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天以後,韋鬆含淚拜辭,獨自離開了桐柏山。

當他回首眺望那覆蓋在白雲下的層層山峰,不期然,從心底發一聲感慨的嘆息。

回憶半月來,所遇所經,恍如做了一連串古怪離奇的夢,如今他身受南北雙奇兩家絕學,更得到神手頭陀一甲子以上內力,大難不死,總算因禍得福,但心靈中,卻似空空蕩蕩,無所依據。

神手頭陀不但救了他的性命,將畢生修為,轉注予他,更在這短短幾天之中,將他仗以成名的「大能神手八式」傾囊相授,但在臨別之時,卻留給他一個難以解釋的謎。

是什麼事使那嬉笑風塵的異人耿耿於懷二十年?他彷彿記得神手頭陀在攜帶他離開洞庭的時候,東方異曾經提起「二十年前恨事」這句話,難道這事與他的唯一傳人凌鵬有關?或者師父百練羽士和神手頭陀之間,存在著一樁多年來的芥蒂!

但轉念之間,又覺不對,假如「南北雙奇」心存芥蒂,神手頭陀豈肯為了救治地,犧牲數十年苦修武功,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說明,反叫自己趕回南嶽去問師父呢?

這疑團在他腦海中纏繞不休,唯一的辦法,只好趕回南嶽。

一面思索,一面趕路,這一天,途經湖北重鎮襄陽附近,默默尋了一家靠近漢水的酒樓,獨自買酒解悶,遙望江中如林桅檣,舟艇如梭,不知不覺,已到黃昏。

他平生很少飲酒,此時胸中悶鬱不解,不免多喝了兩杯,酒入愁腸,最易沉醉。醉眼朦朧中,忽見一葉輕舟,順流而下,轉眼間,泊在距離酒樓十餘丈外岸邊,從舟中閃身躍下一個身著紫衣背插長劍的年輕少女,冉冉直向酒樓行來。

韋鬆此時內功已有一甲子修為,夜中視物,毫髮可辨,故此雖當黃昏,瞥目間,已覺那少女身材相貌,竟然十分熟悉,連忙揉了揉眼睛,這一看之下,卻不禁駭然一驚。

原來那少女竟是「萬毒教主」田秀貞。

韋鬆一驚之下,酒意頓消,腦中百念飛轉,驚忖道:這丫頭在君山之上,邀聚中原六大門派,一呼百諾,何等威風,怎會獨自一個人跑到襄陽來了?

這念頭尚未轉過來,少女已行到樓下,韋鬆鋼牙一挫,暗道:合當天下蒼生有幸,今天讓我為武林同道,除此一害。旋身而起,順手取出一錠銀子,拋在桌子上,大步迎下樓來。

才行到樓口,那少女恰好正拾級登樓,兩下一照面,韋鬆早已提聚真力,方要亮拿出手,卻聽那少女一聲驚呼,叫道:「韋表哥,是你!」

韋鬆一怔,掌勢蓄而未發,凝目細看,那少女已喜孜孜奔上樓來,一面叫道:「韋表哥,真是太巧啦,我一眼就認出是你──」

韋鬆突然倒跨一步,沉聲喝道:「丫頭,站住,你再敢走近一步,別怪我要出手了。」

少女聞聲止步,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詫問道:「你──你──你不是韋表哥。」

韋鬆冷笑道:「哼!我正是韋鬆,但是你呢?」

少女忙道:「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是你的表妹──徐文蘭。」

韋鬆哂笑道:「你倒會冒人名字,徐文蘭早就死了,你休想騙得過我。」

「什麼?」少女怒道:「韋表哥,你憑什麼一見面就咒人?」

韋鬆道:「此地人多鬧市,我不想驚世駭俗,你敢跟我到江邊去談談嗎?」

少女氣得臉上通紅,頓腳道:「去就去,誰還怕你!」

韋鬆也不答話,兩人一前一後,離了酒樓,片刻已到江邊,韋鬆掃了那小舟一眼,冷冷道:「教主的護法也來了嗎?何不叫他們一齊下船來?」

少女又氣又怒,冷笑道:「你說些什麼,我一句也不懂,十年不見,你一定是瘋了。」

韋鬆笑道:「我才沒瘋,也不會狂想獨霸武林,邀約七大門派,聚會君山,卻在酒中暗下迷藥。事到如今,你不承認也不中用了。」

少女驚道:「韋表哥,你說什麼!誰在君山邀約七大門派?誰又在酒裡下了迷藥?」

「自然是你教主幹的好事。」

「你胡說,誰是什麼教主!我是你的表妹徐文蘭,難道你真的忘了?」

「田秀貞,你不用再想假冒我表妹名字,告訴你吧!我表妹早在半月以前,便已去世,我親手埋了她,然後才趕到君山──」

少女驚道:「韋表哥,你是怎麼啦?自從十年前你離家去南嶽,我也被星子山獨臂神尼帶往陝南習武,十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過星子山,你──怎麼盡在胡說呢?」

