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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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鬆越感詫訝,訥訥道:「家師俗家姓朱,你,你怎會知道?」
百忍師太眼中精光陡射,急問:「俗家?他什麼時候出家了?是和尚還是道士?」
韋鬆道:「家師何時出家,晚輩不太清楚,他老人家乃玄門弟子。」
百忍師太好像頗感失望,抿抿嘴,不屑地道:「沒出息,好好一個人竟做了道士!」
韋鬆昂然道:「釋道二教,殊途同歸,本是一家,老前輩怎的如此鄙棄異教?」
百忍師太並不回答,但臉上那種冷漠暴戾之色卻已一掃而空,而問:「既是道士,總有一個道號?」
韋鬆朗聲道:「他老人家道號上百下練,人稱『南嶽一奇』!」
百忍師太忽然深深一震,喃喃自語道:「百練?百練?百練鋼化作繞指柔──他為什麼要取這個道號?他是有意這樣做!他是有意這樣做──」
韋鬆愕然不知該怎樣回答,怔怔望著慧心,慧心也茫然望著師父。
百忍師太眼中突然淚光一閃,轉頭對慧心吩咐道:「招呼他到經堂坐一會,師父有話要詳細跟他談談!」
慧心連忙答應,目送百忍師太獨自先進了庵門,這才拾起三刃劍,輕聲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師父認識你師父?」
韋鬆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起來卻有些像。」
慧心道:「她老人家脾氣很怪,等一會你千萬不要再頂撞她了,知道麼?」
韋鬆點點頭,懷著滿腹疑雲,隨慧心踏進了茅屋。
慧心將他讓到一間精緻的佛堂坐下,室中煙霧氤氳,肅穆寂靜,纖塵不染,靠壁有一張神案,供著觀音大士金裝佛像,此外鐘磬木魚,俱都精巧玲瓏。
韋鬆雖不是信徒,此時也不期然生出敬仰之心,肅然危襟正坐,片刻之後,門外傳來「吱吱」低叫,慧心掀起布簾,卻是那隻靈猿巧巧捧著一壺香茗。
慧心接了過來,遞給韋鬆,含笑道:「師父門規甚嚴,這間經堂,輕易不讓人進來的,巧巧在山中許多年了,就從來不敢踏進經堂一步。」
韋鬆道:「她老人家將我叫進經堂來,不知有什麼話要問呢?」
慧心皺皺眉頭,道:「唔!我也這麼想,她老人家一定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剛才你沒看見嗎?師父好像還哭了哩!」
韋鬆詫問道:「她常會難過嗎?」
慧心道:「不!我在山上六七年,從來沒見她老人家哭過,平時師父絕口不談從前的事,據她老人家說:天下之事,件件令人遺恨難遣。所以,才把這棟茅屋,叫做『茹恨庵』,我猜師父從前一定有許多恨事。」
韋鬆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心中卻暗暗祝禱道:「菩薩保佑,但願她跟我師父之間,沒有什麼恨事才好!」
大約過了半盞熱茶時間,布簾掀處,百忍師太緩步走了進來。
韋鬆連忙起身,偶一瞬目卻見她兩隻眼眶都紅紅的,顯然不久之前,曾經哭過一陣。
百忍師太擺擺手,逕自向神案前虔誠禮拜,然後在韋鬆對面一張椅上坐下,目光一轉,向慧心道:「你先出去,帶著巧巧準備點食物,同時把隨身衣物收拾一下,也許咱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了。」
慧心聽了,愕然失聲,叫道:「師父──」
百忍師太揮揮手,道:「現在不要問,屆時師父自會告訴你。」
慧心十分不情願地躬身退出經堂自去。
百忍師太輕嘆一聲,道:「我想你一定已經猜想得到,有些事,我不願讓她知道,她還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孩子。」
韋鬆不便置詞,只好唯唯應著:「是!老前輩顧慮得很對!」
