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
文束玉連忙接下去道:“不,是敝東想請,南鄉的沈百萬,諒你老大也有個耳聞吧?小弟便是從沈家莊來。我們三少爺最近得了一種怪病,老爺差小弟來城裡,說是叫小弟不必忙,慢慢找,找就找個好的,診金多少,都在其次。”
店夥放下一顆心似的點點頭,又想了片刻,這才屈指計算道:“談到名醫,長安倒是著實有幾位。譬如說:法王寺後的張駝子,水井衚衕的曹一帖,以及楊柳坊的馬四太爺,這幾位,都很不錯,不過,您是從南鄉來,要請他們這幾位恐怕不容易。”
文束玉微感不解道:“為什麼呢?”
店夥皺眉道:“這些人診金昂貴固不必說,問題是凡屬名醫,都免不了有他們的怪脾氣,常使病家頭痛之至。第一個是馬四太爺,您根本不用去找,因為這位四太爺有個毛病,不論出多少銀子,他都不出診。第二位是張駝子,也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一天只看三名病人。第四個去,哪怕是他老子,他都閉門不納。最後那位曹一帖,人緣較好,醫道也不錯,不過,此人亦非善於相處者,他首先不看他不認識的人,所以一向有往還的病家均為城中知名之士,南鄉沈百萬,無人不知,這一關容許通得過。其次便是他先生那一筆寶楷,開出藥方來連藥店裡幾十年的老掌櫃都認不全,病家怕他先生不歡喜,十九不敢多問,聽說他這一手神仙字只有一個叫獨眼龍的跟班完全識得,而這位獨眼龍嫖賭無一不來,其貪無比,端起架子來往往比他們主人還大,以致花不起銀子的人,縱然求得上這位曹一帖,如果買不動那位獨眼跟班,藥方到手,仍然等於一張白紙!”
文束玉點點頭道:“無妨,小弟願意明天分別去試一試,謝謝你老大了。”
第二天,文束玉首先去找楊柳坊的馬四太爺。在文束玉來說,店夥口中的長安三大名醫,當以馬四太爺最好商量,因為他是自己送上門去看病,並不需要對方勞駕出診。
找到馬府,文束玉先到耳房掛號,耳房中那名家人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搖頭道:“四太爺今天不在。”
文束玉尚信以為真,忙問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那名家人悠然閣目道:“不清楚,過上三五天你再來看看好了。”
文束玉發覺對方語氣似乎有點不對,約略一想,忽然省悟過來,於是,他取出銀包,故意將裡面的金葉和銀塊在對方的面前顯露一遍,然後挑出其中一塊五兩重的銀錠子遞過去賠笑道:“麻煩總管進去看一看如何?也許四太爺他老人家自外面回來時適您老不在亦未可知。”
那名家人雙目一直,呆了好半晌,方始搭訕著幹咳道:“咳咳,這……倒有可能,適才隔壁王三爺請我過去欣賞一幅古畫,我的確離開了一會兒,現在進去看一下也好,咳,不過,這……這個我可斷斷不能收你的,因為,咳,我還不能擔保四太爺一定在。”
文束玉忙又將銀子推過去道:“總管見外了,不在又何妨?今天不在有明天,總有在的時候,您說是嗎?”
那名家人至此不再客氣,衣袖一掃,掃起那塊銀錠子,起身向後院走去,不消一會那名家人去而復返,滿臉掛笑道:“恭喜您了,四太爺果然剛剛回來。”
文束玉信口敷衍了兩句,便跟在那名家人身後,來到一間收拾得極為雅緻的書房。
不知是否這名家人已經遞過話的關係,那位道貌岸然的四太爺顯得很是客氣,不但讓座,且還命小童泡來一碗香茶,接著展腕把脈,看舌苔,問起居,以及以前的健康狀況和得病的時日,文束玉一一回答了,最後反問道:“請教四太爺,晚生這次究竟得的是一種什麼病?”
馬四太爺捋髯道:“在醫經上來說,這種症候叫做‘心賢不交,氣虛血旺’!病症起於勞累過度,飲食失時,服兩帖藥當能慢慢好轉,我現在先開個方子,你回去吃吃看,三天之後,再來複診。”
最後,方於開好了,文束玉問診金多少,沒想到馬四太爺竟然擺頭,道:“老朽薄具家財,頗堪自足,行醫純屬濟世,診金一向不受!”