韋鬆聽了,心中不覺微動,頓時記起在君山會上,歐陽琰曾說過田秀貞腳上不便,同時,所有與會的,都親見她用一條紅氈掩遮著雙腿,從上山開始,一直未見她起身行走過。他再看看這少女,卻見她雙腳完好,並無折損殘廢,這麼說,她真的並不是「萬毒教主」田秀貞?

但是,她也決不會是自己的表妹徐文蘭,如果她是蘭表妹,那麼,我埋掉的那個女郎又是誰?

他心念一轉,登時有了主意,冷冷道:「你說你一定是蘭表妹,十年前的往事,你可記得?」

少女爽然道:「怎麼會不記得,那時候,我們還小,可是,你去南嶽的時候,我還記得替你繡了一月香袋送給你……」

韋鬆不等她說完,已是大大一震,忖道:不錯,不錯,香袋的事,只有蘭表妹和我兩人知道,她能一口道出,足見不假。

但繼而忖道:「不!我在失神之際掩埋屍體,要是被人暗中偷見我將香袋塞在屍體手中,自然便能聯想到香袋來源了。」

他反覆把這些疑問想了幾遍,終覺難以決斷,便道:「我分明記得返家的時候,你已經和我爹孃全家中毒死去,並且是我親手將你們埋葬入土,你如果真的是蘭表妹,咱們只要同回家去,開墳驗看,不難立辨,你願意不願意?」

少女聽了驚問道:「什麼!你說姨父姨母他們都去世了?」

韋鬆點點頭,含淚道:「我現在心神已亂,只要你願意,咱們立刻便動身,這真天下第一奇事,如果你是蘭表妹,那墳裡埋的,又會是誰呢?」

少女無奈,也含淚點頭道:「好吧!為了釋你疑惑,咱們一塊兒查驗去一下,天下怪事雖多,倒沒聽說過假冒人家去死的,我想你一定是看錯人了。」

韋鬆暗道:「但願我看錯人了,那萬毒教主田秀貞已經跟你十分相似,難道世上還有第三個一般模樣的人?」

他心中狐疑未釋,這些話,並未說出口來,兩個人同到江邊,登上那少女所在輕舟,韋鬆留神查看,船上果然沒有萬毒教門下。

於是,他暗暗鬆了一口氣,命令船家立即解纜一葉輕舟,隨波逐流,當晚便離開了襄陽。

故土重臨,令人腸斷,何況是失群孤雁?更何堪,面對幾堆新墳。

他本來以為只是一串古怪的夢,但如今重臨故鄉,景物依舊,墳塚宛然,又重新跌入殘酷的現實中。

韋鬆呆呆立在墳前,淚眼模糊,唏噓難禁,那一列七座新墳,埋葬著他的雙親、父執和僕人,這七個人,都是他親手所葬,距離現在不過才十餘天,可是,這十幾天之中,變化卻是那麼巨大。

他目光掃過其中一座墳頭,不期然又望望正低頭飲泣的表妹,心裡像倒翻五味瓶似的,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是多麼荒謬的事啊!墳前站的和墳中埋的,竟是同一個人──他的表妹徐文蘭。

少女恭恭敬敬在「金劍神鏢」韋如森夫婦前拜了三拜,韋鬆默默走進房裡,取來一柄鐵鍬,兩個人立在墳前,含淚向立,許久沒有出聲。

常言道:入土為安,死者已矣。但為了證實這件奇怪而荒謬的事實,他卻不得不重新掘開填土,查驗一下究竟。

假如能夠證實那墳中理的,並非蘭表妹,韋鬆心靈中,負荷還不太大,要是一旦掘開墳墓,卻證明身邊站的這一位乃是假冒的,因而使他自幼青梅竹馬的戀人,暴屍露骨,他的內心,如何能夠平靜?

