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〇

單二結巴一手提著褲腰,一手指著後院又道:“你……你們,去……去看看,就……就……就知道了,就……就是,是……早先進來的,那……那三……那三位客官,他們好……好像……在……在……三個打……打……打……打……打一個……”

眾馬販子面面相覷,三個打一個?

剛才裝在麻袋中扛進來的那個人,已經是隻比死人多口氣,隨便加點刑罰,都會承受不了,哪還用得著三個打一個?

張姓馬販子正想再問下去時,萬姓馬販子忽然站起來道:“走,咱們大夥兒一起過去看看。”一

那個在燈底下看書的窮書生,雖屬一介文士,好奇心卻很重,這時居然也跟在十來名馬販子後面,向後院中悄悄走了過來。

這時約摸初更光景,天空墨黑如漆,伸手不見五指,狂風如刀,砭骨裂膚,吹得使人幾乎睜不開眼皮。

馬棚兩邊的那兩排客房,就像一幅黑布上的兩道濕水印,只有眼力特別好的人,才能看到兩抹模糊的影子。

十幾名馬販子,一走出店堂後門,就一個緊著一個站了下來。

大家一齊堅起了耳朵,沒有一個人肯再向前多走一步。

眾人屏息傾聽之下,果然聽得一陣吆喝之聲,夾雜著一聲聲痛苦的悶哼,斷斷續續地隨著風傳送過來。

由於風向不定,傳送過來的吆喝聲和悶哼聲,也隨之時高時低。

眾人只能聽出吆喝聲似在向被鞭撻者逼取口供,卻無法聽出拷問之內容。

單二結巴急得團團轉,卻又拿不出主意來。

他已看出這些馬販子雖然人數眾多,但一個個的膽量似乎都很有限,顯然並不能幫他多少忙。

這樣,又過了一會兒,痛苦的悶哼之聲,已漸漸地弱下去,而變成一聲聲絕望無助的垂死呻吟。

單二結巴幾乎要跟著呻吟起來。

輸了五兩多銀子,雖然使他肉痛,但遲早還有撈回來的機會,如果出了人命,他的這點基業,就要泡湯了。

這時,一名馬販子忽然自告奮勇,低低說道:“你們站在這裡,待我過去瞧瞧。”

單二結巴如遇救星一般,連忙合掌道:“謝謝……謝……謝……”

那人哼了一聲,說道:“謝什麼?我不過是過去瞧瞧罷了。”邊說邊向西面那排客房,沿著牆腳,小心地躡足摸索過去。

只走出十多步,人影便與夜色融成一片。

這邊的馬販子,雖然什麼也看不到,卻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緊張地等候著那名馬販子帶來迴音。

約摸過去了一袋煙光景,去探消息的那名馬販子,突然喘著氣奔了回來道:“事情恐怕不妙——”

張姓馬販子迫不及待地發問道:“何事不妙?”

那馬販子狠狠喘了一陣,才道:“咱們隔壁住的那兩個皮貨客人,想不到竟是兩位身手了得的江湖人物。”

張姓馬販子道:“這跟隔壁的那兩個皮貨客人有什麼關係?你這扯到哪裡去了?”

那馬販子道:“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另一個馬販子道:“外面風太大,到裡面去說吧。”

那馬販子忙道:“不不,別進去,等下可能還有好戲瞧。”

張姓馬販子不耐煩道:“你方麻子就是這股囉嗦勁兒,他媽的叫人討厭,什麼事你做一次說出來,你家裡會死人?”

方麻子被這一罵,果然說得快多了,他壓著嗓門兒說道:“你們注意看住那邊,現在那邊窗子底下和屋頂子上面都伏了人,就是我們隔壁的那兩個皮貨商,我剛才摸過去,就是被兩人之中,有點駝背的那一個,用手勢給攔回來的。”

張姓馬販子忍不住插口問道:“那兩人伏在那裡幹什麼?”

方麻子道:“我怎知道?”

另一個馬販子道:“那麼你又怎知道兩人都是身手了得的江湖人物?”

方麻子道:“這麼大的風,這樣黑的天,你尤三臭嘴有沒有這種本事,肩頭一抖就飛上一丈多高的屋頂?”

