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魂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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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毒教主田秀貞黛眉輕揚,嬌聲笑道:「諸位不肯飲用歐陽護法所奉的酒,想必因為咱們名叫萬毒教,一定在酒裡下了毒藥,其實,那是諸位疑忌太多,咱們雖準備了毒藥,卻不在酒杯之中。」
她用目掃了那五名紅衣侍女高舉的瓷瓶,繼續又道:「本教將為今日君山盛會,準備了五瓶天下絕毒的毒液,就在那五隻瓷瓶裡,那些毒液,名叫『萬年地心火毒』。」
「地心火毒」,在場眾人,都被這四個字駭然一驚。
「不錯。」田秀貞傲慢地點點頭,「地心火毒雖是天下最毒之物,但是,卻不是為了諸位而準備的。」
群雄心中都泛起無限疑惑,暗想:既不是為我們,那是為誰?
田秀貞輕顰淺笑,緩緩說道:「本教主有個怪想法,這洞庭湖浩瀚無垠,周圍數百萬百姓,平時飲用,一定都依靠著湖水,許許多多田地,要湖水灌溉,千千萬萬漁民,都靠這湖中出產的魚蝦維生,各位以為對不對?」
群雄面面相覷,不知她忽然提到這些不相干的事,究竟是何用心?
田秀貞語氣一變,粉臉之上,殺機畢露,陰笑道:「這種地心火毒,只要有一瓶傾進湖水中,洞庭湖濱數百萬居民,不出三日,盡將中毒而死,就連湖中魚蝦水族,也都難逃厄運,何況一共有五瓶之多!」
六大門派掌門齊吃一驚,少林方丈了塵大師厲聲叫道:「無辜生靈,與你何仇何怨?你竟然生出這種可怕的念頭?」
萬毒教主田秀貞咯咯笑道:「諸位如肯賞臉飲乾杯中水酒,我們自然不會使無辜生靈受害,否則──」
說到這裡,突然鳳目一瞪,轉頭對那邊躍躍欲動的伍菲沉聲叱道:「你最好不要妄動,縱或你能出其不意奪得一兩瓶地心火毒,本教主一聲令下,其餘毒液,立時傾入洞庭湖水,這個後果,盼你多作考慮。」
伍菲原已蓄勢欲發,被她一語喝破,不期然心頭一寒,華山掌門「奪命判官」藍榮山立刻扭頭低喝道:「伍師弟,千萬不可衝動。」
伍菲憤憤散去凝聚的功力,激動地道:「掌門師兄,難道咱們就這樣聽任她擺佈。」
田秀貞嘿嘿冷笑道:「願與不願,咱們無意勉強,現在就請各位冷靜地考慮,由歐陽護法連數十下,待數到第十,如果諸位還不肯賞臉,咱們也就顧不得百萬生靈了。」接著,以目向歐陽琰微一示意,歐陽琰神情凝重地站起身來,朗聲道:「諸位皆係以俠義自居,洞庭湖數百萬生靈與區區門戶私見,孰輕孰重?不難自辨,老朽現在就開始唸數了。」
話聲一頓,兩道神光湛湛的目光,掃了棚中一遍,冷冷唸道:「一!」
六大門派中人個個心頭一震,彼此互望,默然無聲。
歐陽琰接口又吟道:「二!」場中仍然無人舉動,只有一片匆促的呼吸聲響。
歐陽琰朗聲道:「三!」「四!」「五!」
武當青冥道長奮然而起,厲叱道:「何物妖女,竟用此卑劣無恥的手段,武當門下,誓不屈服。」
歐陽琰神色不變,繼續唸道:「六!」
在場數十位武林高手,個個手心溢出冷汗,許多人提氣蓄勢,許多人探手按著兵刃,但誰也不敢貿然發動。
歐陽琰冷笑一聲,道:「七!」
少林掌門了塵大師朗暄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田施主高抬貴手,饒了沿湖百萬生靈,貧僧願捨一命,自斃當場。」
歐陽琰理也不理,繼續唸道:「八!」
伍菲渾身顫抖,側頭去望韋鬆,卻見韋鬆正將桌上竹筷,一折兩斷,目光灼灼注視著萬毒教主田秀貞,顯然內心也正激動難抑。
歐陽琰提高嗓音,大聲吟道:「九!」