文束玉當場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家人一旁插口道:“這位老弟也許不是長安本城人氏,可能有所不知,我們老爺說的都是實話,咳,不過,你這張方子可要拿去東街老長生藥鋪配藥才好,長安只有這家鋪子藥材最地道,雖然價格可能貴一點,但是,吃藥是為了治病,藥不好,方子再高明些亦屬枉然,這個道理你老弟應該明白。”
文束玉連說當然,於是千恩萬謝向主僕兩告辭出來。
找到那家老長生藥鋪,藥抓好,夥計算盤嘩啦啦一陣撥動,然後夾起筆桿,將算盤搭的一板,抬頭淡淡說道:“二十八兩七錢四!在這裡煎另加三錢三。”
文束玉聽得一呆道:“多少?”
夥計不耐煩地道:“二十八兩七錢四,這裡代煎則另加三錢三。你老弟是不是耳朵也有毛病?”
文束玉呆了片刻,終於如數照付,甚至連代煎費都付了,因為他已漸漸地明白過來,那位馬四大爺並不是真的不收診金,只不過是要了錢還要名而已,煎費三錢三也貴得不合情理,不過,文柬王猜想這裡面可以另有它的“道理”。凡藥都用“引子”,引子在藥方中的地位相當重要,在這裡面,很可能在引子裡出花樣,他多的都花了,又何必因小失大,再去吝惜這三錢多銀子呢?
文束玉依囑吃完二帖藥,可是,吃與不吃,完全一樣,病症在服藥後一點也沒有減輕之趨勢,保證未能兌現,手段自然可疑,文束玉對馬四太爺失去信心,只好再去找那位張駝子碰碰運氣了。
文束玉因悉張駝子有著每天只看三名病人的慣例,是以這一天特別起了個大早,天剛亮便趕去法王寺後張府,可是他早,別人竟比他更早,他趕到時,張府門口三把木椅上已經坐滿了人,三人之後的碰釘者尚不知有幾許,文束玉無奈,只好掉頭轉身,準備明天重新來過。
不過,文束玉第一天雖然徒勞往返,但卻為此生出不少希望。因為,他認為什麼都可以假,唯有醫家醫病假不了,設非這位張駝子有兩手,將絕不會有這麼多的病人,這麼一大早就來搶號位的。
當夜,文束玉不敢熟睡,約莫天才不過四更天光景,他便從客棧中摸黑走出,這次還好他總算以一步之優先,硬從另外兩名幾乎是同時趕達的病人手中搶到第三號座椅,坐定之後,在閒聊中,文束玉方才知悉第一號和第二號病人原來都是昨晚就來了,二人都是在這兒過的夜,臥具剛由家人收走。
文束玉趁勢向二人問道:“請問兩位老鄉,小弟是由外地來的,對本城情形不怎熟悉,不知道這裡這位張大夫,與楊柳坊那位馬四太爺,二人之醫術,畢竟哪一位較高明?”
文束玉這樣問,是有深意的,那位馬四太爺的手段,他已經領教過了,現在,只要這二人說一聲:“差不多”,或者:“唔,這個難說得很”。那麼,他將毫不遲疑的馬上起身讓位。
不意文柬玉話剛問完,那位第一號病人,便即搶著說道:“這怎麼能比——”
文束玉聽得心頭撲通一跳,忙道:“是誰不能跟誰比?”
那人抬了指自己的鼻尖道:“你老弟看我的氣色怎麼樣?”
文束玉經此一問,這才注意到此人臉色紅潤,根本不像有病的樣子,於是惑然點頭道:“不錯!”
那人哼了一聲道:“但在兩個月之前,楊柳坊那個姓馬的老傢伙,竟然回我無藥可救,而後換到這裡來,先後不過三帖方子便告完全康復,現在來,是為了病後調理,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二人誰高明,你老弟自己去比較吧!”
文束玉不住點頭,心中暗罵道:“姓馬的那個老傢伙果然不是好東西,真後悔沒有先來這裡,白白丟掉五六十兩銀子,還捱了那個門房一頓鳥氣,真是冤枉之至!”
那位第一號病人說著,嘆了一口氣又道:“不過,我們這位張駝爺醫術雖然高明,但診金也委實太貴了一點,若不是手頭有幾文的人,可還真領教不起呢!”
