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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初冬,雖不如北地嚴寒,但霜霧籠罩,百景凋零,已不復有鶯飛草長的碧綠風光。
錢塘江口,鱉子門側,這時候,正有男女老少四人,冒著寒風,佇立在岸邊殷勤話別。
一條海船繫靠在江邊石澱上,舟上風帆槳櫓,俱已準備端正,五名水手各執纜頭,眼巴巴望著岸上四人,看來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但,岸上老少四人,卻似猶依依難捨,仍在低語不止。
其中一個水手望望天色,終於忍不住揚聲叫道:「公子,天色不早了,再不起航,等一會潮水退盡,就不容易駛出海去了。」
韋鬆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含淚向神手頭陀施禮,道:「鬆兒就此拜別,此行如能順利,三月期內,一定設法趕回少華山雲崖,老前輩和兩位珍重了。」
神手頭陀噙著兩眶熱淚,上前一步緊緊又拉住韋鬆的手,顫聲道:「好孩子,放大膽去吧!能成固好,不能成千萬不可勉強,三聖島老怪物向來不與中原武林往來,要是他們不肯,你就先行回來,待和尚找到龍涎石乳,替你恢復了武功,那時候,咱們揪也要把他們揪了來。」
東方小虎抱拳說道:「韋大哥,要不是道長囑咐只許你一個人去,我我──真想跟你一塊兒──」
他年紀甚小,心無城府,說了這幾句話,自覺意猶難盡,但卻含著兩眶熱淚,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韋鬆也不善辭令,千言萬語擁塞心頭,只能緊緊握著他的手,用力搖撼著道:「好兄弟!好兄弟!」
神手頭陀忽然伸手挽了東方小虎笑道:「時間不早了,你有什麼話要跟鶯兒丫頭說的,趕緊快說吧!小虎子和我先到那邊柳樹下等著。」逕自拉著小虎子,退到數丈之外。
韋鬆心知自己和東方鶯兒的婚事,徐文蘭已經代稟過百練羽士,名份已定,只差未能行禮,但,神手頭陀如此說,卻使他不期然有些羞怯,俊臉登時脹得通紅。
東方鶯兒何嘗不是一樣心思,自從雲崖療傷,清醒之後,她是早已芳心默許,所以後來見到韋鬆,往往會腮泛桃花,這些日子同路東行,幾乎不敢私下裡和他說一句話,當此情景,越發嬌羞不勝,直把一顆頭,險些垂到胸前。
兩人痴痴對立著,一時間,竟誰也沒有開口。
海船上的水手們,瞧得十分不解,又揚聲催促道:「公子,如果沒有什麼話說,就請早些登舟起航啦!」
韋鬆聞聲抬目,恰好東方鶯兒也偷偷溜過來一瞥怯生生的目光,四道眼神一觸,大家都心絃猛可一震。
最後,倒是東方鶯兒先開了口,輕輕道:「海上風寒,公子要多保重身子!」
韋鬆輕嘆一聲,道:「謝謝姑娘,你和神手老前輩北行出關,北方氣候寒冷,也須多多珍重。」
東方鶯兒眼睛紅紅地強顏嫣然一笑,道:「老前輩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凡事不可強求,公子此去,務必隨遇而安,千萬不要觸怒了人家。」
韋鬆點點頭,道:「我知道,神手老前輩一番苦心,不惜萬裡關山,遠走關外去尋那曠世難覓的東西,其實,唉!你們這番奔波,不去也罷!」
東方鶯兒道:「公子身負血海深仇,雙肩挑武林命脈,吉人天相,相信我們不會空手而返的。」
