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夕陽西下,洞庭湖上,映著片片金黃色的波光,這聞名天下的大湖,只有黃昏時最美,也是富有詩意。

晚風陣陣,拂面生涼,一群群白鷗,時而低飛徘徊,時而斂翅棲息在水面,這情景是那麼安詳而迷人。

西天斜掛的彩虹,像一座黃金嵌成的長橋,這時候,橋下櫓聲欵乃,箭也似飛過來一艘梭形快艇。

艇頭斜臥著一個身著翠色彩裙的少女,口裡正輕輕哼著歌曲,烏黑的秀髮,鬆弛披散在肩頭上,她依著船艙,仰面倒臥,伸出一隻雪藕似的手臂,斜掛船外,指尖劃過湖面,掀起一道晶瑩的水花。

一個十四五歲健壯少年在艇尾搖著槽,這少年一件粗布短裝,露出黑黝黝兩條粗臂,每一次推動櫓柄,那梭形小艇就像箭似的向前衝出一大段,顯然少年臂力,極是不弱。

男女兩個,一般粗衣布裙,卻掩不住眉宇間那股俊秀清朗的氣質,而且,從他們十分相似的模樣看去,使人一望而知,必是姐弟兩人。

少年一面搖櫓,一面望著西方漸漸低垂的夕陽,滿臉焦急地道:「姐姐,別偷懶了,幫忙搖搖櫓吧,你瞧,天都快黑了,回去晚了,爹爹會罵的。」

翠衣少女抿抿嘴,笑道:「現在知道求人啦?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咱們說好了的,誰釣的魚大,誰的魚數目多,誰就不用搖槽。唔!這水好涼,我得蕩蕩手才行。」

