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章 香飄紅袖不勝情
天亮後,文束玉和衣倒在床上,一陣倦意襲來,正要朦朧入睡,忽目前面廳室中遙遙傳來一片激烈的爭吵聲。
文束玉心神一緊,睡意全消,忙自床上挺身坐起。
等他下床穿好鞋子,匆匆趕來前面,廳室中爭吵之聲已經靜止,只見局中兩名鏢師領著七八個鏢夥叉手站在那裡,人人臉色鐵青,一個個胸口均起伏不已。
文束玉走向其中那位年事稍長的鏢師,急急問道:“什麼事?張鏢頭。”
張姓鏢師切齒恨聲道:“還不是那批……”
文束玉馬上明白過來:又是那些好朋友來借盤纏。
這種借盤纏,相當於普通民間的抽豐;也是吃鏢行這碗飯最難應付,而且最感頭痛的一件事。
不論阿貓阿狗,走上門來,三句行話一說,手一伸,沒有十兩,也得八兩!
遇上客氣的,還有一聲謝謝,有些則連謝字兒也沒有一個,頭一昂,大踏步而出,就生像到銀莊上提走自己一筆存款似的。
開鏢行的,大家都知道,凡是上門伸手的貨色,十九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角兒,可是,鏢行吃的是四海飯,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這兒跟你鬧一下,明天那兒跟你鬧一下,找鏢行,都是有錢的主子,有錢的主子哪個不怕事?
文束玉皺皺眉頭,又轉向櫃上道:“結果給了沒有?”
掌櫃的鄭師爺苦笑道:“不給行嗎?”
文束玉有點奇怪道:“既然給了,還有什麼好吵的?”
鄭師爺嘆了口氣道:“打早上開門以來,這已經是第三起了,前面二起,一起八兩,都沒有說什麼,唯獨最後這兩個傢伙……”
文束玉忍不住插口道:“怎麼樣?”
連一向有好好先生之稱的鄭師爺也似乎有些上火了,這時恨恨接口道:“八兩,不接,換了一封十兩的,仍然昂首不理,問他們究竟需要多少,其中一個傢伙二指一伸,我問他:‘二十’?不開口!再問他:‘兩百’?那傢伙才勉強地打鼻孔中哼了一聲,數目這麼大,櫃上當然無法做主,正碰上張李兩鏢頭趕來,一言不合,雙方便吵了起來。”
文來玉道:“那麼,怎說給了呢?”
鄭師爺道:“雙方剛剛叫開,‘猴眼’申老二使即趕到,申老二向我眼色一使,我立即意會到二人來頭大概不簡單。於是,忙著取出二百兩,賠笑打躬,說盡好話,才算將兩個傢伙打發出門
文束玉乃又轉向那名目力過人、且記憶特強的趟子手申老二問道:“二人是何來路?”
猴眼申老二聳聳肩胛道:“‘玉門十八鷹’中的老七和老八,這兩個傢伙雖非十八鷹中頂尖人物,可是,在我們這一行之中,有幾個惹得他們十八兄弟?”
文束玉雖然不怎麼清楚玉門十八鷹都是何等人物,但是,十八鷹的惡名,他卻曾不止一次聽行中人提過,當下也就為之蹙額無言。
鄭師爺又嘆了一口氣,喃喃道:“這種事,過去三兩個月才有次把,而最近這幾天以來,竟幾乎無日或缺,這樣下去怎生得了……”
文束玉噢了一下,忙問道:“兩位局主還沒有回來?”
鄭師爺答道:“兩位局主昨夜差人傳話回局,說要跟八達的歐陽局主去三原磋商起鏢細節,今天午前可以趕回來。”
文束玉剛剛點得一下頭,門口忽然有人陰惻惻的向屋內問道:“兩位蔡當家的在不在?”
