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時間在寂靜中緩緩流過,漸漸天色大亮,一輪紅日,爬上了東方山頭。

馬玉龍靜坐洞口,全神注意著洞中任何聲息,此時,山雀鳥復蘇,吱吱喳喳叫個不停,而石洞中,卻絕無一絲聲響。

他雖然有些擔心,但倒並不驚怕,說不出什麼原因,自從一見韋鬆,他就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直覺他並不是個輕於承諾的人,一旦應允下來,必有相當把握能夠辦到。

枯坐無聊,漸涉冥想,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韋鬆和劍聖徐昌乃是姻親,而師祖卻將徐昌恨之入骨,想不到如今竟全仗仇家親人,來挽救自己的性命。

正想著,突聽遠處傳來一聲呼叫:「龍兒!龍兒!」

馬玉龍臉色立變,霍地從草坪上跳了起來,心急道:「不好!師父來了。」

這念頭尚未轉完,一條人影已出現在竹橋上。

馬玉龍心念電轉,忖道:不!暫時不能讓她老人家知道洞內的事。

於是,一長身,搶先迎了上前,應道:「師父,徒兒在這兒。」

韓婆子手裡捧著一隻巨大的花盆,盆中栽著一株三尺高下的奇花,喜孜孜跨過小橋,笑道:「孩子,叫為師哪兒不找遍,原來卻在這兒,正好!正好!」

一揚手中花盆,問道:「快來看,這是什麼東西?」

馬玉龍連忙陪笑道:「這是返魂香嗎?」

韓婆子用力點點頭,道:「正是呢!歐陽兄弟雖然奸猾,到底被為師把這寶貝先逼出來了。你在這兒正好,事不宜遲,趁午時之前,相助為師,替你師祖療治宿傷。」

馬玉龍聽了一驚,道:「就是現在麼?」

韓婆子笑道:「自然越快越妙,這東西得來不易,歐陽雙煞本不情願先獻出返魂香,被為師立逼不過,用一塊『鬼頭令』換了來。」

馬玉龍駭然道:「師父已將『鬼頭令』給了雙煞?」

韓婆子道:「那有什麼關係,鬼頭令只是當年你師祖和巫山追魂婆、哀牢山獨腳鬼王三人合設信物,事隔多年,未聞他們重出江湖,想來早已作古,給了他們諒也無甚大用。」

馬玉龍卻道:「但是,當年師祖和兩位老前輩有約在先,見令如見本人,要是雙煞憑藉『鬼頭令』,將兩位老前輩請出山來,天下豈不要大亂了?」

韓婆子笑容滿面,道:「亂與不亂,且休管它,現今返魂香已到手,咱們快動手替你師祖療傷要緊。」一面說著,一面就舉步向石洞行去。

馬玉龍大吃一驚,不由自主橫身攔住,笑道:「師父,您老人家忘了師祖的脾氣了?」

韓婆子微微一怔,恍然笑道:「他以前恨我,那是因為我失手傷了他,現在我替他尋來曠世奇藥,轉眼就能使他散去的真氣重行凝聚,他哪裡還會恨我!」

說著,又向洞口走去。

馬玉龍急得冷汗這體,不得已,只好想了一番謊話,伸手拉住韓婆子衣角,低聲說道:「師父,現在無論如何不能進去。」

韓婆子詫道:「為什麼?」

馬玉龍放低了聲音,故作神祕地道:「徒兒昨夜聽到歐陽雙煞攜了返魂香來到九華,心裡忍不住替師祖高興,偷偷趕來,欲向他老人家報個喜訊,師父,您猜他老人家怎麼說?」

韓婆子臉上笑意已失,沉聲道:「他怎麼說?」

馬玉龍道:「出乎徒兒意料之外,師祖他老人家不但不高興,而且罵了徒兒一頓,他老人家說:『歐陽雙煞乃是詭詐小人,曲意結交。必有所求──』」

