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三島贖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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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心所說的,乃是鐵劍書生馬森培臨死時的慘狀,是以居然又被往事觸及內心深處創痕,笑聲頓止,突又大哭起來。
韋鬆驚慌失措,急急搖動她的手臂叫道:「師妹!師妹!師妹!」
慧心驀地疾退兩步,怒目指著韋鬆叱道:「歐陽瑉,你這老賊!」
韋鬆搖手道:「師妹,你認錯了,我是韋鬆,不是歐陽瑉──」
誰知慧心不待他說完,沉聲暴喝道:「老匹夫,你還想抵賴,我跟你拼了!」說著呼地一掌,竟對韋鬆當胸劈來。
徐文蘭瞥見韋鬆仍然屹立如故,不知閃避,駭然大驚,飛身搶了上去,叫道:「師妹!快住手。」
呼叫聲中,一條人影閃電般越過徐文蘭,左手一撥韋鬆,右手斜劃,「蓬」然一聲,卸去她的掌力,緊跟著髮指連楊,分點慧心「氣門」、「玄機」、「華蓋」三處穴道。原來是百練羽士。
慧心掌勢受滯,更加勃然大怒,嬌軀急擰,原地疾轉兩匝,竟將百練羽士的三縷指風閃開,嬌叱一聲,掄掌又撲了上來。
百練羽士似乎被她的深湛武技吃了一驚,大袖飛捲,左拂右格,雖然將她一輪狂攻擋住,腳下卻倒退了一步。
神手頭陀大叫道:「牛鼻子當心,這女娃兒手法,只怕是徐家一脈!」
百練羽士何嘗看不出來,但他遽睹這種手法,心裡卻泛升起無數疑問,諸如她怎會徐家手法?百忍師太是誰?少華山茹恨庵跟劍聖徐昌有何關係?
自從嶽陽城中見到韋鬆,雖聽他說過少華山百忍師太,但百練羽士和神手頭陀卻萬不料百忍師太,就是當年的徐雪珠。
疑雲叢生,於是只守不攻,慧心如瘋似狂,雙掌翻飛,搶撲不休,百練羽士從她的招式掌法之中,越加證實果與自己的猜疑相等。
他雙掌一收,左腳斜踏半步,一式「霸王卸甲」,使慧心掌力落空,身法一變,突然易守為攻,大袖虎虎風生,一連十招,也是施展的徐家「連雲掌」,畢竟慧心年輕,偶一失措,左手臂彎「曲池」穴,已被扣住。
百練羽士迅即拍閉她的氣門,韋鬆迎上前來,雙手扶住,將她安放在木榻上,老道士長籲一聲,舉手抹抹額汗,嘆道:「這孩子年紀輕輕,卻身負如此精湛的絕世武學,他日成就,未可限量,可惜竟因連遭巨變,心志已迷,豈非上天好妒,何致如此!」
回頭向徐文蘭道:「姑娘請領路,貧道欲往骨灰塔一觀究竟。」
神手頭陀拍拍百練羽士肩頭,道:「牛鼻子,既皈依三清,何必縈繞往事情孽?你去吧!我和尚是走不動了。」
百練羽士也不回答,獨自隨著徐文蘭,匆匆直奔後庵骨塔,徐文蘭雖不知神手頭陀話中含意,卻直覺百練羽士的神色有些不對。
兩人繞過崩塌的佛堂,一座小小石塔已呈現眼前,徐文蘭剛要舉手推門,百練羽士卻攔住她道:「姑娘請回廂房,貧道自會進去。」
徐文蘭躬身道:「姑姑曾中劇毒,遺體已難辨認,老前輩如須燃燈,火種油燈就在門後木几上。」
百練羽士點點頭,眼中充滿了瑩瑩淚光。
等到徐文蘭去後,他才深深嘆了一口氣,舉起顫抖的雙手,「依呀」一聲,推開塔下陳舊木門。
門開處,一股腐潮之氣沖鼻而入。
塔中並無窗孔,黑沉沉有如一間地穴,百練羽士邁步而入,雙腿已不禁顫抖。
他運集目力,怔立片刻,塔中情景,已清晰可辨,只見那空蕩蕩的石室中,四周盡見封塵瓦罐,罐上各有紙筆,註明年月姓氏,靠內壁鋪著一張床褥,想必是徐文蘭新移進去的,褥上仰臥著一具女尼的屍體。
