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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毒總壇,像一片淡黃色的果皮,飄浮在洞庭湖粼粼水波上。
迎賓綵船劃過金蛇飛舞的湖面,緩緩掉頭,向岸邊靠近。
船行的速度漸漸減低,岸上細樂齊奏,緊接著,又是一陣緊密的鞭炮噼啪之聲。
百忍師太端然坐在彩舟涼篷下,一柄長劍斜插肩頭,木然的臉上,泛起了一抹冷笑,當她眼角掃向岸邊排得整整齊齊朱紅色的船隊時,笑意更盛。
那些船隊員插金黃色的小旗,迎著晨風,獵獵作響,由小而大,分列整齊靠在岸邊,遠遠望去,就像兩列紅色山壁挾著一條溪流。
彩舟穿過船隊,每一艘船頭上一名勁裝大漢,逕對彩舟抱拳躬身,異口同聲道:「恭迎茹恨庵主俠駕!」
百忍師太從鼻子裡呼了一聲,喃喃道:「嘿,竟跟我老婆子來這一套!」
她端然正坐,兩隻手輕按在膝上,銳目如箭,只見岸邊早有黑壓壓一大群人在肅立等候,人群之前,有兩頂黃色傘蓋,絲穗迎風,宛如皇室車駕。
傘蓋下,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身後是左右護法歐陽兄弟、各派掌門人及教中高手。
那老年女人,自然就是花月娘,但百忍師太一眼望見右邊傘蓋下那年輕少女,心底卻不禁深深一震,腦中飛快地想到一個念頭:啊!她和蘭兒怎麼這樣相似?
因為徐文蘭,她又想到自己兄長徐文棟,自然也就想起二十年前那段恨事,剎那間,又泛起無窮殺機,慢慢咬牙忖道:「花月娘,老虔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細樂聲中,彩舟緩緩靠了岸,岸上從容迎上來十二名綵衣女婢,手挽花籃,一面走一面將籃中鮮花,散在地上,頃刻,從船舷開始鋪成一條三尺寬的花徑。
當第一條纜繩繫妥,樂聲鞭炮聲一齊靜止。
彩舟搭好扶梯,花月娘和田秀貞雙雙從傘蓋下站了起來。
這時歐陽兄弟當先登上彩舟,並肩行到涼篷下,向百忍師太躬身施禮,道:「萬毒教老少教主親率全教弟子,迎候師太俠駕。」
百忍師太連正眼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冷笑兩聲,道:「我又不是瞎子,難道會看不見!」
說著,也緩緩站起身來。
歐陽兄弟奉命登舟迎賓,第一句話,就碰了滿鼻子灰,只是微微一笑,躬身退到一邊。
百忍師太緩緩站起身來,首先向岸上掃了一眼,卻沒有發現西漠半人簷迦耶彌在人群中出現。
她從心底發出一聲冷嗤,理一理肩後長劍,這才飄然舉步下船。
花月娘親率門眾直驅船邊,仰起頭來四道目光一觸,花月娘咯咯笑一陣,說道:「賢妹換著佛門裝束,越發高雅壯穆,還認得我這不成材的老嫂子嗎?」
百忍師太「呸」地向船板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你這老虔婆。」
花月娘毫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罵得好!罵得好!二十年不見,賢妹還是當年火爆性子,故人依舊,足慰平生,今天咱們姐妹要好好敘一敘。」
百忍師太冷哼道:「沒什麼好敘的,咱們不須掛羊頭賣狗肉,該幹什麼談什麼,聽說萬毒教手下高人異士不少,老婆子今天是領教來的。」
花月娘含笑點頭道:「賢妹嗜武如命,不改當年豪氣,萬毒教中雖然沒有賢妹這種曠世奇才,勉強湊合幾人陪賢妹餵餵招,大約還辦得到。但賢妹遠來是客,總不便一見面就談動手是不是?老嫂子忝為地主,須得先盡一盡地主的本分。」
回頭招招手,道:「貞兒,過來拜見姑姑!」
田秀貞應聲上前,盈盈跪倒,向百忍師太拜了三拜,道:「侄女拜見姑母。」
百忍師太身形半側,冷冷掃了她一眼,道:「你叫什麼名字?」