所以,執著鐵鍬,他不禁猶豫起來。

那少女目不轉瞬注視著墳土,囁嚅地問道:「韋表哥,是這一座嗎?」

韋鬆點了點頭。

少女輕嘆一聲,又道:「唉!她是誰啊?為什麼要冒我的名字,把性命白白斷送在這兒?」

韋鬆舉起鐵鍬,一下又一下,開始緩緩掘著墳土,但掘了三數下,突然棄了鐵鍬,仰面說道:「你確定墳中埋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孩子?」

少女愕然道:「當然啊!我是真的?她自然是假的。」

韋鬆嘆道:「你怎能證明你是真的?又怎能證明她是假的?」

少女道:「韋表哥,你還不肯相信我!」

韋鬆黯然說道:「並非我不肯相信,我是說,如果你並非蘭表妹,而是別有圖謀,趁現在還沒有掘開墳墓,你若肯說實話,我決不為難你,咱們就當沒有在襄陽相遇,要是一旦掘開墳墓,使我表妹暴屍露骨,卻證明你是假的,那時候,我就不能再原諒你了──」

少女憤憤地道:「是真是假,一見便知,你竟然這麼不相信我。」一面說,一面淚水已簌簌而下。

韋鬆長嘆一聲,重又拾起鐵鍬,繼續掘墳土,這墳頭是他親手所掩,如今又親手掘開,內心感受,迥然不同,鐵鍬插進墳中,就像一柄利刃,插進他的心窩。

那墳墓是他在傷神悲慟之際,因陋就簡,匆匆掘就,埋得既不太深,又無棺木盛殮,只用一條草蓆捲蓋著屍體,十幾天來,氣候雖寒,不知已經腐爛了沒有?

他一面感傷,一面掘墳,不多一會,泥土中已露出一角草蓆。

望著那沾滿泥土汙漬的草蓆,韋鬆心裡一陣酸,眼睛早充滿朦朧淚光,草蓆下,便是他兒時情侶蘭表妹,他實在沒有勇氣去掀開它來。

他緩緩抬起頭來,凝視少女,幽幽道:「我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最好別逼她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死後仍要暴屍露骨。」

那少女怒火上沖,不等他說完,突然冷哼一聲,深手抓住草蓆,用力一掀。

一鍁之下,少女和韋鬆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駭異的驚呼──原來那草蓆之下,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麼屍體。

這個出人意外的變化,使韋鬆腦中轟鳴,如中重擊,他揉了一下眼,定神再看,仍然沒有屍體,不但屍體,連一片女孩子的衣襟裙角也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親手埋的屍體,親手掩的墳土,怎麼會──?

他揚手拋掉鐵鍬,雙手急抓,把草蓆從泥土裡拖出來,然後失魂落魄地在墳坑中亂翻亂爬,好像那屍體已經化作蚯蚓,從泥土中逃掉了。

少大驚愕地問:「表哥,你埋葬的人呢?」

韋鬆霍然抬頭,眼中遍佈血絲,狠狠瞪視著她,好半晌,才冷聲道:「好毒的計謀,你以為這樣一來,我就會相信她還沒有死?就會把你當作蘭表妹,從此墮入你陰險的圈套之中!」

少女被他急怒之狀,嚇得舉手掩口,步步後退,連連搖著頭,道:「不!不!韋表哥,相信我──」

韋鬆咬牙作聲,步步前逼。冷哼道:「嘿!相信你!當然相信你,我相信你就是萬毒教那位心狠手辣的田秀貞,更相信就是你下的毒手,害死了我的爹孃、叔叔和蘭表妹。」

「不!你錯了──」

「錯了?聰明的教主,你自己才打錯主意了,你雖然用盡心機,卻沒有想到,這一來弄巧成拙,你應該想想,屍體無緣無故失蹤,我會不追究嗎?」

少女步步後退,聲嘶力竭地叫道:「韋表哥,求求你,你聽我解釋──」

韋鬆怒吼道:「我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田秀貞,你的手段也太狠毒了,今天有你無我,我要替慘死的父母報仇,替可憐的表妹報仇,更要替君山之上,被你予宰予割的六大門派報仇!」