眾人轉身望去,來的是兩個人,這時已一先一後向屋中走了進來。
發話的一人走在前頭,是個身材瘦小的青年漢子,臉如絲瓜,脣角掛著冷笑,一看便知不是什麼好東西。後面一人,身材也高大不了多少,臉皮雖比較白淨,但是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似乎比走在前面的那個傢伙心地更為冷酷。二人都是一身勁裝,外披黑道人物常見的那種灰色短風衣。前面一人只在腰間圍著一條革囊,後面一人則在肩後露出三寸許一截刀把。
張李兩鏢師剛剛平復下來的臉色又一度難看起來,猴眼甲老二則於室角,眼望來入,眼皮眨動,眉峰微微皺起,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二人之路數。
來人入屋,一徑走向櫃上,瞧也不瞧張李兩鏢師一眼,那神氣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還有其他人似的。
鄭師爺強笑著自櫃上起身拱手道:“兩位遠道辛苦了……”
這是江湖上自成一家的客套話,總而言之,既要親切,又要自然,要使別人聽起來有著“名人所至之處,果然無人不識”之感,這樣才能讓來人心中受用,才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下太平。
其實,天曉得鄭師爺根本就不知道現下這二人是哪兒來的兩個毛東西!
誰知,饒得鄭師爺迎以笑臉,兩個傢伙卻一點也不領情,絲瓜臉那廝走過去,左手食指一曲,反過來以指節兒敲敲櫃面,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道:“快,快,咱們兄弟還得趕路……”
鄭師爺嚥了一口口水,終於一聲不響自抽屜中取出一個紅紙銀封。
絲瓜臉那廝接過一掂,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將銀封摔了回去,拍臺豎眼叫道:“這,這,去叫蔡大功跟蔡逢辰出來!”
雙獅兄弟,老大叫“怒獅”,老二叫“病獅”,此人口中的“蔡大功”和“蔡逢辰”,正是雙獅兄弟的表字,在江湖上,除了上對下,或者仇家相向,徑呼其人之名,可說是一種莫大侮辱,於是,張李兩鏢師再也無法忍受了!
就在張李兩鏢師正待發作的剎那,趟子手申老二突然一跳而起,經過張李兩鏢師身邊時肘彎一碰,腳下不停,徑向櫃上奔了過來,人未至,話先到,第一句是罵掌櫃的鄭師爺:“嗨,老爺,你今兒是怎麼啦……”
接著,人趕到,雙拳一抱,向來人深深躬身賠笑道:“許俠。辛俠,兩位好,兩位什麼時候來長安的?坐,坐,噢,對了,兩位還要趕路,小意思,小意思,兩位需用多少,說個數兒就是了!”
絲瓜臉側眼將申老二打量了一下,不住點頭,似乎頗為嘉許雙獅鏢局中居然還有這麼一個眼力過人的趟子手。
另外那個佩刀的冷冷接口道:“最好三百兩,沒有便罷!”
申老二一呆,忙又賠笑道:“是,是……”
鄭師爺愣在那裡,半晌方道:“櫃上此刻全部只剩五十餘兩,兩位局主又都不在,一下子叫我去哪裡找?”
絲瓜臉哼了一聲道:“真巧呀!人不在,銀子沒有,咱們兄弟今天這個臉面看樣子大概是丟定了!佩服,佩服,雙獅兄弟果然是腰桿愈挺愈硬!”
這時,甲老二沒了詞兒,鄭師爺更是不得主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算他兩個能作這個主,其宗沒有現銀何?
另一邊的張李兩鏢師,雖然二人都眼中冒火,但此刻卻無進一步表示。因為他們一聽“許”“辛”兩姓並列,已猛然想出來人之身份,兩鏢師知道,他們縱然不惜一拼,但這家雙獅鏢局就不得不卸招牌了。兩位局主待他們不薄,為了鏢局之前途,受點閒氣畢竟是小事。
靜立一旁的文束五,這時忽然走過來,非常平靜地向鄭師爺道:“鄭師爺不必為難了。”
鄭師爺眼中一亮,忙道:“文相公方便?”