一面說著,一面索性兩隻手全垂下船舷,嘩啦啦地蕩著水,口裡又哼起未完的歌兒來。

那少年緊皺眉頭,又道:「好姐姐,別盡鬧著玩了,今天有客人在家,回頭換了罵,看你拿什麼臉見人。」

翠衣少女咯咯嬌笑道:「我才不怕哩!爹要問,我就說你只顧尋大魚,把船都蕩過君山了,所以,天晚了趕不回來。」

少年聽了這話,心裡更急,賭氣用力搖著櫓,一面低聲咒罵道:「好,算你狠,將來總有一天,老天爺叫你找個更厲害的婆家──。」

他聲音雖小,那翠衣少女卻耳目極靈,霍地一擰嬌軀,從艇頭上跳了起來,一邊捲袖子,一邊叫道:「小虎子,你在說什麼?瞧我不撕爛你的嘴。」

誰知剛說到這裡,忽覺一個黑忽忽的東西,自天而降,不歪不斜,恰巧落在小艇舷邊,只聽「撲通」一聲,水花四射。

那小艇本不甚大,翠衣少女跳起身來,艇身已有些不穩,再被這黑忽忽的東西直墜下來,激起浪頭,只一掀,艇底已朝了天,姐弟兩個全部跌落湖中。

好在他們自幼生長湖邊,水性極佳,兩人浮出水面,急急扳正小艇,爬了上去,那艙裡所捕獲的魚物,早已跑得乾乾淨淨。

小虎子氣得跺腳,埋怨道:「都是你,好好的要跳起跳落,現在好啦,白忙了半天,連個屁也沒有了。」

翠衣少女也是渾身濕淋淋,鳳目一瞪,道:「你別亂怪人,明明有個東西從天上掉下來,把小艇掀翻了,你倒怪上我啦!」

小虎子驚道:「天上掉下來的?是什麼?」

翠衣少女道:「我知道是什麼?反正黑忽忽地,不是僵屍,就是個水鬼!」

小虎子忙過:「姐姐,你別嚇唬我,天都黑了,人家不害怕麼?」

話未說完,小艇不遠處湖面上,突然有個黑影在水面冒了一下。

翠衣少女一眼瞥見,指著叫道:「小虎子,快瞧,那是什麼?」

小虎子扭頭一看,頭皮頓時發麻,一句話也不答,拾起船櫓,拼命地搖。

翠衣少女叫道:「搖過去看看,剛才就是這東西作怪。」

小虎子哪裡肯聽,只顧搖船離開,漫聲道:「別管它是什麼,天快黑了,咱們回家去要緊。」

翠衣少女膽量卻大,定神一看,道:「咦?很像是個人哩。」

小虎子更加心驚,閉著眼睛,沒命地搖櫓,喃喃道:「倒楣,魚跑了,卻撞見個尋死的,倒楣!」

翠衣少女一把搶過櫓柄,道:「別忙,爹平時怎麼告誡咱們,見死不救,豈是咱們俠義道的行徑,小虎子,咱們救他起來、」

小虎子哭喪著臉,道:「從君山那麼高跌下來,早死了,還救什麼。」

翠衣少女道:「是死是活,且救起來再說。」一面說著,一面運臂搖櫓折回船頭,片刻間,艇身靠著那屍體停下來。

翠衣少女玉臂輕探,一把提著那屍體衣領,竟然毫未見費力,便提到了小艇上。

她低頭細看,見是個二十左右英俊少年,面紅似火,雙目緊閉,鼻息間,但尚有一絲遊息未斷,不禁訝然失驚道:「小虎子,快看,這人不是無緣無故墜崖,他是中了劇毒!」

小虎子皺眉道:「既是中毒,大約是救不活了,咱們還是回家去吧!」

翠衣少女沉吟片刻,毅然道:「不,咱們要盡力試試看,把你那一粒『九陽神丹』給我。」

小虎子叫道:「什麼?『九陽神丹』?這東西是爹爹數十年心血製成一共僅有十位,只給了咱們一人一粒,你要拿來救他?」

翠衣少女點點頭,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靈丹妙藥,無非活人濟世,別多說了,快拿來了!」

小虎子不悅地道:「你自己不是也有一粒嗎?幹嘛不捨得用自己的,專撿人家的便宜。」

翠衣少女臉色一沉,道:「我那一粒放在家裡忘了帶在身上,現在借你的用用,回去就還你一粒,誰像你這樣小氣!」

小虎子紅著臉,從懷裡掏出一隻白瓷小瓶,靦腆送了過去,翠衣少女接在手中,啪地一聲,將小瓶敲破,裡面竟然只有一粒龍眼般大的白色藥丸。

她輕舒左臂,捏開韋鬆牙關,右手捏碎藥丸外衣,向他口裡一送,然後將他平放艇艙中,搖起櫓來,向小虎子道:「快,咱們帶他回去,請爹爹親自看看。」

小虎子聽說回家,連忙操起另一柄短槳,姐弟二人一齊動手,那小艇快如流矢,劃過湖面,向西北方飛馳而行。

頓飯之後,已近湖岸,前面一片蘆葦,藏著許多曲曲折折的狹窄水道,浮礁處處,湖水漸淺,擔那翠衣少女兩姐弟十分熟練地操舟飛馳,左轉右折,哪消盞茶工夫,已抵達一處憩靜的沙灘。

翠衣少女緊搖兩櫓,蠻腰輕擺,小巧的嬌軀凌空撥起,輕飄飄落在沙灘上,反身挽住艇頭,和小虎子一左一右將小艇拖上了沙灘,拍拍手,道:「小虎子,背著他。」

小虎子愁眉抱怨道:「好姐姐,你知道我膽子小,何苦一定要作弄我,叫我背死人呢?」

翠衣少女道:「胡說,人還沒有死,背背有什麼要緊。」

小虎子道:「不要緊,你自己幹嘛不肯揹他?」

翠衣少女粉臉微微一紅,啐道:「呸,他是個男的,叫我怎背著他?小虎子,你今天很不肯聽話,回頭見了爹,瞧我會替你多說幾句好話的,你當心就是了。」

小虎子忙道:「好!我背,我背!只求你別在爹面前說我壞話叫我挨罵就得了,我已經不小了,老害人家挨罵,你心裡也過不去吧?」

翠衣少女「噗嗤」笑道:「怕挨罵就乖乖背起來,時間不早,救人就很快些。」

那小虎子好生不情願,愁眉苦臉將韋鬆背了起來,那翠衣少女在前領路,穿林越沼,不多久,奔到一排茅屋外。

翠衣少女舉手示意,道:「你且在屋外等一等,讓我先去看著和尚伯伯走了沒有?」

小虎子道:「對,有客人在家,弄個死人回去,只怕……」

翠衣少女道:「其實,和尚伯伯是爹的好朋友,他也算不得什麼客人──」

不料語聲來畢,茅屋中忽然揚起一陣震耳大笑,一個粗渾的聲音接口道:「好呀,鶯兒丫頭,你在背地裡說伯伯什麼壞話?伯伯不算客人,誰還能算是客人?」

緊跟著,另一個蒼勁的嗓音也笑道:「鶯兒,有什麼話進屋裡來講,伯伯不是外人,不必避諱。」

翠衣少女應了一聲,向小虎子伸伸舌頭,扮個鬼臉,然後閃動嬌軀,奔進茅屋。廳上一張方桌邊,相對坐著一僧一俗兩個老人,那俗裝的一個,眉鬢俱白,穿一襲粗布對襟短襖,足登芒鞋,一派普通漁民打扮。