兩人簡單地談到這裡,水手們又在大聲催促了,韋鬆黯然道:「鶯姑娘,我──我要去了!」
東方鶯兒含淚點頭,韋鬆頓了頓,暗自嘆息一聲,轉身向船邊走去。
水手們伸出跳板,接他登舟,立即撤纜拔篙,船身趁著潮水,緩緩向海口退去。
離岸將及三丈,東方鶯兒忽然拔步追了上來,一揚手,擲出一件銀光閃爍的東西,叫道:「公子留著這東西,不要失落了──」
韋鬆伸手一接,接在掌中,攤開看時,原來卻是東方異臨終時所留那帶練小銀牌。
牌上餘溫猶存,彷彿尚留著一股少女特有的體香,字跡、龍紋、清晰依舊,他握住銀牌,登時回憶起華山水窟、雲崖孤墳,以及灼穴療傷各種往事,不覺陣陣心酸,淚水簌簌而落。
淚眼模糊中,只見岸上的東方鶯兒,猶自向他揮動著纖手,漸漸地,人影、江岸,已經越來越遙遠了。123
船出鱉子門,海風加劇,浪潮洶湧,船身開始起伏顛簸。
韋鬆痴痴立在船舷邊,也漸漸感到暈眩欲嘔,他自從失去武功,身體已如常人,站在這從來乘坐過的海船上,自然有些支持不住。
船老大含笑道:「風浪大了,公子請到艙裡歇歇吧。」
韋鬆一面應著,一面扶著板篷,鑽進艙裡,和衣靠在榻上,才覺心裡翻騰得好些,那船老大十分殷勤,緊跟著送一壺茶水來,韋鬆便留住他問道:「此去藍衣三島,須走多久海程外?」
船老大嘿嘿笑道:「順風順浪,一日一夜差不多了,要是逆風,說不定要行三數天。」
韋鬆又道:「你這隻船,去過藍衣三島沒有?島上風光如何?」
船老大神祕地聳聳肩,道:「沿海海船,沒有不知道『藍衣三島』的,但是,公子要問誰去過,只怕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
韋鬆微詫道:「為什麼?」
船老大道:「藍衣三島的人,向例不許舟船駛近三島周圍十里,他們從不到大陸來,也不許人踏上島去,誰要是不相信,準被用麻袋裝了,扔在海裡餵魚,前年劉柺子不信邪!獨自駕了一艘小艇,偷偷溜進了藍衣三島,從此一去不回,據說他媳婦只在海邊撿到一顆沒有手足的屍體,頭臉五官,都叫大魚給啃得認不出來了。」
韋鬆駭然道:「這麼說,你又怎能送我到島上去呢?」
船老大笑道:「這卻不須公子煩心,咱們只消送你到島外十里浮寨上,他們自會另用快船,接你到島上去。」
韋鬆方才鬆了一口氣,於是又問:「三聖島的人,為什麼要這樣霸道?莫非他們暗中在島上幹著什麼不法的勾當?」
船老大聽了,連忙搖手道:「公子快別這樣說,藍衣三島雖然規行極嚴,卻是大大的好人,咱們沿海漁民百姓,誰不沾他們的光,嚴冬淡季,魚蝦無著,或是天旱荒年,藍衣三島大筐大簍的佈施米麥,賑濟錢財,公子爺,您老可千萬不能冤枉了好人!」
那船老大嘮叨半晌,又自去操舟幹活,韋鬆吃用了些茶水,胃裡翻騰,食難下嚥,便獨自躺在榻上出神。
從船老大口中,探知三聖島的一鱗半爪,始終無法在他腦海裡塑成輪廓,若說藍衣三島乃是遁世隱者,為什麼對待偷入島上的百姓,如此嚴刑峻法?好端端在名聲之上,加上一層神祕的外衣?
若說三島中都是冷麵寡情的人,又為什麼荒年施賑,澤被漁民,博得人口交讚?
是什麼原因,使三島中人,發誓不履中土?假如藍衣三島決心與世隔絕,那麼,他在老君山附近小鎮上,遇見的藍衣少年又是誰呢?
這樣看來,藍衣三島必然蘊藏著不可告人的祕密,他們連往來海上的漁民百姓都不準踏上島岸,又怎會同意一個陌生人的造訪?如果,他們根本不許我踏上三島,我又該怎麼辦呢?
