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許沒好氣地瞪著眼問道:“什麼事?”
那店家露出為難的神氣,搓著手道:“是這兒鎮上的蕭二爺和鬍子老張,他們說是想進來,向貴局押這趟鏢的閔爺問聲安好。”
小許臉色微微一變,掉頭朝小陳瞟了一眼,小陳皺著眉尖,轉向炕上的五葷彌陀望去。
五葷彌陀連眼皮也沒有撩一下。悠悠然發話道:“店家,麻煩你出去上復他們二位,就說閔某人已經睡下了,請他們二位明天早上再來吧!”
店家搓手苦笑道:“這個……”
小陳走去炕前,低聲說道:“閔爺也許還不知道兩個傢伙的來意,這個姓蕭的和姓張的,是附近這一帶地段上,無人不知的惡棍頭兒,凡遇像車在鎮上歇宿,他們都會找上門來,不弄幾文到手,休想獲得安靜,在我們這一行來說,幾乎已成了老規矩,我看閔爺還是出去說幾句好話,隨便打發他們幾個算了。”
五葷彌陀頷首道:“這種規矩我知道,我不是吩咐店家要他們明天早上再來嗎?”
小陳低聲接著道:“這些傢伙要錢又要面子,他們如今既然來了,這筆開銷橫豎省不了,早點打發掉豈不清靜?”
五葷彌陀側目道:“你們葛老鏢頭是將這一趟託付與我?還是託付與你們兩個?”
小陳碰了個軟釘子,不敢再開口,只好走到門前向那位店家道:“我們閔爺說,請他們二位明天一早來,你就這樣出去回覆他們二位吧!”
那店家嘴角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最後輕輕一嘆,搖搖頭轉身而去。
那店家出去沒有多久,便由院門那邊,遙遙傳來一陣腳步聲。
只聽一人打著幹哈哈說道:“俗語說得好:在家不會迎賓客,出門方知少主人!這個禮數怎能少得了?否則,叫道上的朋友知道了,豈不要數落我蕭老二,倚老賣老,不懂規矩!哈!哈!哈!哈!”
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尤其這位閔大鏢頭,是第一次光臨敝地,一回生,兩回熟,咱們更不能錯過請教的機會……”
小許和小陳,顯得有點緊張,道:“不好,兩個傢伙來了。”
五葷彌陀伸了個懶腰,自炕頭上緩緩欠身而起。
他撣撣衣角,向兩人吩咐道:“你們守在屋子裡,用不著出去,外面不管發生什麼事,自有閔某人應付,你們只要記住不在屋子裡弄出聲響來就行了!”
說著,一口吹熄油燈,背起雙手,從容走出房門。
五葷彌陀走出房門,那位蕭三爺和鬍子老張,也已經雙雙來到院心。
下弦月已自東方天邊升起。
藉著月色望去,只見來的這位蕭三爺,一副面相還真不錯。高高瘦瘦的身材,穿一件竹布長衫,手託旱菸筒,國字形臉上,配著一撮柳髯,雙目有神,舉止安閒,要是不知底細的人,不把他錯看作當地的鄉紳才怪!
至於同來的那位鬍子老張,則不難一眼看出是個道道地地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人物。不說別的,單是那簇又黑又密,粗硬得有如刺蝟般的絡腮鬍子,就已經夠人退避三舍的了!
這不由使人想起,成年累月下來,他那些無法清理的胡碴兒裡面,該藏積了多少油垢飯屑?在熱天會有一股什麼氣味?
五葷彌陀站在臺階上,側臉望著兩人,微微而笑,不發一語。
蕭三爺抬起頭來,重重咳了一聲道:“這一位,咳咳,大概便是中州鏢局來的閔大鏢頭吧?”
五葷彌陀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依然微笑不語。
鬍子老張環眼一瞪厲聲道:“喂!朋友,我說……”
五葷彌陀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臉上的笑意,則愈來愈濃。
鬍子老張臉色一變,突然住口!
原因是他忽然發現五葷彌陀的一雙眼光,這時已不是在望向他和蕭三爺,而是穿過他和蕭二爺的肩頸之間,在瞄掃著他們的身後!
