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登岸之後,文束玉信口問道:“既然水路順船,可以直抵雲夢或洞庭,為什麼又要多此一舉改走旱路呢?”
夏紅雲眼色一使,悄聲道:“為了方便人家……”
文束玉留心察看,身後不遠處果然跟著上來兩名同船“客人”,那一名瘦弱的老者和一名外貌極其拙樸的中年人,設非夏紅雲加以提示,文束玉說什麼也不會疑及像這樣的兩個人物也會有其不妥之處。
文束玉經過一陣細心觀察,結果發現身後兩個傢伙的確有點不對勁,不禁低聲稱讚道:“真佩服你的眼力!”
夏紅雲聽得頗為舒服,傲然一笑道:“誰像你這種虎父犬子……”似乎覺得語氣太重,話說一半,隨即縮住。文束玉因對方語出無心,也未在意。就在這時候,二人因為說話分神,等二人再度回頭,兩名跟蹤者竟已消失得不知去向。
夏紅雲臉色微變道:“這兩個傢伙身手之高,實在出人意料之外,看樣子我們都得小心一點才好,若將他們當做普通江湖人物就要吃虧了。”
文束玉悄聲道:“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需要改頭換面一番?”
夏紅雲嗤之以鼻道:“又說呆話了,我們這樣,豈不是正好告訴人家我們已經警覺到他們的存在?要知道,我們現在是以身作餌,最重要的便是裝成懵然無知,誘使對方入伏,如此方能弄清兩個傢伙的來路,以及這次跟蹤我們的目的何在,我剛才也不過是說這兩個傢伙似乎不可輕視,難道以我們芙蓉之徒以及斷腸簫哲嗣的身份,還真的怕了這麼兩個毛匪不成?”
文束玉見她語氣說得如此豪壯,也就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二人進入安陸,遊目所及,發覺城中氣氛似乎有點異樣,閒人散集街頭,三三兩兩竊竊聚語,好似城中這兩天發生什麼大事一般。
文束玉想湊上去打聽,夏紅雲一把拉住,低聲道:“遲早總會知道,急什麼!”
二人信步走進西街一家升發客棧,剛剛跨進棧門,立有一名棧夥過來向二人躬腰遞上兩幅白細布。
文束玉順手接著,愕然道:“這是什麼意思?”
棧夥不安地搓搓手道:“今天是本城胡老善人五七忌期,兩位相公外路來也許不知道,我們這位胡老善人在世時,修橋補路,無善不與,終其一生,活人無數,方圓百里之內,人人尊為萬家生怫,這是本城縉紳的一項公議,決定凡是在七七忌中經過本城的旅商客賈,一律奉孝布一幅,以舉善行,以彰善德……”
文、夏二人輕輕一哦,分別將那幅白布纏上臂彎,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今天,居然有棧夥口供的這等善人出現,自然應該受到尊敬。
天黑以後,店夥過來請文、夏二人去前廳用餐,一面賠笑向二人問道:“兩位相公明天是不是一早就要趕路?”
夏紅雲感覺對方這句話問得很突兀,搶著說:“不一定,老鄉有什麼事?”
店夥賠笑道:“沒有什麼,小的是說,胡府今晚有場盛祭,與祭者均為本縣名流,假如相公不急著趕路,錯過了實在可惜。”
愛紅雲大感興趣,忙問道:“胡宅坐落何處?”
店夥用手一指道:“這兒出門向南走,到新街口向東拐彎,下去約勞百來步,門口搭有素棚的那座宅第便是。”
夏紅雲拱手道:“知道了,謝謝。”
店夥退去後,文束玉輕笑道:“你興致怎麼這樣好?”
夏紅雲微微搖頭道:“你不知道……”
文束玉惑然問道:“什麼我不知道?”
夏紅雲若有所思地道:“我總覺得……”
文束玉吃驚道:“覺得怎樣?”
夏紅雲似乎突然警覺過來,忙以他語道:“不怎麼樣,咳,走,我們吃飯去,祭為古禮中之大典,平常很難看得到,夥計說得不錯,錯過了的確可惜……”
文束玉對別人不願說的事,一向不加追問,這時雖然感到納罕,卻未再有表示。
用過晚飯,二人依店夥之指示,出棧向東街胡宅走來。到達胡宅,果如店夥所言,門前搭著一座高大的素棚,棚中素齋剛散,一些打雜的正在收拾碗盞,抹拭桌椅。迎面一張桌供著一幅巨大的遺像,像上是一名面容慈藹的老人。夏紅雲仁足朝遺像凝注了片刻,方才點點頭繼續向棚後走去。
繞過素棚,又是一派不同的氣象。
由大門向裡,直通第三進,所有門戶完全打開,寬廳廣院,檀香氛氛,氣氛極為肅穆莊嚴。
第二進中門之後是祭壇所在,這時,祭壇兩側正散佈著數十名白袍祭士,每名祭士,都斜佩著一幅素經,綬上分明各人於祭典中所擔任之職司。
按“祭”乃“禮”、“樂”合行之典。這項大典中除設“主祭”、“亞獻”、“三獻”各一人外,禮部計分:“大讚”、“司引”。“司祝”、“司尊”、“司玉”、“司帛、“司稷”、“司麾”、“司饌”等九班,合“主祭”、“亞獻”、“三獻”為十二部門。
樂部亦分十二組:“司球”、“司琴”、“司瑟”、“司管”、“司鼓”、“司祝、“司啟”、“司笙”、“司鏞”、“司簫”、“司鐘”、“司磬”。
文束玉和夏紅雲二人到達時,祭典恰好剛剛開始。
只見祭壇左側那名正贊禮生洪聲喊道:“大祭開始,執事者,各司其事——”
贊禮生一聲喊出,司樂部門之十二名祭士立將諸般樂器取在手中,接著,司麾將諸條士分別—一引導就位。
眾祭士按序分兩班站定後,司贊者又喊道:“奏樂!”
