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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地當蜀鄂之交,西承瞿塘,東迤西際,十二峰崇立並列,一衣帶水,穿流其間,千迴百轉,驚險天成。
晨間,宿霧未散,氤氳瀰漫山腰,群山宛如飄浮海上。
這天一早,旭日初昇,韋鬆和馬玉龍但已趕到巫山。
他們起初各以一匹健壯耐苦的小川馬代步,穿林透谷,地勢越走越險,坐騎反而成了累贅,於是,索性棄馬徒步攀峭壁,登陡崖,倒覺爽快了許多。
從辰至巳,整整走了一個時辰,兩人已進入荒蕪人跡的亂山叢中。
韋鬆重傷初癒,體力顯已疲憊,額上隱見汗跡。
馬玉龍見了,含笑停步,指著遠處一座奇峰,道:「追魂婆的居所,據聞係在一座形如筆尖的山頂,韋兄請看,很可能就是那兒了,咱們略歇一會,再走吧。」
韋鬆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果見一座高山,尖峭挺拔,直沖霄漢,半截山頭,兀自隱在雲霧以上,無法望見,不禁精神一振,道:「既然不遠,索性再趕一程,到山下再歇息也不遲。」
馬玉龍關切地望了他一眼,倒也不便直說他業已疲乏,點點頭,當先探路,但腳下卻慢了許多。
兩人踏行在亂草怪石之中,全無路徑可循,舉足落足,都須提住真氣,隨時準備縱躍而起,神情自極呆滯。
正行之間,突然聽得一聲低沉的嘯音,起自身後。
兩人同感一驚,方一扭頭回顧,卻覺那嘯音其速如電,快得令人難以形容,剎時已從他們身側十餘丈處,一掠而過。
馬玉龍和韋鬆功力都非等閒,但這時竟連那嘯音是人是鳥是獸都沒有看清楚,餘音搖曳,已遠遠消逝在前面密林中。
馬玉龍愕然道:「似此快速身法,如果是人,其絕世輕功只怕舉世無人能與匹敵?」
韋鬆也點頭道:「既有嘯音隨行,大約乃是武林高人,馬兄看會不會就是顏老前輩呢?」
馬玉龍搖頭道:「小弟也僅聞追魂婆之名,從未一見,但巫山之中,除了她老人家,尚未聽說過另有什麼武林高人隱居,假如真的是人,八成便是她了。」
韋鬆不由劍眉微皺,道:「咱們都與她無一面之緣,冒昧前來,等一會該用什麼藉口才好?」
馬玉龍笑道:「不得已時,只好矯命說一次謊,就說是家師遺命,囑咐咱們來問候起居,然後再見機而行。」
說著,已到了山腳下。
韋鬆滿腹心事,人又疲憊,尋了一塊草地,盤膝靜坐調息,馬玉龍也席地休息,準備待疲勞除祛以後,再行登山。
在他們不遠,是一座茂密的林子,這時候,卻有兩道炯炯目光,在向兩人偷窺。
那是一個面目姣好,身穿綠衣的美貌少女,大約有十三四歲,閃著一雙既大又圓的大眼睛,正注視著馬玉龍。
在少女身邊,卻挺立著一隻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黑毛怪物,這東西說鳥不像鳥,說獸又不像獸,渾身扁毛,生著兩隻短而肥壯的肉翅,長頸硬嘴,一隻長足,堅如鐵棍,腳趾上卻生了一層厚厚的肉腱。
綠衣少女注視林外二人,足有半盞茶之久,仍未見韋鬆和馬玉龍有何動靜,不耐煩地皺起柳眉,縮身退回林中。
那怪鳥也跟著進入密林,長頸不住在少女腰際摩擦著,狀極親熱。
綠衣少女嘟著小嘴道:「別煩人啦!你沒看見,林子外來了兩個臭男人,坐著不肯走,咱們的『飛板』也不能玩了。」