田秀貞道:「侄女田秀貞。」
百忍師太嘿嘿冷笑道:「這就怪了,你姓田,我老婆子姓徐,咱們這份親戚,不知是怎麼攀上的?」
田秀貞一聽這話,窘羞無比,粉臉上剎時現出一層薄怒之色。
花月娘並不在意,又同令峨嵋掌教飛龍禪師、終南掌門鐵拐婆婆等人上前相見。
百忍師太揮揮手道:「幾個迷失本性的可憐蟲,沒有什麼可顯耀的,免了吧!」
飛龍禪師和鐵拐婆婆木然不以為恥,仍舊如花月娘的吩咐,各施禮退下。
花月娘巍顫顫躬身肅容,親引百忍師太,踏著那鮮花鋪成的小徑,緩緩向二十丈外一座迎賓綵棚走去。
這時候,細樂之聲又起,大群人隨侍而行,但卻距離那鋪滿鮮花的小徑三尺之外,只有花月娘和田秀貞兩頂黃金傘蓋,一左一右簇擁著百忍師太。實際上,那金色花徑之上,就只有百忍師太一人踏行而過。
百忍師太鼻孔裡不住冷哼,飄灑地踏花前行,足尖過處,花瓣飛揚,蕩起一陣陣濃香。
綵棚下早已案桌羅列,佈置了佳餚香果,一百名綵衣女侍肅立侍候,顯見花月娘對這次宴會,不知花費多少財帛精力。
百忍師太表面孤傲鎮靜,心裡難免泛起無限疑雲,暗忖道:這賤人如此安排,定有詭謀,倒要看看你今天怎麼擺佈。
悠揚的樂聲中,賓主落座。
花月娘親自執壺,替百忍師太滿滿酌了一杯酒,含笑道:「自離中原,轉眼二十年,今日才算得償夙願,賢妹請乾了這杯水酒,咱們老姑嫂要暢敘一番。」
百忍師太冷笑道:「你且慢得意,老婆子一天不死,你就一天算不得償願,除非徐家後代你盡數絕了還差不多。」
花月娘嘆道:「賢妹成見何其太深,你便是千般痛恨我,總該念在故戚之情,當年承徐大俠錯愛,援手於水火之中,若沒有韋如森從中挑撥,嫂子又怎會遠走南荒,再適他人?這件事說來說去,只怨那姓韋的存心不善──」
百忍師太斷喝道:「胡說,韋大俠當初同樣被你假言所惑,一時激動,連多年苦修都廢了,幸得及時醒悟,負了多少冤屈,才使你離開了我哥哥,他才真正是徐家的暮鼓晨鐘,大大的恩人。」
花月姐笑道:「好吧!過去的事,好像煙塵,早該淡忘了,咱們不談這些,還是喝酒吧!」
回頭大聲說道:「師太是當世僅存武林碩果,佛法神技,無人可及,今日又是本教貴賓,各位請隨老身同賀一杯,敬祝師太大丹早成,道證菩提。」
棚下眾人一齊站起身來,高舉酒杯,遙遙向百忍師太同聲祝禱。
百忍師太嘴角含著冷笑,端起酒杯道:「別說是一杯酒,便是一杯毒酒,老婆子要是不敢喝下去,就不必到萬毒教來丟人現眼了,但老婆子在喝酒之前,卻有幾句話要說。」
她語聲略為一頓,眼中剎時閃射出森森殺氣,橫掃棚下一眼,接著道:「萬毒教荼毒武林,惡跡昭彰,必遭覆滅,各位助紂為虐,危亡只在早晚之間,卻不知大禍陷身,所為僅只花月娘一念之私,將寶貴生命,為了一個無恥淫婦浪擲虛折,老婆子深為諸位不值,但諸位身心受制,行不由已,老婆子也略悉梗概,這杯酒與其向老婆子祝禱,不如由老婆子轉祝諸位早脫苦海,回頭是岸,浩劫無邊,須得及時醒悟才好。」
說罷,舉起酒杯,一仰頸脖,喝得涓滴不剩,酒液入腹,立即提聚一口真氣,將整個酒液,逼聚在左臂「孔最」穴以下。
棚下眾人擎著酒杯,一個個俱呆若木雞,都不知如何是好。
田秀貞忽然憤憤地道:「江湖中人受恩不忘,眥睚必報,原就算不得什麼,我娘如此謙忍容讓,奉為上賓,你憑什麼這樣咄咄逼人,任意折辱?你真以為萬毒教無人嗎──」
這時尚未說完,花月娘已搶著沉聲喝道:「貞兒,怎能對姑姑如此無禮。」
隨即高舉酒杯,大聲道:「大家乾了這杯酒,先謝師太盛意,老身還有話說。」
棚下眾人鬨然回應,一齊飲乾了酒,紛紛落座。
等到大家都安靜下來,花月娘才冷笑著道:「師太雖然言出不遜,屢次辱及本教,但大家不必衝動,因為老身現在要當眾宣告一件事──」
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一下,轉面仰天,得意的一字一句說道:「從現在開始,少華山茹恨庵主百忍師太,要投效萬毒教了。」
