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衣醜漢笑了笑,又道:“不通的還多著呢!流星一絕,流星是流星掌,一絕是九疑一絕,只有兩個人,算是比較單純。底下一句‘血屠胭脂爪’,如果誤‘屠’為‘塗’,人家不以為這是代表一個歡喜擦紅指甲的女魔頭才怪,其實呢?它們乃三大男士之綽號大拼盤也!”
文束玉被逗得一笑,旋又蹩額道:“‘血屠胭脂爪’這五個字,要將它分成三個人的綽號,如何個分法T”
青衣醜漢笑道:“怎麼分?‘血屠’!‘胭脂’!‘爪’!就這樣,二二一,簡單得很。‘血屠’是‘血屠夫’。‘胭脂’是‘胭脂魔’。‘爪’則是‘鬼爪抓魂手’廠
文束玉忍不住笑道:“這豈非太不公平了點?前面二人,三個字排入二個,‘鬼爪抓魂手’五個字卻只排入一個字……”
青衣醜漢搖頭嘆道:“也不冤枉,眾人之中就數抓魂手武功最差勁,老實說,他能插上一爪已算是不錯的了。”
文束玉忍不住又是一笑,青衣醜漢接下道:“‘天機鬥七巧’也很單純,‘天機’道長、‘七巧’仙姑,兩位均屬玄門弟子。”
文束玉岔口道:“‘鬥’字何解?用上這個鬥字,總不會是毫無意義的吧?”
青衣醜漢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是的——”
稍頓,又搖搖頭道:“這二位故事太多,也太長,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將來如果有機會,慢慢再說吧廣
文束玉點點頭,沒再追問。
青衣醜漢接著說道:“至於‘芙蓉仙子’——”話說半句,倏而住口。原來樓梯口不知什麼時候上來了一名一身豔如榴火的紅衣少女,也許是這一邊座位較空的關係,紅衣少女這時已向這邊走了過來。
青衣醜漢顯然有意要迴避這名紅衣少女,身子一偏,伸手便想去將那頂大涼帽拿起戴上。
不料紅衣少女眼尖異常,趕上一步,冷冷一笑道:“喂,醜鬼,你好啊!”
青衣醜漢無所遁形,忙就座中欠身賠笑道:“啊啊,原來是紅雲姑娘,姑娘好,姑娘好!”
那名叫紅雲的紅衣少女微晒道:“今天這一頓又是——”
紅衣少女話至此處,無意中與文束玉目光相接,神色一呆,竟然無法接著說下去。
文束玉對這名紅雲姑娘印象相當惡劣,他總覺得一個姑娘家,出口就傷人,縱然本質不壞,家教也必然大有問題,所以,他朝對方望過去的眼光,是冷漠的,甚至多多少少還帶有幾分鄙棄意味。
然而,世上事往往就是如此般不可思議。這名叫紅雲的紅衣少女,從外表看上去,不但長得夠美,脾氣也似乎夠刁夠傲的。照理文束五如此對她,她縱然不至當面碎一口,哼也得哼一下的。然而,紅衣少女竟然什麼報復手段也沒有採取。她在文束玉臉上留下深深而脈脈的一瞥,然後戀戀不捨地將眼光又移向青衣醜漢,含笑道:“醜叔叔,明天您去不去雲鶴山莊?”
這種轉變太驚人了!這時的紅衣少女不但笑容婉盈,連語音語調都一下子變得溫柔親切起來。
青衣醜漢以重重一咳掩去脣角自然泛出的一絲會心微笑,連忙欠身道:“愚叔,咳咳哪有這份資格?”
紅衣少女嬌嗔道:“如連你——”青衣醜漢發出一聲輕咳,紅衣少女語音隨著一頓,停了停,方才笑著繼續說下去道:“不是麼?如連你醜叔叔都說不夠資格,那麼明天與會者誰人能說夠資格?”
青衣醜漢陷肩作苦笑狀道:“這個場捧得不小!”
紅衣少女挪動腳步,揚揚手道:“我還得找我兩個姊姊去,醜叔再見!”
說著,眼角一溜,又朝文束玉的側影緊緊盯了一眼,這才巧步盈盈,一團火雲似的飄然下樓而去。
文束玉原就知道這名青衣醜漢是個江湖人物,現在,他更發覺到此人在江湖上的名氣可能還不算太小。
文束玉正思忖間,青衣醜漢忽然匆匆地低聲道:“我也有事要走了,現在為你補充兩點:‘芙蓉仙子’是一個人,‘斷腸蕭’又是一個人。剛才這名紅衣丫頭,便是芙蓉仙子的第三女徒,‘五月花’夏紅雲。今天是我醜鬼第一次聽這丫頭喊‘叔叔’,謹此一併致謝。嘻嘻,以後有些場面,看樣子大概還少不了你老弟為我醜鬼光光招牌呢!”
青衣醜漢又是嘻嘻一笑,戴起涼帽,起身便跑,跑沒幾步,忽又趕回來輕聲道:“回去帶個訊給雙獅兄弟,這兩天他們兄弟最好能找個地方避一避……這個……晤……就說是我醜鬼的吩咐好了!”