那屍體身形高矮,正是他多年前最熟悉的影子,可惜手臉和五官,已經開始潰爛,陣陣腥氣,散溢全室。
百練羽士靜修多年,平時心靜如水,七情六慾,已摒諸思維之外,但此時一眼觸及那屍體的面部輪廓,心頭卻深深一震,兩行熱淚,滾滾直落。
他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牆角下,好一會,才從喉中擠出一縷顫動的聲音:「雪珠,雪珠!二十年來,你恨的是什麼?愛的又是什麼?」
百忍師太靜靜仰臥在黑暗中,自是永遠也不會回答他的話了,腐肌毒水,卻依然掩不住她那倔強而任性的神態。
百練羽士突然掩面吞聲,屈腿跪在地上,喃喃又道:「雪珠,你爭強一生,也未曾料到今天會這樣孤獨地躺在此地?你說『永不再見』,這句話竟果成讖語,可是,你又怎能盡怨世事蹉跎了你的雄心,你雖然尋獲了失寶,練就了舉世難敵的武功,但又掙得了什麼?難道你要的,就是少華山二十年悽苦歲月?或是洞庭湖一戰殞滅?我何忍在此時此地再責怪你,可是,一別竟成永訣,再逢已人神殊途,這情景,如果你換成了我,你又能不悲傷腸斷麼?雪珠!雪珠!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二十年竟不使我再見你最後一面──」
呢喃如蚊,淚落如雨,輕輕的低訴,已不能盡情吐露他心底的悲哀,只有點點淚珠,滴落襟前,彷彿將他深沉的追恨,沖洗去一絲絲,一點點!
「師父!」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輕呼,百練羽士驀地一驚,霍然回顧,卻見韋鬆站在塔門外,滿臉淚痕,痴痴望著他。
百練羽士好生詫訝,他自忖修為已臻上乘,百丈內落葉飛花,都難逃過自己耳目,不想韋鬆只是個失去武功的平凡人,竟已走到近處,尚未被自己查覺,唉!如非感傷太甚,這簡直是不可能的。
他驚然收斂起破碎的心神,借著起身之際,迅速地拭去了淚痕,漫聲道:「你不在廂房中看顧傷者,又到這兒來則甚?」
韋鬆墮淚道:「鬆兒──特來看看姑姑──」
百練羽士幽幽一嘆,道:「唉!她已經去了極樂世界,自在逍遙,強似你我,還在紅塵中受苦受罪──」
口裡雖如此說,語聲卻哽咽悽楚,聞之令人鼻酸。
韋鬆亦是性情中人,回想起在雲崖之上,若非自己,百忍師太怎會仗義離山?若非自己,百忍師太更不會慘死在洞庭湖中,一切惡果,皆因自己而起,一念及此,更是悲從中來。
他緩緩移步走進了骨塔,朦朧淚眼中,幾乎不能分辨任何東西,只覺那陰森森的石室中,到處都是百忍師太的影子,才進塔門,便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失聲哭道:「姑姑!姑姑!是鬆兒害死了你老人家──」
師徒兩人在塔內黯然唏噓,一個哭得淒慘欲絕,一個垂首飲泣,淚盡血隨,一時間,幾乎渾忘了前庵還有許多等候著的人。
過了許久,百練羽士才輕撫著愛徒肩頭,淒聲道:「孩子,別太難受了,死者已矣,你內功遽失,不宜哀傷過度。」
韋鬆拭淚起身,泣道:「師父,咱們不能讓她老人家長久露骨在這兒,鬆兒想快些盛殮,奉靈回到少華山,使她老人家重返居住了二十年的故居。」
百練羽士沉吟了一下,道:「她素性灑脫,並不拘於俗禮,依師父看,倒不如暫居此地,咱們需做的事正多,且待萬毒教滅後,再為她奉靈返回少華,比較妥當!」
韋鬆道:「鬆兒武功已失,師恩父仇,今生已無法報償,如果師父見允,鬆兒想陪伴慧心師妹,奉靈前往少華山,從此,就在她老人家墓前盡孝守制──」
百練羽士臉色一沉,道:「方今武林亂源已著,正該奮力圖強才對,你怎說出這種喪氣話來?」