田秀貞臉上殺氣陡現,玉手疾舉,作勢欲下。
伍菲厲聲罵道:「不要臉的丫頭,有種的跟你伍大爺痛痛快快鬥個三百招。」
田秀貞充耳不聞,精目一瞬,斜視歐陽琰,歐陽琰怒目疾視,大喝道:「十!」123
「十」字甫出,田秀貞玉臂方要下沉,「奪命判官」藍榮山突然厲叱道:「且慢!」
歐陽琰霍地回頭,沉聲道:「藍大俠還有什麼話說?」
藍榮山用發抖的手,舉起酒杯,激動地道:「為了洞庭湖數百萬生靈,藍某人──」他說到這裡,眼含淚光,已經哽咽不能成聲,一仰頸脖,將杯中酒喝了下去。
伍菲叫道:「師兄,你?──」
藍榮山好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一言不發,揮揮手,重又坐下。他身後十餘名華山派弟子,也都默默舉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
了塵大師黯嘆一聲,道:「我佛慈悲,少林弟子焉肯後人。」說著,和門下十餘名少林高僧,全部舉杯飲乾了酒液。
其餘各派,眼見華山、少林已經忍辱飲乾了那杯酒,迫得紛紛舉杯而盡,酒一落肚,大家面上的凝重隱憂之色竟突然消失得乾乾淨淨,個個垂目而坐,反顯得一片寧靜。
武當青冥道長惶愧地對五派掌門人稽首說道:「貧道一念之愚,不想竟牽累各位同道,遭此屈辱,唉──」話未說完,也和門下弟子,一齊喝乾了酒。
伍菲咬牙切齒,突然一按桌面,身形嗖地騰飛而起,人在空中,撩衣探臂,從懷中抽出一隻兩尺多長,遍體烏黑的鐵筒,方才落地,雙手捧著那隻鐵筒,指著「萬毒教主」田秀貞和歐陽琰,厲聲喝道:「你不要以為拿洞庭湖數百萬生靈性命,就可以要脅天下英雄就範,我現在命令你立即下令毀去地心火毒,否則,先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田秀貞目光灼灼注視著他手中那兩尺長鐵筒,臉上神色竟十分鎮靜,緩緩笑道:「是嗎?你就仗持手中這件玩意兒?」
伍菲叱道:「你最好不要小覷咱們『華山火簡』,只要我一接機紐,筒中烈火噴出,片刻之間,可以把你們這些陰險歹毒的傢伙燒成灰燼。」
田秀貞毫不驚慌,不屑地笑道:「你縱然殺得了本教主,也難以挽救洞庭數百萬生命。」
伍菲微微一怔,切齒道:「伍某人自知此舉有遭天譴,但留你們在世,將來仍然遺禍人間,且等殺了你們,在三天之內,難道還不能搶救湖濱千萬條人命。」
韋鬆看到這裡,心中猛然一動,他本要挺身而出,協助伍菲跟萬毒教一拼,但轉念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只是緊緊扭著那四截折斷的竹筷,凝神蓄勢而持。
田秀貞笑容忽斂,鳳目一瞬,冷冷道:「藍榮山何在?」
說也奇怪,「奪命判官」藍榮山在武林中是何等身分,陡聽她一聲輕呼,竟然如奉綸音,離座而起,抱拳躬身,道:「教主有何吩咐?」
田秀貞望望伍菲,道:「他──是你的師弟嗎?」
藍榮山拱手道:「不錯,他正是在下師弟。」
田秀貞冷冷一笑,道:「你這位師弟不聽教誨,不肯喝下那杯美酒,你怎不替他酌上一杯?」
藍榮山必恭必敬,端起桌上酒杯,大步走到伍菲面前,木然道:「伍師弟,來,喝了它。」
伍菲被這出人意料的情形,驚得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喃喃道:「師兄,你──你怎麼?──」
藍榮山卻臉色一沉,不悅地道:「伍菲,你敢不聽愚兄的口諭。」
伍菲惶然道:「小弟怎敢,但──」
藍榮山不待他說完,斷喝道:「不許多說,這是教主恩典,快些喝下去。」
伍菲不知所措,望望師兄,又望望虎皮交椅上的萬毒教主田秀負,田秀貞冷傲地笑著,歪著頭,好像存心要看他是不是聽掌門師兄的令諭?