韓婆子點頭嘆道:「你師祖果有知人之明,他還說過什麼?」

馬玉龍道:「他老人家又說:『老夫縱橫天下,平生未受人點水之恩,豈能為了區區一株返魂香,便向萬毒教賣身投靠!』」

韓婆子臉色越來越難看,垂頭道:「但是,人生能有幾個八十年,沒有返魂香,他只有一輩子在石洞中受苦。」

馬玉龍道:「徒兒也是這樣勸解他老人家,但師祖的脾氣,您老人家是知道的,未等徒兒說完,便把我轟了出來,同時叱令封了洞口,不許任何人再去打擾他老人家──」

韓婆子長嘆一聲,望望手中那盆「返魂香」,惋惜地道:「為師好不容易為他弄來這株奇花,假如棄而不用,未免可惜,寧可讓他事後怪我,咱們也要治好他的傷──」

說著,又欲舉步向洞口行去。

馬玉龍忙又橫身攔住,道:「師父請慢一些,徒兒還有話說。」

韓婆子皺皺眉頭道:「孩子,今天是怎麼一回事,你向來不是這般吞吐?」

馬玉龍乾咳了一聲,陪笑道:「師祖他老人家最後還說:『這幾日試著提聚真氣,自覺已略有進境,也許不需藥物,便能自癒。』所以,要徒兒轉報師父,洞門閉後,誰也不要去打擾他老人家。」

韓婆子一聽這話,頓時面泛喜色,道:「這話果真?」

馬玉龍道:「徒兒怎敢瞞騙師父。」

韓婆子喜得仰面望天,輕輕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謝謝菩薩保佑,多年來一線生機,如今果真實現了。」

馬玉龍方自暗暗鬆了一口氣,不料韓婆子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低聲道:「孩子,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咱們快去助他一臂之力。」拉著馬玉龍,疾步向石洞奔去。

馬玉龍大驚,忙道:「師祖吩咐過,任何人不能去打攪他啊!」

韓婆子笑道:「唉!你知道什麼?當年為師下手點破他陽亢之氣的時候,終因夫妻情重,指力僅用了六成。你師祖真氣雖破,穴道並未受到太重的傷,這許多年,全以內腑淤血難除,所以不能將真氣練復。大約他終年飽受倒懸之苦,如今淤血已經用內力逼住,不致散入血體,才能漸漸將散失的真氣凝聚起來。

「這雖然只是個渺茫的希望,但時機一瞬即逝,以現今體力,實無法臻竟全功。咱們不必忌憚什麼,快些進去,合咱們兩人之力,正可助他早些凝聚真力,這樣對他只有好處,事後他決不會責怪你就是。」

一邊說著,一連已到了石洞門口,匆匆放下「返魂香」,便欲掀開那洞口石塊。

馬玉龍想不到弄巧成拙,一時大感焦急,情不由己,急急上前按住那塊大石,急聲說道:「師父,咱們還是遵從他老人家吩咐吧!萬一當真打擾了他──」

韓婆子笑道:「真是個傻孩子,師父難道會反害他不成?凝聚真氣,必須得內功有根基的人助力循導經脈,同時注意代其驅散淤血,如此艱困之事,他獨力怎能達成?」

馬玉龍急得冷汗直流,哀聲道:「師父,請您老人家千萬再依他一次吧!無論如何,現在不能進去驚攪師祖行功。」

韓婆子微微一怔,道:「奇怪,你為什麼連師父也信不過?」

馬玉龍只差沒有哭出來,囁嚅道:「徒兒不願再見師祖熬受倒懸之苦,寧求師父原諒,好歹遵守師祖之意,至少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進去。」

