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四

麻金蓮笑道:“在奴家記憶之中,已想不起什麼時候曾經流過眼淚;這種藥膏如果真的有效,奴家會笑出眼淚來,倒是不無可能。”

五手怪醫道:“出汗時亦須注意。汗和淚都是鹹的,雨水有時還不一定沖得掉,汗水和淚水則一沖便是一條溝痕。”

麻金蓮怔住了!

五手怪醫道:“怎麼樣?大娘是不是有容易出汗的毛病。”

麻金蓮吶吶道:“平常時候,奴家倒是不怎麼容易出汗,但……但……每一次……到了緊要……緊要關頭……就止不住……汗出如雨……”

五手怪醫咳了一聲道:“唔,那種時候出汗,確是一件煞風景的事。”

他咳了一聲道:“一個人容易出汗,就是神仙也治不了,看樣子只好事先多注意,記住避免點燈了。”

麻金蓮脫口道:“不點燈怎行,奴家最歡喜是點了燈……光光亮亮……清清楚楚……彼此……”

五手怪醫忽然轉過身去,挑起車簾道:“啊!天快黑了,這是什麼地方?”

他一句話剛剛說完,車子也跟著停了下來。車子是停在一座巨宅的大門口。

四名長衣漢子,提著四盞燈籠,靜靜地等在臺階兩邊,似乎在等候著為車中的貴賓引路。

假如這世上真有所謂快活如仙的人,那便是現在帶著五分酒意,躺在書房中這張牙床上,手裡摩挲著一顆罕見的夜明珠,眼中欣賞著兩幅唐寅的字畫,床頭桌上還擺著一桌酒餚的五手怪醫向必然了!

他還沒有見過這兒的那位尚公子。

而這一點,正使他雖然還沒有見到這位尚公子,卻已對這位尚公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主人不在家,而能將客人招呼得如此周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首先,他姓向的就辦不到。

他每次出門,都將臥室和藥櫃上加鎖,而只為那兩名看家的童子留下一份僅夠果腹的乾糧。

如果有客人來,別說招待了,連喝口茶,恐怕都成問題。

其實,就是他在家裡,他也很少招待客人。

去到他那裡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求於他;他肯點個頭,就已經夠對方感激的了。他為什麼還要勞神招待?

剛才,他下車之後,洗臉、喝茶、敬煙,種種待客之禮,無微不至。這些,本來就已經夠他滿意的了。

想不到接著擺上來的酒席竟是那樣豐盛。

更想不到連這兩幅價值連城的字畫,也替他送來書房中。

不過,他雖然佩服這位尚公子,卻並無感激之意。

因為,細細地想起來,他對今晚這番招待,實在可說受之無愧。

當今之世,只有一個五手怪醫。

誰是五手怪醫,誰都會受到這份禮遇,誰都應該受到這份禮遇!

五手怪醫摸摸頦下那幾根依稀可數的山羊鬍子,笑了。

因為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已經忘記當初怎麼選上這個行業的。這個行業真絕!打油沽油、上押店、賣壽板,沒有一樣買賣不可以討價還價,但你可曾見人跟醫生或藥店講過價錢?

少開一張方子,對一名醫生來說並不算什麼;然而,病家卻永遠不能少吃一帖藥。

他真沒有想到幹醫生這一行業,會有這麼多說不盡的好處。

這一夜,五手怪醫睡得特別香甜。

第二天,天才濛濛亮,房門就給輕輕推開了。

進來的是個徐娘半老,丰韻猶存的中年婦人。

婦人手上託著一隻精緻的木盤,盤中放著各式各樣精美的早點。

五手怪醫緩緩欠起身子,打了個呵欠,問道:“這位阿嫂,請問你們公子,昨晚有沒有從樊城趕回來?”

那婦人掩口吃吃而笑,沒有答話。

五手怪醫怔了怔,道:“這位大嫂何事見笑?”

那婦人低下頭去笑道:“笑你老鬼的做工!”

五手怪醫又怔了一下道:“怎麼說?笑我——”他眼光一直,沒有能夠再說下去。

因為他突然認出面前這婦人原來就是麻金蓮陰小小。

麻金蓮此刻的面孔一定紅得很厲害,但從表面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五手怪醫輕輕咳了一聲,本來想說:“你塗得太多了,像這樣下去,本可以用三年的份量,只怕不到一年半,就要被你用光了。”

但他話到喉頭,又嚥回去了。

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他五手怪醫向必然豈非白活了五十七歲?

麻金蓮眼角一飛,道:“另外的那兩瓶,你什麼時候動手調製?”

五手怪醫忙道:“今天就動手,等等我要進城一趟,還差兩味藥,需要配齊。你們公子還沒有回來吧?”

麻金蓮道:“還沒有。昨晚已經派出人去接了!”

五手怪醫進城配藥,花了不少時間。

因為他要配的藥,其實不止兩味,他怕洩露了祕方,藥不肯在一家店裡買,且在其中摻雜了好幾味用不上的閒藥,以備實際調製時,再悄悄從中抽掉,這自然要花不少時間。

等到他從城裡回來,尚公子也從樊城回來了。

五手怪醫當然不知道眼下這位尚公子,就是當今江湖上名氣愈來愈響亮的金龍大俠。他若是知道這一點,肯不肯來,無疑將大成問題。

就是肯來,也將不止只索一百兩黃金和兩幅唐寅的字畫。

向什麼樣的人,開什麼樣的價錢,他向來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否則他五手怪醫也不會積下今天這麼一大筆用十二輩子也用不完一半的財富了。

五手怪醫不愧是個老江湖,他雖然不知道這位尚公子就是金龍大俠,但憑他數十年來望聞問切的功夫,已看出這位貴公子絕不是一位普通的貴公子。所以,他心裡第一個升起來的念頭,便是如何施展老手段,相機再敲一票。

可是,關於這一點竟完全不勞他費神,便讓他達到了目的。

尚公子含笑將他迎入大廳,落座後寒暄不上幾句,便開門見山地笑著對他說道:“晚生託庇祖蔭,家中頗集有一些珍寶古玩,先生如能在七日之內治好晚生的隱疾,晚生願再奉上來瓷兩件,若是先生能將七日之期縮短為五天或三天,晚生則將大開庫門,在所有的收藏之中,聽由先生任擇兩件!”

五手怪醫只是點頭,一句話沒有。

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五天?三天?嘿!有一天也就儘夠了。他當然不能讓對方的病好得這樣快。

醫生對病人的病情,愈表示棘手難治,愈受到病家的崇敬,連這一點都不懂,還能算個醫生嗎?

再說,對方最短的限期是三天,他急著一天治好了對方的病,又有什麼好處?

三天,很快地過去了。

尚公子的隱疾如期痊癒。

尚府的庫門也如約打開。

尚公子和五手怪醫並肩而行,一路談笑著向庫房中走去。

兩人現在走進去的,真是一座庫房嗎?

不錯,兩人現在走進去的,正是一座庫房。

因為只有一座庫房的牆壁才會這樣堅厚,只有一座庫房中的光線才會這樣暗淡,也只有一座庫房,才會這樣像迷陣似的,穿過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鐵門。

五手怪醫滿心歡喜。

像這樣一座庫房,裡面收藏的東西,還會錯得了嗎?

而他,將可以在所有的寶物之中,隨心所欲,任意擇取兩件!

五手怪醫忍不住偷偷嘆了一口氣。

一個人一旦交上了好運,真是沒有話說。

又一道鐵門打開,第一間儲藏室到了。

五手怪醫的一顆心,登時激烈地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