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夜,靜靜籠罩著大地。

九華山色,萬籟俱寂,除了黯淡的星光,極目一片黑沉沉,房宇山巒,依稀難辨。

晦暗曠野中,兩條人影悄然越出了九華山韓家寨。其中一個正是韋鬆,另一個乃是魯克昌,背上背著「神手鬼醫」艾長青。

兩人兔起鶻落,片刻之後,已到了山腳下官道旁,艾長青動也不動斜倚在魯克昌背上,雙目緊闔,狀似入睡。

韋鬆看了那一眼望不見盡頭的官道一下,低聲說道:「魯兄保重,為免打草驚蛇,不能弄一匹馬為你們代步,只好委曲魯兄了。」

魯克昌躬身一禮,道:「略趕一程,便能僱到牲口,小弟就此別過,先返雲崖,靜侯韋兄佳音。」

韋鬆皺眉道:「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不探聽明白,但願三鬼不致復出江湖,否則,唉──」

他再度望了望艾長青的神色,又道:「小弟暫時點閉艾老前輩睡穴,免他出聲驚擾了敵人,再有半個時辰,穴道自會解開,天色不早,小弟也不再遠送了。」

魯克昌點點頭,他本想再說幾句告誡當心的話,但一見韋鬆神情好像十分肅穆,已到喉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一拱手道:「韋兄身臨虎穴,凡事謹慎,小弟去了。」背著艾長青,灑開大步,逕向西北方迤邐而去。

韋鬆在暗影中,直到望不見人影,才感慨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正待轉身人韓家寨,突聽得身後林中「唰」地一聲輕響,一條人影沖天拔起,在荒野中迅掠如飛,直向山麓下馳去。

韋鬆大吃一驚,心想:魯克昌離去不久,倘若行蹤敗露,決難走出十里之外,這人萬不能被他逃脫了。

心念微動,擰身疾轉,一式「蜉蝣戲水」,仰身倒射,急急向那人影騰身追去。

前面那人影去勢如電,越過一片疏林,遙遙奔向韓家寨。

韋鬆更不敢怠慢,猛提一口真氣,展開北天山「神行縮地法」,銜尾疾追。

兩人一逃一追,轉眼已到韓家寨莊門外,韋鬆心裡一急,探手入懷,扣了一枚佛光珠,正待揚手打出,卻見那人在莊前路一遲疑,竟折向東麓,繞莊而奔,急急登上了九華山。

韋鬆大感詫訝,只得隱忍不發暗器,飛步地追向山上去。

他一面追,一面凝目向那人打量,黯淡的星光之下,只能隱約看出那人中等身材,身上好像是穿著一件白色長衫。

這就奇怪了,他會是誰呢?如是韓家寨的人,何以過門不入?如果不是韓家寨的人,深夜現身荒山,又是為的什麼?

越想越不解,看看距離韓家寨已遠,韋鬆忍不住,沉聲喝道:「喂,前面那位朋友,請留步!」

那人卻不理會,身影一連幾閃,已奔入亂山之中。

韋鬆不禁有些激怒,伏腰疾追,轉眼追逐了數裡,兩人都已先後進入九華山重峰亂嶺之間,前面那人輕身術竟不在他之下,始終仍在前方三丈以外。

韋鬆二次探手入懷,又扣了一粒佛光珠,大聲喝道:「朋友,你再不停步,別怪在下要用暗青子招呼了。」

那人飄然登上一座峰頂,突然頓止,霍地旋過身來,道:「我就站在這裡,讓你用暗器試試,只要你沾上一點衣角,便算我輸了。」

韋鬆接踵也到了峰腰處,聞言忙也收住前奔之勢,細一打量,卻見那人用一幅綢巾,掩住了整個面龐,除了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珠,仍然只能看見他身上白色長衫,跟背影並無分別。

韋鬆沉聲道:「朋友既然現身九華,必非無因而來,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聳聳肩頭,冷傲不屑地道:「這是我的陋規,除了能在武功上勝得我的人,否則別想見一見我是誰。」