坐在他對面的僧人,卻是個長髮披肩的頭陀,矮胖身材,百衲僧衣,笑呵呵直如一尊彌勒佛。

這兩人正在對弈,桌上放著棋盤,零零亂亂散佈一些棋子,那頭陀面前,另有一大壺美酒。

翠衣少女奔進茅屋,桌上兩位老人連頭也沒抬,自顧思忖著棋勢,那頭陀面含笑容,不時舉壺,壺口對著嘴巴,咕嚕嚕大口喝著酒,狀態悠然。

俗裝老人「啪」地落下顆黑子,目光仍注視棋盤上,口裡卻漫聲問:「鶯兒釣到幾尾魚?你弟弟呢?」

翠衣少女道:「魚雖然釣了不少,途中船翻了,全給跑了。」

頭陀一探手,「啪」他也打出一顆白子,揚眉道:「啊?伯伯還等你們的魚下酒,這下不是吹了嗎?」

翠衣少女笑道:「魚沒釣到,咱們卻救回來一個人。」

那俗裝老人霍地扭回頭來,微訝道:「一個人?什麼樣的人?」

「是個中毒的少年,小虎子正背著他在屋外呢!」

俗裝老人霜眉一皺,推弈而起,道:「快叫他送來。」

小虎子應聲進屋,那俗裝老人一見韋鬆面如赤火,僅存弱息,神色不覺一變,順手取了一張躺椅,將韋鬆平放在椅上,搭了搭脈門,霜眉皺得更緊,直在搖頭。

頭陀仰面又喝了一大口酒,笑問道:「怎麼樣?死的?還是活的?」

俗裝老人面色凝重,搖頭道:「這孩子身中奇毒,本來已該斷氣了,但卻餘脈猶存,尚未畢命,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翠衣少女接口道:「咱們經過君山,忽然見他從君山絕頂上直跌下湖,救起來的時候,正值毒性將發,所以──所以──」

俗裝老人訝問道:「所以怎樣?」

翠衣少女靦腆地一笑,垂首道:「是我賠了他一粒『九陽神丹』。」

俗裝老人恍然道:「這就難怪了,但他身內之毒,乃是萬年地心火毒,你雖然糟蹋了爹爹一粒『九陽神丹』,也難挽回他一條性命。」

那頭陀忽然做聲笑道:「是嗎?我就不信,憑你『洞庭漁隱』東方異,居然還有解不了的毒?」

俗裝老人正色說道:「你哪裡知道,若是平常毒藥,我東方異自信還不致丟醜,假如他吞下的地心火毒只是少許,憑我那『九陽神丹』,也還有拯救他的希望,可惜這孩子所服火毒,少說也有兩杯茶之多,別說東方異,便是大羅神仙,也無法救得他的性命了。」

頭陀聽了這話,也是一驚,忙道:「什麼地心火毒,竟有這麼厲害!」

東方異道:「這地心火毒乃是南洋外海傳來的東西,常年蘊藏萬尺以下地層之中,翻騰洶湧,卻因地層所制,毒性不會洩溢出來,是以不為人知,縱或有時攻穿地層,噴灑地面,也能見風凝固,為害不大,但若設法鑽探萬年地穴,取出這種火毒,再以一百零八種毒草配合煨煉,便能長年不凝不固,其毒最劇,這孩子吞服的毒液,如果化在洞庭湖湖中,人畜食後,三日內火毒攻心,必定全身糜爛而死,唉!不知這孩子從什麼地方,竟吃下了這麼多的地心火毒。」

翠衣少女、小虎子和頭陀三人,聽得默默無語,尤其是那翠衣少女,更暗暗顯得焦急異常,不住低頭揉弄著衣角,好幾次欲言又止,似有什麼話要說,又不便開口。

頭陀冷眼瞥見,微笑著道:「據你這麼說,這小子能一口氣喝了這麼多地心火毒,倒是福緣不薄,如此珍貴的東西,咱們想喝還尋不到呢。」

翠衣少女忍不住,頓著蠻靴,道:「和尚伯伯壞死啦,人都快死了,還在窮開心,你們唸佛是怎麼唸的?」

東方異沉聲道:「鶯兒,不許對長輩如此放肆無禮!」

頭陀不但不怒,反哈哈笑道:「好丫頭,罵得好,沖著你這一頓罵,和尚伯伯就結他這個善緣吧!」說著,從懷裡取出一粒臘封藥丸。

東方異一見那藥丸形狀,驚道:「這是艾長青獨門珍品『寒冰丸』,艾老兒人稱『袖手鬼醫』,從不肯施捨藥物,你從哪裡弄到這一粒聖藥?」

頭陀笑道:「你先別問我東西從哪裡得來,你只說說,這玩意兒能救得了他的命嗎?」

東方異道:「憑你這位北天山神手頭陀,歧黃之術,絕不在我東方異之下,能否救得,你豈有不知道的?」

神手頭陀搖手笑道:「你別跟和尚打哈哈,我這神手,不是你那神手,咱們彼此彼此,你倒是說正經的,這東西管用不管用?」

東方異皺眉沉吟,好半晌,才道:「論理說,寒冰正可剋制火毒,應該是能夠奏效才對,但據我看來,地心火毒遠非尋常陽亢火毒可比,你這粒藥丸,至多能使他暫時清醒過來,少則五日,多則十日,其毒必然再發,那時依然無法救他性命。」

鶯兒聞言,脫口道:「能救醒他,就先救救他吧,十天之內,可以再想辦法,好伯伯,你就捨了這粒『寒冰丸』好嗎?」

神手頭陀哈哈笑道:「看在你這丫頭份上,伯伯就捨了這粒丸藥也罷,救得他固好,救不了,也算和尚伯伯為你盡了一番心意。」

鶯兒粉臉緋紅,啐道:「又不是我要死,盡個鬼心意!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