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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暮色初佈,一輛馬車,風馳電奔抵達雲崖下。
車轅上躍下老少二人,從車廂中扶出另外一老一少,那年紀大的,一臉木然神情,少年卻垂頭喪氣,顯得無精打採似的。
駕車少年正是韋鬆,回頭對百練羽士望了一眼,道:「師父,看艾老前輩這情形,好像心裡的氣悶越來越重,他老人家這樣,還能替慧心師妹治病嗎?」
百練羽士嘆道:「這只有看她福緣如何了,為師在商城時,趁金豪不備,潛入車廂中,偷偷解開他們穴道,那時他神志尚算清楚,怎的回到這兒,反倒糊塗起來了。」
韋鬆又目注魯克昌道:「金豪他們沒有對他老人家用過什麼手腳嗎?」
魯克昌仍是低垂著頭,好一會,才道:「手腳倒未施展,據我猜,艾老前輩必是在馬車潛離那片密林之時,從車廂中望見林邊血戰情形,才引發了心中積悶之情。」
百練羽士頷首道:「此言頗有見地,其實金豪雖投靠傲嘯山莊,為人卻忠耿異常,在武林中名望也不低,不意竟死在凌鵬等小人手中,實堪感嘆。」
他一面用嘯音向崖頂送訊,一面拍拍魯克昌肩頭,又道:「你也不必把些微挫折放在心上,以金豪之能,別說是你,便換了鬆兒,也未見得能護衛住一個老年人全身而退。」
魯克昌點點頭,低頭沒有再說什麼。
韋鬆卻喟嘆道:「鬆兒最不明白的,就是康一葦為什麼目睹追風四刀和金豪,卻不及時援手,這是什麼道理呢?」
百練羽士道:「康一葦用心陰森,他這樣做,正是一石二鳥之計。」
韋鬆訝道:「一石二鳥?鬆兒卻不懂。」
百練羽士嘆道:「太簡單了,他當初在黃山暗算你的時候,少林青城二派掌門乃是證人,但真正知道他全部陰謀的,卻是追風四刀和金豪,如今他先利用金豪殺了青城掌門,嫁識於萬毒教。又借刀殺人,使金豪等喪命在萬毒教手中,這一來,正道中人和萬毒教勢成水火,但卻誤以傲嘯山莊為友,他不但可以從中漁利,那一部逆天祕籙,也名正言順永久歸他所有了。依為師看來,昨日要不是為了那件七彩寶衣,康一葦決不會現身出手。」
正說著,崖頂籐籃已降落下來。
百練羽士師徒分兩次登上崖頂,才走到茹恨庵正廳門前,卻聽廳中揚起一陣大笑道:「雜毛回來啦,快進來喝酒。」
韋鬆一聽那人聲,心中一跳,喜得三步並兩步飛奔而入,叫道:「神手老前輩……」
廳中濟濟一堂,坐得滿滿地,其中果然有神手頭陀和東方鶯兒姐弟。
小虎子含笑起身相迎,鶯兒卻側身而坐,玉面微紅,眼角偷掠心上人,說不出的羞喜嬌媚。
神手頭陀一把拉住韋鬆,目光在他臉上身上仔細打量一陣,神色忽而驚喜,忽而陰沉,看罷之後,蓬地坐回椅上,兩眼向天,道:「咱們這趟長白山果然是白跑了!」
東方小虎笑道:「韋大哥福祿深厚,功力得復,咱們就是再跑十趟關外,也是值得的。」
神手頭陀搖頭笑道:「雖是白跑,於心亦安,天幸你一身武功得以恢復,可是,你們哪裡知道咱們在關外的苦處,我和尚這雙腿,差點被鶯兒丫頭催促跑折了,未尋到龍涎石乳之前,整日價逼著和尚滿山遍野亂轉,好不容易找到了,又逼著日夜急趕回來,只恨不得長一雙翅膀才好……」
東方鶯兒腰肢一扭,低嗔道:「和尚伯伯,你再說!」
全室之人盡都鬨笑,韋鬆雙頰微熱,偷眼望去,恰好東方鶯兒也偷偷溜過眼光來,四目交投,彼此都心頭一震,一齊垂下頭去。