那少女只是搖頭,無法插口,驀地身子被一堵硬壁阻住,回頭一看,已退到茅屋之前。

她方一回顧,猛聽韋鬆一聲怒吼,頓覺有一股強猛無比的勁力,恍如排山倒海,怒捲而至。匆忙間,蓮足一點牆根,身子已彈射而起。

但她應變雖快,韋鬆卻比她更快,左掌才出,右掌又至,「大能神手八式」第二招「怒海沉鯨」業已揮灑而出,低喝一聲:「著!」

少女身形乍起,直被一股渾厚內力擊中左肩,整個身子,彷彿斷線風箏,凌空飄起,翻翻滾滾,掉過茅屋,喉間一陣甜,人在空中,便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朦朧中,她好像聽見韋鬆兀自喃喃咒罵些什麼,她想分辨,但還未張口,身子已重重摔落在雪地上,一陣心血翻湧,又吐了一口血,便沉沉昏迷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許久,當她再睜開眼來,卻發覺自己正仰臥在一張錦繡簇新的繡榻上,身上蓋著絨被,滿目花團錦簇,彷彿置身在是宮裡。

她撐起半個身子,想要爬起來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身子才動,左肩上頓覺奇痛難忍,不知不覺發出一聲痛哼!

隨著她的哼聲,兩名綠衣女郎猶如翩翩蝴蝶般飛了過來,其中一個輕聲向外低喚道:「教主醒過來啦!快傳歐陽護法!」

「教主」她心裡深深一怔,自忖道:「這是什麼地方?她們怎會把我當作什麼教主?豈不又是一樁怪事?」

那兩名綠衣女郎各自含笑向她躬行襝衽為禮,一個上來替她扶起上半身,另一個便塞了一隻錦墊在她背後,使她舒舒服服靠在床榻上,接著,女郎輕擊玉掌,房門垂簾微蕩,又鴉雀無聲進來兩名綠衣少女,捧著兩隻金邊白瓷湯盆。

她被這玄妙的情景,弄得眼花目眩,張皇四顧,見這房間雖不太大,卻佈置豪華而雅緻,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滿室芳香撲鼻,顯然是專為女孩子起居而準備的。兩側壁上,各有三個不太大的窗孔,從開著的窗孔望出去,青天碧藍如洗,陣陣微風,穿窗而入,帶來一陣略呈腥味的氣流。

她驀地心中一動,驚忖道:「呀!這是一條船,她們要把我送到什麼地方去?」

思忖間,綠衣女郎已揭開瓷盆盆蓋,竟是一碗小米香粥,一盤精緻的點心,四個女郎分立左右,用一把銀製湯匙,緩緩地餵給她吃。

她正有些饑餓,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

這時候,艙外有人輕咳一聲,一個綠衣侍女低聲道:「教主,歐陽護法來了,叫他進來嗎?」

她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那女郎便揚聲道:「教主準歐陽護法進艙。」

門簾一掀,一個黑袍白髯的老人,大步走了進來,她一見這老人目蘊神光,龍行虎步,竟是個身負絕學的武林健者,登時心裡暗驚,默默垂下眼去。

那老人在距離繡榻五尺外停住,躬身拱手道:「救護來遲,致使教主受此創傷,歐陽琰罪孽深重,尚望教主見諒。」

徐文蘭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淡淡一笑,裝做牽動傷勢,眉頭微斂。

歐陽琰臉上頓現戚容,忙道:「教主不慎被人以重手法震傷內腑,老朽已替教主服下本教療傷聖藥『瓊瑤丹』,只消好好將息一些時候,自能痊癒。」

說著,語聲一頓,又道:「此次教主孤身遠離,不知被何人暗算,受此重傷?」

徐文蘭脫口道:「就是那韋表──」突覺失言,忙把「哥」字又咽了回去。

歐陽琰似乎一驚,道:「是那在君山會上擾亂的韋姓少年嗎?」

徐文蘭只得點點頭,道:「正是他,韋鬆。」

歐陽琰驚容更盛,沉吟片刻,才道:「敢情果然不出教主所料,那小輩不單毀去了本教地心火毒,同時並未淹死湖中,不過,教主且放心,如今中原六大門派均已誠服本教,諒他一個無名小輩,遲早難逃咱們掌握。」

徐文蘭至此才漸漸有些明白,原來這些傢伙,竟是韋鬆口中的「萬毒教」門下,但她卻不知怎會被他救上船來,並且把自己當作了教主。

難道說,那田秀貞果然跟自己長得一般模樣,因此他們誤認了?

