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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山巒,蕭索的曠野,一彎殘月,斜掛在樹梢。
慘澹的月光下,倏忽掠起三條其快無比的人影,劃破寥寂,向東飛馳。
領先的是個四旬上下中年女尼,後面緊緊跟著一男一女,女的僧袍飄飄,男的儒衫獵獵,人兒卻一般神俊秀逸,難分軒輊。
三條人影在曠野中奔馳,快得宛如三縷輕煙,片刻之後,已繞過西嶽華山北麓。
那中年女尼身形陡然一頓,舉手示意,三人都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停了步,女尼神情凝重地輕聲說道:「轉過前面一處峭崖,便是華山派總壇所在,我料那歐陽琰必然還沒有離開華山,慧心帶路,可以避開崖上暗樁,鬆兒跟著混進去,設法引出歐陽琰,待我絆住他時,你們就放手救人!」
韋鬆道:「那歐陽琰武功雖高,晚輩並不懼他,只是如今華山武當兩派掌門人都被他迷魂毒酒所惑,唯他之命是從,更有許多無辜華山派弟子,一旦動起手來,難免傷了他們,這一點甚感為難。」
百忍師太毫不思索,沉聲說道:「不得已對,只管下絕情,施辣手──」
韋鬆道:「但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自己並不知道做了什麼錯事,假如遽爾施以殘殺,晚輩總覺得不忍下手!」
百忍師太冷笑道:「現在咱們以救人為要務,既然發動,勢非得手不可,豈能為了婦人之仁,敗壞大事,你不忍心下手,可以把禦敵迎戰的事交給慧心負責,你就只管救人吧!」
韋鬆總覺有些不以為然,但百忍師太如此做法,顯然是為了拯救徐文蘭和東方鶯兒,手段雖嫌過份,卻使他無法再作反駁,只得怏怏和慧心動身。
轉過峰腳,迎面果然有絕崖阻路,壁高四十餘丈,中分為二,留有寬僅半丈一條狹道,宛如將一整塊巨石,硬生生用巨爺劈開,形勢極其險要。
從絕壁外遠遠望進去,可以看見半里以外,是一片寬敞的山谷,谷中房舍比鄰,約有百來棟,這時已是深夜,谷中仍然亮著閃爍的燈火。
不問可知,這就是江湖著名的華山派總壇所在了。
韋鬆在狹道外數十丈處就停了腳步,凝神打量著這武林赫赫有名的華山總壇,內心不禁感嘆,思忖道:從這些設置和險要形勢看來,當年華山派開山祖師,不知曾經花費了多少心力血流好不容易躋身武林名門大派之列,又怎料想得到,只被萬毒教一杯毒酒,使輕輕易易屈服在掌握之中?
於是,他又聯想到華山掌門人「奪命判官」藍榮山,在君山會上那番悲壯愴涼的措詞,也想到和他一面之交的伍菲,他們何嘗不是鐵鑄錚硬漢,但血肉之軀,竟抵擋不住萬毒教「迷魂毒酒」,這下場未免太悲慘了。
怔忡良久,韋鬆胸中思潮起伏,實在無法決斷,他既不能不救徐文蘭和東方鶯兒,又不願對無辜的華山門人施用毒手,是以遲疑悲苦,莫可名狀。
慧心輕輕問道:「韋師兄,你在想什麼?時候不早了,咱們該開始行動啦!」
韋鬆微微一震,從冥思中清醒過來,感慨地道:「是的,應該開始行動了,但我們此時清清白白的雙手,等一會難免沾染滿手血腥,不知會有多少華山門下,喪命在你我劍下,慧心師妹,你不覺得這是件可怕的事麼?」
慧心嫣然笑道:「原來你還在生師父的氣,怪她老人家不該太狠心了?」
韋鬆忙道:「不!兩害相衡取其輕,她老人家的話,自有絕對的道理,我是耽心在不得已的時候,會忽然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慧心笑道:「這也不要緊,華山總壇,我曾經進去過一次,裡面大約形勢,都很熟悉,咱們索性不用明闖,只消用快速身法掩進谷去,偷偷救了人出來,就不必正面跟他們動手了。」
韋鬆苦笑道:「能夠這樣,最是上策,師妹神劍之下,務必要稍存厚道才好。」
慧心好像並不在意,聳聳肩頭,道:「知道了,咱們走吧!」說著,當先轉身,奔入狹道。
韋鬆吸了一口真氣,緊隨在後,雙掌交錯護住前胸要害,步步謹慎,伏身而進。
兩人順著峭壁下陰暗之處,捷如狸貓般掠進那半丈寬的入口,彼此相距約有七八尺,以便遙為呼應。
