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笑道:“局主,這條羅巾送小弟如何?”
怒獅聽了,不禁一怔道:“你——?”
怒獅言下之意,本是想說:“你要去這玩藝兒有啥用處?”
但當他一個“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點頭,接著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將來如遇上中意的妞兒,用之定情亦佳;擺在咱們兄弟這裡,只有愈瞧愈有氣。不過,你老弟可得記住,有了喜事,咱們兄弟這頓來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
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辯,緩緩將那條黃色羅巾小心收起。
飯後,文束玉找著一個機會,悄悄地將老陳老馮兩個叫去一邊,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說道:“不瞞兩位說,我,文束玉,跟雙獅鏢局的關係,到此為止算是緣盡了。過兩天,兩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陳頭和馮頭的照顧,小弟已決定不再奉陪,現在,小弟有兩件事想煩陳頭和馮頭等下轉達一聲:第一,小弟這一兩年來,世故已經見得不少,今後自己當能照應自己,請兩位局主務必放心。第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到時候,不論雙獅鏢局還開不開,我文束玉都會再去長安一趟,去……去……向兩位局主面謝今日不辭之罪。陳頭,馮頭,再見了……彼此珍重,後會有期!”
文束玉說完,不容陳馮二人開口,抱拳一拱,轉身快步向外邊走去。等到陳馮二人定下神來,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馮陳二人默然對望一眼,相繼轉身向大廳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們局中這位文相公的脾氣,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溫文,但個性之強,卻極罕見,他既決定要走,事實上誰也挽留不住。
所以,馮陳二人現在唯一可做的,便是盡快去廳中將這事情報告兩位局主。
當馮陳二人到達大廳臺階下面時,忽聽得廳中大局主怒獅蔡大功正以一種疑惑口氣在問一個人道:“敢請教夏公子,您跟我們那位文相公認識多久了?”
馮陳二人匆匆登階,走進大廳一看,大廳不知打何時開始,已經多出一對年輕的主僕。
那名被怒獅喊作夏公子的少年書生,年約十七八,頭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雙目有神,雙眉斜飛,鼻似分水玉峰,弧犀稜角分明,文采鑑人,瀟灑至極。身旁那名書僮,年約十四五,生相也頗清秀。
馮陳二人與這對主僕照面之下,意識中均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二人誰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怒獅一見馮陳二人來到,忙叫道:“你們兩個來得正好——”
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獅的詢問,現見怒獅又向馮陳二人出聲招呼,只好住口跟著也朝馮陳二人望來。
馮陳二人聞言,同時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
怒獅用手指向那位復公子道:“快去將文相公請來,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
馮陳二人未及答言,怒獅忽然咦了一聲,彷彿一下想起什麼似的,乃又轉向那位夏公子注視著道:“對了,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來了這裡?”
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禮貌的欠了欠身軀,從容回答道:“晚生與文兄結識,系在長安居易樓,這次,晚生路過此地,原不知文兄業已來此,只緣道路傳言,說有長安兩家鏢局日前於附近失事,經過打聽,方悉文兄服務之雙獅鏢局亦在其內,因得知兩位局主刻尚滯留這兒蕭大俠家,本意前來,原為了一致慰問之忱,再煩帶個口訊與文兄,現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趕至,自是樂於一見。”
怒獅點點頭,轉過來向陳馮二人揮手道:“去請文相公來吧!”
陳馮二人迅速地交換了無可奈何的一瞥,由老馮低下頭去回答道:“報告局主,文……文相公剛走了。”
怒獅怔了一怔道:“怎麼說?”
老馮不安地答道:“文相公——”
那位夏公子忽然岔進來,促聲道:“走了多久?”
老馮轉過身去道:“就在我們入廳之前。”
那位復公子緊接著道:“他說要去哪裡?”
老馮搖搖頭道:“沒有提。”
夏公子眨著眼皮又道:“打正門出去的?”
老馮又搖了一下頭道:“不,是打後院西偏門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門,給兩位局主看到之後將他留住。”
夏公子忽然轉向雙獅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說道:“這樣說,晚生就不便再打擾了!”
語畢,向隨來之書重一招手,提裘越檻,急步下階出院而去。
怒獅蔡大功望著這對主僕背影在大門外消失,心中納罕不已,最後,愣愣然掉頭向病獅問道:“老二,你看這位夏公子
“姓什麼?夏?”局丁老陳恍然摹由夢中驚醒過來,失聲叫道:“啊,啊,夏,對了,小的想起她是誰來了!”
文束玉走出鐵掌蕭道成後院那道便門,心中充滿酸楚,他知道,雙獅兄弟以及鏢局中每一個同仁,都會因他這種不辭而別而感到難過,大家都會這樣想:走掉一個,這只是一個開端,接著,將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無情,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不是,什麼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許就是你或我,不必說再見,不必對誰抱歉,多見一面,多說一句話,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
文束玉不擇道路,只顧向前飛跑,揀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終於,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視線迷失而停頓下來。
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紮著各種花燈的骨架,懊,風雪,年節,再過去,便又是另一個春天了!
