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第十八章 齧心痛 河濁氣戾
燕鐵衣挺立在那裡,僵硬得彷彿石塑木雕,兩眼睜得幾乎破裂,目光中泛映著盈盈的血彩,又像噴射著紅毒的火焰,他臉上的肌肉扭絞,好像在忍受著什麼錐心刺骨的痛苦,而他的牙齒深深陷入下脣,血絲隱隱滲現,他的整個形態,便由這樣無比的憤怒、悔恨、失望、沮喪、悲駭、與辛酸所組合了,表露得淋漓盡致,強烈尖銳至極!
屠森忽然有些瑟縮,他避開了燕鐵衣的目光,別過頭去,強欲掩飾什麼似的故意重重呼吸著,一次又一次。
緩緩的,燕鐵衣一步一步朝這邊走近,他的步履沉重,宛似拖著萬鈞之物,而他的面容在這時更顯得憔悴與晦澀,他像忽然變得蒼老了,臉上,再也找不著絲毫那種天真的神韻,童稚的表情,他宛如一個剛剛受過絕望打擊的落拓浪者,表裡之間,俱是一片灰暗。
屠森沒有說話,燕鐵衣也沒有說話,彼此皆是那樣的僵寂與冷寞,彼此也都感覺得到那樣的距離同隔閡,彷若兩個相對的三角錐形態與意議上,充滿了尖銳及火辣!
屠森站著沒動,燕鐵衣極其緩慢的在四周繞巡了一圈,當然他更清楚的看明瞭一切,看明瞭翻傾的車體,失去頭顱的馬身,那丫環的屍體,以及,岑巧貞裸袒的遺骸──對於岑巧貞的面孔,他特別注視了良久。
燕鐵衣依然默無一言。
最後,屠森實在忍受不住了,這股沉重的翳悶與僵冷,幾乎將他的心肺壓炸,突然間,他嘶啞的大吼:“你少管我的事,燕鐵衣,你算什麼東西,你想什麼來指責我?我想如何就如何,要如何便如何,我這是報仇,你知不知道?這叫報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岑二瘸子勾引我的女人,我就強姦他的女兒,我要叫他痛苦終生,悔恨終生,我要使他睡夢也不得安寧,我叫他時時刻刻不忘這樁慘事是因他造成,我要叫他一輩子都在心靈上,精神不如死,活也活在魘境那般的淒惶恐悸裡,我要他發瘋,發狂,家破人亡……”
目光冷峭的看著屠森,燕鐵衣依舊沉默不響。
屠森面孔漲得赤紅,兩眼凸突,口氣四濺的大叫:“你,燕鐵衣你不用假正經,假道學,你純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欺世盜名,沽名釣譽,偽君子,真小人,混帳透頂,卑鄙齷齪,掛著黑道大豪的招牌,淨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你是個下九流的鼠輩,戴著假面具的毒夫,你不準管我的事,而諒你也不敢管,我不聽你那套陳腔濫調,胡言亂語,我有我的行事方法,有我的主觀思想,你算老幾?呸,也配來左右於我?你住口,不準狡辯,你什麼也不是,只堪稱個刁猾奸狡之徒,我比你要清高得多,堂皇得多,同我相比,你只有為我提鞋的分……”
燕鐵衣看著他,嘴脣緊閉,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卻不停的,急速的跳動!
屠森揮舞著雙臂,激動的吼叫:“你不服氣想對我不利?哼,你過來呀,拿出你的雙劍,過來和你的救命恩人拚上一場,不要緊,讓我們對殺,即使我重傷未癒,被你殺死在此,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忘恩負義,殺害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可負天下士,不可天下士負你,過來,姓燕的,有種你滾過來,我和你決死一戰!”
燕鐵衣終於開口了,聲音廝亞而低沉:“到現在以前,屠森,我尚未開過口。”
屠森咆哮:“你說,你說,你憑你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我姓屠的全接著,全不含糊!”