萬毒教門下,除了終南、峨嵋掌門人本然如故,其餘的一齊振臂歡呼起來,聲震全島,顯得無比興奮。
這變化,連田秀貞也同樣感到十分意外,不覺詫異地扭頭望去,只見百忍師太端坐不動,一隻左手,卻緊緊按在那隻空酒杯上。
她心中猛然一動,感覺這神情並不像迷失了本性的樣子,口雖未言,暗中卻提氣蓄勢,靜待變化。
果然,歡呼聲漸漸沉寂之後,百忍師太雙目一睜,怒聲道:「花月娘,你不嫌這句話說得太早了些嗎?」
花月娘笑道:「老嫂子行事,若無十成把握,向不貿然出口。」
百忍師太左手突地一收,厲叱道:「區區毒酒,便能計算到老婆子?姓花的,你看看這是什麼?」
原來她方才掌心緊按杯口,竟是將所飲酒液,全部從手心逼出,杯中滿滿一杯酒,一滴也不少。
這一手駭人聽聞的功夫,只看得眾人個個咋舌,田秀貞臉上也微微變色,心忖:難怪她言行如此狂傲,果然是苦修精煉,有所仗恃的──
思念之間,花月娘卻縱聲大笑起來,問道:「賢妹以為這酒有毒?」
百忍師太冷笑道:「若非酒中有毒你怎敢如此狂言!」
花月娘搖頭道:「錯了,愚嫂雖笨,卻素知賢妹內力精湛,倘在酒中下毒,怎是待客之道,但愚嫂求助賢妹之心,遠非今日才起,是以此次離開苗疆,便特地為賢妹帶來幾盆『花繭』。」
──花繭?
百忍師太霍然一驚,慌忙吸一口氣,運行於周身三百六十六穴──
花月娘接口又道:「賢妹不必費神查驗,那苗疆花繭,乃萬繭中異種,其味清香,毒素卻全在花粉之上,著衣即透,十分難解,沒有發作之前,是很難運氣查驗出來的。」
這時百忍師太真氣已迅速運行一週天,竟覺毫無異狀,當下放了一半心,冷冷嗤道:「老虔婆,你別想憑幾句空言,便能嚇得住人。」
花月娘緩緩笑道:「老嫂子行事向來謹慎,決不危言聳聽,假如賢妹知道那『花繭』的特性,你就相信嫂子沒有騙你了。」
百忍師太道:「那你就說出來聽聽。」
花月娘輕輕咳嗽一聲,朗聲道:「花繭原本不產苗疆,乃西漢大越國異種繭王,與『七彩寶衣』及『毒劍十七式』共稱『大越三寶』,昔年千毒叟田烈途經西漢,費盡心機,才弄回來兩株花種,『花繭』之異於他繭,是它必須在下繭之先,用『冰蠶粉』為引,下繭之後又須以溫酒為發散之劑,才能使繭毒培於體內,賢妹,僥倖得很,這兩件藥引,都由老嫂子奉送給賢妹服用了──」
百忍師太突然按劍而起,冷笑道:「不錯,我曾經中你這賤人的『冰繭蠶粉』,方才又飲用過溫酒,但你卻沒有機會再施花繭,又有何用──」
花月娘揚聲道:「賢妹何其健忘,萬毒教花徑迎賓,鮮花鋪地。豈是無因而設的?」
百忍師太臉色大變,順手一揚,長劍已撤出鞘來,厲笑道:「好!好!但是毒發之前,我一樣能將你們萬毒教徒劍劍誅絕,這一點你卻沒有料想到吧?」
話聲一落,長劍斜刺裡振臂而出,劍尖挾著疾然破空之聲,直取花月娘咽喉。
百忍師太功力何等深厚,這一劍出手,迅快絕倫,劍風入耳,鋒尖已到了花月娘面前,別說花月娘武功已失,就算她仍像二十年前同樣身手,也確難逃這驚虹一劍。
千鈞一髮之際,田秀貞擰身而起,大喝道:「休傷我母親!」
一條軟帶突然斜飛過來,帶頭激撞在劍身上,「叮」然一聲,火星四射。
百忍師太嘿地斷叱,長劍凌空一絞,直將田秀貞摔出一丈以外,但僅只一瞬之際,四名綵衣侍婢已擁著花月娘飄退開去。
百忍師太殺機陡起,劍影縱橫,匹練飛旋,桌椅盆盞盡成粉碎,站得較近的幾名侍女,一連發出幾聲怪叫,已經傷在劍下。
席上頓時大亂,歐陽兄弟一左一右飛撲過來,厲吼道:「撤席!堂主以上依令行事,咱們領教領教劍聖徐昌的失傳絕學。」
萬毒教眾拱手答應,立刻排成一列,由歐陽兄弟為首,每人輪番出手,緊緊纏住百忍師太。
這番舉動,顯然事先有安排,歐陽兄弟和峨嵋、終南兩派掌人,每次出手,僅只三數招便退,其餘堂主以上及各派高手,或一招,或二招不等,莫不一觸即退,另一人立即補充上來,展開一場慘烈的車輪大戰。
