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九死一生



神手頭陀大笑著捏碎藥丸上蠟皮,頓時一股清香,散溢全室。

東方異脫口讚道:「艾老兒不愧鬼醫之名,這東西如此珍貴,真難為你是怎麼向他要來的?」

神手頭陀一面將「寒冰丸」餵入韋鬆口中,一面笑道:「這段祕密,我不說,你們一輩子也別想知道。」他嚥了一口唾沫,故意中途頓上,神祕地不再說下去。

東方鶯兒性急,忙道:「什麼祕密,伯伯快說呀!」

神手頭陀搖頭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還是不說的好!」

鶯兒嘟著小嘴,跺腳道:「不說就算了,誰希罕聽!」

東方異笑道:「你這和尚也是,身為長輩,不知自重,明知她性子急,卻偏要逗她罵你。」

神手頭陀微笑一陣,這才正容說道:「艾老兒名叫『袖手鬼醫』,醫道雖高,卻生平不愛為人治病,你道他的東西那麼容易得來?這件事,大約也有二十年了,艾老兒有一次外出採藥,為了一株靈草,在祁連山下,跟『玉門三凶』一言不合動起手來,艾老兒醫道雖好,武功卻蹩腳得很,以一敵三,險險沒有被三凶抽筋剝皮,恰好我和尚路過,替他打發了三凶,因此攀上交情,那老兒性情雖古怪,倒甚念舊,常邀約我去桐柏山玩玩,我也去過幾次,總是大魚大肉、美酒佳釀招待,但我胃口跟他談不攏,後來才漸漸不去走動了,艾老兒臨別之時,苦想了足有一個時辰,才決定送了我一粒『寒冰丸』,並且答應一件事──。」

才說到這裡,椅上韋鬆忽然輕輕「嗯」了一聲。

東方異連忙回頭審視,見他臉上雖仍赤紅如故,身子卻在緩緩蠕動,顯見藥力業已行開,是否能夠清醒,就在這片刻之間了。

他示意鶯兒將韋鬆扶起來坐在椅上,微一把脈息,便一語不發,以左掌搭按在韋鬆背心「命門穴」上,閉目運功,催氣直透他內腑。

頭陀向鶯兒咧嘴一笑,道:「丫頭,這可不能怪伯伯不往下說了,誰叫你爹也看中這個女婿,搶著替他──。」

東方鶯兒粉臉通紅,黛眉一揚,嬌羞、薄怒,一齊顯現在面頰上,要不是她此時雙手扶住韋鬆抽不開身,真恨不得……

神手頭陀哈哈笑著,自去桌上取過酒壺,咕嚕喝了兩大口,抹抹嘴脣又道:「要是人救不活,一番苦心,付諸流水,唉!叫我和尚見了,也代為難過──。」

一句話未完,鶯兒忽然一聲輕呼:「謝謝天,他醒過來了。」

韋松果然已經悠悠醒轉,但那一雙眼神煥散的眸子略才一瞬,很快又閉上了,呼吸漸漸有了一點聲息,顯然,那粒「寒冰丸」,對他已發生了作用。

東方異睏倦地收回手掌,閉目調息,一時沒有開口,鶯兒卻忍不住輕聲問道:「喂!你覺得好過些了嗎?」

韋鬆第二次睜開失神的雙眼,緩緩向茅屋中打量一遍,嘴脣牽動,用一種低微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這──這是──哪兒?」

鶯兒見他已能開口說話,欣喜地道:「這兒是咱們家裡,喂,我問你,好好地為什麼會吞下地心火毒?又怎麼會從君山頂上跌進湖裡呢──?」

她像是有滿肚子疑問,恨不得一下子都問個明白,但說到這裡,自己也沒太過急躁,忙又一笑,道:「啊!我問得太多了,假如你很疲倦,等一會再告訴咱們吧!」

韋鬆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他心裡已漸漸有些明白,必是自己喝下「地心火毒」,陷入昏迷,跌進湖水中以後,被這家人家救了起來。