文束玉目送青衣醜漢下樓而去,心中默忖著:“明天,東門外的雲鶴山莊有會?什麼會?怪不得剛才向東門過去那麼多人馬,原來都是赴會去的!另外,此人叫我帶信給兩位局主,要兩位局主這兩天避一避,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文束玉實在有點猜不透,心想:“管它的!回去照實說了,兩位局主自然會明白也不一定。”
於是,文束玉起身算賬下樓,出門向西大街方向緩緩背手踱過去。這時約摸晚茶時分,紅日西墜,彩霞滿天,頭頂上黑影穿錯,呱呱聒耳。文束玉皺眉暗忖道:“長安別的都好,就是烏鴉這種東西實在太多了點——就像今天武林中黑道上的情形一樣。”
長安東大街到西大街,路頭相當不短,加以文束玉安步當車,走得又慢,所以,當文束玉回到雙獅鏢局時,早已是萬家燈火了。
局中一名打雜的夥計見到文束玉回來,含笑迎上道:“文相公,等您開飯呢!”
文束玉搖搖頭道:“我在居易酒樓用過了,你們請吧。”
那名夥計朝滿臉酒氣的文束玉望了一眼,遲疑著走過來輕聲說道:“文相公以前滴酒不沾,怎麼最近這幾天……咳……文相公,您,身體得多多保重一點才好啊。”
文束玉感動地苦笑了一下道:“謝謝你,老陳。”
說著,忽然想起一件事,接著問道:“噢,對了,老陳,兩位局主此刻在不在?”
老陳抬起臉來道:“南門八達鏢局近日接下一宗生意,據說接下這批貨色相當貴重,八達鏢局雖然承應下來,卻深恐獨力擔當不起,所以剛才派人請兩位局主過去,準備跟我們雙獅鏢局合作——文相公有什麼事?”
文束玉躊躇了一下道:“這樣好了,兩位局主回來你馬上過來通知我一聲,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文讀方面一些小問題需要請示一下而已。”
文束玉回到後院書房中,負手繞室,心緒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令尊近來可好?”——剛才,居易酒樓上,那名青衣醜漢這句話也許出於善意,但是,它卻深深刺中了文束玉心靈隱處的創痛。
母親去世太早,他已無法記憶。
他可說全是父親一手帶大的——不過,如果說成他僅是由一名老家人所帶大也許更為恰當些。
父親,一年只能見到一次。每次,父子見面,時間多半是在深夜,由老家人文福將他從夢中搖醒,輕輕說一句:“相公,老爺回來了!”
然後,老家人文福悄悄退出,一名老年儒士沉著臉色走進來。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
“唔。”
“去年帶給你的書都唸完了沒有?”
“唔。”
“乖一點,懂嗎?”
“唔。”
……
當他還幼小時,他常常止不住自問:“這人是誰?”
漸漸的,他懂事了,他開始知道,這個一年來一次的人,便是他的父親!
但是,父子之間的關係並未因他逐漸年長而有所改善,父親每年仍舊只能見到一次,來時仍是在深夜,見面後,仍是那簡短的幾句話,問完後,父子相互凝視片刻,然後,父親與進房時一樣,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地掉身離去,老家人文福接著走進來。父子相會一次,從來沒有超過一個時辰。他也曾向老家人文福追問過,但是,老家人文福一句話也不說,總是推稱:“老爺忙些什麼,老奴也不清楚……”
因此,文束玉不免懷疑:“我們真是一對父子?世間的父子都是這樣的?既然我這個兒子在他生命中可有可無,乾脆不回來,豈不更省事?”
不過,就連這些也都是兩年以前的事了!
兩年前的某一天,老家人文福忽然將他帶離巴嶺山居,帶來長安城中,適時正值這家雙獅鏢局欠缺一名文房,老家人文福陪他前來應徵,雙獅兄弟非常欣賞他的文筆,便連老家人文福一併收留下來。
他曾問文福為什麼要這樣做,文福說是老爺的吩咐。
進入鏢局,轉眼一年過去,老家人文福有一天揹人遞給他一隻小木盒道:“老爺子昨夜來過了,他說,見你睡得好好的,不忍吵醒你,而且他本身也急著要趕去另一個地方……”
文束玉當時哼了一聲,冷笑道:“不忍?哼,過去怎麼忍的?這十幾年怎麼忍的?哼,說得好聽,急著要趕去另外一個地方倒是真的!”
打開木盒,裡面只有一部線裝詩詞選集,老家人文福又道:“老爺子還吩咐,要相公好好的將這一部——”
他不耐煩地將文福揮退,接著,他將木盒啪的一聲合上,高高擱去書架頂層,為了賭氣,第二天他便去坊間另外買了一部版本相同的,決意永遠不再去觸及木盒中的那一部。
光陰如箭,又是一年過去了。
早在半個月之前,文束玉約略計算了一下時日,知道又到了父親前來相會的時候了。這是一定的,每年都在這個時候,遲或早,絕不會超出三天以上。他雖說對父親極端不滿,然而,父子親情,出諸天性,這一天的到來,仍然是令人激動的;同時,他已決定,這次見面一定要向父親問個明白,父子間甚至因此翻臉,亦屬在所不惜,他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有著他所不能忍受的。
於是,文束玉開始每夜燃燭以待……
可是,一連五個通宵過去,人影也沒有見到一個,因此,到了第六天以後,文束玉使天天跑去居易樓,以酒遣怨,不黑不歸。
夜深了,文束玉仍然毫無睡意,他走到院中,想去對面敲門問問老文福,但一想到可憐的老文福這兩天正患著風寒,值此深夜,良有不忍,於是,他又再回到書房,繞室徘徊,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