巴嶺的春天……
長安的春天……
下一個春天,他將在什麼地方渡過呢?
沒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將永遠孤單。老文福不會再活轉過來,父親不會再來找他,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親,情形也一樣。
以前,父子一年見面一次,恨少,現在呢?連想見面一次都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
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試著一盞走馬燈,看轉軸是否均衡滑潤,是的,走馬燈,世上人和事便是這樣,所不同者,在燈上,過去的一匹馬兒還會再來;但在人世上,過去的就過去了,接著來的,雖然相近,卻不相同。
那名中年人偶然回頭,不禁滿臉堆笑道:“公子想買麼?”
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買,只可惜我所想買的一種你們這裡沒有。”
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見得吧?小的這種手藝,不但在本城數第一,就是跑遍方圓百里之內,恐怕也難找出第二家,小的這兒買不到的,別的地方絕不可能買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別處問一問……”
文束玉點點頭,輕輕說道:“是的,無處可買……”
望著文束玉遠去的背影,中年人搖頭道:“可憐,原來是個瘋子!”
中年人說著,那些扎燈架的少女都笑了。
一度停頓的風雪,再次漫空旋舞而下。
文束玉關在一家小客棧的房間裡,在燈下,他打開那部祕籍,看不下去,只好再將那條黃羅香巾取出。
這條黃羅香巾,可說是追查這次鏢貨下落的唯一線索,可是,第一個難題就無法解開;它明明是一件女人身上的用品,它又怎會從一群殺人越貨的盜匪身上遺落下來的呢?
文束玉剛才在雙獅兄弟面前沒有將它看仔細,現在,在乾淨的案頭,他將這條羅巾仔細展開——
羅巾展開,文束玉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四四方方的羅巾正中,有著兩條以綵線挑成的花槓,看上去似是花槓,細細辨認之下,原來卻是兩句樂府:
“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如從來莫作雙。”
字體是小篆,筆劃全都巧妙的隱雜在五色綵線之中,雙獅兄弟是粗人一對,加以又在心情沮喪時,自然要給忽略過去了!
這是一項新的發現!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這項發現事實上對追蹤匪徒也無多大的幫助。
這兩句樂府,等於一首情詩,充其量,亦不過是說明,一對戀人因某種不得已的情況中途分手了,後來,女的想男的,便繡了這麼兩句帶有幾分悲怨意味的樂府託人捎給對方——除此以外,它還有什麼意義呢?
如今,基於事實使然,文束玉不得不將想從這方羅巾著手的念頭丟開,而另行計畫一個可憑以採取實際行動的方案。
他第一步假定:鏢貨縱已化整為零,散運他處,在本地,一定還留有匪徒的眼線,因為匪徒們必須派人留意著鏢局方面於失鏢之後的反應。第二步,他假定:這批幼縹匪徒來頭雖大,武功雖高,但在徐州地面一定還有著某種不敢公然行事的顧忌!為什麼呢?因為假使匪徒們沒有顧忌的話,在動手時,絕不會蒙上面紗;同時,在知道鏢局尚有活口留下來,為滅跡計,也該早就對雙獅兄弟以及八達鏢局那位歐陽局主下手才對。
有了以上兩步假定,回過頭來,這方黃羅香巾又有作用了!
從這方羅巾的質地、字體、繡工等等來推測,贈送羅巾者,定然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由此演繹,當可再判斷受贈者也定非一名平凡的男人。如果想得稍稍大膽一點,遺失這方羅巾的那名男性匪徒,很可能使是這次劫案之主腦人!
易地設想,那位遺失羅巾的匪徒,在事後,一旦發覺羅巾不翼而飛,不論為了那一種理由,該匪徒都有設法追回這一方羅巾的必要。
所以,明天以後,文束玉想要做的,便是如何利用這一方羅巾為媒,去進而接近那名羅巾失主。
文束玉因勞思過度,不覺伏案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文束玉起身伸了個懶腰,心想:真是怪事,這一覺不但睡得久,還似乎比睡在床上舒服。
文束玉想著,緩緩轉過身,忽然間,文束玉傻住了!
那方羅香巾呢?
文束玉呆了片刻,接著,心頭狂跳,四下胡亂找尋起來。
身上,沒有!床上,沒有!桌底下、椅底下,其他所有的地方,通統沒有!終於,他靜止下來,不再多做無謂的紛擾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羅巾系放在案頭,枕在腕底,現在,桌上沒有,就是沒有了!
窗戶關得好好的,不會是風。就算風吹,也該仍在房內,而今,房中遺索不得,無疑的,它是又換了一個主人了!
文束玉再去檢查房門,果然是給撥開的,刻下只是虛掩著,事實明顯,一目瞭然。
那麼,誰偷跑的呢?
一般人碰上這種事,可能第一個要找棧中茶房進來盤問,而文束玉,他沒有意思這樣去做。
茶房拿了,他不會承認,沒有拿,盤問也是杜然。
同時,這也是不可能的,試問,一名茶房要去這一方羅巾有什麼用?
所以,文束玉斷定,進來者必然是個識貨行家,對方一定深知這條羅巾的價值。
換句話說,來的當是一名武林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