韓婆子默然片刻,終於鬆了手,嘆道:「也好,咱們可以等在洞外,如果他行功順利,就不必進去了,一旦有了異動,卻不可大過拘謹。」

馬玉龍含淚而笑,點頭道:「只有如此,徒兒問心方安,師父也不致因而又忤怒了師祖。」

韓婆子捧了那盆「返魂香」,偕馬玉龍並肩坐在草坪上,傾神注意,洞中仍無動靜。

馬玉龍故意找些話題,跟韓婆子閒聊,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一則藉此分散她的注意,二則打發枯寂時光。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逝去,轉眼日已當空,巳刻早過。

韓婆子突然慢慢顯出精神有些不能振作,不時舉手呵欠,神情也逐漸恢復了夜間的衰老之態。

馬玉龍好心地道:「師父,午刻將至,線香功能也快盡了,不如暫請返寨休息,此地有徒兒護守,諒來不致發生意外。」

韓婆子笑著搖搖頭道:「不!等候了數十年,好不容易到了今天,無論如何,師父也要守候到師祖功行圓滿,方願離開。」

馬玉龍道:「但線香功能,只能維持六個時辰,子不過午,效力將盡,師父恐怕受不住山中風寒?」

韓婆子道:「那麼,你去向玉蘭丫頭替我再取一盤線香來吧!好歹熬過今天,要是你師祖真能僥天之幸,練復神功,這盆返魂香也許對我倒有用處。唉!這撈什子的線香雖能提神,這些年,用也把人用煩了。」

馬玉龍登時一愣,靦腆笑道:「山中風大,何況師祖練功,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圓滿,師父先請回去,一有消息,徒兒就趕到後寨來向您老人家報喜,這樣不是更好麼?」

韓婆子笑道:「龍兒,你今天是怎麼搞的,總是一再要跟師父唱反調?」

馬玉龍訕訕笑道:「徒兒是關心師父的身體。」

韓婆子道:「既然如此,你就照師父的話去做,線香在經書櫥中,玉蘭知道,你快去快回,不必勸我離開了。」

馬玉龍既不敢再辯,又怕自己一旦離開之後,韓婆子會撞進洞內,驚攪了韋鬆為祁連鬼叟療傷續脈,一時間期期艾艾,十分難決。

韓婆子臉色一沉,不悅地道:「孩子,你是有什麼事瞞了師父不是?怎的總是吞吞吐吐,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的模樣?」

馬玉龍心頭一震,當時驚出一身冷汗,慌忙站起身來,含笑道:「師父且歇一會兒,徒兒即去便返。」

說罷,偷偷望了石洞一眼,一橫心,無可奈何轉身掠上竹橋。

韓婆子目送他繞過了小山,搖頭自語道:「這孩子,一向穩重,今天不知怎的,竟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兒,真是奇怪。」

說著,虔誠地跪在洞前,合十仰天祝告道:「菩薩!菩薩!韓門姜氏,前因諫阻夫君,迫得下手點破夫君真氣,遺恨數十年,愧悔無及,天幸夫君恢功有望,願菩薩早賜神通,助其立脫苦海,姜氏寧願減壽削福,終生茹素禮佛,一切禍災,由姜氏一身擔之──」

禱祝至此,老淚簌簌而下,業已悲不可抑。

正當這時候,突然一聲低弱的呻吟飄送入耳。

韓婆子一驚之下,揮袖拭去淚水,飛快地從草坪上長身而起。

他凝神傾聽,呻吟之聲又像沒有了,回目四望,也不見有任何人影。

韓婆子大感訝詫,心忖道:「這真是怪事了,分明聽得有人呻吟,難道我真是老了?」

凝神又等了片刻,除了山前飛瀑傾瀉之聲,山中寂然如故。

韓婆子搖搖頭,苦笑道:「唉!歲月不饒人,準是時刻將至,耳朵已經不管用了──」

誰知一念未已,突又聽得一聲低沉的呻吟。

韓婆子心神一震,似辨出那呻吟竟是從石洞中傳出來的。

「這還得了!」

她機伶伶打個寒噤,身形一閃,已到了洞口。

側耳傾聽,果然,洞中又傳出第三聲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