伍菲眼中熱淚滾滾,棄了手中「華山火簡」,顫抖著接過那杯酒。
韋鬆再也忍不住,一閃身,搶掠而出,沉聲叫道:「伍兄千萬不可飲那酒液,令師兄已經身中迷藥,迷亂了本性了。」
任菲含淚點點頭,道:「我知道,但是,他──他總是華山派掌門人。」說到這裡,淚水紛落,一仰頭,將酒飲了下去。
韋鬆怒火上沖,大喝一聲,繞身一旋,手中四截竹筷閃電般射出。
眨眼間,「啵啵」連響,那五名紅衣侍女手中瓷瓶,被韋松竹筷一舉擊中四隻,瓶中「地心火毒」灑落地面,頓時發出一陣畢畢剝剝的碧綠火花。
韋鬆一橫心,雙掌交錯,直撲那最後一名捧著瓷瓶的紅衣待女。
他是存心先毀了毒絕天下的「地心火毒」,以免洞庭湖濱數百萬生靈,遭受魚池之殃。
田秀貞和歐陽兄弟都不料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愣之下,全都吃驚不小,但此時韋鬆快如閃電般向懸崖邊撲去,距離他們更遠,一時已經攔截不及。
田秀貞瞥見少林掌門了塵大師正坐在那名紅衣侍女近處,連忙嬌聲喝道:「了塵大師,速護瓷瓶,截住這混小子。」
奇怪的事,立刻發生了。
了塵大師聽了她的嬌喝,直如中魔一般,虎吼一聲,大袖揮動,一道排山倒海般掌力,向韋鬆迎頭襲到,掌力未至,空中已響起一聲震人心魄的破空銳嘯。
韋鬆大吃一驚,猛地移形換位,斜跨四步,閃身急避!少林掌門武功果然非同凡俗,這一掌,先聲奪人,力道何止萬鈞,韋鬆雖然閃讓得快,左肩也被拿力掃中,登時身形連晃,向後直退了四五步。
他驚魂未定,抬頭望去,卻見了塵大師手裡抱著那最後一個瓷瓶,目光呆滯,怔怔直瞪著他。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喝道:「了塵,殺了他,這小輩已經毀了咱們萬毒教中四瓶至寶啦!」
了塵大師精目一瞬,也厲聲喝道:「好小輩,你敢毀咱們萬毒教至寶,再接貧僧一招。」
喝聲中,瓷瓶交到左手,右手握拳虛空一劃,突然逼近三步,揚手向韋鬆擂去。一股挾著「轟轟」雷鳴的無形勁氣,破空擊到。
韋鬆知道這位老和尚功力深厚,神志已昏,自己絕非敵手,而且,此時四周全是迷失本性的人群,好像鐵桶般圍困者自己,只要「萬毒教主」一聲令下,自己立時便得橫屍當場。
但如今時間已不容他再作考慮,唯一的途徑,只有速戰速決,避實就虛,設法先毀掉那毒絕天下的「地心火毒」,以圖挽救洞庭湖百萬生靈。
這念頭在他腦中只是那麼飛快地一轉,當下氣納丹田,使出師門「玄門隱形罡氣」遍佈前胸小腹等要害,沉步定樁,左臂一收一撥,卸卻正面一部分壓力,右手駢指如戟,「呼」地一招畫龍點睛,直向了塵大師懷中瓷瓶戳去。
可是,他卻太低估了少林派「羅漢手」石破天驚的駭人威力。
右手指招才出,當面一股威猛拳風早已直撞過來,「蓬」一聲悶響,韋鬆指力頓時落空,人也被了塵大師發出的拳風,震得登登連退七八步,內腑翻騰,「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了塵大師既未追擊,也沒有喜怒之情,只是目光呆滯地站在那裡,直如一尊石像。
韋鬆心頭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翻騰的內腑暫時壓制住,緩緩道:「大師,你──忘了少林寺數百年成名了嗎?」
了塵大師茫然道:「什麼少林寺,貧僧不懂。」
韋鬆嘆了一口氣,又道:「達摩祖師面壁十年,留下少林寺這點基業,大師,請你連唸三遍金剛經,試試看能不能驅去心魔,重返蓮臺?」
了塵大師似乎微微一震,移動目光,環顧四周一眼,臉上依然一片迷惘。
忽然,那嬌滴滴的聲音,又從田秀貞口裡傳出來:「奪命判官藍榮山速用華山火筒燒死這小輩。了塵,趕快將你手中瓷瓶,擲入洞庭湖去──」
這幾句殘酷、凶狠的話,卻是用曼妙,悅耳的聲音,傳到每一個人耳中。
美妙的聲音一落,了塵大師和奪命判官藍榮山果然都採取了行動。
藍榮山大喝一聲,搶出人群,從地上抬起那隻烏黑的長筒,了塵大師袍袖一拂,整個身子斜飛疾掠,向懸崖邊緣飄去。
韋鬆暗叫「不好」!腳下疾移,撲向了塵大師。
