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圖旁左上角書有“金谷指迷”數字,左下角的具名則為“九全老人”。

文索玉對其他部分不甚留意,但對這個具名卻發生很大興趣。他一再加以玩味,心想:“一般的讚詞都是說‘十全十美’,如說九全九美,或者八全八美,不但失去讚揚意義,反有予人缺憾之嫌,現在此人自稱九全老人,很顯然是在刻薄自己,說得更明白一點,此處之‘九全’,無異表示:‘老夫生平別無憾事,唯有——’那麼,這位九全老人所遺恨的是一件什麼事呢?”

將這幅殘圖抄回來的那個夥計在一旁不住嘖嘖嘆息著:“唉唉,真可惜!”

文束玉抬頭笑道:“可惜什麼?”

那個夥計嘆了口氣道:“可惜缺了一角。”

文束玉又是微微一笑道:“是的,可惜缺了一角,不過,它假如完整無缺的話,它會落到你我手中嗎?”

那個夥計臉孔通紅。

文束玉接下去笑道:“再說,試問天下共有山幾許?一山有峰又幾許?假如沒有註腳,你能僅憑圖形便可以指出它是某山某峰麼?就算你將山、峰、谷都找對了,然而,誰能擔保那金谷之中定有寶藏?誰又能擔保,事隔多年的今天,它們仍等在那裡而沒有被人捷足先得?”

那個夥計一呆道:“這樣說——”

文束玉深深一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此之謂也!”

那個夥計愣了一下,期期地道:“文相公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幅寶藏即使落在您手裡,您也不打算去找那座金谷的所在?”

文束玉搖搖頭道:“話不是這麼樣說,假如確定了真有寶藏,如任其與草木同朽,也是令人感到可惜的。”

那個夥計眨著眼皮,有點不解道:“那麼——”

文束玉又笑了一下道:“老馮,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話有點前後矛盾,愈聽愈糊塗?好,現在我來明明白白的告訴你:第一,它是別人的東西,我們根本就不應該生出非分之念。第二,如說持有者誠意相贈,或者其人為十惡不赦之徒,持之適足以濟其惡,那麼,我們就必須首先弄清兩點,對方這幅圖從哪兒來的?他自己何以至今還沒有動手去尋找?”

老馮失聲道:“是呀!”

接著忙問道:“這道理說起來非常簡淺,怎麼那些人都沒有想到呢?”

文束玉點點頭,忍住笑道:“說起來確很簡淺,那些人為什麼沒有一個會想到這一點,就非外人所知了!”

雙獅鏢局的人手一向就很有限,加上另有兩位鏢師押鏢未歸。所以,現在雙獅兄弟這一走,局中便只剩得文束玉、鄭師爺,以及老馮老陳等幾個派不上正用的雜役。

因為無事可做,閒著也是閒著,所以,文束玉準備向鄭師爺交代一下,趁這段空檔到洛陽玩幾天。

沒有想到,當夜卻發生一件大事——

中元將至,明月漸圓,文束玉貪戀著大好月色,在後院中徘徊直到深夜,猶自不肯返屋就寢,忽然間,一聲輕咳起自身後,文束玉轉身抬頭之下,目光一直,整個呆住了!

迎面,月色下,一名青衫中年儒士正在靜靜地凝望著自己——父親,終於來了!

在文束玉,這一剎那,是迷茫的,也是空白的。如在睡夢中,不,如在夢中的一片浮雲之上;冉冉然,蕩蕩然,身心飄忽,不著邊際;擔心下沉,擔心棒落,希望掙脫這片幻境,同時矛盾地又希望永遠浸洞於這片幻境之中。

漸漸他有點清醒了,他沒有去思忖父親怎樣進入後院,以及何時來到自己身後的;他只感覺到兩年不見,父親又老了,比兩年中該老的程度超出得太多太多了。

雙頸瘦陷,鬢角也出現點點斑星,這些,是兩年前所沒有的。惟一與兩年前相同的,只有那雙清亮有神的眼光,他們仍像兩年前那樣深邃,那樣充滿無言的威嚴——充滿關切和慈愛,但又在它的外面張起一道帳幕。

文束玉在內心,已準備了將近兩年,他將疑問和勇氣層層堆集,以便留待今日盡情發洩;然而,情感有如沙塔,難築易散。這一天,到來了,可是,疑問、勇氣,卻溜得無影無蹤。如今,他這才明白,過去的那麼多年中,每次,他都唯唯而諾,並非全是他過分懦弱所致。

是的,他明白了,這就是父子。

文束玉盡力控制著,他不能聽令情感崩潰,否則,他就不配為他父親的兒子——至少,在表面上,他得保持與父親同樣的冷靜。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開始問道:“老文福近來可好?”

“還好。”

“你呢?”

“我……玉兒也還好。”

至此,老人即未再問下去,父子間又一度相對緘默起來。

老人緩緩抬起頭,像在欣賞月邊那道暈圈,也好像正在凝思一項重大的決定之後,老人伸手入懷,彷彿要從懷中取出什麼東西來交給兒子,但是,老人一隻手並未立即自懷中抽出來。

老人神色一動,有如突然記起什麼似的,迅速望向愛兒道:“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

文束玉點點頭,提起那部裝在木盒中的詩詞選集,文束玉心底不期而然生出一股怨恨之意,他僅點點頭,沒有說話,但是心底卻在抗議著:“你給的,並非我所想要的,一個父親,除了這些,他可以帶給他兒子更多的東西——至少也該親手交給我!”

但老人卻甚安心的點了一下頭,又道:“那麼,你都看了沒有?”