慧心對峭壁上的伏樁暗卡位置,俱都熟記在心,一路掩遮疾行,片刻之後,兩人都悄沒聲息越過了十餘丈長的狹窄通道,竟未被人發覺。
狹壁之後,便是華山總壇谷口,居高下望,谷中燈火點點,猶如繁星,一列列的房舍,盡瞰無遺。
韋鬆閃身掠進谷口剛剛鬆了一口氣,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條其快無比的黑影,飛一般從狹道中疾衝過來,竟從他們身側不足三尺之處,「唰」地超越而過。
兩人幾乎同時一驚,急忙閃避,待要定神看時,那黑影已筆直向谷中如飛而去了。
慧心駭然道:「韋師兄,你看見那人是誰了嗎?」
韋鬆搖搖頭道:「身法太快,竟來不及辨認他的像貌,但華山總壇中,決不會有這樣一位絕頂高人。」
慧心問道:「會不會是師父跟我們鬧著玩,搶先進谷去了?」
韋鬆神色凝重地道:「不!那人一身黑袍,不像是僧衣。」
慧心喃喃自語道:「不是師父,也不是華山總壇的人,那麼他是誰呢?」
他們正低聲議論,不想竟驚動谷口一處暗樁,只聽一個粗重的聲音喝道:「誰?是誰在說話?」
兩人連忙往口,韋鬆身軀一縮,退藏在附近草叢中,慧心猛吸一口真氣,身形凌空上拔,竟用「吸壁術」,背貼山岩懸空凝住不動。
剎時從一塊大石後竄出兩個提刀壯漢,四隻精目,向谷口掃視一遍,其中一個說道:「怪了,明明聽到有人發笑,又有人在低聲談話,怎的竟不見了?」
另一個埋怨道:「大約你還在做夢吧!要是有人膽敢偷進谷來,前面狹道上三處伏樁會沒有一點動靜?偏是你耳目最靈,連鬼說話也聽見了!」
那人用力搖搖頭道:「一點沒有聽錯,那說話的聲音,好像還是一男一女──」
另一個冷笑罵道「扯你孃的臊,八成是你妹子在草窩裡偷漢子,越說越玄,連男的女的全聽出來啦!」
慧心聽到這裡,頰上一陣紅,頓時勃然大怒,腰間一挺,人如飛丸,從山壁上崩射而落,腳未落地,僧袍疾揚,那罵人的已被迎頭一掌,仰面栽倒。
另一個舉刀一晃,縱身便退,大聲叫道:「有奸細──」
「細」字才出口,慧心皓腕一探一揮,「嗡」地一聲龍吟,三刃劍驀地出鞘,那人第四個字還沒叫出來,心窩上已添了個血窟隆。
她一出手,只不過石火電光之際,劍掌之下,已傷了華山派兩名門下。
韋鬆從草叢中暴射出來,待要阻止,業已不及,不禁輕聲責備她道:「才告訴過你,出手要存厚道些,你看好好兩條人命,竟被你無辜斷送了!」
慧心一邊抹去劍上血汙,一邊漫聲答道:「誰叫他們嘴裡不乾不淨,我本不想殺他,一時卻忍不住。」
韋鬆還待再說她幾句,忽聞遠處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只得頓足道:「這兩人一死,必將驚動全谷,事不宜遲,咱們快些闖進去!」
兩人急展身形,奔入谷口,不過盞茶之久,身後已傳來急促的尖嘯聲,剎時間,全谷嘯音四起,人聲鼎沸,盡皆驚動。
慧心倒提著三刃劍,飛步前導,左轉右彎,奔到一排瓦屋邊,低聲叫道:「韋師兄,現在來不及照師父的話做了,我替你引開搜尋的敵人,你快些去救徐姑娘她們!」
韋鬆揚目張望,但見房舍層疊,處處都是呼喝奔逐的人聲,燈球火把,耀眼欲花,哪裡還能細查徐文蘭和東方英鶯兒被囚的地方,長嘆一聲,道:「既已如此,索性放手硬闖吧!咱們不必分開,唯一的方法,是擒住一個華山弟子問問他們囚禁人的所在。」
慧心道:「好!你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去捉一個來。」
韋鬆叫道:「師妹,捉活的,不能再傷無辜了──」但慧心早已如飛而去,這些話根本就沒有聽到。
她自幼生長荒山,哪知天高地厚,提劍竄上屋頂,遙遙一望,見左側不遠處正有一群人奔來,當下並未細想,身形一閃,便迎了上去。
那群人個個執著兵刃,為首一個白髮老人,正是歐陽琰。
慧心掠身而至,三刃劍當胸一瞬,嬌聲喝問道:「喂,你們誰知道囚禁人的地方?」
歐陽琰抬頭一看,卻不認識這年輕女尼是誰?當時一怔,沉聲叱道:「大膽的東西,谷口暗樁,是你殺害的不是?」
慧心道:「不錯,他口裡不乾不淨,我為什麼不殺他!」
歐陽琰大怒,暴喝一聲,身後眾人一湧而上,立刻將慧心團團圍住。