但他身形才動,就聽「哢嚓」一聲機簧響。一團耀眼刺目的紅光,兜頭直射過來。
韋鬆早已防備藍榮山有此一著,前衝之勢未停,左腳一點地面,雙掌全力下拍,借那掌上反震之力,一條人影,沖天而起。
那刺目火焰堪堪從他腳下疾射過去,身後傳來幾聲慘呼,幾名站得較近的華山弟子,盡被火筒噴出的烈焰,燒得滿地亂滾。
了塵大師寬大的袍袖擺動,其速如風,眨眼間,已經奔到懸崖邊緣,驀地身形一頓而止,仰天哈哈大笑,掄起手中瓷瓶,逕向萬丈絕壁下擲去。
韋鬆瞥見那滿盛「地心火毒」的瓷瓶已經出手,嚇得心膽俱裂,等他搶奔到崖邊,瓷瓶早已飛出老遠。
他無可奈何瞥了那迷失本性的少林高增一眼,毫不猶豫,雙腳一頓崖邊,緊跟著也躍出了懸崖。
人影,瓶影,宛如兩點午夜隕星,劃空飛墜,直向萬丈絕壁之下落去,漸漸地,變成了兩個小白點。
絕崖下,回風激盪,雲霧迷濛,了塵大師站在崖邊,茫然望著崖下,心裡更加紛亂,暗忖道:「這少年好怪,好端端地,跳下崖去幹什麼?」
自然,在他還沒有找回他自己以前,對這個問題,永遠也想不到答案的。
韋鬆躍了懸崖那一剎那,心裡再沒有恐懼,更沒有對了塵大師懷著有絲毫憤恨,有的,只是一個渺茫的希望──那就是如何能夠阻止瓷瓶中的「地心火毒」傾入湖中。
他身為俠義中人,決不能讓那瓶毒液,毀滅了洞庭湖周圍數百萬生靈百姓,因而奮不顧身,衝落絕壁,設法在途中抓住那隻瓷瓶,將它毀去。
是以,自從躍離懸崖,他的兩隻眼,就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黑點。
崖下勁疾的回風,呼呼怒吼,颳得他膚痛欲裂,心慄身寒,但他以無比堅忍的毅力,咬牙忍受著。
慢慢地,那個小黑點,在他眼中,逐漸變成了一個大黑點。
終於,他已能清楚地看見了整個瓶身,謝謝老天!瓶口竟然是朝上的。
瓷瓶距離他只不過三尺來遠了,韋鬆心中一陣狂喜,身軀一擰,竟憑空施展出「千斤墜」功夫,下落之勢,頓時加快。
兩個黑影由遠而近,繼之並而為一。
他終於探出手臂,抓住了那隻飛墜的瓷瓶,但身軀略側,卻失去了重心,整個身子,在半空中連滾了幾滾。
這急驟的變化,使他壓抑的內傷又告復發,心中一陣劇痛,在空中「哇」的又吐了一口鮮血。
可是,他始終未曾忘記手中的瓷瓶,任他怎麼翻滾,總保持著瓶口向上,不讓「地心火毒」傾流出來。
粼粼水波,飛快地向他接近,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跌入洞庭湖中,但手中那隻瓷瓶,卻仍無善策毀去。
其實,要毀去一隻瓶子固然輕而易舉,然而,用什麼方法才能避免「地心火毒」流入湖水中呢?
韋鬆心急如焚,耳中似乎已聽見翻騰洶湧的湖水,沖擊著岸邊岩石發出的聲響,他不禁失望地忖道:完了,我若抱著瓷瓶一齊躍入湖中,豈不是前功盡棄,於事毫無裨益?
於是,他開始盡力揮臂、扭腰、提氣,想用師門輕身絕技,盡量減緩下墜的速度。這些動作,並沒有幫助他達到目的,相反,倒因用力過度,引發了內傷,身子又開始翻滾了起來。
「唉!」一聲悲憤、絕望的長嘆。他一橫心,想道:反正我已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要是能用一條性命,換得數百萬生命,這個死,仍然是值得的。
這樣一想,心靈突然平靜了許多,父仇、親情、戀人、師恩這些,在剎那間,彷彿都變得那麼微不足道了。
他一橫心,雙手將瓷瓶高高舉起,借那一翻之勢,瓶口對準自己的嘴脣,暴提丹田之氣,用力一吸。
一股無色、無味的流質,由瓶口流進韋鬆口中,頃刻而進,他一愕,暗忖:怎麼只有這樣不足兩杯的地心火毒,卻用如此大的瓶子裝盛?
這念頭尚未轉完,內腑一陣刺痛,忽覺腦中「轟」然雷鳴,他心知是完了,驀地在他俊秀而年輕的臉上,閃過一道愉快的笑容。
那是人類聖潔、純真的光輝,他飲盡了瓶中全部「地心火毒」,結束了自己二十年短暫的生命,但卻拯救了千千萬萬無辜的人,這價值是無法衡量的。
「撲通!」水花四濺飛射,韋鬆兩手一鬆,墜入了波濤滾滾的洞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