百練羽士正色道:「龍涎石乳能治療散失真力,不知能不能醫治神志昏亂之人?」
神手頭陀也漸漸笑意收斂,問道:「你的意思,是慧心……」
百練羽士道:「慧心一身劍術,盡得乃師真傳,乃劍聖武學唯一傳人,方今三鬼二度出世,要是不能趕快治好她的病,只怕……」
神手頭陀接口道:「只怕什麼,只怕靈藥治不好她的病,但能治好,我和尚還會吝惜不成?走,咱們這就去試試。」
和尚是火爆性子,說做就做,但剛剛站起身來,卻被百練羽士攔住,笑道:「龍涎石乳雖是天下奇藥,卻不是能治百病的萬應靈丹,是否能用,須先問一問鬼醫才行。」
於是,韋鬆立即和東方小虎扶過「神手鬼醫」艾長青,頭陀凝目一望,只見艾長青神情木呆,兩眼發直,要他站就站,要他坐就坐,簡直就跟白痴一般。
神手頭陀眼中淚下,嘆息道:「艾老兒,都怪我和尚害了你,你心中覺得還好嗎?」
艾長青嘻嘻笑道:「有什麼不好?吃得下,睡得著……」
神手頭陀心裡暗驚,又道:「低能看得開,便是福份,大嫂慘死,我和尚必然替你報仇。」
艾長青道:「報什麼仇?你找我報仇,我去找誰報仇?」
神手頭陀一怔,望望百練羽士,黯然住口,再問不下去了。
百練羽士拉過一張座椅,在他側面坐下,含笑問道:「艾施主乃是絕世神醫,定然知道龍涎石乳的妙處,咱們想送你一瓶,你看好不好?」
艾長青神色淡漠地道:「龍涎石乳有什麼了不起,別說一瓶,就是十瓶,我姓艾的也吃得下去。」
百練羽士又道:「那東西能夠隨便吃麼?」
艾長青冷嗤道:「它又不是牛糞馬尿,為什麼不能吃!」
「雖然吃得,但不知能不能治病?」
「既然能吃就能治病!」
「但是,病狀各有不同,藥物用錯,反足致害,不知龍涎石乳是否有害?」
「管它有沒有害,吃了是死,不吃也是死,與其餓死,不如毒死。」
百練羽士問來問去,見他信口胡說,語無倫次,明明一派瘋語,不禁頓感沉重。
神手頭陀長嘆道:「看情形,心志昏迷,不在慧心之下。」
眾人都被這沉悶之情感染,人人淒然垂首,默默無言。
神手頭陀忽然揮手要韋鬆將艾長青扶去臥室休息,臉色凝重地道:「咱們歷盡艱辛,尋到龍涎石乳之時,曾見那產生石乳洞穴四周十里以內,草不枯萎,生氣盡失,可見地中靈氣,全被龍涎石乳吸取殆盡,這東西之珍貴,決不在千年參王之下,為今之計,只好冒險一試,不如將龍涎石乳分成兩份,一半餵給慧心,一半餵給艾老兒,能否治得好他們的心病,只好看他們自己福份如何了。」
百練羽士沉思良久,毅然道:「依我之見,不如分為三份。」
神手頭陀詫問道:「誰還需要龍涎石乳?」
百練羽士笑道:「這東西是否能治神志昏失,尚不可知,但治療真氣散失,卻是絕對有效的,你為鬆兒療治毒傷,失去一身內力,難道不該分服一份麼?」
神手頭陀猛可從椅上跳了起來,指著百練羽士的鼻子罵道:「雜毛,你當我和尚千里跋涉,為的竟是自己?如此心胸,咱們枉自相交數十年,從此一刀兩斷,割袍絕交,誰再將雙奇並稱,和尚扭下他的頭。」
百練羽士平平靜靜答道:「絕交之事,貧道決不勉強,但龍涎石乳,你卻非服下一份不可,這是鬆兒的心願,並非貧道之意。」
神手頭陀厲吼道:「管他是誰的意思,和尚不吃,誰能相強?」
百練羽士正色道:「你若不吃,貧道拼著破臉,也要灌你一大口。」
神手頭陀疾退幾步,一探手,從懷裡取出一個白玉小瓶,頓時滿室異香瀰漫,他高舉小瓶,怒目叱道:「誰敢相強,我和尚索性毀了它,管他孃的龍涎屁誕,大家別吃,就當咱們白去長白山玩了一趟……」