想到這裡,膽量頓時壯了許多,心道:我索性冒充到底,看你們萬毒教是個什麼東西?便問道:「你們怎麼會找到我呢?」

歐陽琰道:「老朽正率領少林、峨嵋兩派掌門人,準備令他們遠赴崑崙責問爽約之事,途中聞得教主呼喝之聲,及待趕去,終嫌遲了一步──」

徐文蘭忙問道:「你們看見韋鬆了沒有?」

歐陽琰道:「咱們尋到茅屋前,那韋鬆已經離去,所以並未遇見,否則,也不致讓他從容脫身而去了。」

徐文蘭暗暗鬆了一口氣,本想再問問韋鬆父母慘死的原因及經過,又怕問得太多,露了馬腳,只得暫時忍耐住,揮揮手道:「我倦得很,你們都出去吧!讓我靜靜休息一會兒。」

歐陽琰拱手為禮,退後幾步,忽然躬身又問:「教主左腳傷處,沒有受到損傷吧?」

徐文蘭心裡一跳,連忙含糊應道:「還好,沒有什麼?」

「那就好了,教主好好將息,老朽告退。」

歐陽琰招呼四名女侍,躬身退出艙外,徐文蘭吐出一口氣,正躍入紊亂的心情中,忽然聽得榻側有人「噗嗤」輕聲一笑。

她一驚之下,扭頭回顧,卻見是個綠衣女侍,竟一直立在榻前未曾離去,那女郎大約有十五六歲,眉目極是娟秀,正掩著檀口,吃吃輕笑。

徐文蘭暗叫「好險」,幸虧還沒有露出馬腳,這女郎年紀雖小,呼吸竟達無聲無息的境界,武功只怕不弱,要是被她看出破綻來,那就不得了啦!

於是,她臉色一沉,道:「你怎麼還留在這兒?」

綠衣女郎笑道:「婢子曉梅,是專職侍候教主起居的,不敢擅離。」

徐文蘭皺眉道:「那麼,你笑什麼?」

綠衣女郎低聲道:「婢子笑教主真能演戲,竟連歐陽護法都被瞞過了。」

徐文蘭駭然大驚,顧不得傷勢,從榻上一躍而起,沉聲叱道:「你──你說什麼?」

那綠衣女郎笑道:「別害怕,更別大聲,這件事只要驚動了第三個人,你縱有通天本領,也難逃出萬毒教掌握。」

她抿嘴一笑,湊過身來,輕聲又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跟教主長得相像,膽量又大,行事應變,既沉著又機警,叫人從心底佩服你。」

徐文蘭不知她言中何意?吶吶半晌,才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曉梅幽幽一嘆,道:「一個不甘墮落的弱女子罷了!姑娘請放心,我不會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的。」

徐文蘭愕然失措,道:「你怎麼認出我不是田秀貞呢?人家都說她和我長得一個模樣!」

曉梅道:「是的,你跟她相貌的確分辨不出,但萬毒教主一隻左腳,齊脛折斷,是以義肢代用,而你的左腳,卻完好無傷,我在昨天替你換衣的時候,已經看出來了。」

徐文蘭連忙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好妹妹,你既然看出破綻,剛才怎麼不揭穿我?咱們無一面之識,你又是萬毒教門下。」

曉梅眉頭一剔,道:「萬毒教中,也有不甘為惡的善良兒女,他們不是被情勢所逼,便是身中劇毒,迫得終生效忠教主,不敢生出貳念,其實,誰又真心願意做這種挾毒自重,塗炭蒼生的勾當,就拿我來說吧!自從八年前被萬毒教從川中故鄉挾持出來,起初侍候老教主,後來才派來作教主貼身侍女,這些年來,目睹他們作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心雖不滿,可是,卻不敢出半個字怨言,因為,我們都吃過一種毒丸,必須定時分服解藥,否則,毒性一發,便無藥可救。」

