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第十六章 鬥尺難量真君子
第二天傍晚,目的地到達,也是一座山谷。
依文束玉估計,這兒離天龍幫那座總壇似乎並不太遠,他們這一行之所以要走上兩天,純屬乘坐馬車之關係,假如單人獨騎,同時有人在拉著皮尺到處測量紀錄,文柬玉因而猜想:九疑一絕口中的新宮地址,恐怕便是此處了。
谷地上僅有幾排臨時搭成的小竹屋,銷魂娘子於抵步後向文束玉笑著道:“這兒是什麼地方,諒你以及此地戒備之嚴緊,最好別生非非之想,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文束玉心中暗喜,他想:能夠自由活動,生路總比較多些,這份權利倒是不能輕易放棄。
他既不願推卻對方這份美意,同時又不敢表示欣然領受,於是,他淡淡哼了一聲道:“謝謝芳駕設想周到……”
晚餐後,文束玉信步走出竹屋。
這時,暮靄蒼茫,天色已經昏暗,谷地上仍有一些苦力在四下奔走,彷彿還要趕夜工。
由於須要安置機關埋伏之故,地面上坑溝縱橫,而且都挖得很寬很深,文束玉僅試著爬過一道溝,便感到心跳氣促,手足發顫,那位銷魂娘子說得一點不錯,以他目前這種體力,對方就是有意放他走,他大概也無力走出這片山區。
因此,文束玉只有暫時息下潛逃之心,他定定神,繼續走向工場一角,不大一會兒,他來至另外一座竹屋之前。
屋中隱有燈光透出戶外,且屋中不斷傳出一陣帶有爭執意味的談話聲,文束玉目下身處絕地,已經是什麼也不在乎,所以他這時不經思考,便上前伸手推開門扇,同時徑向屋中舉步跨入。
小屋中僅有三個人。
一名駝背老者,一名中年文士,以及一名面目粗陋的女婢。
三人見到文束玉不速而至,均不禁一陣意外。
那名中年文士閃著眼光道:“弟臺何人?”
文束玉淡淡回答道:“貴幫目前之特等佳賓。”
那名駝背者接口道:“老弟如何稱呼?”
文束玉一直不敢隨便接受飲食,所以連口渴也都強忍著,這時他看見木桌上放著一隻茶壺,知道壺非為他而設,其中茶水應無問題,因此,他此刻一面向茶壺走去,一面漫不經意地答道:“基於閣下這一問,足證閣下來頭有限,因為凡在武林中稍微有點地位的人,他們見了本少俠,差不多人人都能知道少俠是誰。”
駝背老者瞠目不知所對,中年義士接口道:“我們這位於老夫子本來就不是武林中人,你朋友這樣說話,豈非自欠知人之明麼?”
文束玉也是一陣意外,他想不到在這種地方竟會雜有一個不諸武功的普通夫子,於是,他先倒出一杯茶來喝了,然後轉向那名中年文士注目道:“那麼閣下呢?”
那名中年文士臉孔微微一紅道:“就憑你仁兄這麼一點年紀,縱負名氣,當亦有限;同時,我們都是工地監督人員,又不是幫中禮賓使者,我們怎會知道你是誰!”
文束玉淡淡一笑道:“不知道就算了,說這些氣話作甚!”
文束玉說著,又指著桌上那一堆藍圖道:“這些都是玄玄手設計的嗎?”
那名中年文士見文束玉居然認識幫主面前的紅人玄玄手,臉色不禁微微一變,文束玉視如不見,又轉向那名於姓夫子道:“夫子既非武林中人,在這裡擔任什麼工作?”
於姓夫子傲然持髯道:“老朽系該幫重金禮聘來此,專門負責新宮各處之邸名,以及所有楹聯匾額之擬對題書者,老弟在這方面興趣如何?”
文束玉含笑不語,偶而在案頭發現一幅宣紙,見上面只分別寫了“帝苑”和“天墀”四個字,不禁抬頭笑問道:“這四字代表什麼意思?”
於夫子乾咳著道:“這個……咳,咳……是老朽正準備為未來的武威大殿擬副對子,剛剛動筆,老弟就來了,所以咳,咳才只寫下兩邊的聯首。”
文束玉笑道:“晚生代勞續完如何?”
於夫子鄭重地點點頭道:“是的,年輕人應該把握任何求取上進的機會,你擬出來,不管成不成,老朽答應為你改正也就是了。”
文束玉躬身道:“多謝夫子。”
說著,拿起筆來,蘸飽濃墨,於已寫就之“帝苑”和“天墀”四字下引筆續成:帝苑龍蟠,靈甲深藏風雷雨。
天墀星拱,寶座密綴智機珠。
文束玉書畢擱筆道:“夫子指教。”
於夫子為之瞠目駭然道:“老……老弟竟具如此才華,老……老朽真是失敬得很。”
文束玉退後一步,欠欠身說道:“時間已經不早,不敢多打擾,晚生在此尚有多日停留,如蒙不棄來日當再行向夫子請益。”
那名中年文士自動向那名醜婢吩咐道:“娟娟拿燈護送這位少俠一程。”
文束玉也不多讓,便任由那名醜婢提燈前導,摸黑向對面空空的那排木屋走過去。
文束玉這次走出木屋,起先不過是為了散心解悶,而今,他忽生奇想,覺得如想脫身虎穴,或許就在這名於姓夫子身上亦未可知。
回到木屋,銷魂娘子已經等在那裡,她笑著問道:“去哪裡了?”