文束玉不答,身子一轉,面向二名來人沉聲道:“兩位有事不妨請使,別說櫃上沒銀子,就是有,也不給,話是我說的,我姓文,明天便離開這兒,兩位隨時可以加以指教!”
局中上下人等,無不駭然倒抽一口冷氣,張李兩鏢師救人心切,雙雙搶出大駭道:“且慢——”
許、辛二人同時轉過身去,冷笑道:“誰在這兒大呼小叫的?”
張李兩鏢師本是想解釋一下,說明文束玉只是局中一名文職人員,希望對方不可誤會,假如對方不滿,兩位局主將來自會代他登門賂罪,二人一時情急,嗓門不免粗了點,以致又引起另一誤會。這時,張李鏢師氣往上衝,索性也不解釋了,由李姓鏢師搶著報以冷笑道:“雲鶴山莊一場爭寶會,想不到竟為我們雙獅鏢局帶來如許無妄之災,現在,本局好話已經說盡,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位文老弟說得一點不錯,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給,兩位瞧著辦吧!”
絲瓜臉那廝滿廳掃了一眼,偏臉向另外那廝道:“老二,你看這屋內夠不夠寬?”
那名辛姓老二毫無表情地道:“如由小弟動手,當然以街心上當眾表演來得過癮!”
許姓老大頭一點道:“也好!”
二人說著,逕自並肩向室外走去。張李兩鏢師對望一眼,一言不發,也向屋外跟出。
甲老二不住抹汗跺足,連嘆:“完了,完了!”
文束玉呆立在那裡,心中有如箭攢。他知道,禍是自己惹的,不為自己,張李兩鏢師不至於挺身而出;而現在,聽申老二語氣,張李兩鏢師顯非來人之敵,如果張李兩鏢師因而喪命來人之手,他將何以自處?
過去,他雖身在鏢局,卻始終對江湖上一切人和事沒有好感;如今,他忽然覺得,要是自己此刻也有一身武功該多好!
文束玉正茫思間,一陣怪笑突然傳入耳鼓,是那個辛老二的聲音:“真麻煩,還要分兩次,嘿嘿,亮傢伙啊!”
文束玉一驚,連忙向外奔出。這時,外面大街上,無數聞訊而來的人已將張、李、許、辛四人團團圍在街心。張、李與許、辛四人相隔丈五左右對面站定,辛老二手中已多出一柄明晃晃的潑風刀,張李二人則仍空手站在那裡。
遠處,自東街方面,正有三騎緩緩而來。
三匹馬上坐的都是少女,一騎在前,另外兩騎則落後約摸五六丈光景。後面馬上的兩名少女,一個身材豐滿,一個則較瘦削。前者背插雙劍,衣著紫色。後者背斜單劍,衣色純白。而最前面的那名少女則是一身火紅!
這時,紅衣少女首先攏近,只聽她皺眉自語道:“‘金谷’問題尚未解決,人倒先死去不少,昨夜是酒痴晁老兒收拾了魯東三雄,今天一清早文痴餘老兒宰了開封霍家兄弟,現在這前面又不知道是那一幫跟那一幫對上了……”
紅衣少女自語至此,馬上一長身,不禁失聲道:“咦!什麼?是‘惡客’許幹、‘快刀’辛立他們兩個?雲鶴莊中沒見到血屠夫那個老鬼,怎麼他一對寶貝徒兒卻來了長安呢?唉唉,對面那兩個傢伙不曉得是不是雙獅鏢局的鏢師,他們碰上這兩個小煞神,今天大概是報銷定了!”
街心中快刀辛立抬頭瞥及馬上的紅衣少女,陰沉沉的一張面孔忽然綻出一絲笑容,揚聲招呼道:“紅雲姊,快來欣賞小弟的刀法……”
紅衣少女狠狠啐了一口道:“什麼了不起的臭刀法,竟也值得向本姑娘誇耀,哼,本姑娘要不是顧忌你那老鬼師父還真有兩下子……”
紅衣少女語音一頓,忽然注目咦道:“誰在那邊拚命向前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