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五

他的一顆心已經很多年沒有像今天這樣跳動過了,就是當年轉麻金蓮的念頭時,也沒有跳得這樣利害。

不過,儘管他的一顆心跳得很利害,他的頭腦卻仍然十分冷靜。

他一路上,不斷地在暗中提醒自己,姓向的沉住點氣!慢慢地找,細細地瞧;千萬記住,不要決定得太快,這種機會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即令已經看中了某一樣,也不要馬上表示出來,如果選不到更好的,吃回頭草還來得及。

總之,不能操之過急,不耍造成遺憾……

第一間儲藏室中,陳列的全是古今名人字畫。

進門便是一幅吳道玄的門神像,兩邊則是二王和二鐘的草書和八分書。

再過去則有北齊劉殺鬼的鬥雀圖。

韋叔文的萬馬奔騰。

王維的山水。

米顛的狂草。

褚遂良的行書。

王僧虎的端書。

左思的三都賦,潘岳的西徵賦……

五手怪醫愈是往下看,愈是懊悔不已。他真不知道當初為什麼別的東西不要,竟只要了兩幅唐寅的仕女圖!

看看吧:在這一間儲藏室中——

唐寅算得上是老幾?

真是害死人的唐寅!

尚公子側臉微微一笑道:“怎麼?這些字畫之中,有沒有向老中意的?”

五手怪醫含蓄地點點頭道:“唔……很好,很好……這些字畫都不錯!”

尚公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又笑了一下道:“那我們就再進去看看別的吧!”

於是,兩人經過一番遜讓,出了這間儲藏室,又向另一間儲藏室走去。

五手怪醫心中已經暗暗打定主意:假如沒有其他更好的珍品出現,那幅劉殺鬼的鬥雀圖,他是要定了!

第二間儲藏室中所藏的是各個朝代之陶瓷器、錢幣、刀劍,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裝飾品。

五手怪醫對這些東西興趣不濃。

他只朝其中那幾把形式奇怪的刀劍溜了兩眼,便從懷中取出鼻煙壺,不時輕輕咳一聲。

尚公子手一抬,笑道:“請!”

走進第三間儲藏室,五手怪醫又心跳了!

他一生所收集的各種玉器,不可謂不多,但如跟眼前這間儲藏室比較起來,他簡直找不出一個適切的譬喻。

不用說比較了,想想都會叫人臉紅。

尚公子只是微笑,一句話不說。這是他做主人的風度,他不對任何陳列品加以介紹,以免影響客人的選擇。

五手怪醫於室中站定,四下掃了一眼,突將手中的燈籠一口吹滅!

尚公子不由得點頭道:“向老果然是個行家!”

口中說著,也跟著熄去了自己手裡的那盞燈籠。

兩盞燈籠先後熄滅,室中登時變成一片灰暗,只有從天窗上照射下來的一點點光亮,勉強可以辨別人影物形。

五手怪醫又在室中四下掃了一眼,接著便向儲藏室的一角走去。

那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酒杯!

如果室內的光線夠明亮,可能誰也不會留意到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卻在灰暗中閃耀著一片奪目的光華,宛如烏雲中的一輪暈月,銀白中微帶一股淡淡的金黃。

尚公子哈哈大笑,道:“好,好!有道是:貨賣識家。這只夜光杯,今天算是找到一個真正的主人了!”

五手怪醫猜想的一點不錯,果然是隻夜光杯!

他雖然曾經一再警告自己,不要決定得太快,但在知道了這的確是一隻夜光杯之後,他的主意改變了。

一幅劉殺鬼的鬥雀圖,再加一隻夜光杯,他還能希望找到什麼更好的東西呢?

只聽尚公子笑著又說道:“好,好,好,就這樣決定了,這只夜光杯,算為一件。還有一件,我們再換個地方去看看!”

五手怪醫幾乎有點不敢置信。

什麼?還有地方可以看?

好險!幸虧他沉得住氣!

尚公子轉身去輕輕一擊掌,兩名遙遙跟隨著的家丁,立即有一個奔過來,為兩人重新點上燈籠。

門外是一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廊。

尚公子邊走邊問道:“向老月前有幾位高足?”

五手怪醫搖頭道:“一個也沒有。”

尚公子有點意外道:“一個也沒有?是因為沒有遇上合適的人選?還是您老根本就沒有收授傳人之打算?”

五手怪醫輕輕咳了一聲道:“過去有一個人的名字,不知道公子有沒有聽人提起過?”

尚公子道:“誰?”

五手怪醫道:“回春妙手方三帖。”

尚公子道:“有,有,有,是的,有這麼個人。聽說此人不但醫術十分高明,一身武功也不錯,任何疑難重症,三帖包好。又聽說這人,原來的名字並不叫‘方三帖’,而是叫做‘方鐵山’。‘鐵山’被喊成‘三帖’,原只是一時之戲稱,不意卻因此流傳了開來。此說不悉是真是假?”

五手怪醫道:“一點不假。”

尚公子道:“這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此人不知道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五手怪醫道:“聽說還活著,只是生活得並不怎麼如意。”

尚公子道:“向老見過此人?”

五手怪醫道:“他便是向某人的業師。”

尚公子一呆道:“什麼?原來……您……您……您跟這位方三帖是師徒?”

五手怪醫道:“是的,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

尚公子遲遲地道:“聽向老的口氣,你們師徒之間,是不是感情不太融洽?”

五手怪醫嘆了口氣道:“說來一言難盡。有了一個‘五手怪醫’向必然,人們就忘了‘回春妙手’方三帖,你公子知道的,這並不是我向某人的錯,哪一個人沒有向上之心,一個當徒弟的,總不能一當就是一輩子呀!可是,家師他老人家,卻偏偏不能見諒。你叫向某人還有什麼辦法?”

尚公子道:“您說令師近年來生活得怎樣?不怎麼如意?”

五手怪醫道:“自從二十多年前,他因為誤投了一味藥,將一名富翁的獨生子醫死,便很少再有人上門,誰知禍不單行,接著沒有多久,又發生了一件事……”

尚公子道:“發生了一件什麼事?”

五手怪醫道:“有個病人被他回絕了,說是已經無藥可治,最後送來向某人這裡,卻為向某人所治好……”

尚公子咳了一聲道:“從此以後……”

五手怪醫又嘆了口氣,說道:“從此以後,他便改了行,以課讀為生,有一段時期,聽說連買米下鍋的錢都沒有。”

尚公子道:“向老念在師徒的情分上,一定接濟得他不少了?”

五手怪醫道:“是啊,有一年除夕,我派人送去三鬥米和幾斤醃肉,結果你道他怎麼說?”

尚公子道:“他怎麼說?”

五手怪醫怒道:“他說:‘噢噢。我這個徒弟真好……’就只這麼一句,竟當著來人之面,將米肉全餵了雞和狗!”

尚公子又咳了一聲道:“所以……”

五手怪醫道:“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如想日子過得太平,最好不收徒弟。”

尚公子道:“高見。”

五手怪醫道:“就為了這一方面的顧慮,向某人連成家都不敢,因為如果討不到一個好老婆,”有時比徒弟還要難以信託。譬如說——”

尚公子笑:“譬如說合下的這位陰大娘,是嗎?”

五手怪醫哈哈大笑!

尚公子又道:“話雖這樣說,不過像向老這一身醫術,既不肯收授傳人,又不肯著書立說,想起來也實在可惜得很。”

五手怪醫捋鬚微笑道:“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