那怪鳥喉中低低發出一陣「咕咕」之聲,展開兩隻短翅,拍了兩下,又挺胸揚頸,來回走了一匝。
綠衣少女忽地「噗嗤」一笑,道:「駝兒,你是要我去把他們趕走嗎?」
那怪鳥竟點了點頭。
綠衣少女笑容忽又沉斂,搖頭嘆道:「不行,你忘了師父臨走時告訴咱們的話?人未犯我,決不能妄生事端,免得被人發現咱們隱居的地方,無論如何,還得再忍耐半個月。」
頓了一頓,舉手一掠額際秀髮,道:「回去吧!今天不玩了,師姐準在罵我不幫她弄午餐了呢!」
她一探手,從草叢裡取出一副製作古怪的木板,板上有繩,正可套在「駝兒」頸上,雙手握住板心空孔中,那木板展開,就像兩隻翅膀。
綠衣少女低喝一聲:「走!」
怪鳥邁動雙足,疾奔如飛,一眨眼,便從另一端穿出林子。
只見那怪鳥長腳展動,越奔越快,先在林外空地上繞行了數匝,漸漸只見一縷輕煙般黑影,已不復分辨得出人和鳥。
綠衣少女緊握木板,宛如控馬飛車,呼呼風響,秀髮長曳腦後,那木板因奔行快速,浮力大增,片刻間,已冉冉浮升到三五尺高。
綠衣少女初時蓮足尚須點地而行,及待本扳浮升,整個人也就離開了地面,這情形就跟小孩子放風箏的道理一般無二。
駝兒奔行絕速,一往一返,眨眼就是裡許,拖著木板,從峰側一條小徑,迅疾無比,直向山上盤繞而登。
不多久,已達山頂,速度一緩,那綠衣少女收了飛板,蹦蹦跳跳,向崖頂一棟茅屋跑去,一面叫道:「師姐!師姐!」
茅屋後正揚起淡淡炊煙,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黃衫女郎應聲探出螓首,手中還拿著鍋鏟,板著臉埋怨道:「鬼丫頭,嚷什麼?一上午跑到哪兒去啦?也沒來幫我洗洗菜,淘淘米?」
綠衣少女笑道:「我帶駝兒到山下去玩飛板去了,啊!師姐,你不知道,才好玩呢──」
黃綵女郎笑啐道:「呸!我怎麼不知道好玩,最好玩上三天三夜,別回來吃飯才有本事。快去收拾飯桌,菜就要好了,該吃飯了。」
綠衣少女上前一把抱住黃衫女郎纖腰,揉怩了一陣,憨態可掬,然後仰起粉面來,神祕地道:「師姐,我告訴你一件怪事,山腳下來了兩個臭男人──」
黃衫女郎聞言一怔,目中精光陡射,急問道:「是什麼樣兩個男人?什麼時候來的?來幹什麼?」
綠衣少女抿著出道:「才來了不多久,現在正在山腳下休息,兩個人大約都有二十歲左右,模樣兒倒長得還不錯,其中一個臉色好白,白得跟你一樣。」
黃衫女郎啐道:「胡說,怎會跟我一樣,芸師妹,別忙吃飯,咱們去查看一下。」
綠衣少女扭著身子道:「管他們幹嘛?我餓了,我要吃飯了。」
黃衫女郎道:「那麼你自個兒先吃,我去山下看看,咱們這兒從無外人經過,師父剛走,便有外人侵入,這卻不是鬧著玩的。」
正說著,猛聽屋外有人朗聲叫道:「顏老前輩在家嗎?」
黃衫女郎驀然一驚,香肩微晃,人已穿門而出。
及待落在茅屋門外,一見果然是兩個少年男人,這才想起自己身上尚繫著圍裙,手裡正拿著鍋鏟,當時粉臉一紅,急急又退了回來。
一面解圍裙,一面推那綠衣少女道:「師妹快去,問問他們是幹什麼來的?」
綠衣少女笑道:「好!讓我去逗逗他們。」
她身形一穿掠出門外,小臉蛋緊繃著,雙手叉腰,先擺出一副傲慢神態,昂首仰天問道:「幹什麼來的?這地方是你們大呼小叫的所在嗎?」