文束玉心頭又是一跳,搭訕著道:“不過,只要有真本領,其實貴一點也是應該的……咳……,對了……小弟以前沒來過,不知道這位張大夫診金一向怎麼算?”
那人豎起一根指點道:“一次一百兩,你說駭不駭人?”
這時天已濛濛亮,文束玉轉身四望,發現一個病人因名額已滿正準備離去,於是他向那個人招招手道:“喂,老鄉,你來,敝東人到這會兒還不來,看樣子是不會來的,我自佔著這個位置,也是可惜得很,今天就暫且讓了你吧。”
文束玉繞來法王寺前,傾光荷包一算,果然全部才剩三十兩左右,即使打對折,都不夠付上一次。
到哪兒去籌足這筆銀子呢?文束玉茫然四顧,不勝榜握之至。
找夏紅雲、鬼爪抓魂,或者是雙獅鏢局,他相信,這點銀子都該不成問題才對,可是,他能去嗎?
是的,他能,但他不肯!
天大亮了,他也懶得再回客棧。他見寺中清靜無人,便在走廊一角躺下,夜來沒有睡好,他想先睡一覺補足精神再說。
也不知過去多久,文束玉忽為寺外一陣低聲爭吵所驚醒。
“老張,我說呀,你仁兄也該知足一點才好。”
“你這話什麼意思?他媽的!我姓張的有哪一點不知足,倒請你他媽的說說看!”
“譬如說,我們駝爺,這半年來,你跟老陳他們,每輸一次,花紅五兩,從來沒有打過折扣,偶爾不方便,你們就是伸手借個三錢五錢的,也都十九照借不誤,今天,你老兄又要借了,一開口便三兩,付你二兩都不滿意,你老張不妨問問良心,看你這種態度該不該?”
“為什麼不該?他媽的!張駝子總共才識得幾味藥草?要不是我們一班兄弟為他撐場子,奶奶的,他媽的張駝子會有今天?”
“輕點,張兄……”
“輕,輕個屁!嗅,他臭駝子房子有了,土地有了,姨太太也有了,我們他媽的多拿個三兩五兩的就不行?”
“話不是這麼說……”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走!我們一起見那個具駝子去!看他具駝於能怎麼樣,哼哼,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唉,好,好,三兩就三兩吧!”
“三兩?現在可不行!現在呀一個子兒也不要!大家掀開來,老子吃草他吃料,誰也別想再在長安城中混下去!”
“那麼……”
“一個整數兒。少一文我姓張的肯收就是你他媽的孫子的孫子!”
“唉唉……”
“唉唉?哼哼也沒有用!要拿來,還得快,再慢就加倍!”
接著,一聲嘆息,腳步聲開始在一陣嘰嘰咕咕中逐漸遠去,所謂“老張”也者,正是晨間那名第一號病人!
文束五爬起身來,不住搖頭苦笑,心中有著說不盡的感慨,假如他一身武功未失,他此刻不去將那個張駝子揪出來痛揍一頓才怪,如今,三大名醫最後那位曹一帖,他覺得已無再試之必要,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由它去罷!
文束玉掙紮著往起站,一個不小心,竟將衣擺踩住,人摔~跤,農援也給撕破一大幅。沒有法子,只好暫且將撕破的地方挽起一個結。文束玉剛將衣結挽好,忽由寺外走進兩個人,說來真是冤家路狹,來的不意竟是鬼爪抓魂和夏紅雲兩個!
夏紅雲眼中微微一亮,頓下腳步將鬼爪抓魂輕輕拉了一把,低聲道:“醜叔看此人——”
鬼爪抓魂壓著嗓門地答道:“別叫人聽著笑話了,此人是正牌丐幫弟子啊!你妮子難道沒有看見那個法結?”
文束玉聽如不聞,匆匆向寺外走去。出寺走至無人之處,他又忙將那個衣結拆去。原來他於無意之中,竟採用了丐幫弟子的挽結手法,如非鬼爪抓魂這一提醒,要遇上丐幫弟子,麻煩只有更大。
文束玉回到小客店,算清房飯錢,離別了長安。
他是在深山長大,久慕洞庭八百里煙波浩渺之勝,現在決計以有限之生命,以及有限之金錢,完成一趟洞庭之行,以了宿願。
文束玉預計要走的路線是:由長安出發,出南門,經南五臺,先到柞水,然後於柞水搭船,循幹河下溝陽,再由泡陽換乘江船,沿江直達嶽陽。