徐文蘭驚問道:「你說,他們教中,還有老教主?」

「是的,但老教主半身走火火魔,無法行動,已經不再過問教中事務了。」

「方才那歐陽護法又是誰?」

「他們是孿生兄弟二人,武功極高,聽說不在老教主之下,兄名歐陽琰,弟名歐陽瑉,這兩人如今是教中靈魂,最要留神防範他們才好。」

「好妹妹,你既然也不願再助紂為惡,趁他們還沒發現我是假冒的教主,咱們設法把解藥騙到手,一起逃離魔掌吧!」

曉梅跪了下來,道:「姑娘如能為婢子取到解藥,何異再生父母,咱們倒不必急於逃走,乾脆姑娘就假冒教主,覓得機會,毀了萬毒教,為天下武林,除此一害。」

徐文蘭連忙扶她起來,沉吟道:「主意雖然很好,紙包不住火,萬一被他們拆穿,那時──」

曉梅道:「姑娘面目與教主難分真假,又有婢子掩護,相信不致敗露。」

徐文蘭道:「要是真正的教主田秀貞回來了呢?」

曉梅道:「婢子估量她短時期中,不會回來──」

這句話還沒說完,忽覺船身一震,艙面有人揚聲高叫道:「教主近島──」

徐文蘭吃了一驚,道:「不好,她真的已經回來了?」

曉梅笑道:「這是教中弟子,迎接你下船,姑娘快些躺下,裝作傷勢未癒,千萬注意,看我的眼色行事。」

徐文蘭慌忙倒臥榻上,剛躺下,艙簾掀處,八名綠衣侍女,抬著一乘軟轎,魚貫而入,躬身道:「稟教主,樓船已抵總壇,請教主換轎。」

曉梅扶起徐文蘭,輕聲吩咐道:「教主傷勢未癒,你們要仔細些。」

那八名女侍,小心翼翼扶持徐文蘭登上軟轎,由四名侍女抬起,另外四名和曉梅分隨左右,緩緩行出艙外,曉梅順手取了一條紅毯,替她掩住了雙腿。

軟轎甫登艙面,舟上已響起一連串高亢的號角,徐文蘭偷眼打量,不禁暗暗稱奇,敢情這艘樓船,建得極為雄偉,舟上雕樑畫棟,綵棚朱桅,宛如龍舟,岸邊一列停靠著三艘粗巨船,船舷邊黑壓壓一片人群,其中僧、道、俗傢俱有,個個肅容躬身,遙對軟轎舉手為禮。

徐文蘭心驚不已,私忖道:「萬毒教新近崛起武林,怎麼她的門下竟有這麼許多徒眾,單看這派勢,只怕中原七大門派,也還為不及。」

她眼角一瞥曉梅,曉梅正對她點點頭示意,徐文蘭一橫心,索性假閉上眼睛,由那軟轎抬著,離船登岸。

岸上緊跟著揚起一片細樂,曉梅和八名綠衣侍女簇擁著軟轎,冉冉而行,左護法歐陽琰親率六大門派掌門人,隨轎步行。

大群人行約頓飯之久,轉過兩個山坡,迎面是個寬敞的廣場,依著山巒。建有許多石屋,場中黃沙鋪地,淨潔如洗,儼然自成村鎮,而且規模尤是不小。

綠衣侍女抬著軟轎,直抵其中一棟較大石屋,屋前早有一名黃衫少女率領八名黃衣女童垂手而侍,軟轎才到門前,就由那八名黃衣女童接了過去,歐陽琰等人和那八名綠衣侍女在石屋前停步,只由曉梅扶轎隨行,徐文蘭正提心吊膽,猜不透這是什麼所在?曉梅輕輕拍了她一下,一面朗聲問道:「玉桃姐姐,老教主這些日子可更康健些麼?」

黃衫少女接口笑道:「還不是老樣子,咱們侍候老教主的,可沒你們有福氣,整天車呀船呀,自在逍遙。咱們是苦命人,只好悶在這島上。」

曉梅笑道:「哪天咱們倆換一換,我來侍候老教主,你來侍候咱們這一位,可好?」

玉桃笑罵道:「貧嘴,明知辦不到,說這些風涼話吊誰的胃口?」忽而笑聲一斂,低問:「聽說教主負了傷?」

曉梅點點頭。

「是誰這麼大膽量?」

「據說只是個無名小輩。」

玉桃低聲道:「這件事,最好別在老教主面前提起,你忘了上次為了左腿上那次傷,差點連歐陽護法也落個不是,咱們承擔得起嗎?」

晚梅道:「話雖如此,只怕瞞不過他老人家,何況教主的傷,還沒有痊癒。」

兩人邊談邊行,軟轎已通過一條長廊,徐文蘭從她們談話中,已知道這兒必是老教主居所,只是不知那老教主,究竟是何等樣人物?自己能否瞞得過他的審視?

思念間,軟橋抵達一處月洞門前,驀聞拐聲叮叮,從門裡轉出一個滿頭斑白,雞皮鶴顏的老婆子,迎著軟轎嘿嘿笑道:「小貞貞,好孩子,你回來啦!」

徐文蘭在轎中猛地一震,乃因那老婆子一聲乾笑,聲如狼嗥,直逼耳膜,顯見是個內功極強的武林高手,她猜想八成必是那所謂「老教主」,一瞬間,竟有些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