冷硬的,燕鐵衣道:“眼前的情景,你所犯下的罪惡,屠森,你知道其嚴重性與無可寬恕的決斷性?”
屠森直著嗓子喊:“你憑什麼管我,指責我,威嚇我?我沒有錯,我的做法完全是正確的,我是在報仇,在報仇啊。”
燕鐵衣道:“這已經不叫報仇了,屠森,這是在作孽!”
屠森嗔目怪叫:“放屁,你是什麼東西?你又有什麼仗倚?你敢如此對我謾罵指責!”
燕鐵衣沉痛的道:“對你屠森,我早已失去謾罵與指責的興趣了,人間世上的任何勸解方式,對你來說,都不會再有功效,除了自趨毀滅一途,再也沒有什麼能以阻止你這樣的瘋狂與暴虐,屠森,你真正使我心灰意冷──現在我所求的,就是你自趨毀滅的那一天越早來臨越好,而不論是以任何一種形式來臨皆為我所期盼!”
屠森大罵:“你,你忘恩負義,燕鐵衣,你吃裡扒外,受了我的救命之恩,你卻幫著不相干的人說話?你竟為了這樁子事來詛咒我?你混帳,無恥,毫無心肝。”
燕鐵衣凝注屠森,緩緩的道:“小事?屠森,你殺害了那個無辜的車伕,又屠殺了一個可憐的弱質少女,更將岑雲的女兒先姦後殺,這種狠毒的,滅絕人性的,殘酷邪惡得無以復加的罪行,你竟稱其為小事?”
屠森怪吼:“我這是報仇,你懂不懂,我這是報仇?”
燕鐵衣面色陰晦的道:“冤有頭,債有主,屠森,和你有仇的是岑雲,你那女人所投奔的對象也是岑雲,與岑雲的女兒毫無牽連,她沒有過失,更無罪行,憑什麼要她來承受這樣殘酷的命運?你心狠手辣,斬盡殺絕,不顧一丁半點的仁義之道,喪天害理,業已至極,你簡直不是人,是一頭野獸,最最歹毒的野獸!”
屠森豁出去了,他把心一橫,凶猛的叫:“姓燕的,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想怎麼辦,任憑你吧,看我屠某是不是憚忌你?”
燕鐵衣冷銳的道:“三條人命,三條無辜犧牲的人命……屠森,你要記住,千萬記住,在我蒙受你的恩惠迄今,這是我最後對你容忍的一件事,最後一件,如果還有下一次,那麼,就是你迫得我要忘‘恩’負‘義’了!”
屠森厲吼:“你真敢這麼做?”
目光是灰澀的,燕鐵衣道:“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你也明白,而是我願不願的問題,屠森,姦殺之事,是首惡重罪,列入十不赦之條,我有生以來,只要遇上此類惡行,向未放過任何一個作孽者,屠森,你犯了,你於我卻有救命之恩,看在這個情分上,我不得不再次容忍,然而,我內心的慚愧、羞惶,歉疚卻是無可言喻的,行道江湖以還,自來沒有做過一樁負咎含私,有失公道之舉,今天,我卻為你做了,屠森,這比刀剜,刃利刮,猶更令我痛苦十分……做一個人,尤其一個武士,講究的便是一個‘義’字,若連這一個字的內涵也受到了矇蔽與混淆,無論是否得已,亦算有失立場,愧對良知,愧對人格了……”
屠森重重一哼,雙眼望天,沒有說話。
燕鐵衣又嘆了口氣,道:“想你不會忘記辛傖姦殺那村姑的暴行,我沒有饒過姓辛的,事情被你重演,而我卻容忍了你,對我來說,乃是一種極大的諷刺,也是一種無比的恥辱,我精神上的負擔,良心上的影響至深至鉅,也是我自己為自己的操守上汙瑕,在這件事上說,公正業已被我歪曲了,侮蔑了……屠森,你就算不替你想,也請你念在我多年以來謹慎維護的名聲清譽上,莫叫我一再失去我立身處世的原則。”
屠森蠻橫的叱喝:“少來這一套,什麼名聲,什麼清譽?什麼立身處世的原則?完全一派男盜女娼,掛羊頭賣狗肉,燕鐵衣,你拿去哄哄那些二楞子尚可,在我面前,休要一提再提,你不覺膩味,我早已耳生老繭,厭煩之極,如果你以為你那些陳腔濫調可以對我發生作用,就是無比的可笑同愚昧了!”