慧心橫劍當胸,傲然不懼,冷叱道:「老傢伙,你敢是仗著人多,要想動手?」
歐陽琰欺她單身一人,既已被困,該難脫逃,冷笑說道:「老夫問你,你身為佛門弟子,彼此又素無一面之識,為什麼要擅闖禁地,動輒傷人?」
慧心「啐」了一口,道:「呸!誰管你什麼禁地不禁地,咱們是來救人的,任何人也管不著。」
歐陽琰心中一動,忙道:「你要救誰?」
慧心冷笑道:「裝什麼傻難道你猜不出來,咱們是來救援徐姑娘和東方姑娘的,你只說她們被囚在什麼地方,其他不必嚕嗦。」
歐陽琰恍然而悟,敞聲笑道:「原來你是受了韋鬆之託,欲來拯救那兩個丫頭!」
慧心怒目道:「你知道就好,她們現在什麼地方?趁早實說。」
歐陽琰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輩,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
慧心一驚,喝道:「怎麼不是時候?」
歐陽琰笑道:「老夫昨日檢視地府石室,發現姓韋的小輩竟沒有燒死,反被他兔脫而去,便算定他必然不肯就此甘休,近日勢將潛來此地,所以今日午間,已將那兩個丫頭解送本教總壇,現在離此大約已在百里以外了。」
慧心駭然驚呼道:「這話當真?」
歐陽琰嘿嘿笑道:「自然是真,不過,你若想是看望她們,卻也並非難事,老夫將你擒住,同樣解往總壇,那時你們自能相見!」
慧心聽到這裡,一股無名怒火,陡地狂升而起,但她轉念想道:這話不知是真是假,須得立刻去告訴韋師兄才好!
憤憤嚥下一口怒氣,提著三刃劍,轉身便走。
歐陽琰突然笑容一斂,冷喝道:「賤人,你還想走麼?」拂袖一揮,四周人群登時呼喝連聲,刀劍齊舉,紛紛出手。
那些圍困慧心之人,絕大多數是華山派高手,其中有幾人曾經見過慧心,原是相識,此時卻漠然無睹,好像根本不認識她一般。
顯然,他們都已經服用過萬毒教「迷魂毒酒」,早將往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慧心腳下甫一移動,四面兵刃已如雨點般劈落下來。
她微一錯愕,滿腹怒火,頓時發洩向這批迷失本性的可憐蟲身上。
只見她蓮足斜跨,呼地在地上劃了半個圓圓,三刃劍迎胸一翻,烏光繞繞身疾旋,錚錚錚!一連幾聲脆響,近身刀劍,立刻斷了七八柄。
慧心殺機一起,身隨劍走,三刃劍上烏光暴伸暴縮,快若閃電驚虹,一眨眼,場中慘呼之聲此起彼落,已有九名華山高手濺血劍下。
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人發出一聲輕嘆,低低道:「年紀輕輕,又是佛門弟子,因何殺孽如此深重──」
只是這嘆息之聲甚微,場中又血戰正烈,是以無人聽見。
歐陽琰目睹這些經過,臉上陡然變色,厲聲喝道:「住手!退開!」那倖而未死的幾名華山派高手,聞聲收招躍退,神情仍然一片迷茫,竟毫無驚駭傷感之色。
歐陽琰橫掌護身,向前欺近一大步,一雙精目,閃耀著無限驚訝和駭詫,好一會,才輕聲問道:「你這一手『驚虹劍法』,是從哪裡學來的?」
慧心悻悻地插回三刃劍,傲然道:「當然是從師父那兒學來的。」
歐陽琰深自一震,急問:「令師是誰?」
慧心昂首道:「少華山茹恨庵主,上百下忍。」
歐陽琰臉上頓現迷惘,怔了一怔,又問:「百忍乃是法號,你師父俗家姓什麼?」
慧心道:「她老人家俗家姓徐。」
歐陽琰猛然一跳,失聲道:「她──她還沒有死?」
慧心想叱道:「放屁,她老人家今年不過四十,比你年輕得多,你尚且賴著不肯死,她老人家自是健在。」
歐陽琰臉上已變成一片蒼白,眼神連轉,忽然堆下滿臉笑容,說道:「你不要誤會,老朽與令師乃是多年知交,只因一向疏於訊信,傳聞她業已作古,長此耿耿難安,卻不知她竟遁世悟道,今猶健在,真是一件大大的喜訊,過幾日,必當親赴少華,專程訪晤暢述一番,嘿!嘿!」
慧心本是胸無城府之人,聽了這話,半信半疑,便道:「如果你真的認識我師父,不必遠去少華山相訪,她老人家現在就在谷外。」
歐陽琰大吃一驚,渾身冷汗如雨,訥訥道:「什麼?她──就在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