百忍師太仰首細細看了韋鬆一會,搖頭道:「這幾天,我總覺心潮泛湧,好像早有預感,所以總勸她等過三天,再行落髮受戒,唉!偏偏她不肯聽話,一味纏著定要剃度,果然應了我心中預兆,要是你早來三天,豈不就好多了!」
韋鬆不解她話中含意,又應了兩聲「是!」靜待她說下去。
百忍師太發現他的窘態,面上掠過一抹苦笑,才道:「咱們說到哪裡去了!談正事吧,你把你投師入門經過,以及到此來的原因,詳詳細細告訴我一遍。」
韋鬆躬身答應,便把自己如何投師習武,如何十年藝成返家,遭逢慘變,以及如何在君山參與萬毒教之會,中毒瀕死,被北天山神手頭陀驅毒成全,後來迭蒙不白之冤,欲尋「返魂香」,在華山發現「碧羅地府」,珍寶終於被歐陽琰劫去──所有經過,細述了一遍。
百忍師太默默聽著,臉色時時變幻,顯得內心十分激動,但她除了沉默傾聽,卻沒有插口過一句話,直到韋鬆訴完,方才長噓一聲,道:「唉!冤孽重重,一至於斯,你這一來,使我二十年清修,毀於一旦,實在可惜可嘆──」
韋鬆忙道:「晚輩原無意驚擾老前輩靜修,只是──」
百忍師太擺擺手,道:「我知道,這不能怪你,但二十年前那段複雜往事,誰也不會比我更清楚了,孩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韋鬆茫然道:「老前輩不是百忍大師麼?」
百忍師太淡淡一笑,道:「這是二十年來的稱謂,二十年的變遷是多麼大,我若說出來,一定會大大嚇你一跳!」
韋鬆躬身道:「晚輩愚頑,懇請老前輩明示。」
百忍師太舉手作勢,道:「坐下來!坐下來,這些複雜糾纏之事,不是三言兩語所能盡訴,咱們須得好好談一談,否則,你心中疑團不破,那就白來少華山一趟了。」
韋鬆好像預感到話中隱有深意,誠惶誠恐坐回椅上,雙手不住搓揉,想藉以平靜心中焦急和煩躁。
百忍師太目光凝望窗外,沉默良久,用一種幽遠飄忽的聲音開始說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總以為逃世隱居了二十年,今生今世,可以不必再提那些如煙往事,唉!誰知天意如此,終於又墮輪迴……孩子,你一定料想不到,我俗家姓徐,方才你說的那徐文蘭,便是我嫡親侄女──」
韋鬆駭然一跳,從椅上上身而起,驚嘆道:「您──啊!你老人家竟是徐姑姑──?」連忙屈膝跪了下去。
百忍師太揮袖輕拂,登時一股無形內勁,硬生生將韋鬆身子托住,含笑道:「好孩子,不必多禮,咱們好好坐下敘敘──」
韋鬆乃是天性純孝之人,自從父母慘死,浪跡江湖,已成孤兒,好容易突然見到這位素未見過面的姑姑,一片赤子之心,無法遏阻,兩腿一屈,百忍師太一拂之力,竟未能將他托住,仍然拜了下去。
百忍師太微現驚訝之色,暗暗頷首讚嘆,說道:「難為你小小年紀,修為已如此精深,據我知道的,你師父雖然號稱南嶽一奇,以他的成就,決不可能在短短十年之內,造化你到這般地步,孩子,敢情你這一身內力,便是北天山神手頭陀轉注給你的不成?」
韋鬆點點頭道:「姑姑慧眼無差,晚輩正是得神手前輩成全大恩,才得死裡逃生。」
百忍師太臉色微微一變,道:「那和尚與你師父原有一段隱恨在心,他怎肯捨己成全於你?」
韋鬆道:「晚輩並不知道他老人家和家師之間,究竟有何憾事?」
百忍師太緩緩說道:「二十年前,神手頭陀得一傳人,姓凌名鵬,一身骨骼確是上選,頭陀以為衣缽得傳,將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你師父尚未出家,曾經斷言那凌鵬目蘊邪光,心術必然不正,一再警告頭陀應該審慎擇徒,以免後悔無窮,頭陀不肯相信,後來那凌鵬果然露出惡跡,叛師欺宗,為禍江湖,頭陀雖然自悔失察,無奈師徒情深,終是蹉跎因循,未肯對叛徒下手,你師父秉性剛烈,當時也未顧忌人家難堪不難堪,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劍下無情,逕自斷去凌鵬一條左臂,為了這件事,頭陀口雖未言,心裡難免耿耿,他居然肯不念舊惡,反將一生功力移注給你,其中含意,確很深遠。」