正相持不下,忽地,刺蝟唐雁飛步奔了過來,氣急敗壞叫道:「韋兄!韋兄!有人找你──」
眾人齊都一怔,暫時定下神來,百練羽士急問:「來人是誰?現在何處?」
唐雁喘息著道:「晚輩不識那人,也未敢冒然放下籐籃,遠遠望下去,似覺來人不像中原人,手中抱著一件彩光四射的衣服,好像功力很高……」
百練羽士駭然一驚,道:「是西域異人簷迦耶彌,快些接他上來。」
唐雁返身疾奔而去,百練羽士對神手頭陀笑道:「服藥之事暫時從緩,此人聲譽不在你我之下,須得同去迎他一迎。」
百練羽士和神手頭陀領著韋鬆以及一群男女英雄,親自趕往崖邊,才穿過竹林,唐雁已領著一個黑衣怪人飄然而至,果然正是簷迦耶彌。
眾人急忙見禮致候,迎接簷迦耶彌返回茹恨庵,敘禮方畢,簷迦耶彌正色立起身來,高舉著那件奪自追魂學究金豪屍體的『七彩寶衣』朗聲道:「在下化外之人,不悉禮數,來得魯莽,諸位休怪。在下此來有兩樁事,和一個不情之請,尚盼韋少俠和各位同道多多海涵。」
百練羽士接口笑道:「簷迦施主有何賜教,只管直言。」
簷迦耶彌首先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前次在嶽陽,在下曾與百忍師太有過一面之緣,惜乎人微言輕,竟未能阻止洞庭慘禍,私心終日耿耿難遣,今日此來,乃欲向師太神靈,聊表追禱薄意。」
徐文蘭連忙起身,襝衽答禮,垂首道:「晚輩謹代先姑母,敬謝老前輩垂注。」
簷迦耶彌又道:「萬毒教肆虐,三鬼出世,武林禍亂方興,韋少俠應運顯露,得天獨厚,既承南北雙奇教養,又得東海三聖成全,今後武林重責,盡在少俠雙肩,在下此來第二樁心願,乃是呈送這件七彩寶衣,希望它能為韋少俠力挽狂瀾之時,有所仰益之助。」
韋鬆聽了這話,慌忙起身拱手謙謝道:「晚輩何德何能?萬不敢當此厚賜。」
簷迦耶彌笑道:「在下還有一樁不情之請,尚難出口,少俠拒此薄禮,是要我不必再提下面的請求了?」
韋鬆自是不難猜解他的「不情之請」是什麼?一時遲疑難決,只好回頭去望師父。
百練羽士頷首道:「既是簷迦老前輩盛意,長者賜,不敢辭,鬆兒,你就拜領了吧!」
韋鬆上前兩步,單腿一屈,恭恭敬敬從簷迦耶彌手中,接過了那件七彩寶衣。
神手頭陀朗聲笑道:「心願說完了,也該坐下來,慢慢聊一聊啦,這樣站著,難不成也要咱們做主人的永遠站著陪您?」
簷迦耶彌仰面大笑,倏然落座道:「久聞大師豪邁之名,今日一見,才知傳聞未謬,在下出身邊荒,平時足跡未至中原,以致久疏親近。」
神手頭陀笑道:「你說還有個什麼不情之請,現在可以說出來了。」
簷迦耶彌輕嘆一聲,道:「在下對宇內一君康一葦之虛偽無恥,最是鄙夷,此次出手奪取七彩寶衣,引他追趕,就存有要跟他較量一下之心,孰料交手之下,才發覺姓康的一身武學,果非泛泛之輩,尤其他自從由韋少俠手中騙去逆天祕籙,連日潛修,已能參悟三聖武學中部分神髓,在下一戰,竟不幸落敗,險些被他將寶衣奪去。」
他說到這裡,語氣突然一變而為嚴肅,又道:「以在下管見所及,萬毒教雖然為禍武林,猶不足成事,而康一葦陰險虛詐,一心排除異己,手段毒辣,才是今日武林中最值得憂慮的敵人,諸位抱人溺己之心,行仗義除奸之事,在下仰慕無涯,但不知諸位是否也與在下有此同感?」
百練羽士凝容答道:「施主灼見,固是的論,但此刻康一葦並無惡顯露,而萬毒教魔焰已張,三鬼出世,禍患更烈,我等實有顧此失彼之感。」