馬玉龍和韋鬆只覺眼前一亮,俏生生立著個艷光照人的少女,心頭都不覺噗噗直跳,彼此互望了一眼,馬玉龍連忙上前一步,抱拳一拱,道:「在下馬玉龍,乃九華山韓家寨韓老夫人門下,奉師令特來拜望顏老前輩,不知老前輩可在府中?」
綠衣少女目光一落,在兩人臉上掃了一眼,復又昂起頭來,道:「還有一個呢?」
韋鬆忙也拱手道:「在下韋鬆。」
綠衣少女問道:「你是什麼人門下?」
韋鬆一怔,偷偷以目示意,馬玉龍點點頭,韋鬆這才朗聲道:「在下乃南嶽門人,適與馬兄作伴,特地同來拜謁顏老前輩,敢問姑娘可是顏老前輩高足?」
綠衣少女也裝模作樣,學著抱拳拱手,道:「不敢,本姑娘姓陳,名芸華,乃是我師父的第二高足,第一高足是我師姐,她叫朱月華,咱們就是巫山雙華──」
話未說完,韋鬆和馬玉龍已同時「哦」了一聲,面露驚訝之色。
卻聽陳芸華接著又道:「巫山聖地,向來沒有臭男人插足,你們擅入聖地,該當何罪?」
馬玉龍駭然一跳,道:「我等以禮拜謁,有何罪戾?」
陳芸華道:「怎麼沒有罪,你們坐在山腳下不走,害得我不能再玩『飛板』這就有罪──」
韋鬆和馬玉龍同感一愕,正待分說,那黃衫女郎朱月華已急急奔了出來,叱道:「師妹,不許胡鬧。」
陳芸華噗嗤一聲笑道:「不要急,我只是嚇嚇他們的。」
朱月華叱退師妹,襝衽一禮,道:「韓老前輩盛名,常聞家師提起,師妹刁蠻成性,二位不要見怪。」
馬玉龍鬆了一口氣,道:「哪裡話,在下等來得冒昧,難怪陳姑娘不悅──」
朱月華含笑問道:「韓家寨和巫山本屬同源,久未互通音訊,馬師兄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賜教?」
馬玉龍道:「家師不久之前謝世,遺命在下特來拜謁當年尊長,是以叨擾。」
朱月華「哦」了一聲,道:「姜老前輩竟已去世了?家師洞隱多年,專力習練一種深奧武功,以致數十年來未能前往韓家寨敘舊,但每與小妹言及,對韓姜二位老前輩絕世武學,讚佩殊深。前月家師練就一種飛板,正趕赴滇境,邀約尚老前輩同往九華,不意今日馬師兄竟傳來噩耗,令人惋惜無限……」
韋鬆聽說追魂婆也去了滇境,心裡越加著急,正尋思善策,卻聽那刁蠻的陳芸華在傍催促道:「師姐,先吃飯再談話好不好?我肚子餓啦!」
朱月華橫了她一眼,側身肅客,道:「兩位快請入屋待茶。」
馬玉龍暗嘆一聲,和韋鬆舉步走進茅屋,只見茅屋內分五間,進門是一間客廳,羅列桌椅,盡為山藤手製,不但精巧,而且收拾得一塵不染。
朱月華先請兩人落座,親手捧上香茗,那茶盤茶盅,都是竹製的,十分別致。
馬玉龍感慨地道:「在下兩人千里造訪,不意竟來遲了一步,顏老前輩此去滇境,曾言及何時才能返回麼?」
朱月華道:「家師臨行之前,也想到數十年訊息未通,不知能否晤面,曾留言最多還有半個月,就會回來的。她老人家以飛板兼程趕路,飛行絕跡,先去滇境,再往九華大約也費不了一個月時間,馬師兄和韋少俠何妨就在山間略候幾日。」
馬玉龍兀自沉吟,韋鬆卻低聲接口道:「既然尚須有半月之久,咱們就不必再事耽誤了。」
這話被陳芸華聽在耳中,小嘴一抿,道:「你們走了,一定會後悔。」
馬玉龍怔道:「陳姑娘此話何解?」
陳芸華笑道:「我師父用飛板趕路,日行千里,要是九華山見不到你師父,不過數日便能趕回來,只怕這兩日就要到了,你們急急離開,豈不要後悔麼?」
馬玉龍暗想道:「這話倒很有道理,師祖雖已前往滇境,沒有半月二十日,無法趕到,追魂婆既然快速,也許現在正好途中錯過。」
