磨虐待著那可憐的少女,糾纏的肉體,蠕動,衝撞……老漢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受人ling辱,暴睜的眼角撕裂了,牙關緊咬,牙齒漸漸碎裂,手指深深地摳陷入黃土中,喉嚨中嘶啞地發出野獸般的低哞。土丘後,平凡的爹渾身顫抖,手指的關節緊得發白,臉色發青,嘴脣被咬破,流淌著鮮血,只是低低地反覆著那句:「保住命就好。保住命就好……」似乎是安慰那對受難的父女,又似是安慰著自己。而那被蹂躪的少女,除開慘絕人寰的呼喊,就是聲嘶力竭的低吼,只有那些禽獸們愜意地呻吟,粗重地喘息著。
一切持續了很久才結束。強盜們滿意地提起褲子,相互嬉笑打罵著。那女子奄奄一息,意識模糊,全身散了架似的痠痛難忍,特別是下身,火燎般地燒,疼!身上一片狼藉,身下到處是血。而那老漢瞪圓著眼,大張著嘴,渾身僵硬,死不瞑目,含恨而終。至於土丘後,平凡的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被折磨煎熬得全身被汗水浸濕,虛弱地喘著氣。
強盜頭子踢了踢地上的老漢:「唷,死了?不中用啊,還不如你的小女兒讓人受用呢,哈哈……」其他強盜也都笑成一片。「爹……」已經哭叫得出不了聲音的女娃子聞聽自己的父親死了,又一次失聲痛哭。而土丘後的平凡的爹聽聞那老漢死了,身體劇烈地一抖,像是遭受了什麼重擊一般,他開始後悔、自責自己剛才的猶豫、退縮,如果自己出手,也許那老漢不會死,那少女也不至於受辱……
「大哥,這女子咱哥們受用過了,現在怎麼處置?」那強盜頭子想了想,道:「殺了宰下肉當儲備糧,我看,還要走上半個月才能走出災荒區。」強盜頭子的話音一摞,一個強盜就操起刀,走向了那女子。那女娃子知道他們要殺死自己,忍著疼痛,用手扒著地向後爬著,嘴中喃喃道:「別,別殺我,我不,不想死……」那強盜奸笑著道:「嘿嘿,看在你剛才伺候得老子這麼舒服,你乖乖地受死,老子下刀快點,你也落個乾脆痛快。」
「嗨,利索點!和她廢什麼話?」其他的強盜看著他,催促道。
他們沒注意到自己的身後。是平凡的爹,那個狂怒了的漢子,他手持那把刀,像個瘋狂的惡煞、猙獰的怒羅漢,散發著森森逼人的殺氣。站在最後面,離平凡的爹最近的強盜似乎感覺到了這不尋常的殺意,他剛想轉過頭來看看,但他的目光還沒觸及平凡的爹,那把刀已經急電般地劈下,他都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就被從中劈成了兩半,血飛濺似霧,濺得平凡的爹滿身滿臉。那強盜悶哼一聲,載到在地上。背後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另外的三個強盜,他們一轉頭便看見了自己被劈掉半個腦袋,倒在地上死了的同夥,和一個血人般的持刀漢子。他們都被唬得愣了一下子,沒有立時反應過來。平凡的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他毫不停頓,立刻收刀搶攻離他最近的另一個強盜。直到那把奇怪的刀,劃過奇怪的軌跡砍向那個強盜的喉部,他才猛地驚醒過來,險險地閃身躲避,但肩膀還是吃了一刀,血如泉湧。