張姓馬販子嘆了口氣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尤三臭嘴又問道:“這樣說,你麻哥什麼也沒有聽到了?”

方麻子道:“只聽到了一句。”

張姓馬販子搶著道:“聽到的是一句什麼話?”

第八章 苦肉之計

方麻子道:“我聽出是那個大鬍子的口音,他好像在逼問那個麻袋裡裝進來的人,他們的堡主,如今躲在哪裡?”

張姓馬販子一呆道:“堡主?什麼堡主?”

方麻子道:“我全部就只聽得這麼一句,誰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堡主。”

那個窮書生突然接著道:“在下倒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堡主。”

眾馬販子大感意外。

他們根本就沒有發現這書生也跟來了外面,一個書生有這份膽量,就已夠人驚奇的了,想不到他現在居然還說他知道那三個煞神似的人物,在追問的是什麼堡主!

張姓馬販子輕輕一哦,轉過身去道:“什麼堡主?”

窮書生笑道:“無名堡主!”

方麻子忽然啊了一聲,說道:“不錯,不錯,我記起來了,是有這麼一位堡主,上次蔡掌櫃到關外去,曾經提起過……”

他像又想起了什麼,頓了一下,改口說道:“不對,這裡面還有一個疑團。”

尤三臭嘴道:“什麼疑團?”

方麻子道:“據蔡掌櫃說,江湖上共有三大堡,一是江南勝家堡,一是漠北血魂堡,還有一個是太白山的無名堡……”

他轉向窮書生問道:“這位兄臺,你怎麼知道,那幾個傢伙問的是無名堡主?而不會是勝家堡或者血魂堡主呢?”

窮書生正待答話,客房那邊,突然響起一陣低低的呼喚:“希文——希文——”

方麻子微微一呆道:“這人在喊誰?”

窮書生笑道:“當然是在喊一個叫希文的人。”

方麻子惑然道:“誰是希文?”

窮書生笑道:“誰答應誰就是希文。”

方麻子惱火道:“你這不是廢話麼?”

張姓馬販子忙說道:“別吵了,麻子。你這些話,問得根本不是時候,人家可一點沒有說錯,且聽聽誰答應不就得了?”

尤三臭嘴忽然輕輕咦了一聲道:“真是怪事?”

張姓馬販子掉過頭去道:“什麼怪事?”

尤三臭嘴向客房那邊下巴一抬,說道:“你們再聽聽看!”

眾人依言停止說話,再度豎耳細聽時,原先那陣呼喚之聲,不知已於何時靜止。

連客房中的吆喝聲和呻吟聲,也跟著沉寂下來。

這時只聽客房中有人向外冷冷喝問道:“外面來的,是哪一路的朋友?”

窗外暗處有人冷冷接口道:“是你鄔大總管最樂意見到的兩位好朋友!”

客房中那人因被來人一口道破身份,似乎愣了一下,才又沉聲問道:“兩位好朋友,如何稱呼?”

窗外暗處那人道:“在下兩人如何稱呼,對你鄔大總管並不重要。你鄔大總管只要知道在下兩人來自何處,就應該感到很高興了!”

房中那人道:“兩位來自何處?”

窗外那人道:“無名堡!”

房中那人一哦道:“無名堡?”

窗外那人道:“大總管聽了高興不高興?”

房中那人道:“是的,鄔某人的確高興得很。兩位好朋友夤夜光臨,有何見教?”

窗外那人道:“念在你鄔大總管未參與燒殺無名堡的情分上,特來向你鄔大總管報告一件事。”

房中那人道:“不敢當。”

窗外那人冷笑了一聲道:“你鄔大總管這一次的苦肉之計,可說運用得相當成功;因為你大總管的目的,無非是想借此引出無名堡的人,以便一網打盡,永絕後患。結果咱們哥兒倆沉不住氣,果然被你引出來了。”

房中那人輕輕咳了一聲,沒有開口。

窗外那人冷笑著接下去道:“但可惜的是,你大總管只知道無名堡中有個外號五葷彌陀的武師,卻不知道這位五葷彌陀的名字叫什麼。否則,剛才在聽到有人於窗下呼喚希文時,你們那位受苦受難的夥計,只須輕輕答應一聲,你大總管的這條妙計,就不致功虧一簣,白耗這一番心血了!”