簷迦耶彌避席道:「在下正有一條兼顧之計,並且已越俎代庖,替諸位安排妥當,只要諸位同意在下一個不情之請,此事不難舉而定。」
眾人聞言,盡都駭然,神手頭陀叫道:「什麼妙計?快說!何必吞吞吐吐!」
百練羽士忙道:「施主知恩圖報一番苦心,我等早已深悉,彼此誼在同道,有話但請直說,只要可行,焉有不推誠與共之理。」
簷迦耶彌感嘆道:「道長此言,可謂深知我心,在下何許人,怎敢一肩擔天下禍福,唯願屆時網開一面,在下就永世感戴無涯了。」
於是正色又道:「在下已擅自作主,以韋少俠名義,邀約康一葦於三天後相會西嶽之頂,各以逆天祕籙及這件七彩寶衣為注,一較高低,同時也傳檄武林三鬼,相約是日會聚華山,了斷兩家恩怨,只要華山一戰,韋少俠能力敗康一葦,天下從此太平……」
神手頭陀還沒聽完,早已搶著搖頭道:「不行!不行,鬆兒年輕,怎能擔此巨任……」
簷迦耶彌笑道:「在下深知韋少俠已得南北雙奇真傳,並獲三聖絕學,如今功力修為,實已不在康一葦之下,三日之內,在下亦願將本門不傳之祕三招淺薄的指法,相贈韋少俠,此三招指法,雖然說不上舉世難匹,但臨危保身,綽綽有餘,前日在下和康一葦較量時,他曾被在下以同樣一招指法,擊退三次之多,始終未能破解,韋少俠資質悟性,人中極品,集天下各家之長,難不成真正敵不過康一葦。」
神手頭陀被他一番話引發豪氣,不覺連連點頭,道:「康一葦何足道哉,只是……武林三鬼卻是老一輩的大魔頭,鬆兒一人兼敵兩方強敵,就難以成功了。」
簷迦耶彌朗聲笑道:「武林三鬼,自有在下負責,韋少俠只須全力擊敗康一葦,便算成功一大半了。」
百練羽士大驚道:「三鬼名震天下,除了當年曾敗在劍聖手中,未遇其他敵手,施主千萬不要小覷了他們。」
簷迦耶彌卻像胸有成竹地道:「在下自當謹慎,不能再危及韋少俠,三鬼一去,萬毒教不難一戰盡殲,各位只要防備毒物,其餘就不必顧慮了。」
正說著,忽然兩個人從庵門外一路拖拉著走了進來。
走在前面的,乃是神志又陷昏亂的慧心,徐文蘭緊緊跟在後面,苦口勸阻,慧心只是不聽,一面向廳中奔來,一面口裡叫道:「別拉我,讓我去看看嘛,他真的像不像巧巧?我一定要去看看。」
徐文蘭急得粉面鮮紅,奮力想擋住慧心,無奈她力大,一路掙扎著奔進廳來。
她一見簷迦耶彌,頓時哈哈大笑,用手指點叫道:「哈!真是跟巧巧一模一樣,有趣!有趣!」
這突然的變故,眾人都未防備,簷迦耶彌乃堂堂一代宗師,竟被慧心當看作靈猿巧巧,豈不是天大的笑話,百練羽士等欲要阻止,已經不及,不覺心裡大急。
簷迦耶彌也頗感詫訝,一時沒有弄懂是怎麼一回事,及待認出徐文蘭,才含笑頷首招呼,問道:「這位姑娘是誰?」
慧心做了個鬼臉,笑道:「巧巧,你連我都不認識啦!回頭看我不把你關起來,三天不給你花生吃……」
徐文蘭連忙一把掩住了她的口,一面尷尬地向簷迦耶彌點頭為禮,苦笑道:「老前輩千萬原諒,她,就是百忍師太唯一傳人,因為師太遇害,一慟而瘋,所以口不擇言,老前輩休見怪。」
簷迦耶彌目光一亮,霍然道:「什麼?瘋了!快讓我看看。」
慧心尖叫道:「誰瘋了?你才瘋了呢!巧巧,你真的瘋了?從哪裡找來一件衣服,居然穿得整整齊齊,想來騙我,哈哈……」
簷迦耶彌忽地探前一步,右手中食二指暴伸暴縮,連點慧心「天突」、「眉心」、「人中」、「迎香」四處穴道,然後舉掌在她背心「靈臺」穴上拍了一掌,沉聲喝道:「傻孩子,還不安安靜靜坐下來!」