這些事,越想越煩,加以船入大海,風浪洶湧,船身有如搖籃,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悠然進了夢鄉。
一睡醒來,時已黃昏。
韋鬆掙扎著爬起來,似覺暈眩和顛簸都減輕得多了,步出船艙,但見海平如鏡,滿天夕陽,光波粼粼,情調十分迷人。
船老大見他出艙,忙笑嘻嘻迎了上來,道:「方才準備好午飯,只因公子睡得正香,因此沒敢驚動,不料一轉眼天就黑了,午飯和晚飯,只好一併端上了。」
韋鬆笑道:「不妨,我初次乘船,不耐風浪,到現在還不覺得餓哩!記得才出海口,風浪很大,怎的現在卻這般平靜?」
船老大道:「這就是公子洪福啦!晌午過後不久,天就變了,似這種順風順水天氣,入冬之後實在難得遇到,要是再得一夜順風,明日一早,就可以到了。」
韋鬆「哦」了一聲,心裡十分暢快,船老大替他搬來一張靠椅,當下就在艙面閒坐觀看日落景緻,一會兒,船家奉上晚飯,韋鬆憂悶略舒,也約略用了兩碗。
這一夜,他躺在艙中,一則白天睡得太多,二則滿腹心事,竟反覆難以入睡。
直到醜刻已過,方才朦朧閤眼,不多久,彷彿自己到了一處寬敞的大廳,廳上全用冰冷的青石砌成,四壁火炬通明,許多赤著上身,腰圍虎皮的彪形大漢,跨著明晃晃的鋼刀,正中三張虎皮交椅上,坐著三個白髮銀鬚的老人。
韋鬆暗自心驚,偷眼打量,只見廳前懸一巨匾,寫著「三聖宮」幾個鬥金大字。
他訝忖道:原來船行快捷,已經抵達三聖島了,那椅上三位老人,八成必是所謂「藍衣三聖」了吧?
正在遐思,突聽一個陰沉的聲音喝道:「韋鬆,你好大的膽子,偷入三聖宮,擅闖三聖堂,依律該當死罪,你還有什麼話說?」
韋鬆連忙抬頭,不料對面虎皮交椅上,三個白髮老人狀似入定,個個垂目閤眼,竟不知這話是哪一個問的。
忽然,一個彪形大漢走上前來,狠狠在他背上踢了一腳,叱道:「島主問你的話,你怎的不快些回答?」
韋鬆忍著疼痛,連忙答道:「上啟島主,在下乃是有事特來貴島拜會一位藍衣少年,並不是有意觸犯島規。」
那三位老人仍然不聞不動,但方才陰沉的聲音卻又在耳邊喝道:「你要找什麼人?找他什麼事?那人叫何名諱?與你什麼關係?」
韋鬆駭然忖道:這豈不是武林至高祕學「傳音入密」的神功麼?於是,忙道:「那人曾在中原與在下不期而遇,用二百兩銀子,押存著在下一塊祖傳翡翠,當時曾約三月為期,在下特備銀兩來此贖取故物,只是,在下並不知道他叫何名諱。」
陰沉的聲音厲叱道:「胡說,我藍衣三島門下,向來不入中土,你這小子既說不出他姓名,焉知他就是三島中人?分明有意借詞潛探本島機密,居心叵測,來人呀,把他的頭砍下來,身子和麻袋裝了,丟在海裡餵魚!」
登時大步走過來四名大漢,各抓手足,一齊將他從地上抬了起來,向廳外便走。
韋鬆大叫道:「島主容稟下情,那位少年姓名雖不知道,但他曾留下一首詩,詩中有一句話,是『遺民早佚名和姓,三聖一家盡衣藍』,難道這還不夠證明他是三島門下嗎?」
廳上傳來咯咯一陣大笑,陰沉的聲音突然一變,笑道:「姓韋的,你再看看我們是誰?」
韋鬆猛然回顧,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大廳上三個老人,一齊伸手向臉上一抹,剎時都變成了慧心。
他驚惶無度,失聲叫道:「師妹,師妹,你何苦作弄我,快放我下來!」
三個慧心一齊揚眉,一齊張口,同聲說道:「放你?哈!哪有那樣簡單,你忘記了,在雲崖的時候,我怎樣求你,那時你怎就沒有絲毫憐惜之心?」
韋鬆黯然道:「師妹竟至今仍不諒我?那時候,為了東方姑娘療傷之事,我已決心一死,自然只好辜負師妹一片真情了。」