燕鐵衣表情木然的搖搖頭──人心如此,夫復何言?
屠森大聲叱道:“車呢!僱來了沒有?”
燕鐵衣沉沉的道:“在山坡下的路旁停著。”
屠森凶惡的道:“駕車的人可也看見那叢雜樹後的屍體了?”
燕鐵衣道:“沒有,否則只怕早嚇跑了,那具體體還是我在洞穴中找尋你不著,正在四下遍尋中方才偶然發現的,由屍身上的傷口看,我即知是你‘巨蘆刀’的傑作!”
屠森冷笑道:“真好眼力!”
燕鐵衣平靜的道:“由那屍體的傷口,證明人是你殺的,屍體穿著短襠,草鞋,兩手虎口部分起著厚皮老繭,臀後市質打磨光滑,且結有補釘,左右全顯示著這是一個慣常握鞭久生的粗活人──車伕,因此,我找那輛車,路上有極淺的新印輪轍,至這片窪地邊緣消失,然而斜沿向下的雜草卻有被輾壓拖扯的痕跡,我順著找了下來,剛好看到你把岑雲女兒的屍體推了出去!”
咬咬牙,屠森道:“多巧!”
燕鐵衣道:“是巧,但尚不夠太巧,我正在往下尋找中,隱約聽到有人的聲音傳自這邊,那聲音很古怪,好像是在一種極度震駭下陷於麻木狀態的囈語,空洞的反覆念道著什麼姓岑姓鄭的,我急忙隨聲過來,卻已來不及阻止這件暴行,你已下了毒手,我僅看到那具體身被你凶狠的推出,看到你‘巨蘆刀’上沾染的鮮血!”
屠森怒道:“幸虧你來晚一步,否則,我斷不容你對我的行動有任何妨礙!”
燕鐵衣恍若未聞,接下去道:“在我聽到那種反覆的念道聲時,我就有個預感──會不會是岑雲的什麼親人?及至我來到現場,查視過這一切情景,又端詳過那女人的面孔輪廓後,我斷定,這被你奸而後殺的女子,必然是岑雲的妹妹或女兒之屬,現在我知道這是他的女兒,你已經在囂叫中告訴了我。”
屠森突然激烈的叫:“姓燕的,甚至在你尚未肯定那小婊子的身份之前,竟就先打定了要阻止我的念頭?就擺出這麼一副拚命的架勢來給我看!”
冷寞的,燕鐵衣道:“被害人的身份並不頂重要,屠森,重要的是你犯下的這樁罪行──不管對象是誰,都一樣無可寬恕!”
屠森雙目如鈴,挫牙如磨:“燕鐵衣,隨你賣什麼狠,發什麼狂吧,只要你膽敢幹涉我復仇的事,我就要將你生剝活殺,不信,你可以嘗試一次看!”
燕鐵衣冷冷的道:“類似這樣的情形,不要再有下次,屠森,否則我向你斷言,你的刀同我的劍勢必交鋒,你的血或我的血也必將有一人濺揚!”
屠森大喝:“不要再說了,燕鐵衣,為著你,不要再說下去,我們上車!”
燕鐵衣脣角抽搐了一下,僵木的道:“當然,上車,我與你同行的道路,也就快到盡頭了!”
說著,他轉身管自飛掠而去,毫無回顧。
狠毒的瞪視著燕鐵衣一陣風也似往上捲去的背影,屠森的表情宛似一條蛇——一條露齒噬取獵物之前的百步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