鬍子老張心生不妙之感,顧不得再抖威風,急忙扭頭朝身後查看。
誰知不回頭猶可,這回頭一望之下,不由得使這位見慣了血腥場面的大惡棍亦為之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在他們身後不到五步之處,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已如殭屍般地站著兩名黑衣漢子。
兩名黑衣漢子,身材差不多高,臉上也同樣冷闆闆的毫無表情。
左首那名漢子,貼腕倒握著一口單刀;刀尖從肩後冒出三寸來長的一小截,寒芒閃耀,陰森耀眼,鋒銳得有如一枚巨大的狼牙。
右首那名漢子則以兩手緊緊繃執著一根黑黝黝的軟鞭。
很明顯的,只要他左手五指一鬆,便可一鞭掃出,方圓徑丈之內,誰也別想逃過筋斷骨折之厄運!
鬍子老張儘管天生一副凶相,並且就靠著這副凶相吃飯,這時看到兩名漢子那兩雙深山寒潭似的目光,也止不住激靈靈一個冷顫,滿身爆起一片雞皮疙瘩。
他咬牙突睛,竭盡所能,亦使自己露出一派猙獰可怖之態,但在腳底下卻已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出去。
蕭三爺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
因為,從鬍子老張發現五葷彌陀的眼光有異,到回頭返顧,以至移身後退,他一直都在忙著一件大事:歪著脖子,努力咳嗽!
這是他們行事的老一套——一個裝紅臉,一個裝白臉——兩人輪流發話,軟硬相間,見機而作。每次由他先開口,倘若對方不低頭,便由鬍子老張發威;如果鬍子老張的虛張恫嚇,仍然難以收到效果,那麼便由他從中再做和事老,直到對方受不了這種糾纏,而拿出銀子來為止!
所以,鬍子老張的語音突然中斷,他的咳嗽也就不療而愈。
他以為事情已經進入第二階段,又該輪到他來平衡局面了。
於是,他清一清喉嚨,同時伸出手臂一攔道:“不,不,老張,今天咱們身份不同……”
結果,他和剛才的鬍子老張一樣,話只說到中途,便告不打自斷。
剛才鬍子老張話說一半,是因為忽然發現五葷彌陀的眼光不對;他現在未能將話說完,則是因為伸出去的手臂,只摸著一把空氣,原先鬍子老張站立的地方,已沒有了鬍子老張的影子!
不過,這也有個好處。就是他一把撈空之下,身軀為手臂之揮力所牽引,終於因而也看到了身後那兩名黑衣漢子!
只聽五葷彌陀輕輕嘆了口氣道:“我要你們明天來,你們偏偏不聽。”
蕭二爺在這種地方畢竟比鬍子老張老練得多了,他已看出眼前這兩名黑衣漢子,不問來路如何,但顯然不是衝著他蕭二爺和鬍子老張兩人而來;對方之目標,無疑也是看中了中州鏢局的這一水鏢貨。
這種事在江湖上並不罕見,黑道上的人物,也有一套黑道人物的義氣,偶爾擠到一條線上,只要不存獨吞之心,雙方便是朋友。
再退一步來說,對方只有兩個人,他們這邊也有兩個人,即使硬拚,一個頂一個,也不見得誰就能將誰怎樣,所以,他在看到兩名漢子之後,雖然感到有點意外,但卻不似鬍子老張吃驚。
他這時一方面慶幸尚未與鏢局方面正式翻臉,拜客名義,依然存在,一方面生怕鬍子老張穩不住陣腳,出口無好話,衝撞了來人,是以心神一定,趕緊抱起雙拳,向兩名漢子一拱,說道:“在下蕭二,人稱——”
右首執鞭的那名黑衣漢子沒有讓他說下來,便有了反應,反應只有一個字,那個字是:“滾!”
蕭三爺張著嘴巴,半天收不攏來。
他活到望七之年,凶橫霸道的人物,並不是沒有見過,但膽敢對他蕭三爺,一開口便吐出這種字眼的人物,今天顯然還是第一次遇上。
鬍子老張還算是個夠朋友的,他見蕭三爺受到折辱,登時無名火冒三丈,殺心隨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