韋鬆垂首道:「但是,鬆兒一身真氣,已經──」
百練羽士毅然道:「年輕人,些許挫折,焉能頹廢,為師本有意攜你揣返南嶽,閉山靜修,以度殘年,但現在,連師父都改變了主意,人生百年,不過一死,孩子,要珍惜這短短歲月,能為武林盡一分力,就盡一分力量,你真氣雖破,尚有雙手雙足,難道就甘心以殘廢自居了不成!」
韋鬆聽了這番話,凜然出了一身冷汗,默默低下頭去,不敢再說。
百練羽士帶著他仍返前庵,其時,馬夢真已替東方小虎包妥傷口,苗真和魯克昌也掩妥殘屍,大家都聚在東廂房中,正勸解抱頭痛哭的東方鶯兒姊弟。
韋鬆取出「返魂丹」,餵了一粒給終南掌門鐵拐婆婆,替她解開穴道,百練羽士便招集眾人商議行止,依一班年輕人的意見,自是恨不得立即前往萬毒教總壇,替死者復仇雪恨,但百練羽士獨排眾議,慨然說道:「萬毒教惡跡昭彰,人神共憤,但他們能在短短時間中,一舉制服六大門派,聲勢震撼中原武林,卻絕不是僥倖的事,花月娘陰毒狡詐,歐陽雙煞武功修為已經臻化境,如今又奪去『碧羅祕冊』,其勢不可輕侮,何況,西漠半人簷迦耶彌態度曖昧,宇內一君康一葦又在嶽陽左近現身,武林中是福是禍,殊難預料,是以,在尚無絕對把握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他語聲停頓了一頓,包含深意的望望韋鬆,接著又道:「當前,我們應該做的,共有四件事:
「第一件:治療傷者,調養瘋癲之人,必須盡快尋到神手鬼醫艾長青。
「第二件:援救六大門派,擺脫萬毒教迷魂毒水控制,必須設法救出飛龍禪師。
「第三件:聯合武林,合力對付萬毒教,必須分遣人手,同時進行,而且,要在合適的地方,設這一處聯繫的總樞,然後分邀武林各派,定期會聚共議行動。
「第四件:塋葬死者,並且立刻離開嶽陽,因為今日萬毒教匪敗去,歐陽雙煞決不會甘休,久居此地,難免為他們所乘,多造許多無辜殺孽。」
他的話聲才完,神手頭陀立即開口道:「不管你們計議什麼?我和尚今天就動身,天涯海角,必要尋到龍涎石乳,使鬆兒恢復失去的功力,其他的事,和尚懶得多管。」
東方小虎忙道:「姐姐,我們也跟和尚伯伯去,為韋大哥尋求復功靈藥。」
苗真和魯克昌互望一眼,一同起身道:「我二人願意負責分趕各派,聯繫天下英雄,共同對付萬毒教。」
馬夢真拭淚說道:「晚輩有意潛入洞庭,一則援助飛龍禪師脫險,二則也要去君山,祭祭亡兄的孤墓──」
徐文蘭應聲道:「好!馬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韋鬆激動地道:「我──我也去,我要去見見梅斐梅大哥──」
百練羽士卻搖搖頭,道:「鬆兒和蘭兒,都是萬毒教最熟悉的人,不宜再入湖涉險,倒是馬姑娘,從未與教匪們照過面,可以化名投靠萬毒教,暗攜『返魂丹』,與梅斐聯絡,合力援助飛龍禪師出險。」
徐文蘭道:「那麼,蘭兒願意護送慧心妹妹,回返雲崖,就便晉謁家師,請她老人家為武林出一分力。」
百練羽士道:「這樣最好,令師獨臂神尼正是得力好幫手,不能讓她老在星子山享清福,應該辛苦她一趟了。」
說著,眉頭一皺,又道:「不過,慧心遽遭慘變,心志已亂,單只你一個人,恐怕無法將她安全送到少華山,這卻是一樁為難之事。」
忽然,一個蒼勁的聲音接口道:「道長不必擔心,老身承蒙再世厚恩,這件事,就交給我老婆子好了。」
眾人循聲回顧,原來竟是終南掌門人鐵拐婆婆,正從木榻上坐起身來。
百練羽士大喜,道:「慕容施主遄返終南,正是順道,能得施主沿途呵護,貧道就放心了。」