可是,他此時胸腹中仍然有股火熱的熱團,凝而未散,渾身乏力,眼度重如千斤,於是,只好重又閉上眼睛,卻喘息著迸出一句話:「多謝──姑娘──」

鶯兒羞澀地笑道:「你別只謝我,雖然是我和小虎子把你從湖裡救起來,若非和尚伯伯和我爹有靈丹餵你,替你助力行功,發散藥力,恐怕你還不能──。」

神手頭陀岔口笑道:「好啦,人家精力未復,你別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有什麼話,等一等再問還來得及的。」

鶯兒嘟起小嘴道:「我知道,誰要你來多嘴!」但她終於又耐不住,轉頭問:「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韋鬆無力張目,閉著眼睛答道:「在下姓韋,叫韋鬆。」

鶯兒笑道:「啊!韋公子,你怎麼會吃下地心火毒呢?」

韋鬆長嘆一聲,道:「唉,這事一言難盡──。」接著,把萬毒教主柬邀武林七大門派聚會君山,以「地心火毒」迫使各派就範,自己搶救不及,吞下火毒這些經過,大略說了一遍。說完這些話,已累得連連喘息不已。

鶯兒姐弟和神手頭陀聽了,全都驚訝不止,自忖就在洞庭湖濱,竟未聽說武林中發生了如此大事?

東方異此時也調息完畢,接口道:「難得你年紀輕輕,有此肝膽機智,造福湖濱數百萬生靈,這樁功德,委實不淺,洞庭湖外通大海,若任那地心火毒傾入湖中,受害的決然不止沿湖居民而已。」

鶯兒又問:「你既能參與君山之會,一定出身武林名門大派,你的師父是誰呢?」

韋鬆重又睜開眼睛,幽幽道:「家師倒不是七大門派中人,他老人家一向隱居南嶽衡山,上百下練──」

「什麼?」神手頭陀神情一震,閃身上前,一把握著韋鬆肩臂,問:「你是南嶽百練老雜毛的徒弟?」

韋鬆被他這出人意表的動作,驚得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鶯兒卻皺皺秀眉,沉聲道:「伯伯,你怎麼啦?人家剛剛醒過來,精力未復,怎麼可以這樣大呼大喊地向人家話?」

神手頭陀啞然鬆手,笑道:「對!對!是我不好,那老雜毛竟然三年未見,心裡怪想念他,見了他的徒弟,就忍耐不住了。」

韋鬆驚魂甫定,恭敬地道:「老前輩尊諱如何稱呼?恕晚輩未識金面。」

神手頭陀哈哈笑道:「小夥子,別跟和尚來這一套文縐縐的玩意兒,咱們跟你那牛鼻子師父相識數十年,並稱南北雙奇,論武功本領,和尚都不懼他,唯獨這文縐縐的玩意,和尚自認不如,你任什麼都好跟你師父學,只有這一套,千萬學不得。」