韋鬆倒被這話引得笑出聲來,道:「原來朋友自以為武功高強,才以飾物覆面,這倒是武林奇聞。」

那人怒聲道:「你也是自命不凡的傢伙,手上既然扣著暗器,為什麼就不敢試一試呢?」

韋鬆道:「在下初不知朋友是否韓家寨爪牙,故欲施放暗器,但現在既知朋友僅圖炫耀武功,那卻不必使用暗器了。」

那人嘿地笑道:「你怎知我不是韓家寨的人?」

韋鬆道:「朋友如是韓家寨的人,哪有過門不入,反將在下引來荒嶺之理?」

那人道:「你錯了,引你來此,只因不願以多為勝,此地荒涼無人,咱們正好較量一下。」

韋鬆將佛光球二次揣回懷中,爽然道:「但是,朋友這個主意也打錯了,在下向不胡亂得罪朋友,除非你果是韓家寨爪牙,取下綢巾,咱們才能分個高低。」

那人揚眉道:「姓韋的,說話真的算數?」

韋鬆道:「丈夫一言,快馬一鞭,自然算數。」

那人躊躇了一下,又道:「我取下綢巾,你真的敢跟我較量一番?」

韋鬆笑道:「有何不敢,在下並不認為朋友的武功果是天下第一。」

那人聽了這話,長笑一聲,隨手扯落了綢巾,道:「好!就讓你看看我是誰!」

綢巾一落,韋鬆頓覺眼前一亮,原來那人面白似粉,神采飛揚,竟是那藉口毆辱他,卻暗地替他解開穴道的馬玉龍。

認出身分,韋鬆登時感到為難起來,正忙抱拳笑道:「想不到竟是馬兄,承蒙助解團穴,才能得脫牢房,在下謹此致謝。」

誰知馬玉龍卻冷傲地道:「怎麼?你想食言反悔,不跟我動手了?」

韋鬆笑道:「在下承馬兄援手之恩,尚未報答,怎可再跟馬兄動手?」

馬玉龍怪笑一聲道:「姓韋的,你別會錯了意思,前在太平城中,馬某人好意攀談,你卻目中無人,不予理睬,馬某一氣不過,才把你行蹤轉告了二師兄,原是要留下你來,好好較量一下高低,不料二師兄貪功心切,竟下毒閉穴,將你囚在石牢裡,馬某不得已,才暗替你解穴,使你逃出石牢,讓那姓魯的脫身去後,將你引來此地,如今你已無掛無牽,馬某也不須人相助,咱們放開手較量較量,看看你究竟狂些什麼?」

韋鬆聽了這些話,哭笑不得,忙道:「在下何曾有一絲傲世之心,昨日在太平城中,實因──」

馬玉龍不等他說完,沉聲喝斷他的話頭,道:「不必分辯,久聞你姓韋的身兼南北雙奇之長,近日又得三聖合傳逆天大法,號稱當今武林少年一輩高手。馬某人雖無籍籍之名,卻不服這口氣,今日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不分勝負,休想離開這座峰頭。」

韋鬆猶欲解釋,不想那馬玉龍突然一矮身,倏忽欺近數丈,揚手一掌,直向他前胸劈了過來,叱道:「別說廢話,接招吧!」

聲未落,掌已到,勁風拂面,發出裂氣撕空一聲銳嘯,顯見這馬玉龍出手便是殺著,竟絲毫不留餘地。

韋鬆無可奈何,住口側身,腳下橫移三尺,右手斜橫,卸開一掌,身子竟被掌風帶得踉蹌退了兩步。

馬玉龍怪笑一聲:「好身法!」雙臂疾沉低劃,腕肘疾翻,又攻出一招「鬼王舉火」。

韋鬆倉促間無處可避,只得凌空躍起,一個觔斗,退出一丈六七。

哪知他腳才落地,眼前人影一花,馬玉龍已如蛆附骨,躡蹤追到,霍地吐氣開聲,揚指疾點向小腹要害。

韋鬆猝不及防,大吃一驚,隨手揮出一招「深淵鎖龍」,掌心與指風一觸,悶哼一聲,只覺右掌一陣灼痛,不禁連連向後又退出三四步。

他低頭一看,右手掌心,已被指力灼傷銅錢大一塊焦點,再看馬玉龍已含笑而立,中食二指駢指如戟,整個右手卻顯現一片漆黑。

韋鬆駭然一驚,薄怒道:「即使過招較量,馬兄也犯不上施展歹毒功力,難道存心要置在下於死地?」

馬玉龍嘿嘿笑道:「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你如果不願死,何不把三聖雙奇絕學抖露出來?」

這句話,頓時使韋鬆勃然大怒。

他暗想:姓馬的,你也未免欺人過甚了,連攻三招,僅僅指要害也還害了,竟連邪門指力也施展出來,難道我韋鬆當真打不過你?