房中那人陰惻惻地道:“朋友要見告的,可就是這些嗎?”

窗夕那人道:“假使你大總管有興趣,在下尚有一點建議,如果你大總管願意採納,包你鄔大總管能立即獲得你那位新主子的榮寵!”

房中那人道:“鄔某人洗耳恭聽!”

房外那人道:“只要大總管說出你那新主子的一座金龍總宮,以及他那十二座金龍分宮的所在,相信我們這些無名堡的小卒,都會在我們堡主率領之下,一起自動上門去?你大總管想想吧!這樣豈不比你大總管挖空心思所想出來的苦肉計,更來得方便和有效?”

房中那人嘿嘿一笑道:“閣下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個主意若是由別人提出來,相信我鄔某人準會接受。”

窗外那人道:“是嗎?這個主意由別人提出來和由在下提出來,其間有何不同?”

房中那人道:“因為經過閣下適才的一番提示,鄔某人已經另外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窗外那人道:“佩服,佩服,舉一隅,反三隅,端的總管之材,大總管想到的是個什麼好主意,在下有幸與聞否?”

房中那人道:“聽閣下之談吐,可以想見閣下在無名堡中的身份,一定比那位什麼五葷彌陀只高不低,因此,這不由得使鄔某人連帶地想起,如果麻袋中的人換了你閣下,無疑將更具號召力!”

陰陰一笑,又道:“朋友,你覺得部某人這個主意怎麼樣?”

窗外那人道:“好主意!”

房中那人突然發出一聲沉喝道:“葛兄和桑兄還等什麼?替我拿下這廝!”

一聲沉喝發出,客房窗外的空地上,隨即響起一陣摻雜著狂笑和咒罵的起撲之聲。

好一個狼虎總管,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他與來人這一陣子在口角上各不相讓,自始便是一種緩兵之計。

他真正的目的,顯然只是為了掩護兩名夥伴,有時間從容摸出客房,以便將來人看牢而已。

像這樣黑暗的夜色,任你一等一的高手,也難看清五步之外的景物,自然非常利於突襲行動。

如若換了白天,或是月明之夜,如今這場搏鬥,一定相當精彩而又刺激。

可是,刻下站在店堂後門這一邊的馬販子們,除了以耳代目外,卻什麼也無法看到。

那窮書生見廣場上雙方已經動上了手,匆匆說得一聲:“刀劍無眼,避之為宜!”

脖子一縮,第一個返身溜進店堂中。

單二結巴則藏去眾人背後,一面打抖,一面唸佛,他只祈神保佑,誰傷了都不要緊,可千萬別出人命……”

那些馬販子的膽量就大了。

這時非但無人走開,且一個個聚精會神,想從雙方的吆喝聲中,去分辨這一場的勝負。

然而,遺憾的是,馬棚中的馬匹受到驚嚇之後,這會兒競相踢騰號嘶,嘈雜的聲浪,淹沒了一切,根本無法再聽到其他的聲音。

等到馬棚中的那些馬匹安靜下來,廣場上除了呼嘯如吼的風聲,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了!

一場狠命的激鬥,在黑暗中發生,在黑暗中結束,誰也不知道它的結局如何。

當眾馬販子懷著納罕的心情,私議著回到店堂中時,那名窮書生早已倒在乾草堆上,和衣進入黑甜之鄉。

尤三臭嘴嘖嘖稱奇道:“你們看看這位仁兄多妙,剛才怕成那副樣子,現在卻睡得這般安穩,這樣的怪人,真還是第一次見到。”

方麻子嘆了口氣道:“草鋪既然已被他佔去,咱們大夥兒只好坐下來,眼巴巴地等候天亮了!”

天亮之後,小店中又開始熱鬧起來。

那些馬販子雖然一夜未睡,但這批來自關外的大漢,一個個身體都很精壯結實,加以每個人都在快要天亮的時候,或久或暫地打過一陣噸,這時站起來,伸伸懶腰,抹抹臉孔,精神很快地便告恢復過來。

大夥兒精神一來,馬上又想到昨夜那尚未分清勝負誰屬的一場混戰。

那一戰究竟是怎樣收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