文束玉點點頭,心底下暗說:“不過它是另外一部。”

老人想了片刻,抬頭又道:“都能領會嗎?”

文束玉點點頭,老人接著道:“經得起考驗嗎?”

文束玉稍作猶豫,最後還是點了一下頭。年來別無消遣,他將那部選集翻了又翻,幾乎連那一頁上有個蛀孔都記得清清楚楚,如就該選集本身考究他,他為什麼不敢答應下來?

老人雙目微微一亮,昂首道:“好,你準備了。”

文束玉沒有表示,只拿眼睛望去他父親眼上,因為詩文方面的學問是沒有什麼臨時可以準備的;現在,他貫注全神祇等父親問難。

老人緩緩抽出懷中之右手,沉聲道:“注意,氣穩丹田,神守左右商曲!”

文束玉微微一愣,因為他一下並沒有聽懂父親在說些什麼,正想啟口問個清楚時,老人右掌一晃,突然閃電般一掌向自己心腹之間印按而來。

老人一掌照出,勁風颯然,文束玉但覺胸口一緊,一個立足不穩,全身後倒,張口噴出一道血箭。

文束玉昏厥過去,老人也呆了!老人瞠目立著,既驚且疑,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呆了片刻,忽然仰天一聲長嘆道:“罷了,罷了,遠景幻滅,期望成空,十餘年苦心孤詣,有如春夢一場,唉,有子如此,夫復何言……”

老人悲話至此,熱淚滾滾而落,身軀一轉,便待離去。

臨去之前,猶豫著,忽又止不住停步回過頭來,目光所及心中一酸,復自懷中取出一隻細頸玉瓶,走過去在人事不省的愛子口中納入三顆黃色藥丸,方才黯然含淚,蹣珊著轉身走開。從老人微弓的背影望上去,在離去的這一剎那,老人似乎又較來時衰老不少。

約摸過去頓飯光景,藥丸溶化,藥力透達,文束玉一聲輕哼,悠悠然甦醒過來。

文束玉睜開眼皮,勉力欠身坐起。這時月影西斜,約為三四更之交,月色較先前更為清亮,地面上也有著濕潤潤的露意。文束玉只感覺到身上很涼,頭部微暈,四肢乏力,他定了一會兒神,掙紮著站起身來,傾晃著摸入朦房中。

房中油燈已滅,白濛濛的月色自窗櫺中透進來,靜靜的,柔和的,像紗,像霧,亦像一片迷失了的記憶。

文束玉和衣倒去床上,瞑目苦思,他必須追索出今夜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你都看了沒有?都能領會嗎?經得起考驗嗎?注意,氣穩丹田,神守左右商曲,啊啊——”

文束玉不知打哪兒突然生出來的力氣,一聲啊,猛自床上一躍而起,由於用勁過疾,喉頭一甜,張口又是一口鮮血,但是,文束玉再也不去計及這些了,他爬去書架頂上取下那隻木盒,點上燈,將木盒打開,匆匆取出那部詩詞選集,急急翻開一看,文束玉瞧呆了。

只見文束玉怔怔地捧著那部詩詞選集,半晌無法動彈,最後,眼中一潤,淚水盈眶不住喃喃道:“爹,求您原諒,玉兒錯了……”

第二天,文束玉病倒了。

由於文束玉的病來得異常突兀,鏢局中同仁們在關心之餘,竟然誰也沒有去留意院中那片鏟掉一層土皮的地面,而文束玉的病,正與這塊地面有關。在天亮之前,他勉強支撐著將那灘血跡收拾乾淨,結果,因勞動過度,他倒下了。

鏢局上下,人人都來看望他,文束玉除了表示感激之外,堅決拒絕請大夫調理,他推說這次只是偶染風寒,睡上幾天,自然會痊癒的,用不著周章費事,其實,他實在是擔心大夫會從脈象中窺悉祕密。

不過,因為心情平靜的關係,三四天過去,文束玉病況果然大有起色。

橫豎鏢局中這段時期清閒無事,於是,文束玉借養病為名,整日關上房門,在書房中開始參究那部詩詞選集。

它真是一部詩詞選集嗎?當然不是!

打開扉頁,裡面寫著:

“孩子:這是一套武學祕籍,也是為父的半生心血的結晶。它包括一套劍法、一套掌法以及一套輕身術。三套武學中以劍法為主,也最重要。不過,另外那套掌法和輕身術,亦不可等閒視之,它們在這部祕籍中雖佔次要地位,然於當今武林中,它們卻無一不是一般人夢寐以求的獨門絕學。為了不使你分心起見,三種武功都沒有列出它們的名稱,這一點,一年之後,我們父子再度相見時,只要你已稍具基礎,為父自然會連同另外幾件事一併告訴你。記住,這是一部珍貴的武籍,修習時首重性靈之培養,要能做到‘形拙於外,質慧於中’,令人從表面誰也無法看出你是身負絕頂武功之人方屬上乘。其中字字均為爾父這十數年來面壁省悟、創化、擬正所得,然後執筆手錄者,吾見勉之!”

繼續翻下去,果然全系墨筆書寫,而墨跡則新陳不一。最前面幾頁,墨跡已由濃黑而呈淡灰,其文顯系成之十數年前。另外,字體方面也不甚劃一,時正時草,從這上面,正可想見著書人每次執筆之不同心情。

文束玉再度流淚了,他暗禱著:“父親,您不必灰心,您等著瞧吧,玉兒是您的好孩子、乖孩子,總有一天,您一定會為您有這麼一個兒子感到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