文束玉懶懶然回答道:“隨便走了一圈,想看看有沒有逃走的機會。”
銷魂娘子咯咯笑道:“小弟怎麼忽然風趣起來了?如何?有沒有逃走的機舍?”
文束玉冷冷地道:“機會隨時有,不過是時間問題,只要我這身武功一旦恢復,我就不信那道關卡能夠攔得住我!”
銷魂娘子笑道:“這不等於廢話?”
文束玉哼了一聲道:“知道是廢話就不該多此一問!”
銷魂娘子低聲笑道:“這樣看來,今天又沒有希望了,好的,小冤家,奴耐著性子等你這冤家迴心轉意也就是了。”
第二天,天一亮,那名叫娟娟的醜婢走過來,說是於老夫子有事要請文束玉過去一趟。
文束玉進入昨日那間竹屋時,屋中僅有於夫子一個人,文束玉問道:“還有一位呢!”
於夫子道:“監工去了,他是新宮工程總指揮,要管六百多個工人,難得有空待在屋子裡。”
文束玉道:“他也是這兒的護法?”
於夫子道:“大概是的吧。不過此人在幫中據說職位並不高,他能獲得監工位置,全由於那名什麼玄玄手的推薦,玄玄手說他有綜理事務之才,而依老朽看來,這不過是二人私交好,以及二人有著同樣的……”
於夫子咳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而文束玉也猛然想起這位工程總監面白無血,眼皮浮腫,與玄玄手的確是同為標準之色徒典型。
這時,那名醜婢亦因事走出竹屋,文束玉乃又問道:“夫子何事相召?”
於夫子抹了一把鬍子,笑笑道:“昨夜老弟走了之後,老朽為新宮飛龍樓想到一則上聯,卻找不出適當的下聯來,因此想請老弟過來參研一番,不知老弟能不能為老朽完成該聯的另一半。”
文束玉忙答道:“不敢當,不過晚生頗想先欣賞一下夫子的上聯佳句。”
於夫子道:“上聯是:‘百尺迎仙開風月’。”
文束玉脫口道:“如配以‘八面望風斷水雲’夫子以為如何?”
於夫子怔了怔方才叫道:“好極了!”
於夫子叫出一聲好極,忽然皺了皺眉頭,一手撫胸,一面伸手去懷中摸出一隻細頸藥瓶,神色間似乎甚為痛苦,文柬王大驚道:“夫子怎麼了?”
於夫子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說話,他匆匆自瓶中倒出兩顆褐色藥丸,拿案頭茶水服下,又停了片刻,這才噓出一口大氣道:“沒有事了。”
文束玉遲疑地道:“夫子難道——”
於夫子嘆了口氣道:“這就叫做‘久病成良醫’。老朽在年輕時,由於攻讀過度,忽然罹致一種逆氣重症,每次病發,均有暈厥之虞,爾後,病情愈來愈惡化,終致群醫束手,多謂無藥可救,老朽在絕望之餘,只有自將醫書藥經取來鑽研,不意天無絕人之路,竟被老朽於古籍中發現一味古方可治此症,從此以後,老朽便對醫藥一道發生莫大興趣。
老朽剛才服用者,名叫‘純陽調氣丹’;老朽便賴這種調氣丹由不治之症活到今天八十有六!”
文束玉心中一動,接著道:“那麼,夫子何不索性懸壺濟世?”
於夫子搖搖頭道:“不然……”
文束玉急忙道:“為什麼?”
於夫子苦笑了一下道:“老朽為自救而攻醫道,由於動機不同,常年探究者多為一般人公認之疑難絕症,對普通病症反而毫無所得,一旦懸壺,豈不誤盡蒼生?”
文束玉緩緩回頭向外邊看了一眼,他見附近再無他人,乃又轉過臉來,以一種漫不經意的語氣向於夫子說道:“可惜晚生認識夫子太遲……”
於夫子呆了一下道:“此話怎講?”
文束玉嘆了口氣道:“晚生有位師兄,原有著一身上好的武功,後來忽遭仇家暗算,據說對方僅在他四肢部位分別紮了一針,我那師兄一身上好的武功便即失去,要是當時能遇上夫子,相信夫子也許能夠……”
於夫子眼皮眨了眨,忽然問道:“這是多久的事?”
文束玉故意計算了一下道:“將近半年了。”
於夫子又道:“你那位師兄他人現在什麼地方?”
文束玉又嘆了口氣道:“他因愧對師門,目下已不知流落何處,夫子——您問這個,是不是說,假如找到了人,你真的能為他恢復功力?”
於夫子點點頭,不勝惋惜地道:“可惜錯過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