說來奇怪,慧心原本嘻鬧瘋亂之態,竟在他一聲斷喝之下盡去,果然乖乖在椅上落座,雙目低垂,就像一個頑皮的孩童,被大人叱責似的。
簷迦耶彌伸出三個指頭,搭在她腕間脈門上,默然片刻,縮手道:「情悶憂積,未能及時發散,一股疑團,長壓胸中,氣脈虛浮,時停時動,此乃急心瘋症,敢問她是否為情所困?落落寡歡,症狀輕時,一如常人,偶一觸及傷感,便嘻笑胡鬧,卻並不昏迷痴睡?」
徐文蘭驚呼道:「正如老前輩所說,一點不錯。」
百練羽士忙道:「施主倘能治癒她的病,無論師太和貧道等,存歿均感。」
簷迦耶彌笑道:「這很容易,但心病還須心藥醫,不知她喜愛之人,是哪位?在不在此地?」
徐文蘭未及思索,接口叫道:「韋表哥,快過來吧!」
韋鬆只羞得滿面通紅,一時手足無措,應也不是,不應也不好,顯得十二分尷尬。
百練羽士正色道:「鬆兒,大丈夫何事忸怩?快過來,能救得師妹,一切自有為師替你作主。」
韋鬆羞愧無地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簷迦耶彌面前。
神手頭陀急從懷中取出龍涎石乳,雙手遞了過去,低聲道:「此是和尚歷盡艱辛取得的龍涎石乳,不知對她可有用處?」
簷迦耶彌霍地一驚,道:「龍涎石乳天下奇藥,能得十滴,在下保她病勢立愈。」
眾人齊都大喜,東方鶯兒急忙去取來一隻小杯,將龍涎石乳滴了十滴在杯中,送到簷迦耶彌面前。
那龍涎石乳色作乳白,濃而不粘,一滴入杯,滿室瀰漫著一片清香。
簷迦耶彌又從身邊取出一粒綠色藥丸,輕輕溶在石乳之中,將小杯叫韋鬆拿著,然後閉目運功,提足真氣。
剎時間,只聽他渾身骨骼不住畢剝作聲,臉色呈現一種奇特的血紅色,猛可雙掌一落,按在慧心左右兩處肩井穴上,約過了半盞熱茶之久,方才收回手掌,輕輕在她耳邊問道:「你心中之事,我已全知,韋鬆師兄雖亦有意,無奈你們情如兄妹,自是難以出口,你如願為他喝盡這杯苦澀難以下嚥的東西,便證你誠心愛他,咱們都成全你,你以為如何?」
慧心垂頭不語,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簷迦耶彌又道:「杯中之物,腥苦難吃,但這東西代表你師兄一番情意,你若是吃了一半再吐出來,或是入口味重,不肯下嚥,他一氣之下,認為你不喜歡他,從此遠走,再也不會跟你見面了,你知道不知道?」
慧心點點頭,用一種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答道:「知道。」
簷迦耶彌神色一震,突然然厲聲喝問道:「你一定做得到?」
慧心被他喝聲一驚,揚起臉來,幽怨地望望韋鬆,木然道:「做得到。」
簷迦耶彌向韋鬆示意,沉聲道:「快餵她喝下去。」
韋鬆見她滿臉哀怨之色,心中大感酸楚,舉杯向她脣邊,閉目一送,整杯藥液,盡入口中。
別看那龍涎石乳異香撲鼻,敢情被簷迦耶彌加了一粒藥丸之後,其味果真苦澀無比,一入口中,慧心雙眉一皺,喉中嚶了一聲,作勢欲吐。
簷迦耶彌連忙一把扣住她粉臂,一手虛擬,準備強灌,一面卻大聲喝道:「不準吐出來,你要是願意韋師兄跟你長相廝守,就趕快把藥嚥下去,快!」
慧心好像含著一口毒液,雙眉緊皺,舉目四顧,目光所及,盡是關切焦急之容,徐文蘭和東方鶯兒更一左一右攬著她,不住在她耳邊催促道:「好妹妹,快吞下去。」
慧心遲疑片刻,終於一仰粉頸將藥液嚥了下去。