韋鬆聽了,悚然一驚,脫口道:「晚輩曾在湘北碰見過凌師兄,他自稱時時感念師恩,夢寐難忘,行事言談,不像是個叛師欺祖的壞人──」
百忍師太面色一沉,道:「那畜生無恥奸詐,下流卑劣,全是鐵一般的事實,你千萬不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下次再遇見他時,務必要謹防他心懷不軌,知道了嗎?」
韋鬆唯唯,但心中卻對凌鵬的品性行為,難以作決斷,是以未再作聲。
百忍師太長嘆一聲,繼續又道:「世人往往一念之愚,惹來無窮禍患,神手頭陀不過收了一個劣徒,只要下得決心,不難一劍誅戮,永絕後患,但另有一個人,也只為了一念之恩,做出一件抱憾終生的事,如今竟演變得武林沉淪,魔焰高熾,這個人你必定想不到他是誰?」
韋鬆忙道:「老前輩是指萬毒教老教主花月娘是不?」
百忍師太神情突然變得異常難看,苦笑一聲道:「固然和花月娘有關,但卻是由另一個人而起。」
韋鬆心中一動,道:「晚輩曾聽蘭表妹說起,那花月娘當年為了一樁情恨,遠走蠻荒,現在創設萬毒教爭霸中原,乃是向一個人報復──」
「唔,但你知道她要報復的人是誰?」
「這個──晚輩揣測不出來。」
「讓我告訴你吧!她要報復的,共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號稱『宇內一君』的康一葦──」
「啊──」
「另一個,卻是你萬萬想像不到的,他就是人稱『玉面郎君』的徐文棟。」
「什麼?徐文棟──?」
「不錯,徐文棟──你的姨父,蘭兒的生父,我的胞兄。」
「徐姑姑,這──這件事怎會和姨父扯在一起呢?」
「你且勿心急,聽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你父親年紀不過三旬,而你姨父徐文棟,更只二十二三歲,連襟兩人都在盛年英發之時,平常連袂行道江湖,並負俠譽,交稱莫逆。有一次,兩人遠遊峨嵋之後,結伴泛舟東歸,途經巫山,卻在舟中結識了一個遊方道人──」
韋鬆脫口道:「啊!一個道人?」
「不錯!一個滿口胡說的道人。」
「那道人一見你父親和姨父俱是神采英朗的俠士,頓時鼓動如簧之舌,一定要替他們觀審氣色,預卜吉凶,大家同舟無事,樂得聽他胡謅取笑,原也算不得什麼,誰知這一來,卻種下無邊禍患。那道人首先替你父親看相,說他印堂陰暗,面帶煞星,三日之內,必有大禍,重則廢命,輕則家失。你父親心胸坦然,一笑置之,並未放在心上。可是,那道人在詳觀你姨父之後,又說出一番駭人聽聞的話來──」
「他怎麼說?」
「他說你姨父目有異光,眉腳倒反,命宮不順,必主親誼失和,婚姻不滿,須得另娶一個年齡比他大過十歲以上的女子,才能化凶呈吉,相偕白首。」
「這不是胡說嗎?」
「哼!豈止胡說,簡直是邪說。」
「姨父相信不相信呢?」
「當時你姨父正是少年英俊,自然不會相信這些胡言亂語,因而半帶調侃地問:『要是我不想再娶,或者娶的不比我大過十歲,又當如何?』
「那道人卻道:『天意如此,人力萬難挽回,只怕到時候由不得你自己。』
「你姨父哂笑道:『老天應當導人為善,卻強人所難,未免也太多事了。』
「那道人倏然不悅,冷哼了一聲,便未再說。
「誰知經這一席話後,第二日舟抵序府,你姨父竟忽感心神不寧,意煩性躁,堅持不願繼續乘舟,你父親無奈,只得陪他捨舟登陸。順陸路行了兩天,你姨父的性子竟越變越壞,心浮氣躁,動輒發怒,一反平時溫和個性,你父親生怕途中出了事故,便僱了車輛,預備連夜趕路,帶他返家。那天夜裡,車行荒郊,突然聽到一片林子裡,傳來女人的悲呼號哭之聲,你姨父一聽那聲音,暴性忽發,掙扎著躍下馬車,如飛向林中奔去,才到林邊,卻險些和另一個從林裡疾奔出來的人撞個滿懷。那人身法靈捷無比,只一側身,便從你姨父近身處掠過,頭也不回,揚長而去。但是,他的面貌,卻被你父親看在眼裡,原來竟是康一葦。」
韋鬆駭然一震,忍不住失聲輕呼:「啊!是他──?」
百忍師太繼續說道:「那時,康一葦也不過才三十許人,尚未掙得『宇內一君』這份名號,但他素有俠名,怎會從荒林中疾奔出來,而且,林中還有女人的哭叫之聲?你父親一時不知緣故,緊隨你姨父衝進林子,入林之後,才發現林中有一間簡陋的茅屋,這時,你姨父已經站在茅屋中,昏夜一燈如豆,屋中僅有一張竹榻,一個赤身露體的中年女人,蜷伏在床上悲泣。」