怒意一生,猛吸一口直氣,玄門罡氣已滿佈全身。

但他轉念一想,又忖道:啊!不能,他與我無仇無怨,不過性情驕傲一些,昨日在太平縣城,原是我太過冷落了他,為了激我出手,自然要使出厲害殺著逼我,唉!忍了一口氣吧!

想到這裡,怒火盡熄,提聚的真氣,也隨著鬆散。

馬玉龍目不轉瞬盯視著他,見他臉上神情連變,最後又散去功力,心裡暗笑,口中卻冷冷道:「姓韋的,敢是怯戰不敢放手一搏?」

韋鬆微笑道:「馬兄絕學,舉世無匹,就算是我敗了吧!」

馬玉龍仰天大笑,一股傲慢不可一世之態,道:「人言三聖雙奇乃武林中泰山北斗,想不到合五人之力的嫡傳弟子,竟說出這種洩氣的話來,好!你既然認敗服輸,我也不為已甚。」

忽然笑容一斂,正色道:「韓家寨不是等閒之處,脫身即走,算你命大,下次再被擒住,就沒有這種便宜事了。」

話落時,一聲輕嘯破空揚起,身形如電,掠下峰頭。

韋鬆急叫道:「馬兄留步,在下還有話說──」

但馬玉龍充耳不聽,去勢迅捷,瞬息沒於夜色之中。

這時,夜色正濃,曠野中寒風瑟瑟,林木蕭蕭,除了遠處韓家寨閃耀著點點星火,周遭漆黑一片。

韋鬆獨立在峰頂,悵惘許久,心裡剎時間翻騰著種種驚疑和憂愁。

從馬玉龍的武功判斷,韓婆子必是「祁連鬼叟」傳人,這一點已經不容置疑了。單看馬玉龍所用輕身提縱術和歹毒邪功,修為只在韓氏兄弟之上,但是,卻有幾點疑團,使他猜測不透。

第一、韓婆子既是金銀雙鉤的母親,怎的韓氏兄弟武功,竟反不及師弟馬玉龍?

第二、金銀雙鉤投靠萬毒教,到底是否出於韓婆子主意?如果是,怎的一直不見韓婆子露過面?如果不是,她為什麼不予阻止?

第三、祁連鬼叟是否還在人世?這位馬玉龍行事反覆難測,他對自己,是真的傲慢不肯服氣呢?還是別有用心?

他冷靜地回憶太平縣城那件不愉快的事,總覺馬玉龍的言詞,十分牽強,假如他果真有意要跟自己較量勝負高低,可行的方法很多,為什麼卻畫蛇添足,讓自己先被銀鉤韓鐵山誘捕,然後裝著毆辱,替自己解開穴道,眼睜睜看著魯克昌帶了艾長青逃走,卻不出聲攔阻,反一意引自己到荒山中來較量?

這種行為,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馬玉龍引他到後山來,較量是藉口,真正的目的,恐怕只是在告訴他一句話。