他捂著傷口,忍住疼痛,持刀在身前,機警地退回到他另外兩個同夥的身邊,而另外兩個強盜也如臨大敵地持刀警戒著。平凡的爹這時不再逼攻,他頓住身形,緩緩地張口對著那幾個強盜說道:「你們做得是在太過了。」話音極冷,帶著彷彿來自地獄的死氣。強盜頭子瞟了眼地上死去的同夥,又看了看身前的漢子,頓了頓,朗聲道:「朋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也不傷了和氣,如何?」「大哥!他殺了老三!我們得報仇啊!」「閉嘴!」
剛才是強盜們的殘忍行徑實在讓他憤怒得無法忍受了,現在強盜頭子的話明顯地是在放軟了。一瞬間,平凡的爹又想到了很多,他的殺意消弱了,他的握刀的手也鬆了……如果,想要徹底地告別從前,那麼就要完全地脫離從前的自己,將一切鋒銳磨平隱藏,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雙方長久地沉默對峙著。那強盜頭子漸漸地觀察發覺出了平凡的爹的退意,他小心地嘗試著向前走動一步,平凡的爹沒動。強盜頭子又徐徐地收回持在胸前的刀,平凡的爹還是沒動。於是,他提著刀柄,向平凡的爹一拱手,對著兩個手下低喝:「走!」那兩個手下都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平凡的爹,但他們不敢違抗大哥的話,悻悻地瞪了眼平凡的爹,跟著他們的大哥走了。平凡的爹沒有去追,甚至都沒有去看他們一眼。
兩個強盜還想對強盜頭子說什麼,但被強盜頭子給制止了,而且強盜頭子還給他們使了個奇怪的眼色,那兩個強盜像是心領神會地得到了什麼指示,嘴角劃過一抹冷笑。三個強盜走到平凡的爹的身後側兩三米的地方牽馬,強盜們回頭觀察了下平凡的爹。平凡的爹仍然站著沒動,連看都沒看他們。突然,三個強盜的袖口寒光一閃,猛地急射出三支袖箭,正向著平凡的爹。平凡的爹靈敏地聽到了「嗖嗖嗖」的三聲,他察覺到了強盜們的偷襲,閃身想避過那三支袖箭。奈何虛弱,飢渴使得他身體乏力,反應遲鈍了許多,險險地避過前面兩支,但還是中了最後那支,半支箭完全沒入肩頭。強盜們乘勝追擊,揮舞著尖刀圍攻平凡的爹。
「你們逼我的……」
刀風起,黃沙卷,漫天塵土飛揚,只有寒冷的兵刃閃動。那把刀,短而險,力滿勢急,雖無鋒銳,卻每一招都斷骨分筋。當再次塵埃落定,站著的只有一人。不過,平凡的爹身上也到處是血口,傷痕纍纍。當然,都不重,只是疼,很疼。血,滿地的血;屍體,滿地的屍體。平凡的爹拔出肩頭的箭,血跟著並射而出,但他沒有在意,他從父女倆的包袱中找出一件較為乾淨的遞給了那女子。那女娃子接過衣服,開始嗚嚥著穿起衣服,她哭得很傷心,撕心裂肺,衣衫也許能遮擋她裸露的身體,卻無法讓她重拾被踐踏的尊嚴,而今日的恥辱與傷痛必將折磨煎熬她一輩子。
平凡的爹孃在一旁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就在兩匹強盜的馬中,選擇了較瘦弱的一匹,宰殺當糧食了,留一匹代步。而平凡乖乖地站在他爹孃的身邊,一邊靜靜地等待,一邊打量著那坐在地上傷心地痛哭的大姐姐,有什麼事能那麼傷心呢?