鐵拐婆婆起身與眾人相見,感慨地道:「君山之上,一時失足,這些日子,恍如做了一場惡夢,各位不嫌老身倒行逆施,慨賜靈藥,老身得脫苦海,這條殘命,終南全派弟子,皆願為武林重光,殺身報償。」
眾人連忙謙謝勸解,於是,又替慧心也解開穴道,慧心睜開眼來,彷彿早將先前之事都忘得一乾二淨,瞅著大家只是傻笑。
徐文蘭上前執著她的手,柔聲問:「師妹,咱們回雲崖去,你願意麼?」
慧心愣愣地道:「雲崖?雲崖不是在雲端裡麼?咱們怎麼去?」
徐文蘭含笑道:「你忘了靈猿巧巧了麼?它會用吊籃接咱們上去,以後,咱們就在崖上竹林裡談天,逗大黑熊玩,好不好?」
慧心低低唸著「巧巧」、「大黑熊」這些名字,腦中忽然靈光乍現,笑道:「對啊!竹林裡有好多門路,我領你去看,只是,別被師父知道了──」
忽然笑容又斂,霍地站起身來,道:「師父,師父,我要去找師父,問她什麼時候準我蓄髮?我要去問問她!」
徐文蘭大驚,連忙將她按住,笑道:「別去!妹妹,她老人家已經睡了,不能去驚動她了!」
慧心一怔,道:「師父睡了?她不讓我蓄髮跟韋師兄去了麼?她一定忘記了,昨天她還叫我別忙剃去頭髮,說是要再等三天,韋師兄就會來接我呢!」
韋鬆聽了,心裡一酸,淚水突又奪眶而出。
徐文蘭安慰她道:「放心吧!只要你安安靜靜的,韋師兄就要來接你了──」
慧心忽然嘴兒一抿,哭了起來,道:「可是,師父睡了,她老人家不會再醒了,我怎能離開她呢──」
眾人遽聞這話,個個熱淚盈眶,都黯然垂下頭去。
百練羽士喟嘆一聲,悄悄向徐文蘭遞個眼色,道:「蘭兒,你和慕容前輩帶她動身吧!別讓她看見你姑姑下葬時,又引發了瘋性,此去見到令師,就請她同往雲崖,咱們就以少華山雲崖,作為聯絡聚首之處,以後接待之責,全交給你了。」
徐文蘭含淚應了,當即跟鐵拐婆婆慕容卿一左一右扶了慧心,辭別眾人,先行離開了千佛庵。
韋鬆目送她們步出庵門,情不由己,舉步也跟了過去,卻被百練羽士攔住,道:「鬆兒,你要住哪裡去?」
韋鬆哽咽道:「鬆兒去送送慧心師妹──」
百練羽士搖頭嘆息道:「她才安靜一些,你別去招惹她吧!男子漢,要提得起,放得下。」
韋鬆後退兩步,熱淚又遍佈滿臉,仰起淚臉道:「師父,求你老人家答應鬆兒,讓鬆兒負責去尋艾老前輩,請他到雲崖,為慧心師妹療疾治病!」
百練羽士道:「尋找神手鬼醫,自有為師負責,雲崖已為我等聚首會議之處,你早晚總會見到她的。」
韋鬆道:「師父真以鬆兒為廢人,不願給一件事讓鬆兒去做?」
百練羽士微笑道:「不!師父正要你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韋鬆忙道:「一是什麼事?你老人家快說!」
百練羽士攜著他重又坐下,然後肅容道:「你不是說過,曾在老君山附近一處小鎮上,因為身無旅費,卻將母遺翡翠,典當銀兩,可有這回事?」
韋鬆急道:「正是,那日鬆地原要尋一家當舖,不料後來被一個身穿藍衣的少年,用二百兩銀子押了去,曾約鬆兒三月之內,到東海去贖取。」
百練羽士含笑道:「那藍衣少年不是告訴過你一首詩:家住飄渺白雲間,萬裡煙波映彩帆。遺民早佚名和氏,三聖一家盡衣藍?」
韋鬆連連點頭,道:「一點也不錯。」
百練羽士笑容忽然一斂,正色道:「等一會待掩葬了你姑姑,你就須即刻上路,攜帶銀兩,前往東海三聖島,一則回取祖傳之物,二則奉請東海三聖,為武林一伸援手,師父料那藍衣少年,必是三聖島中人物,此去能否成功,就看你和他的緣分如何了。」
韋鬆聽了,又驚又喜,忙道:「鬆兒一個人上路?」
百練羽士道:「東方姐弟和神手老前輩可以送你一程,但前往東海,卻須你獨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