韋鬆問道:「這麼說,老前輩敢情是北天山神手大師?」

頭陀笑道:「什麼大師小師,你索性也叫我和尚伯伯吧!」

韋鬆便想起身拜見,卻被頭陀一把按住,轉面對東方異笑道:「這娃兒既是百練雜毛的徒兒,我和尚救定他一命了,要些什麼藥物方能奏效?你快說吧!」

東方異聽了,頓時霜眉緊鎖,搖搖頭道:「我勸你千萬不要衝動,這孩子所中劇毒,天下無藥可解。」

頭陀一驚,道:「笑話,哪有天下無藥可解毒物,你別拿話嚇唬我和尚。」

東方異正色道:「這是什麼事,豈能信口胡謅?地心火毒一滴足可斃人上萬,何況他一口氣喝下兩杯之多!」

頭陀方始有些相信,詫道:「難道萬毒教也沒有解藥?」

東方異搖頭道:「據我看,他們但知下毒,未必能解得地心火毒。」

頭陀沉吟一會,突然擊掌道:「有了,我立刻帶他上桐柏山,尋艾老兒設法──」

東方異道:「艾長青雖是醫道高強,也難說一定便能治得好這種奇毒,再說,他此時仗著寒冰丸護住內腑,看起來暫時清醒,不出四天,毒性必將再發。」

神手頭陀毅然道:「憑和尚腳程,全力趕路,四天已經足夠趕到桐柏山了。」

東方異又道:「就算你能在四天內趕到,艾長青素稱「袖手鬼醫」,他會願意替你效力嗎?」

頭陀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當年艾老鬼和我分手的時候,曾經答允我一件事,今生今世,願意破例為我治一次大病,我和尚千里趕去求他,由不得他不願。」一面說著,一面抓起酒壺,仰頭喝乾了壺中剩酒,橫袖一抹嘴脣,道:「說走就走,和尚現在就告辭,有什麼繩兒帶兒,借一條用用,背了他好趕路。」

東方異長嘆一聲,道:「這孩子一片義心,我也不忍見他毒發慘死,鶯兒,你把那革囊拿出來。」

東方鶯兒應聲入房,取來一副特製革囊,那革囊形如「背兜」,附有皮帶,本是商販外出負貨的工具,用來背負病人,倒也十分恰當。

神手頭陀束紮妥當,將韋鬆抱進革囊裡,牢牢用皮帶綑在自己背上,大袖一拱,轉身欲行。

東方異父女三人,親送到茅屋,鶯兒低聲道:「伯伯,路上別趕得太急,他重傷未癒,不能顛簸。」

頭陀笑道:「放心吧!包準苦不了他就是。」

東方異探頭一望,見韋鬆已在革囊中沉睡去,長嘆一聲,神情凝重地道:「兄弟不願打破你一片熱心,但此子生命只在頃刻,死馬且當活馬醫,能治好固然可喜,萬一不能……」

神手頭陀敞聲笑道:「別說喪氣話,我和尚行事,數十年來,還不知『不能』兩個字怎麼寫法。」

東方異頷首道:「但願如此就好了,可是,有一件事,兄弟卻有些不解。」

頭陀笑道:「什麼事,你儘管說。」

東方異正色道:「當鶯兒初時將此子救回茅屋的時候,你並無十分關切的模樣,為什麼一聽他是南嶽一奇百練羽士的傳人,你便一力承擔救援重責?難道說,你心裡又記起了二十年前那樁恨事?」

神手頭陀一聽這話,臉上笑容頓斂,嘻笑之態,剎時消失得乾乾淨淨,胖胖的圓臉上,忽然佈滿了深沉如海的神情。

好半晌,才苦笑一聲,道:「那孽障早已被我逐出門牆,人人得而誅之,牛鼻子已算得手下留情,你以為我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東方異拱手道:「兄弟豈敢如此設想。」

頭陀哂然道:「那就好了,兩件事風馬牛不相關,你別想得太多。」說著,邁開大步,如飛而去。

鶯兒見他去勢如電,眨眼已到十丈以外,忙大聲叫道:「伯伯,你──你什麼時候再來──?」

神手頭陀聞言略頓,腳下不停,揚手道:「治不好他的重傷,伯伯一輩子也不回來了。」

東方異父女聽他竟說出這種不吉之言,不期然都是一怔,再想開口,神手頭陀已去得只剩了一點暗影。

暮色四合,洞庭湖上,冉冉泛起一層濃霧,神手頭陀疾如星丸,在濃霧迷濛中,漸去漸遠。

東方異落寞地嘆了一口氣,扶著鶯兒肩頭喃喃道:「你和尚伯伯好強一生,這一次,只怕碰上一件棘手的事了。」

鶯兒仰起粉臉問道:「為什麼?爹!」

東方異感嘆道:「那孩子一線生機,何等渺茫,但願上天會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