於是,鐘鼓齊嗚,笙簫並奏。
再接著,盥洗,迎神,上香,主祭者行初獻禮,司贊者於細樂聲中拖長聲音有節奏地喊著:“拈香奠地,跪……拜……興……拜……興……拜……興……拜……興……主祭者禮成復位!”
初獻之後是獻樽、獻饌、獻玉、獻帛……讀祝文……司樂祭士奏至德之章,眾祭土合舞至德之容。
第一遍儀式過去,又是亞獻、三獻。
祭禮進行中,數十名祭士在贊禮生的哈喝,和司麾、司引的領導下,進進退退,左環右繞,往復來回,步履整齊,服裝劃一,乍看去有如一群穿花素蝶,煞是美妙壯觀。
文束玉只顧看得出神,回頭忽然不見了夏紅雲,不禁暗吃一驚,他路起足尖,四下搜視,滿院都搜遍了,依然未見夏紅雲蹤影。
文束玉甚是好奇怪,心想:“這妮子是去了裡面,還是走去外面了呢?有事離開,招呼也該打上一個才對呀!”
文束玉想著,腳下不知不覺的向廳後移去,廳後是靈柩所在,這時正隱隱傳出一片哭泣聲。
文束玉剛剛走到那幅素幔前面,忽聽贊禮生大聲喊道:“孝子孝孫答謝主祭者——”
喊過過後,擠在靈堂外邊的觀禮者紛紛後退,司麾和司引兩名祭士雙雙併肩向後面靈堂中走來。
就在這一剎那,文束玉忽然發現一件驚人的祕密。
文束五冷眼留意之下,覺得進來準備將孝子孝孫額去前廳答謝主祭人的這兩位司麾和司引,不但步法矯健,有逾常人,就是兩人那兩雙眼神,也絕非普通人所應有,二人並步前行,眼皮微垂,大有眼觀鼻,鼻現心,目不斜視之概,但是,文束玉卻不難看出二人藏在眼瞼下的那雙精眸,始終在溜個不停,眸珠滾動間,異光閃閃,有如電芒。
文束玉心知有異,當下唯恐被二人發覺到自己的存在,臉孔一偏,迅速退去一邊。
他等二人自身邊走過,立即悄然跟去二人身後。二人進入靈堂,那名司麾上前,向跪著的兩名年輕男子一比手勢,兩名身著喪服的青年男子,馬上站起來排去那名司引後面。
司麾和司引分別領著一名孝子,面對墨漆巨柩止步拈香,然後合掌躬身行謁靈禮。
當兩名祭士雙掌合起,身軀向前俯出的這一瞬間,文束玉暗道一聲不妙,情不自禁便待向前撲去。
原來他見兩名祭士表面上似在面對靈槍行禮,實則雙掌暗合內家真力,使的乃是少林達摩三絕招中一式“我佛如來”,這一式我佛如來如果十足發出,其結果將是棺木無損,屍骨碎散!
文束玉覺得,不論這位胡善人生前跟這兩名祭士有過多大仇恨,所謂“一死百了”既然人已死去,所有仇恨便該一筆勾銷,如連死人屍首都不肯放過,也就未免太過分了。
可是,文束玉身形方動,一股無形勁氣突然貼罩後心,耳中同時傳入個冰冷的聲音道:“安靜點,朋友。”
文束玉心頭一凜,廢然煞住去勢。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之下,除了屈服之外,別無他途可循。他如用強,不但挽救不了別人碎屍之厄,自己首先就得橫屍當場。
經過這麼一岔,那兩名祭士之兩股掌力業已安然發出,只聽植中響起一陣極其輕微的震動,兩名祭士同時輕聲一咳,以咳聲掩去那陣震動聲響,然後,兩名祭士於脣角泛起一抹得意的詭笑,轉身將兩名孝子引向前廳。二人發掌收掌,迅速而自然,除了一個文束玉,似乎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發現。
兩名祭土已經遠去,但文束玉後心之壓力仍未隨之解除。
文束玉微微扭頭道:“如今業已事過境遷,朋友還待怎樣?看朋友這份身手,在武林中當非無名之輩,似這等背後暗算於人,朋友是秦也不羞!”
身後冷冷一笑道:“老子本想放手,但經你小子這麼一說,老子可得重新考慮了,小子,你們本是兩個人,還有另外那個……”
來人的身後,這時有人陰陰接口道:“在這裡!”
接著,但聽原先那名暗襲者一聲輕哎,文束玉後心壓力立即消失。
文束玉轉過身去,迎面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日間兩名跟蹤者之一的那個青年漢子,這時,在青年漢子身後赫然站著面帶冷笑的夏紅雲。因為一群閒人都已擠去前廳,刻下靈堂這邊顯得格外冷清,夏紅雲以一掌照在那漢子腰脅之間,漢子臉色發青,冷汗涔涔,似乎甚為痛苦。
夏紅雲在接觸到文束玉目光之後,嗤鼻道:“要不是我來的是時候,哼!”
文束玉左右望了一眼,皺眉道:“這廝現在如何打發?”
夏紅雲嘿嘿一笑道:“這個還不簡單——”
口中說著,掌心向外一登,那名青年漢子口目微張,上身顛得一額,頓時撒手了賬。
文束玉駭然脫口道:“你!”
夏紅雲以腳尖一撥,將屍身踢去陰暗的室角,然後抬起頭來冷笑道:“我怎麼樣?假如我不來,他還不是這樣對付你!外面人這麼多,除此而外尚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經此一來,文束玉對外廳之祭典已然全無胃口,於是,二人閃身穿入裡院,然後由後院翻出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