三個慧心冷笑道:「既然決心一死,你現在為什麼仍然偷活世上?嘿!你當咱們不知道,那時候,你一顆心裡,只有東方鶯兒和蘭表妹,何曾把咱放在眼中,沒的說,快推出去砍頭。」
大漢應聲舉步,直出廳外,將韋鬆縛在一根短木樁上,解開衣領,準備行刑。
韋鬆神傷長嘆,忖道:慧心師妹已經瘋了,她如決心殺我,我亦死而無怨,只是不知她何以突然又做了三聖島的島主?這卻難解。
才想到這裡,慧心突又跟了出來,三個人圍著木樁,一面大哭,一面手舞足蹈翩翩而舞,果然病態畢露。
韋鬆心裡十分難過,不願仰視,垂頭偷偷墮淚不已,過了片刻,身邊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頭,道:「鬆兒,男子漢,大丈夫,死就死吧,何必落淚!」
韋鬆聽那語氣不似慧心,猛抬頭,卻見神手頭陀正含笑站在面前,連忙應道:「鬆兒無法完成任務,實覺愧對您老人家一番苦心,只因屈死海島,壯志難酬,是以落下淚來。」
神手頭陀笑道:「不要怕,你死之後,天下尚有奇能異士,可以為我行道鋤奸,你武功已失,留在世上已經是廢物一個,倒不如死了的好。」
說罷,哈哈大笑不止。
韋鬆見他全不以自己生死為念,反以嘻笑出之,不禁大感心灰意冷,垂頭不再開口,暗中死念已決。
過了半晌,神手頭陀笑聲漸遠,忽然「噗」地輕響,一件東西擲落地上,竟是母親給他那塊碧綠翡翠。
緊接著,一隻腳邁進面前,一腳踏在翡翠之上,韋鬆霍然上望,竟是那不知姓名的藍衣少年,正立在他近前,向他冷冷而笑。
韋鬆驚呼道:「呀!你果然是三聖島的人,快還我翡翠。」
藍衣少年不屑地聳聳肩頭,冷冷道:「你是來贖這塊翡翠嗎?這塊破東西,實際一分錢也不值,你卻為它遠遠跑來送命,未免也太傻了!」
韋鬆道:「物件雖微,乃是家母所賜,自然要贖取回來。」
藍衣少年道:「我特地以此設計,正是你來自投羅網,現在東西就在你面前,可笑你命都不保了,要它又有何用?」
韋鬆抗聲道:「你和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為什麼設這圈套,要害死我呢?」
藍衣少年冷笑道:「你跟萬毒教作對,就是跟我作對,我殺你自是千該萬該!」
韋鬆吃驚道:「萬毒教和你們三聖島有何關係?」
藍衣少年揚眉笑道:「實對你說吧!我不是別人,正是萬毒教教主!」說著,一掀藍衫,扯去頭上文士巾,露出一身女裝和滿頭青絲。
韋鬆一見之下,機伶伶打個寒戰,失聲叫道:「啊!你是田秀貞!你是田秀貞!到現在我才明白──」
田秀貞從懷裡掏出一柄尖刀,獰笑說道:「現在知道,已經晚了,我在宏升客店時,本想殺了你,但又不忍下手,誰知道你這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見到真正的徐文蘭,就把我這假冒的徐文蘭忘得一乾二淨,幾次三番反要害我,現在我先剖開你的心來,看看是什麼東西做的!」
說著,手起刀落,一刀直向他心窩插了進去。
韋鬆大叫一聲,從榻上一躍而起,惶然睜眼四顧,原來自己仍在海船艙中,那船老大正捧著一包衣物,直挺挺站在榻前發呆。
方才經歷,竟是南柯一夢,回憶夢中情景,猶覺餘悸不已,遍體冷汗。
他揉揉眼睛,詫異地問:「現在什麼時候了?」
船老大道:「天色已將大亮,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就可抵達藍衣三島浮寨,請公子更衣,準備過船。」
更衣?他茫然不解為何要更衣?目光掃過船老大手上包裹,竟是一套藍色細布製成的短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