但他轉念又忖道:雖然如此,但巫山只有兩個年輕姑娘,自己和韋鬆又都是少年男子,假如暫住下來,一旦追魂婆回來看見,豈不誤認自己存心輕薄。
想來想去,終是難決。
朱月華好似已看透他的心事,微笑說道:「馬師兄若不嫌山居簡陋,後山尚有一屋,乃家師練功之所,二位可暫居後山數日,容家師回來,當可一見。」
馬玉龍大喜道:「能得如此,咱們就打攪師妹幾日。」
朱月華嫣然一笑,便去搬取飯菜,四個人圍坐而食,少年男女,容易投機,一頓飯吃完,韋鬆和馬玉龍對朱月華調治的精美飯餚,讚不絕口,彼此已混得十分熟悉。
飯後,巫山雙華帶領二人來到後山一棟茅屋,屋中雖僅兩間,亦有床榻等物,一間臥室,另一間便是追魂婆練功室,倒也雅緻幽美。
雙姝去後,韋鬆便迫不及待地道:「追魂婆數十年潛心習練絕世武功,顯有尋仇之意,就算咱們能見到地,又有何法使她放棄尋仇之意呢?」
馬玉龍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只要能見到追魂婆,小弟就以師祖的經歷,坦然直諫,何況,劍聖一脈已斷,仇恨無形業已化解,難道他們真的會對一個後輩下手?只要不危及雲崖上的正道武林前輩,事情就無妨了。」
韋鬆嘆道:「小弟留居此地,度日如年,倘或追魂婆已經和令師祖等相會,逕往少華雲崖尋仇,那時,後果真不堪設想。」
這一夜,韋鬆終宵未曾闔眼,心裡總惦記著雲崖之上眾人安危,又想到藍如冰不知下落,「逆天祕籙」失陷傲嘯山莊,「返魂丹」被金銀雙鉤奪去,一連串失意,使他幾乎無法獲得片刻寧靜。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東方曙色初露,陳芸華已經跳跳蹦蹦來到後山,親熱地叫道:「馬師兄,韋哥哥,咱們到山下玩飛板去好不好?」
韋鬆哪有心情跟她玩樂,但馬玉龍卻暗中向他遞個眼色,應道:「咱們正要見識陳師妹的飛板是什麼巧妙之物,何不約了朱師姐一道去。」
陳藝華嘟著小嘴道:「她才不跟我一起玩呢!一早起來,就到望日臺練『迷陽神功』去了。」
馬玉龍心中一動,道:「何謂『迷陽神功』?是顏老前輩近年研創的絕世武學麼?」
陳芸華點點頭道:「師父總說咱們女孩子,天生純陰之體,剛猛之勁總及不上臭男人──」
說到這裡,自知說溜了口,趕忙伸伸舌頭,臉上一紅,道:「我聽師父罵男人罵慣了,一時總改不過來。」
韋鬆也忍不住笑道:「不要緊,男人原來就是臭哄哄的,怎及姑娘家清香。」
陳芸華扭著腰肢,道:「不來啦,韋哥哥還要笑話人家。」
馬玉龍笑道:「你別理,只顧說下去。」
陳芸華這才繼續又道:「師父怕們剛猛之勁,不及男人,一旦與強敵動手,無法在內力上取勝,這些年來,才研創了『迷陽神功』。每日清晨,面向初升的旭日,吸取純陽之氣,長年累月,與體內純陰之氣融合,內功可以倍增。」
馬玉龍頗含深意地問:「這麼說,你和朱師姐如今內力已經十分驚人了?」
陳芸華笑道:「我懶,說不上,師姐很用功,現在已能隔紙碎石,指風可以穿透一丈以外合抱大樹,但師父還說她差得太遠。據說咱們的仇家,劍術天下無匹,連雲掌更非等閒,若不痛下苦功,永遠也難報仇──」
韋鬆駭然一驚,登時臉上全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