日暮,馬終於宰殺好了,他們將馬血盛入水袋,馬肉用布包好,又從中取出一些來另外裝成一份,輕輕地放在那女子的旁邊。平凡的爹將馬肉負在馬上,又將他的妻子與兒子扶上馬背,自己牽住韁繩,準備繼續向前趕路。就在他準備走的時候,那女子用嘶啞的聲音對平凡的爹道:「嗯公留步!」說著,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破了,但抬起頭,卻是用血紅的眼睛盯著他,咬牙切齒道:「雖然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公。但如果你那時候早點出手相救,我爹就不會死,而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我恨你!」平凡的爹憂傷地看著她許久,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還是嚥了回去,只有一句:「對不起……」說完就帶著他的家,他的妻兒向著他們理想的生活去了。
夕陽西下,血色黃昏,空曠的荒野中,只留下一地的血,一地的屍體和那孤苦作孽的女子。
三 荒城,女子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前面不遠應該就有囤糧的大城鎮。」這是一個好消息,如果是真的話,但平凡的爹臉上還是沒一點好臉色。
「孩子他爹,你這麼知道的?」
「在這饑荒的年月,地上連草根都長不出,人都吃不飽,更別說馬了。我猜,這兩匹馬一定是那些強盜從有糧草囤積的城鎮搶來的。」
「爹!那麼就有吃的了?咱們不用再逃荒了?」平凡聞言興奮不已。
「唉……只怕就算真的有那麼個城鎮,現在恐怕也空了……」
「怎麼講?」
「你沒見那幾個強盜要殺了那少女當糧食吃嘛?要是那座城鎮裡還有糧食誰願意吃人?而且,如果真有那麼座城鎮,你想想,這次有多少的災民逃荒啊,那就好比過一場蝗災啊!多大的城,多多的糧食也禁不住吃……」說著,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一家人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就這麼沉默著走在這漫漫黃土長路上。
又走了兩天。中午,驕陽似火,一家人在寂靜中緩慢前行。這時,坐在馬背上的平凡正百無聊賴地張望四周,極目遠眺,突然在他的目光極限處,模糊地小小地出現那麼一座像被削掉了腦袋的山一樣的黑影,卻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平凡問道他娘:「娘,你看看那是什麼?」平凡的娘跟著平凡的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模模糊糊的,但仔細地反覆看了幾遍,模模糊糊地覺得有點像是一座城池:「他爹,他爹!來看,看看那是不是一座城池?」平凡的爹一聽,腳下一使力便輕鬆地騰身竄上馬背,站直腳,極目遠眺,許久他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看見的一抹淡淡笑容,對著妻兒柔聲道:「應該是座城池沒錯,咱們快點趕路,估計不久就能到了。」他看著妻子與兒子的興奮笑容,也欣慰得笑得更輕鬆了。他又轉頭看了看那城池所在的方向,眼神複雜,但他是在不想掃了妻兒的興,他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高興喜悅了,但願那座城不會讓他們失望吧……
一家人的行進不再像以往那麼沉悶壓抑,變得輕鬆愉悅了許多,他們加快了速度匆匆前往他們的希望與幸福之城。
然而,一切美好的希望總是在殘酷的現實中泯滅,破碎。當他們來到那破舊荒廢的城門口,木質的城門已經殘缺不整,倒在地上,而且也沒有行人往來走動了,從洞開的城門向裡望去,整個城鎮死寂空蕩,一家人的心立刻涼了下去。
「他爹,看來你說的沒錯……唉……」
又是一天的日落,足足炙烤了一天的日頭似乎也覺得累了,天地漸漸被黑暗所籠罩。雖然沒有得到他們所希望的,但這一家人還是有所收穫,至少能有片瓦遮風禦寒。一家人找了間比較完好的房子住下。
睡在久違的炕上,雖然破舊了點,但還是讓這一家人感受體驗到了久違的輕鬆與愜意。平凡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的娘愛惜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從包袱裡找出幾件衣衫幫他蓋上。平凡的爹睡不著,用一塊乾淨的布反覆擦抹著他的那把刀。平凡的娘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冷冷道:「怎麼,捨不得,放不下吧?」聞言,平凡的爹心頭一揪,眉宇間一緊,但不久又恢復平常,平靜而淡定地回答妻子:「這刀陪伴了我父親一輩子,父親又傳給了我,跟我也有一二十年了。說一點沒有留念,那是假的,」說著,端詳了那把刀良久才又繼續說下去,「但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兒子,為了我們這個家!再不捨,再不放得下,也得放下!」說著,他的目光掃過他的妻子,兒子又看了眼手中的刀,最後對著他的妻子堅定地承諾,「江湖,恩怨,情仇,生殺,動盪,我不想也不會讓我們一家再牽涉其中了!絕不!」聽到這個厚實的漢子厚重的諾言,想到今後能夠過平平靜靜,安安全全的日子,這個婦人心中欣喜不已,她知道、明白丈夫為他們這個家做出的犧牲和放棄的份量!