百忍師太豪氣沖天,何曾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只見她屹立如山,運劍如風,任它人潮洶湧,竟然毫無畏怯,劍砍掌劈,頃刻之間,又連傷了十餘人。
歐陽兄弟不禁心驚,但卻依然輪番出手,同時每一次交手,莫不盡出全力,硬拼硬接,好在人數眾多,真力一洩,便隨即退避調息,那意思竟是要故意激使百忍師太耗盡內力,然後才從容擺佈。
綵棚之下,喊聲震耳,萬毒教的車輪陣法,佈成一道將近百人的圓圈,一個接著一個,你進我退,周而復始。
百忍師太臉上遍佈寒森森的煞氣,長劍運處,決不容情,不過頓飯之久,身邊已躺了一地死屍,僧衣之上,滿有鮮血。
人潮漸漸減少了,車輪也漸漸縮小,前後才半個時辰,萬毒教門下和各派迷失本性的高手,橫屍地上的,少說也有五六十人之多。
花月娘一直和田秀貞並肩站在十丈外觀戰,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一面默默在心中計算時間,神情極為陰鷙。
田秀貞忍不住輕聲問:「娘!你老人家真的在花上做了手腳?」
花月娘陰笑著道:「這賊是咱們第一個對頭,不出毒計弄死她,咱們休想在中原揚眉吐氣。」
田秀貞道:「怎的困了很久,還沒見她繭毒發作呢?」
花月娘嘆道:「老賊尼功力深厚,一時尚能壓制繭毒發作,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從此高枕無憂了。」
田秀貞點點頭,心中卻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悵惘,忖道:如今教中高手傷亡將半,再過半個時辰,就算殺了老尼姑,萬毒教只怕也完了。
剛想到這裡,場中忽然傳來歐陽琰的暴喝之聲。
田秀貞揚目望去,見場中情勢業已大變,萬毒教傷亡雖然逾半,但剩下盡是功力深厚的好手,人數一少,攻勢反而凌厲起來。
但見百忍師太四周人影飛縱,眾人輪流出手,一招即退,輪轉的速度陡然加快,死傷卻大為減少。
而百忍師太力戰半個時辰,以一敵百,真力消耗將竭,劍勢已緩慢了許多。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發覺內腑有一團灼熱如火的氣流,由丹田開始,蠢然欲動。
百忍師太駭然大驚,慌忙運氣極力壓制那團熱火,劍上力道立刻減低大半,不多一會,臉上也開始升起陣陣紅潮。
花月娘瞥見,大喜叫道:「時刻快到了,歐陽護法不可鬆懈,加力攻她一陣。」
歐陽兄弟此時原已疲憊不堪,聽了這話,精神一振,大喝一聲,雙雙催動車輪陣,攻勢陡又強盛了一倍。
轉眼又是盞茶時光,百忍師太耗力越多,內腑那團熱力就越加難以控制,臉上紅潮也越漸變濃,滿身鮮血,直似一個血人。
但她兀自咬牙硬撐,長劍飛處,一連又斬了三人,終南掌門人鐵拐婆婆應招稍慢,肩頭上也中了一劍,鮮血直噴而出。
花月娘望見,不禁讚嘆地搖搖頭,道:「好一個不畏死的賊尼姑,此時用力越多,等一會繭毒發作也越痛苦,念在舊誼份上,早些成全了你吧!」
回頭向古秋霞招招手,道:「你去叫歐陽護法他們退下,由你出手,跟她拼十招。」
古秋霞內力修為,在萬毒教中可稱得第一人,何況一直袖手觀戰,正是一支實力雄厚的生力軍,花月娘留下在她身邊,目的就在這最後的一擊。
但古秋霞聽了這吩咐,卻有些膽怯,道:「以一對一,老身只怕不是她敵手。」
花月娘笑道:「放心,若在平時,便是十個古秋霞,也休想在她劍下走滿百招,但如今她內毒已發,耗力大多,其勢已成強弩之末,我包你只要全力接下她十招,這件功勞,使非你莫屬了。」
古秋霞心頭略動,道:「成與不成,我且去試試看,萬一弄她不過,老教主仍須要他們替老身接應。」
花月娘道:「這是自然,你只管大膽去就是。」
古秋霞嘿了一聲,提著鐵拐,大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