哪一句話?「脫身即走,算你命大,下次再被擒住,就沒有這種便宜事了。」

韋鬆想到這裡,心中豁然而通,不禁笑道:「馬玉龍啊馬玉龍!你雖是一番美意,韋鬆卻不是貪生畏死之人,韓家寨便是龍潭虎穴,韋鬆也要闖上一闖。」

長身而起,雙臂猛伸,快如星丸飛射,落下山蜂。

不多久,重又回到韓家寨莊牆外,側耳一聽,在中正人聲沸騰,燈球火把,正忙亂萬分。

韋鬆冷冷一笑,轉過身子,逕奔後寨而來。

韓家寨中房舍櫛比,人口甚多,所謂後寨,乃是靠近山麓一樓房,但因另有一個寬敞的大花園與前面房舍隔離,是以後寨就顯得獨成一格,也清靜得多。

韋鬆循山麓而行,大約半盞熱茶光景,已潛抵後園側面,傾神凝聽,前寨人聲隱約可聞,園中奇花異草,芳香撲鼻,遠處一間小小的閣樓上,仍然亮著燈光。

他小心翼翼越過圍牆,藉花影樹叢掩遮,緩步移至近處,仰頭向樓上一望,卻見樓窗之上,有人影晃動。

韋鬆暗想:後園已是金銀雙鉤母親居住之處,那韓婆子既是「祁連鬼叟」傳人,武功當然不弱,千萬謹慎,別被她發現痕跡才好。

意念及此,警覺更深,退後幾步,身形輕折,悄沒聲息地躍到一株高樹上。

樹梢距高樓窗,是少也有一丈七八,但他因心存戒懼,不敢靠得太近,只好隱在樹上,運功遙遙傾聽樓中動靜。

小樓中,人影共有兩個,全是年紀輕輕的使女,似乎正在忙忙碌碌準備什麼物件。

過了片刻,窗門「呀」地打開,從樓中低頭走出兩名青衣女婢。

前面一個大約只有十四五歲,手裡捧著一隻古銅香盤,盤中放著線香和一個紅木木魚,後面一個年紀較大,約在二十左右,捧著一冊書籍。

兩人都是低頭從房中走出來,在樓外平臺上佈置好一張香案,卻擺了兩張椅子,上首一張交椅,披著虎皮,下首卻僅用一幅平常錦緞當作椅墊。香案佈置妥當,那年長使女恭恭敬敬將手中書冊放在香案上,揚起臉來,似在傾聽,忽然輕聲喟嘆道:「今天夜裡,不知又為了什麼,鬧得滿莊沸騰,這麼晚了,兀自沒有安息?」

年幼的一個接口道:「聽說是昨日捉住一個娃韋的少年,天黑以後,從牢中越獄逃走了,現在二當家正派人追捕呢!」

年長的搖搖頭,感嘆地道:「作什麼孽!人家既然逃了,能罷手便罷手,何苦趕盡殺絕──」

年幼的一個卻笑道:「玉蘭姐姐,你哪兒知道,聽說那姓韋的少年十分了得,一身兼數家之長,如今正和二當家作對,若是真被他逃脫了,咱們韓家寨從此就別想安安靜靜過日子了。」

年長的一個冷笑道:「這是誰說的?任他再強,還能強過兩位當家去?」

年幼的一個聳聳肩頭,道:「詳細情形,我也弄不清楚,只聽說二當家已經下了毒,又用本門手法閉住了人家五處穴道,加鐐加銬,鎖在石牢中,想不到仍被他脫身走了,而且還帶走了另外兩個囚犯,所以二當家十分震怒。」

年長的揚揚眉,問:「現在什麼時候了?」

「子時三刻剛過。」

「別說閒話吧!老夫人快醒了,咱們進去侍候要緊。」

兩名使女緩步退入樓中,過了片刻樓中燈火突然大亮,同時傳出一陣蒼邁的咳嗽聲。

韋鬆不覺起疑,忖想使女口中的「老夫人」,自然就是韓婆子,但她一身武功得自「祁連鬼叟」親傳,怎會作此蒼邁虛弱的咳嗽呢?難道韓婆子另有其人不成?

正在討詫,小樓口已出現了三個人。

方才那兩名使女,一左一右攙扶著一個滿身青袍的龍鍾老嫗緩步而出。

韋鬆凝目細看,只見那老嫗年約六旬上下,一臉雞皮,滿頭枯發,那衰老之態,竟比七八十歲的普通婦女更甚,何曾有一絲兒練過武功的模樣。

那老婦巍巍顛顛步出平臺,被夜風一吹,登時機伶伶打個寒噤,咳嗽之聲立起,一陣嗆咳,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了。

年長使女無限憐惜地道:「老夫人,夜裡風大,仔細著了涼,不如把香案搬進閣樓裡來──」

老嫗搖搖頭,道:「這怎麼行,誦經不誠,菩薩會見怪的,快不要亂說。」

使女們無奈,仍扶她來到平臺上,那老婦卻自顧坐了下首長椅,竟空著上首的虎皮交椅不坐,年幼的一個使女燃亮火種,便欲替她點起線香。

老婦人忙又搖手阻止道:「不用你動手,快去把淨盆拿來,我自會照應自己,這兒不用你們侍候了。」

年幼使女回身從房中取來一隻銀面盆,侍候老婦人洗過手,笑道:「咱們就在這兒陪伴老夫人不好麼?」

老婦人臉以一沉,從懷中取出兩粒丸藥,道:「你們身上不乾不淨的,仔細冒瀆了菩薩,吃了藥丸去睡吧!別在這兒假惺惺了。」

兩名使女吞下了藥丸,不約而同掩口打個可欠,相視一笑,不再言語,收拾了銀盆自顧退回樓中,不久,燈火掩熄,果真都入了睡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