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其實,懂得棋的人,只要稍稍加以推敲,便不難指出五月花夏紅雲現在所評的可說全是一篇廢話。
棋盤上“打劫”,敵我雙方之機會永屬五五之分,假如打贏了,當然不會輸,可是假如打不贏呢?
雙劍貴妃又不傻,如有穩贏的劫,她會不打嗎?
不過,人總是這樣子的,輸了棋的人,縱然人人認為輸得公允,輸的一方卻往往會強找藉口,以證明那是“非戰之罪”,若有旁觀者沉痛地指出其中冤枉之處,試問,輸的一方會不領情嗎?
所以,雙劍貴妃聽了小姐妹這番評論之後,難看的臉色一下子緩和過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道:“是的,愚姐就是這種弱點不能克服……”
冰姬為人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此刻她心裡雖然在好笑,表面上卻無任何表示。
夏紅雲偷偷溜了大師姐一眼,忽然苦著臉色道:“大姐,明天小妹不去行嗎?”
雙劍貴妃甚為訝然道:“你,你不去?”
冰姬也有點意外道:“這是你惹下來的事,去洞庭向血屠夫師徒打招呼自認不是,都該由你出面,我跟大姐兩個,嚴格說來也不過是兩名陪客而已,你不去,我跟大姐去做什麼?敢不聽師父的話,不去你就不去好了!”
夏紅雲又轉向冰姬苦著臉道:“二姊,您又跟小妹為難了,二姊,您想想看,芙蓉仙子雖然不願開罪血屠夫,但是,血屠夫難道就敢招惹咱們師父芙蓉仙子不成?所以說,這次洞庭之行,不過是一種禮節而已,人到,等於禮到,血屠夫師徒見到二位姐姐可說面子十足,小妹留下來,他們師徒以為小妹畏罪只有更高興,反過來說,如果小妹也去了,快刀辛立那廝在看見小妹之後,也許會愈著愈起火,而小妹的脾氣又壞,到時候,萬一兩下里一個彼此不順眼……”
冰姬堅持道:“不行!你丫頭無論如何非去不可,你不去,大家都別去,簡單得很!你丫頭倒想得好,哼,可惜世上沒有這等便宜事!”
夏紅雲眼見二師姊這邊已經是此路不通,乃又轉向大師姊道:“大姊,小妹還是求您好,二姊心腸太硬了。”
五月花夏紅雲預先所下的那支伏兵,現在開始發揮它的微妙力量了。
剛才,她說:大師姊,您的棋本來可以贏的,可惜最後卻因一念之慈反勝為敗。而今,她意思則是說,二師姊心腸太硬,還是您大師姊的心腸軟些——您,大師姊,剛才不是已經承認過這一點嗎?
所以,現在的雙劍貴妃,就不得不以事實來證明自己心腸確是軟些了;當下,雙劍貴妃先故意裝出一副左右為難的神氣,然後深深嘆了口氣道:“二丫頭說得不錯,師父之意,的確是要我們三個一起前去,但是,現在聽你丫頭這麼一說,卻又似乎不無道理,唉唉——”
語畢,搖搖頭,又是深深一嘆,接著抬起頭來,皺眉向冰姬無可奈何地道:“玉梅,我看就依了她吧。”
冰姬白玉梅一向都很依順她這位大師姊,現見大師姊如此主張,自然無話可說。
五月花夏紅雲見所求已遂,笑吟吟的站起來道:“你們繼續下棋,我下去替你們準備育夜。”
她不待兩位師姊有何表示,雀躍著下樓而去,人至樓下,輕輕喊道:“小翠,你回來沒有?”
黑暗的耳房中有個聲音低答道:“回來了,三姑娘,小翠在這裡。”
“噓!輕點。查清了沒有?”
“查清了,歇在平安客棧。”
“一個人?”
“三個。
“嗯?”
“另外二人似是鏢局裡的夥計。”
“來洛陽幾天了?”
“今天剛到。”
“你……你看他們會不會馬上趕去別的地方?”
“這……很難說,不過據婢子的看法,外面雪下得這麼大,他們如有急事,應該不會歇下,假如沒有急事在身,就該不會馬上離去才對。”
“唔,是的,有道理。”
“三姑娘還有吩咐嗎?”
“沒有了,小翠,謝謝你,嗅,對了,去把小屏小黛她們搖醒,就說我叫她們倆做三份點心送上樓去……”
次日,風雪如故,一輛篷車將雙劍貴妃和冰姬師姊載出了南城門,跟後,西街平安客棧中出現一對年輕的主僕。
主人是一名年約十七八的俊秀書生,身穿紫狐裘,頭戴四方巾,明眸皓齒,風度翩翩。
紫裘書生帶著那名青衣書僮入棧後,眼光四下一掃,隨後走去櫃上向掌櫃的含笑問道:“後院三號上房那位年輕的客人起床沒有?”
掌櫃的呆了呆道:“起床?”
紫裘書生點頭道:“是的,他是本公子的朋友,敢煩著人通報一下,就說有位夏公子來拜訪他了。”
掌櫃的張目期待地道:“早……早就走啦!”
紫裘書生也是一呆道:“幾時走的?”
掌櫃的眨著眼皮道:“昨夜就走啦!那位公子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就催著他兩名夥計整裝上路,那兩名夥計似乎不太願意,後來那位公子不知對他們說了幾句什麼話,兩名夥計不住點頭,三人說完話就這麼走了。”
紫裘書生傻了片刻,訥訥地道:“知不知道他們走的哪個方向?”