簷迦耶彌鬆了一口氣,笑道:「龍涎石乳本無異味,但那粒藥丸,卻係在下師門窮五年之久,採集邊荒一種稀世異蟲『九玲瓏』心肺提煉而成,『九玲瓏』產於沙漠腐屍之側,百裡難覓一隻,大不盈寸,所取心肺,至少須千隻以上,方足提煉一丸,最能導氣明心,只是其味腥羶苦澀,難以入喉。」
徐文蘭道:「早知如此難吃,何不用強,制住她穴道?」
簷迦耶彌正色道:「不,但凡靈藥,其性必猛,必須她自動吞服,胃腑方能承受,藥力方能發散,若是用強,體內抗力自生,反易壞事。」
神手頭陀笑問道:「閣下查症下藥,不啻行家,咱們另有一位病人,也因積憤難舒,陷入痴迷,索性請你一併替他看看可好?」
簷迦耶彌欣然承諾,道:「這位姑娘服藥後約過三個時辰,必然腹痛見汗,須使瀉去積淤,通氣引力,便可痊癒了,病癒之後,韋少俠還要多多體貼她一些,不可再令她氣惱,在下尚有三日逗留,願為諸位薄盡綿力。」
眾人扶走慧心,重又將艾長青迎入廳中,讓簷迦耶彌細看病狀。
簷迦耶彌檢視一番,笑問道:「此症狀況輕微,不過傷憂過度,加以秉性孤僻,煩悶內結,形於言止,不必醫治,只消五滴龍涎,好好調養百日自然就好了。」
百練羽士稽首謝道:「施主明斷,令人佩服,但貧道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
簷迦耶彌道:「不敢,道長請直言。」
百練羽士道:「我等但知龍涎石乳可使真力散失的人重復武功,但卻不知應該如何使用?以及要多少份量?多少時間?才能有效?」
簷迦耶彌說道:「是哪一位喪失功力,竟須借重龍涎石乳?」
百練羽士笑道:「是一個固執古怪的人,他雖有曠世奇藥,卻不肯服用,貧道想他必是不知使用之法,故爾動問施主……」
神手頭陀不等說完,早已大聲吼道:「雜毛,你胡說。」
百練羽士腕肘一抬,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扣住他「曲池」穴,同時食指疾出,點住了頭陀穴道,然後笑對格迦耶彌道:「這是世上最桀驁不馴的病人,若不用強,他是不肯吃藥的,施主務須煩神為他診治一下。」
神手頭陀無法動彈,氣得破口大罵,簷迦耶彌問明經過,大感欽服,抱拳道:「大師父如此胸襟,確嫌流於固執,方今武林禍亂叢生,千萬蒼生均在仰望大師法力超度,豈能自暴自棄,一至於斯?」
神手頭陀大罵道:「和尚不聽這一套,誰要逼我吃下龍涎石乳,誰就是我和尚的仇人,咱們一輩子沒完。」
東方鶯兒含淚道:「和尚伯伯,你忘記了答應咱們的話?爹爹慘死之仇,你不替他老人家報仇了嗎?」
神手頭陀大聲道:「報復親仇,有他的女婿,那還用得著我和尚!」
百練羽士道:「縱不為報仇的事,難道甘願就此從武林七奇中除名?」
神手頭陀兀自不肯收口,應道:「除名就除名,誰希罕那撈什子的名聲。」
東方小虎忽然沉聲道:「和尚伯伯,你能不顧名聲,不記友仇,但是,總該沒有忘記,那天康一葦在洞庭湖邊,對你說的什麼話?」
出乎意料地,這句話,頓時使神手頭陀安靜下來,默默低首不語。
東方小虎又道:「伯伯英雄一世,失去功力之後,竟受康一葦那般鄙視和奚落,伯伯難道願意康一葦將你看作廢人,連動手都不屑跟你動手……」
話猶未畢,神手頭陀業已揚目大呼道:「罷了!罷了!算我和尚說不過你們……」
百練羽士忙示意簷迦耶彌,眾人一齊動手,從他懷中取出了「龍涎石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