她說到這裡,忽然住口未再向下述說,目光從窗口移收回來,望了韋鬆一眼,平靜的問:「故事說到這兒,你應該想得到那女人是誰了?」
韋鬆沉吟一下,道:「晚輩猜想,那奔出林外去的既然是康一葦,茅屋中的女人,必定就是花月娘。」
百忍師太黯然一嘆,道:「不錯,正是那下賤無恥的女人。」
「據說花月娘就在那一天,被康一葦廢去了武功?」
「不錯,這就怪康一葦一念之愚,假如那時他乾脆一掌殺了那下賤女人,至多落個心狠手辣之名,焉能有今日武林一場劫運。」
「他乃是俠義中人,自然不肯做出那種狠毒之事。」
「但他縱然手下留情,一樣未得人諒解,起碼你父親和你姨父,首先就斷送在誤會之中。」
「啊?」
「你姨父當時未明真象,單憑一時衝動,對花月娘的遭遇大起同情,你父親也一樣被蒙在鼓裡,他們自命英俠,怎容康一葦如此摧殘欺凌一個婦女,於是,你姨父親自照料那厚顏無恥的花月娘,替她度力療治內傷,你父親便提劍追躡康一葦,事情有發展,因而一發不可收拾。
「康一葦奇性高傲,不屑解釋,你父親一怒跟他動手,百招之後,『腹結穴』上中了一指,真氣震破,從此武功全失──」
韋鬆腦海中陡然記起父親的「風濕病」,恍然大悟,傷感地道:「可憐的爹爹,這太不值得了。」
百忍師太冷冷說道:「不值得的豈止你父親,他僅僅失去一身武功,而你姨父卻失去了整個名譽和幸福。」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
「你姨父受花月娘蠱惑,不但一心欲替她報仇,更在情不自禁之下,跟她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一切情形,竟然全在那道人的預言之中,後來你父親發覺受了愚弄,極力規勸你姨父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無奈當時你姨父已深陷泥淖難以自拔,你父親苦思再三,才想到一條破釜沉舟的計策。」
「他老人家怎樣計較?」
「他為了使你姨父和花月娘絕情分手,便假冒你姨父,起一個暗無星月的夜晚,將花月娘誘到荒野,用金針挑斷了陰經七脈。
「那時候,花月娘得你姨父注力之功,散破的真氣,已經能夠漸漸凝聚一部分,假以時日,功力未必不能恢復,然而陰經七脈一斷,今生今世,便永遠註定不能再練武功了,花月娘羞怒交加,從此遠走南荒。
「但是,你姨父卻因此和你父親割袍斷義,以後再也沒有往來,直到你蘭表妹臨盆出世那一年。你姨父終於因痴而狂,離家不知所終。蘭兒出生,母親又傷褥去世,你父親義不容辭,慨然收養了蘭兒,可憐兩個前途無限的少年英俠,先後全毀在花月娘一人手中,這段經過,除了我恐怕再無知道得更詳細的人了。」
韋鬆聽完這篇故事,不免感觸萬端,神傷不已。
到現在,他總算解破了心裡一部分疑團。
這些往事,為他說明瞭父親武功失去的原因,也在他心裡留下另一些模糊的疑問。
譬如說:百忍師太為什麼會遁世隱居?為什麼將這間茅屋叫做「茹恨庵」?她有什麼恨事?她和師父百練羽士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這些疑問,使他下意識地感到,百忍師太必然在告訴他的故事之中,隱藏了屬於她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提這些疑問,經堂門口布簾忽然掀起,慧心從門外探進頭來,輕聲叫道:「師父,素齋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用麼?」
百忍師太點點頭,道:「你韋師兄跋涉奔波了一天,想必餓了,你帶他先去用飯吧!」
「韋師兄?」慧心瞪大兩隻眼睛,望望師父,又望望韋鬆,對這突然改變的稱呼,顯然感到十二分迷惑和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