掌櫃的歪著脖子想了片刻,緩緩擺頭道:“唔,弄不清楚,只好像聽他們似乎提到過鄭州、開封這二處地名。”
是的,洛陽平安老客棧掌櫃的說這些話時,文束玉和陳馮兩名局丁的確在向鄭州進發,而且已經離鄭州不遠。
雪地馳馬,行程是艱巨的。
好不容易,三人三騎到達鄭州,在鄭州休息半天再度冒雪前進。開封二次換馬,並為每匹馬喂上參酒糟豆,休息後繼續登程。馬上三人,人人臉色凝重,彼此間不交一言,大家都在一股無名的力量支持下,集中精神,眼望前路,一鞭又一鞭,向前,向前,再向前……
文束五和陳馮二人,受著道義之驅使,以無比之勇氣與無情風雪搏鬥了四天四夜,終於騎著顛蹶的牲口,拖著疲憊的身軀進入徐州城。
進城之後,依陳馮二人之意,打算掙紮著馬上去西城鐵掌蕭道成那兒會見兩位局主,但是,文束玉力表反對。
他向陳馮二人道:“我們拚命趕,目的只在早日到達這兒,到達之後,我們卻不妨稍稍耽擱一下,我們可以想想:兩位局主身負重傷,寄居朋友家中,心情之劣,不問可知,如再讓他們看到我們三個這副狼狽樣子,豈不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梳洗整頓一下,從容而煥發的走上門去!”
陳馮二人點頭稱是。於是,三人先在一個地方歇下來,飽餐一頓,略事休息,然後分別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向西城走去。
在西城鐵掌蕭道成的大廳中,文束玉與陳馮二人見著了雙獅兄弟。雙獅老大怒獅蔡大功傷得較重,老二病獅蔡逢辰則僅在手腿部分受著一點外傷。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療治,怒獅也已能夠起來走動,只不過尚不能在如此風雪天氣下騎馬趕路而已。
雙獅兄弟見文束玉等三人竟能於這種風雪天這麼快就能得訊趕來,而且三人看上去精神都很好,全不似曾冒風雪趕過急路的樣子,均不禁大感意外和驚奇。三人之中,尤其文束玉的到來更為雙獅兄弟所夢想不到。
雙獅愣了片刻,張大眼睛叫道:“你們是飛來的麼?”
文束玉輕鬆的笑了笑,道:“大局主猜對了,我們都是飛來的,這種天氣飛起來可還真不容易呢。不過託兩位局主洪福,我們三個總算飛到了。”
文束玉笑說著,不容雙獅兄弟有開口機會,緊接著又笑道:“現在報告兩位局主,局中一切整理就緒,只等二位返局向事主交代,銀子是人賺的,也是人用的,這次,兩位局主總不至於為賠光家當而痛心吧?”
怒獅果然豪叫道:“什麼話!別說一點臭家當,就是連咱們兄弟兩條命都賠進去又算什麼?”
文束玉拇指一豎道:“好,東家,這話是您說的,這才是我們的東家!這才是長安雙獅鏢局的大局主!天下鏢局,沒有一家敢保永遠不出事,不過,出事之後能有這份心胸,恐怕不見得家家鏢局的局主都能辦到。兩位局主如以為晚生在說奉承話,沒有關係,這位蕭大俠也在這裡,兩位局主見聞廣博,不妨馬上舉個例子讓晚生長長見識也好!”
這番話,句句如金石擲地;尤其最後那兩句,更令雙獅兄弟聽得心平氣和,快感無比。因為這是事實,一家鏢局失事之後,咬牙切齒者有之,心灰意懶者有之,幾曾聽說能像今天怒獅這般漠然處之者?
在文束玉,他能以短短數語,達到預期之目的,心中也有說不出的高興。
最後,文束玉等雙獅兄弟將這次不幸事件完全看開,才再以曲折委婉的語氣和方式,向雙獅兄弟打聽劫嫖者是何路數,以便暗中記下,徐圖追究之策。
詎知雙獅兄弟聽了,全都嗒然若喪,久久之後,方由病獅搖搖頭,嘆了口氣道:“說來慚傀,不說也罷!”
雙獅兄弟,病獅蔡逢辰天性寡言,文束玉費盡心機,問了半天,結果卻只換來這麼兩句。
文索玉心中雖急,表面上卻不得不裝作淡然處之,當下無可無不可的又問道:“都是些怎麼樣的人物?”
病獅自懷中取出一條黃羅香巾,苦笑道:“這是一件唯一可資追查的證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遺落下來,至於那批傢伙都生作什麼樣子,不說也罷,說來慚愧……”
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
結果還是怒獅爽氣,恨聲接口道:“情形是這樣的,文老弟,那時是深夜,月色不好,來人又都蒙著面巾,加之那批傢伙一個個身手奇高,當時咱們別說去辨認人家身份,簡直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回想起來,能留得下一條老命已經算是祖上有德了。”
怒獅說著,順手從病獅那兒將那條黃羅香巾取過送來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開一看,發覺這條香巾質地極佳,抖露之際,芬芳撲鼻,巾上不染半點汙跡,顯然是件紀念品,而非普通備用之物。
文束玉看後抬頭訝然道:“裡面也有女的?”
怒獅搖搖頭,答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裡,裡面一個女人也沒有,而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們幾個想來想去,直到今天還是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