「他爹,肩膀的傷還疼嗎?」
「沒事了。」
油燈的芯燃燒著情慾之火,興奮跳動的火焰將房間照得恰如其分的幽明曖mei……
迷糊中,平凡被微微的顫動和細碎的響聲擾醒。他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模模糊糊地看見爹孃在糾纏掙紮著摔跤,大概是因為爹耍賴撓了孃的癢癢,娘被扭壓住,落了下風。平凡沒想到爹孃那麼大了還玩小孩子才耍的遊戲,嘴角咧了咧,但是實在困得不行,又沉沉地睡著了。
一清早,天才剛剛拂曉,平凡就被爹孃叫醒,他們要乘著天氣還不太熱的時候多趕些路。今天的爹孃似乎心情要比以前好了許多,嘴角都掛著微微的笑。收拾完,一家人出去牽馬出發,一出城門就正好看見前兩天救下的少女站在那裡。那少女也不去看他們一家,也不說話,就是半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裡。平凡的爹心中覺得有愧於那少女,站定注視了她許久,心中有話想上前和她說,但猶豫很久,還是隻說了一句:「對不起,保重。」接著,帶著他的家,他的妻兒走了。
紅火的太陽漸漸升上天空,氣溫也開始酷熱起來。但一路上,這家人的心情卻沒受多大影響。
「平凡,爹帶著你和你娘去南方的瀛洲怎麼樣?」
「瀛洲是什麼地方?我們不回家嗎?」
「平凡,咱們家鄉糟了災,咱們不回去了。那瀛洲可是好地方,是個魚米之鄉,而且,爹也想咱們一家到新地方開始平靜幸福的新生活。」
「哦,」他爹的話平凡聽得一知半解,「爹,什麼叫魚米之鄉啊?」
平凡的爹看著自己的兒子,笑著解釋道:「魚米之鄉嘛,簡單說就是有好多大肥魚,吃不完的大米飯的地方。」
「好啊,太好了,咱們就去魚米之鄉,」平凡很興奮,經歷了這次災荒,平凡是再也不想挨餓了,挨餓的滋味真不好受,他又問道:「爹,那魚米之鄉有肉嗎?」
「哈哈哈,有,有,什麼都有……」
「那太棒了!咱們就去魚米之鄉吧。」現在的平凡心中有魚有肉有飯的地方恐怕就算得上天堂一般了。
平凡的娘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這種輕鬆愉悅的氣氛已經好久沒有過了,希望以後也都能如此。
「爹,娘,你們看,那個大姐姐一直跟著我們。」平凡的爹孃聞言,扭頭果然看見了那個少女,一家人停止了前行的腳步。那女子看見他們一家停了下來,自己也停下不走了,和他們保持著三四米的距離,依然低著頭也不講話。「他爹,我看,這姑娘的父親死了,無依無靠,遭遇也怪可憐的。要不咱們帶著她一起走吧,路上照應著點她。你看咋樣?」「嗯……說來,我也有愧於她,如果當初……唉,你去叫她過來吧。」「唉,那事也不能怪你,這年月,自求多福,咋還能怪你這救人的人?」她安慰了自己的丈夫一句,才轉身對著那女子大聲喚道:「姑娘,前路艱難凶險,跟著我們一起走吧,也好多個照應。」那女子這才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平凡的爹許久,接著又低下了頭,站著什麼都沒說。平凡的娘看著那女子良久不發一言,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又道:「姑娘,和不和我們一起走?」這次,姑娘連頭都沒抬一下,仍然定定地站在那裡,不動不語。「這姑娘真怪,什麼話也不說,你看。」「她不肯嗎?」「不肯就不肯吧,希望她少災少難,老天保佑吧。咱們還是先管好自己吧,走吧。」平凡的爹又看了眼那少女:「嗯,希望老天保佑她。」
說來也奇怪,這女子雖然沒答應平凡一家的邀請和他們一起走,卻一直保持著四五米的距離始終跟在平凡一家的後面。他們走她也走,他們停她也停,他們休息她也休息……開始,平凡一家又詢問邀請過這少女幾次,但她就是閉口不語。到後來,平凡一家也就習慣了,任由她跟著,還經常給她些照應。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